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恶的一面

最坏的一面,只在最爱的人面前出现。

魔星不明白为什么卓星月回来之后就郁郁寡欢,而且经常忙得看不见人。

他打听到她在猫舍旁边的空地,就抱着所罗门找上门,本想责备她胆敢忽略自己这么久,可是一走到那就看见她被十九只猫整得焦头烂额,顿时什么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安逸地看戏。

卓星月不知为何把十九只猫聚集在一起,拿了一筐小鱼来训练它们,本来是做对动作就奖励一条小鱼,可是这些猫嗅到美食就一拥而上,有的抱住卓星月的手脚,有的直接跳进装满鱼的小筐里大快朵颐。她身上爬了七八只猫,远看像穿了一件毛茸茸的大衣。

卡卡站在她的左肩膀上,毛茸茸的小脑袋不时蹭蹭她的脖子,偶尔看到一只猫爬上来,它就挥爪子打下去,宣告这是自己的地盘。

“卡卡,快下去叫它们一起排练。”卓星月哄道。

卡卡又蹭蹭她的脖子,撒娇不肯下来。

“下来吧……”她似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眼睛里蒙上一层驱散不去的乌云。

魔星看到这里,修长的手指敲敲所罗门的脑袋。所罗门立刻站起来,甩甩头,蔑视地瞟了一眼那群缠得卓星月叫苦不迭的猫咪们,慵懒而随意地叫了声“喵”。这些上窜下跳的猫忽然像被定住了身形,站在原位一动也不敢动。一只正在吃鱼的猫更是吓得连嘴里叼着的鱼都忘了,小鱼“啪嗒”一下掉地上。

“你来了啊。”卓星月蹲下来把猫咪们没来得及吃完的小鱼捡到一起,怏怏地打招呼。

“你怎么了?”魔星本来是看她笑话的,现在却有点担心。

“没什么。”她不欲多说,“我工作呢,晚点陪你。”

魔星静静地在一边看她怎么工作,有威风凛凛的所罗门在旁边,这些猫老实多了。

卓星月折了一根树枝,指挥着猫咪们变换队形,第一个队形分两个部分,第二个队形拼成一颗大大的心。在所罗门的威慑下,猫咪们一次成功,然而卓星月脸上的表情却是麻木不仁,继续训练它们,臻求完美。

魔星看了几次后,忽然懂了,他上前夺过她的树枝,折成两段,气势汹汹地丢到地上。

“你疯了?”他怒喝。他每天都有中文私教上门教学,进展神速,看过几次后,他认出第一个队形中,左边部分是杨决的“决”字,右边部分是唐兰曦的“兰”字,第二个队形却是一颗心,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滚!”魔星对着战战兢兢的猫咪们虚踢一脚,所罗门也附和嘶吼一声,所有的猫咪都吓得跑走。卡卡跑到花丛中躲着,偷偷地看卓星月。

卓星月捡起地上较长的半截树枝,低声说:“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找齐一起训练,现在又要去找。”

魔星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我恨不得把你的脑袋劈开,看看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好好办好杨决和唐兰曦的订婚仪式。”卓星月累了,索性蹲在地上,头埋在胳膊里,让人看不清她在默默地流泪。

只是想到这件事便觉得万箭穿心,遑论说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接下这件事?”魔星恨不得一口气爆出所有侮辱人智商的词。智障、傻子、笨蛋、低能……

“因为我想很近很近地看着他幸福,然后彻底彻底死心。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地面对一切的,我以为我来到这座岛这么久,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接受起来会容易一点。”结果,她每分每秒都在痛苦和煎熬之中,有些事可以坚强,有些事不可以,杨决就是她独一无二的软肋。

她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睛,看到卡卡已经懂事地带着一群猫回来了,它舔着她的眼泪,以为她是因为丢了一群猫在哭。

“继续排练吧。”她擦干眼泪,心仍在剧痛,也许习惯了就好。“你能不能把所罗门借给我?”

