第70章 草木春秋

周围气机流转,灵气凝聚躯体,亦如初始,无心转瞬回到了玄天阁三教殿内。

玄天阁四道人正在盘膝运气调息,怪道人眼前的厚皮老葫芦,好像有永远喝不完的酒。看样子,这几日没少喝酒,酒气盈室,好像从未担心过无心的样子。

无心身影方才落地,一道夹杂了酒气的真元咒印,瞬息掠至无心身后。

“前辈容禀,此乃我的真身。”

安南子骤然起身,中断功法运转,身形微躬,一边周身气息隐晦不定,暗中蓄势,一边向怪道施礼告罪道。

怪道人瞬息移步至无心身旁,挥袖间,手掌之上真元流转,一缕宛若实质的青翠色灵气,被强行收入他掌中。青翠色灵气困于其中,高速转动。

“要不要动手试试,能不能抢回去?也许,你还有几分仅存的血气,可以争取一丝机会。大道根本,不容缺失,

何况这是你的真身本体,虽说现在并无大用,但是如果施以诅咒,绝对可以毁了你的修真大道。再者修炼千年的本体,殊为不易,即使去了神狱,它也可以做个顺手的法器。”

怪道人瞥了一眼安南子,仰头又是一口酒,静等安南子回答,反正东西现在握在怪道人手中,有恃无恐。

淳厚的酒气弥散开,道人身躯仿佛带了几丝醉意,微微晃了晃,拿着酒葫芦的手掌却岿然不动。

安南子目光掠过身后,正欲起身的师弟师妹三人,青绿色道袍弯腰行礼,脊骨更是低了几寸,言语中却根本不提自己的本体,

修真千年,自然是知道的事情根本始末。

“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我们四人自斩恶念,困其于此方小天地,想让那恶念随着小天地一起堙灭。那终究只是一缕恶念,是我们在修行道路上不得不舍弃的东西。”

“你觉得呢,无心,‘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该不该罚?师父想听你说说”

“错了就是错了。”

无心的话语刚落,怪道人微微一顿,接着又问道:

“要是你至亲之人,如此行事呢,甚至祸端延续到己身,祸及他人呢?”

无心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心海深处的记忆刚刚掀起尘埃,便又被心潮微澜掩盖了过去。

黄芩驱步向前,出声道:

“前辈,草木千年启灵,千年幻形,我们师兄师妹从不作恶,也不妄杀。

我们也是在剑阁道附近,守护千百年之久,恶妖魔灵也斩杀无数,好歹护佑一方安宁。

前辈眼中不见如山善形,却只看一丝恶念。于你这样洞察千秋,世间又有几人是正道?正邪又是如何细分?”

芦根子、折耳闻言,连忙将师妹护在了身后,

之前听师兄说过,这个前辈的脾气实在是“不太好”。师妹这样说,便是在说这位前辈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了。

怪道人依旧是毫不在意,似笑非笑,轻轻向前踏出一步,口中含着酒气一泄而出。

殿内的四位道人脸色微变。

虽然难以度量怪道人的修为,仅仅怪道人的这口酒气,便让四人丝毫无法动弹。

“实力决定言语轻重。”

无心隐隐察觉,周围剑气如丝,充斥四方天地,那四位妖修道人站立不动。

安南子眼中余光,随着无心移动,心中计较着,

倘若瞬息动手,拼着自己千年修为不要,应该是能换无心半条命的。

怪道人稍后的一句话,无心神色微敛,看着师父的身影,心中藏着天大的秘密,此刻就像剥离裹身布一样,晒在了天地之间。

“天下事,无非是戏,世上人,何必认真!”

话音刚落,怪道人手中的那一道青翠色灵气,便被收入了黄皮葫芦之内。

“你的骨子里,多少是沾染了一丝老书虫那一门的穷酸气,这话里话外,凉薄得很呐。”

调侃的语气像是一缕春风,化去了殿内的压抑,

“你的话,不对。”

“善恶在道德之上,也在规矩之外,更在心窍之内。扪心自问善恶高低,全在一心之间。”

少年的身子依旧规矩地站着,悬着的木剑贴着腰胯,抚平了微微掀起袍襟的一缕清风。

“我们是草木之身,却不该轻易折辱,凡尘蛇虫之辈,尚且还牙,何况于求道之人。”

安南子站在了师弟师妹的前面,青绿色道袍终是不再弯着腰。

向阳的花木,熬过了千载风霜,依旧难掩风骨。一时低头,是为审时行事,即使万载霜雪,怕是难以磨灭根筋骨气。

怪道人淡笑,转身落座,伸手整了整衣襟,正色道:

“安南子,你有这样的骨气,挺适合做个狱卒的,你们四个去那里守个门也是可以的。

不过,这般话语,说是折辱,也是高抬了你们。等你们做了狱卒,站在了人间大义面前,就没有这么脆弱的心思了。哼,矫情!”