“干什么?它才不会去排那蠢毙了的队形。”

“不是。只需要它站在一边,这样的话它们会规矩点。”

“拿去!”魔星把所罗门抱起来,粗鲁地塞进她怀里,气冲冲地走了。

杨决继续在新加坡等待杨修身醒来,但一直通过邮件和卓星月保持联系,确定婚礼的大小事宜。

“不行。订婚典礼的花不能这么随便用你们花圃自己种的花,让酒店的采购部从保加利亚进口大马士革玫瑰。”

“不行。我不满意你帮我选的酒水,档次不够,请把酒店的酒水单发我一份。”

“订婚当日和前后两日,我需要包下整间酒店,蓝洋企业的许多友商和股东都会来观礼。”

……

业绩表上,卓星月的业绩一下子反超方君,远远把他甩到后面。方君不仅不生气,反而积极地问需要他帮什么忙。每个人都可以轻易看出,卓星月接下这份工作是在自我折磨,人在急剧消瘦。

“对不起,今天又要麻烦你把所罗门借我。这是订婚仪式上的一个表演,不能出错。”卓星月敲开魔星的门,有气无力地说。

魔星连眼皮都懒得抬,直接把怀里的所罗门朝她丢去。

睡得正香的所罗门在空中张牙舞爪,终于显出一丝害怕。

卓星月急忙伸手去接,接是接住了,可是它太重,压得她整个人往下一坐,揉着腰痛苦不堪地站起来。

“看看你自己现在那风吹就倒的样子,连只猫都抱不稳。”魔星不屑地评价一句。

这几天,他眼看着猫星酒店的到处摆满了大马士革玫瑰,他却纵容所罗门到处攀折,路过一处就把那处弄得一团糟。只要有人来问,他就倨傲地甩出一句“我赔就行了。”令人哑口无言。

马猜早于杨决从新加坡返回巴荷岛,是被双胞胎使计逼走的。他一下飞机就看到卓星月也在机场,神情焦急,见到他之后依然不变,自然不是等他的。

“你在等什么?”他收拾好失落的心情,走过去问。

卓星月的眼睛一直盯着航班动态屏,解释道:“我在等杨决的酒。早在五个小时前载货的飞机就应该抵达了,但现在还没到。”

“也许是航班延误了。”他安慰她,同时注意到她的一只手默默地按在胃部。

五个小时前,那她一定没吃午饭了。

他去旁边的快餐店买了鸡肉卷和可乐递给她,看着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动态屏,连包装纸都忘了撕就把东西往嘴里送。

“等等。”他拿过鸡肉卷,撕开一截包装纸,再重新塞回她的手里,像照顾幼儿园里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小孩一样。

“嗯唔。”卓星月囫囵咽下一大口鸡肉卷,真是饿急了,狼吞虎咽。

“别急。”马猜看着她吃完了没有包装纸的部分仍在继续向下啃,和着食物吞进去一截包装纸,艰难地咽下去,忽然眼睛发光,原来她等的飞机终于抵达巴荷机场。

空运来的货物是什么?是杨决指定的一个欧洲酒庄酿造的葡萄酒。

卓星月随意开了一箱做检查,拿起来一瓶,只看了一眼,忽然手一抖就把瓶子砸在地上,酒香四溢。

“不对不对不对。”卓星月拿起一瓶,再拿起一瓶,这一箱都不对,她再用刀割开其它的箱子,不对,还是不对。

她整个人像是崩溃了一样,马猜夺走她手里的刀子,折好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让她看自己。

她的眼神彷徨而恐惧,像是被猎豹追杀得无处可逃的麋鹿,他的眼睛深沉似夜空,夜色温柔地包裹着世界。

她渐渐镇静下来,红着眼说:“年份错了。阿决订的不是这个年份,他订的是他和唐兰曦认识的那一年的红酒。这个多了一年。”

“没关系的。你是通过邮件还是电话和酒庄联系的,我们把这批酒退回去,让对方重新发货就可以。”

“阿决的订婚仪式在五天后,时间很紧。这批货退回去,对方确认后再发货,一定来不及。”卓星月懊恼地捶捶自己的脑袋,她刚翻了邮件记录,都是她的错,那天她发邮件的时候已经忙了一天瞌睡兮兮,一不小心就打错一个数字。

“来得及的。”马猜扫一眼酒瓶上的标识,安慰她,“马家以前也常买这个酒庄生产的酒,我认识酒庄的主人,我会帮你担保,让他不用等退货就先重新发货。”

事情已经解决,但卓星月仍然轻松不起来,迟疑了许久才问出:“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故意破坏阿决的订婚仪式?没关系,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担心。”

马猜果断摇头,回答:“我没有。我知道你一定比任何人更认真负责。因为,这是你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好。”

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静悄悄地向她输送丝丝元气。

“嗯。我一定会做好的!”卓星月失神地喃喃。她会把这些年对婚礼的所有浪漫幻想,都放在这个订婚仪式上,即便女主角不是她,而男主角是她爱的人。

多么荒唐,却是现实。

回去的路上,马猜见卓星月仍然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就岔开话题,指着从机场出来马路两旁的街灯,问:“这里的广告位怎么都用灰布遮起来了?”