少年的心海波澜不断,心中思潮涌起,看着怪道人为难这四位草木妖灵,何尝不是侧击自己呢。

为师者,传道在前,解惑在后,如师亦如父。

折耳青色道衣微动,

“前辈,这是窖藏三年的罗浮春。”

酒水倾满玉杯,给桌前的怪道人呈了过去。

“三千里之外的罗浮泉水,汇聚西蜀之地的百年药草,不断酝酿三年时间,里面却有百年老酒的香味。”

默默接过白玉杯,怪道人举起杯子,放到鼻子下,轻轻嗅了嗅,轻轻送入舌喉,唇齿轻轻砸吧一下。

殿内的酒香更浓了。

隔着酒杯虚影,无心神色难明,盯着怪道人不语,心中的壁垒难以抹去。

芦根子看着安南子,微微挑了一下眉毛,使了一个眼色。

青绿色道袍的黑胖老头立刻心领神会,嘴角翘起一点牵强的笑意,瞬间便蔓延到整个大黑脸盘子上,褶皱更加明显。

“感谢前辈,我等师兄妹四人一定竭尽全力,做好那神狱狱卒。以后芦根子的酒水也是会多酿一些,专门为前辈备着。”

怪道人也不计较这迟来的马屁,又喝了白玉杯中酒水,站起身,边走边道,

“这边的酒虽不差,可惜跟我徒弟窖藏六年的文君酒,还是缺了一点味道。你们的酒,阵法催生的味道重很多。”

玄天阁四道人起身相送,无心紧步跟上。

无人再提及那一缕宛若实质的青翠色灵气,该不该归还给那个黑胖老道人。

等着一大一小出了大殿,纵地远去,两道虹光划过天际。

良久,大殿门口,芦根子向安南子靠近了几分,松了口气,试探问道:

“真去神狱?何时出发?师兄,您那具本体真的不要了?那算是命门。”

“你要是再不安心,多说几句,这对师徒再来一回,这大殿的地皮都能刮走一寸,哼,果然是老扒皮。”紫色道袍的女道士嘟囔了几句。

安南子远远看着,山下岩石上“上延霄客,下绝嚣浮”八字,云雾刚刚散去,字迹格外清晰,安南子心中安定了许多。

求道者欲与神仙齐寿长生,人世间烦恼更是多了几分。

殊不知,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也身在人间。

看了许久,安南子返身落座,挥手摆出茶具,炭火入炉,炉子之上多了一个陶泥烧水壶,顷刻便滋滋冒着热气。

紫色道袍的年轻女子,早就没了先前的泼辣气势,搭腿翘在椅子上,仿佛十七八岁的小女孩。

折耳却是一向很讨厌附庸风雅的烹茶煮水,自顾自地对着酒坛子畅饮。

安南子提起陶泥烧水壶,往陶土茶杯中放了几片青绿色的叶子,倒入翻滚的开水。

折耳身旁坐着一本正经的芦根子,目光看向自己的大师兄,很是出神,

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弟始终觉得,眼前的师兄身体似乎苍老了几分,却又多了几分神采。

安南子泡好了茶水,先给面前安静坐着的师弟芦根子推了过去。

芦根子默默接过茶水,抬起师妹亲手捏造的陶土杯子,放到嘴边,细啜一口。

安南子也轻抬杯子,轻吹一口,微饮一口,看着最像自己的二师弟,神色之间不复刚才在怪道人面前的唯唯诺诺。

“既然是去做个看门卒子,何必着急呢。”

“至于那根木头,不要也罢,落得个轻松。再者,求人收留,也得给主人家有个见面礼吧。”

“哎呦,都是闷葫芦啊,要是咱们四个加起来,能打得过那位前辈,今天死活都给那个老家伙留下来,关键是打不过啊。”

折耳臭烘烘的酒气直冲芦根子脸庞,后者更是皱眉不已,嫌弃的拨开搭在自己肩膀上沾满酒渍的大手。

安南子手指捻动茶杯,对师妹亲手捏出来烧制的茶杯,越看越顺眼。

“这位前辈至少是神狱的守将,至少十境归仙境的修为,在一个地仙面前,我们哪里的勇气去挑战他的耐心呢?”

咣当、咣当,经年未坏的杯子终究是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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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安南子本体凝聚的千年木灵心,澎湃的木灵之气悄然滋养着无心有点冰凉的身躯,先前先天魔气躁动的气息逐渐被抚平。

虽不曾涉及武道的无心,木灵之气也是让沉重的躯体,更多了几分生机。

看着眼前的神物,无心多少有点愧疚,脚下的赤玄木剑更是快了几分,尽快离开此地,免得“失主”追出来讨要回去。

怪道人轻笑一声,却不阻止无心的毛贼行为,仿佛刚才大殿内的旁敲侧击,仅仅是无意之举。

怪道人伸手,一幅古画,自无心腰间,便落到了他手中。

浮光掠过,御剑而行的无心恍如未觉。

盯着眼前的古画卷轴,怪道人神色难得认真了几分,周身的酒气也消散了很多。

指尖轻轻触摸古画泄漏出的丝丝缕缕纯阳剑气,感受着数千年未曾消散的剑意。

可惜自己神魂不全,身体虚无,不然倒想试试数千年前的剑意,何其锋锐,是不是能打破自己的罡气防御。

不过可惜了,纯阳真剑,尘封千年,

仙剑落人间,人间能不能承受得住呢?

怪道人思绪间,一缕真元剑气进入古画,霸道至极,允许古画内的纯阳道人拒绝。

任何想要在自己的徒弟身上落子占天机的人,就看受不受得了这道剑气。

古画内一片虚无之处,纯阳道人苦笑一声,纯阳剑气相持片刻,便悄然退去了,任由那道剑气落下一丝烙印在古画上。

纯阳道人仿佛也感受到怪道人不讲理的霸道,苦笑着隐去了身躯。

瞬息间,古画又回到无心身旁,隐入了腰间七星天机玉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