出租车师傅回:“不知道,最近有人到处包广告位,据说我们公司也接到了,具体宣传什么还不知道,说广告当天就会揭晓。”

“嗯。”马猜见卓星月似乎没有心情聊别的,不再说话。

卓星月回到酒店,立马被一堆人围起来,化妆师、服装师、摄影师……化妆师拿着粉饼在她脸颊旁比对哪个色号,服装师在她身上比划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摄影师举着镜头到处寻找合适的角度。

她受不了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像提线木偶一样摆弄,问这是怎么回事。

魔星从不远处走来,慢条斯理地问:“三天后你打算怎么见他和她?以你现在这鬼样子吗?”

“就算我那天再惊艳又怎么样,难道我就赢了吗?”

“至少不会输得这么难看。”

魔星丢下这句话,卓星月不再抗拒。

镜子里的那张脸,因夜夜哭泣而浮肿憔悴,不客气的说,像是一个寡妇写满绝望的脸。

订婚仪式前三天,马会长欣喜地告诉马猜:“也许这场婚礼真是一剂良药,杨修身醒了。”

杨修身执意要参加巴荷岛的订婚仪式,要亲眼看着订婚仪式完成才能安心。唐兰曦和杨母本在幸凉梳理蓝洋的乱局,听到杨修身醒来,立刻放下手中一切,飞往新加坡,和杨修身、杨决、邓秘书汇合后,一起动身前往巴荷岛。

下飞机后,邓秘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打开笔记本,时刻关注着最新的宾客动态,此时新邮件堆满了信箱。

他的额头渗出细汗,神色复杂地汇报:“有近百分之五十的宾客突然取消行程。”看到杨修身大病初愈的脸上加重几分病色,他急忙补上一句:“我正在调查原因。”

之所以杨唐两家的联姻要办得如此盛大,广发请柬,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杨家还没有失势,有唐家在海外的支持,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可是,这么多宾客不来,传递出一个危险的信号。

“那是什么?”杨母指着道旁的街灯,长达一公里的马路两侧的街灯都贴上了相同的竖幅广告,显得极其壮观。

大家都望向车窗外。邓秘书扶扶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祝贺卓星月二十二岁半生日快乐!二十二岁半?”邓秘书差点咬到舌头,一时间竟不敢去看后面的人的脸色。

“开快一点!”邓秘书催促司机。

司机重重地踩油门,车子“轰”一下离开这段路。邓秘书稍稍放心,然而看到前方的出租车,心一沉。他往左看,再往右看,心情沉重地发现满城的出租车顶灯都滚动播出同一条广告语。

“祝贺卓星月二十二岁半生日快乐!”

出租车无处不在,杨决等人也发现了。

唐兰曦怔怔地问:“小二哥,这是那个马猜故意弄出来的吗?”

“他不会这么做。”杨决摇头,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只有魔星干得出来。”

邓秘书的电脑收到一封新邮件,他看了一眼,举起来送到他们眼前。

电脑上正在播放一个视频请柬。烟花绽放,组成“祝贺卓星月二十二岁半生日快乐”一行字,再出现卓星月盛装的照片(也就是那日魔星请化妆师、服装师和摄影师为她拍下的定妆照),最后落款时间(与订婚仪式同一天)、地点(巴荷岛码头停放的魔星号游艇)与邀请人(魔星,下方阿拉伯名)。

只要查过魔星的阿拉伯名,知道他的来历,没有一个人会蠢到失去和这个迪拜大家族建立友谊的机会。尽管,魔星只是这个大家族里一个不受宠的儿子,但是他仍然属于那个家族。

“卓星月和他是什么关系?”杨修身怒问。

“她在岛上结识的一个好朋友。”杨决回答完,望向车窗外,满城皆在庆祝她二十二岁半。

她已经变成了一颗很遥远,终他一生也无法触碰到的星星。星光越来越耀眼,照着他一身的落寞尘埃。

与此同时,卓星月把一份报纸砸到魔星面前,气势凶猛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巴荷日报》的头版广告是庆祝她二十二岁半生日。

魔星斜看一眼皱巴巴的报纸,继续悠闲地给面包涂蓝莓果酱,说:“哦。你二十三岁生日还没到,那就先庆祝二十二岁半咯。”

“我不是问这个。”卓星月疾走几步,夺过他手里的刀。

魔星把面包递到她面前,示意既然如此,那她帮自己涂。

憋屈的是,卓星月果然接过面包涂上一层均匀的果酱。

魔星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回答:“当然是帮你出气了。他要到你的酒店来办订婚仪式,那我就让他颜面无存,终生后悔来这里。”

“我不用你擅作主张帮我倒忙!”卓星月吼道,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珠光潋滟的裙和透明的水晶鞋,都是魔星的人为自己准备的。自己就像一个破瓷瓶,被他精心修补,起码有数十道工序,到最后,看上去光鲜亮丽,内里依然残缺。

她只是想输得不难看,并不是想赢。

她不是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要让杨决痛得死去活来。她更愿意做一只忧伤的喜鹊,婉转低鸣目送他过上别人眼中的幸福生活。

她气得完全失去理智,把鞋脱下来,掷向魔星,以前从未对他如此放肆。魔星身手敏捷地接住她的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好心办坏事,不自在地说声:“算我不好,你别气了。”

卓星月转身赤着脚跑出去,跑了不知道多远,像没头苍蝇一样撞进来人的怀里。

马猜的手里同样拿着一叠今天的报纸。

他低头看到卓星月赤裸的足,便脱下自己的鞋,让她先穿上。

“酒店里到处都是玫瑰花,刺多。虽然有点大,你将就穿着,之后再还我。”

“我不穿。”卓星月向后退着。她怎么能穿他的鞋?

“啊……”她毫无防备地踩到一截断掉的玫瑰枝,脚心割开一道浅浅的伤口。

“好吧。如果你这么讨厌穿我的鞋……”马猜把报纸裁成两份,折成两只纸鞋,递给她。

卓星月接过纸鞋,低头不敢看他,声如蚊呐:“谢谢。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马猜没有生气,郑重地祝贺,“卓星月,二十二岁半生日快乐。不知道以后,我可否有幸陪你度过每一个生日?”

每一个生日吗?这句话,好像有人对她说过。这段日子,她费力地埋葬那段记忆,此刻努力去想,便觉得头痛欲裂。

“卓星月。”有人唤她。

她应声回头,对了,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也这样说过。

杨决一行人数众多站在道路那头。她势单力薄,身边只有马猜相伴。她的脚不停地往后缩,有些懊恼竟是这样狼狈地再次见面。

杨决注意到她脚下与身上的裙子完全不衬的报纸鞋,却有意忽略,客气地讨论正事:“今天晚上,我们先彩排一次,明天才是正式的订婚仪式。兰曦的爸妈工作繁忙,这次不会出席。宾客数比原定的减少一半,你注意统筹,不要让场子看上去很空。”

“嗯。我知道了。”卓星月局促不安地回答。

这种公事公办的气氛像布满了绿藻的湖面,令人感到缺氧窒息。

而后相对无言。

马猜看到路过的方君,喊住他:“方君,麻烦你带客人入住。”接着,他拦腰抱起卓星月,向众人解释:“她的脚受伤了。我先带她回去包扎。”

只抱她走了一段路,离开了杨决的视线,他就把暗中挣扎不停的她放下来。

她强忍着脚心的痛,一瘸一拐地往馨姑妈的小楼走去。

他对着她的背影问:“星月,他已经告别了过去,你呢?你要一个人在回忆里溺死吗?”

她却连头都没有回。

有些人的心很小,一辈子只能放一个人。

晚上彩排时,卓星月已经换上了猫星酒店的员工制服,素面朝天。她想通了,不必像魔星说的那样,输也要在意输得好看不好看。如果这能宽杨决的心,那么就让她成为一块不起眼的补丁,被忽略,被遗忘,被搁下。

彩排现场,杨决自然是她梦中的新郎的模样,气宇轩昂,只是很少笑容。

她走向他,每一步都像小人鱼踩在刀尖上,流着看不见的血。

一只猫窜上舞台,差点把她绊倒。杨决扶住她,轻声道:“小心。”然后撒开手。

卓星月稳住身子,开始介绍整个订婚流程。明天的订婚仪式上,一开始,猫咪们会穿上小天使的衣服开始表演“决”“兰”“心”,送上酒店的祝福;然后杨修身宣布杨决和唐兰曦订婚,两人分别发表一段感言,与大家举杯共饮;最后,酒店上空会燃放美丽的烟花。

“很好。”杨决点点头。杨母和杨修身一直注视着这边,他没有显露一丝多余的情绪,恪守前男友与前女友之间的界限。

卓星月环顾全场,还没看到唐兰曦的身影,主动去找。“唐小姐还没来,我去找她,她来后就可以开始彩排了。”

说完,她跑起来飞快,完全忘记了脚疼。

她怕在这地方多呆一秒。

卓星月敲门。

“谁?”里面传来银铃般的女声,听一次就让人着迷。

“我。卓星月。唐小姐,你准备好了吗?”

“进来吧。门没关。”

卓星月推门走进去,看到唐兰曦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海藻般的长发散开,妆也没化,衣服也没换。只不过这种懒洋洋的美已经胜过万种风情。

“唐小姐,快起来换装吧。”卓星月找到桌上装衣服和鞋子的礼盒,送到她面前。

唐兰曦没有接,只是打量她清淡至极的脸。今早上匆匆一瞥,她明明是盛装打扮准备争奇斗妍,现在又清汤挂面让人猜不透。

“我订婚的对象是杨决,你难道不想我干脆永远别到吗?”唐兰曦提醒她。

卓星月的脸上浮出一丝痛色,咬唇说:“这一点你无需提醒。我每天一睁眼就在筹备这场婚礼,我很清楚。”

“不!卓星月,你不清楚!”唐兰曦尖声打断她,站起来,疾步走到阳台,居高临下地俯视遍布酒店的玫瑰花,看着来来往往的员工提高十二分精神准备明天的订婚典礼,一派繁荣奢侈的景象。她却凄楚地笑了。

“你知道小二哥为什么把订婚地点选在这吗?为什么不计一切要搞得如此盛大?不是为了折磨你,也不是为了给我一个终生难忘的回忆,只是因为他听说你和方君有一场决定继承权的业绩比赛。这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明日所有的美酒,所有的鲜花,所有的宾客都只是为了齐贺你成为猫星酒店最后的继承人!”

轰隆。卓星月的世界仿佛被投下一颗炸弹,炸毁了她所有的防备和自我安慰,无处不是硝烟四起,无处不是残垣断壁。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杨决,现在才发现,她从未真正看到他全部的爱。

她以为他的爱是巍峨山峰,可他的爱实际上是整块山河大陆。

她以为他的爱是温柔月色,可他的爱实际上是整片浩瀚星空。

她以为他的爱是过往回忆,可他的爱实际上是整个漫漫人生。

唐兰曦欣赏着她痛彻肺腑的样子,似在为杨决报仇雪恨,得意地问:“痛吗?”

“痛。”卓星月艰难地回答。听说医生把疼痛分为十二级,第十级是严重痛,如手指被割断;第十一级是极剧烈的痛,如内脏痛;第十二级是难以忍受的痛。可她感觉,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痛,她的痛是第十三级疼痛,后悔得求死不能。

她忍住痛,想不明白一件事,问:“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因为我爱他。我爱他,不像你一样要求平等地爱和被爱,我愿意永远站在跷跷板落下去的那一边,充满幸福地仰望他站得高高的。”

没有人会相信这种卑微而盲目的爱出自万人迷女主播唐兰曦之口。

这一刻,卓星月才发现,她比不上唐兰曦,杨决负不起唐兰曦。

一直以来,她在意家境比他弱,所以就要表现得比他强。来巴荷岛,是她说走就走,根本没有和他商量;他收购猫星酒店,她先不是考虑他为什么这么做,而是生气他不尊重她的努力;后来她主动提分开,他不同意,她也不肯回心转意……她在别人面前不是这种不可理喻的女人,大家都觉得她聪慧懂事。也许,每个人只会在最爱的人面前才会暴露最坏的一面。因为仗着爱,才可以肆无忌惮。她现在才明白,是他的爱太深了,把她宠坏了。

“他很好,是我不够好。”卓星月黯然回答。她觉得自己满身淤泥,配不上濯清涟而不妖的他。而他何必要这么痛苦地喜欢自己。

你的眼光真差啊,阿决。她在心里说,如同吞下混着毒药的蜜糖,甜,却肝肠寸断。

“他当然很好,对了,请来那对双胞胎,小二哥完全不知情,是我干的。那个马猜凭什么比得过小二哥,不过是个落魄的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在家中一点地位都没有,我只是请他的双胞胎弟弟们来让你认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希望你明白小二哥有多好。可惜,你配不上!”

唐兰曦不管卓星月此刻有多懊悔,达到折磨她的目的就好,吩咐道:“帮我换衣服。”

卓星月回过神,如同女仆般认命地帮唐兰曦梳洗换装。她跪在地上整理好唐兰曦长长的裙摆,然后飞快地跑到一边拿起鞋子,放到唐兰曦的脚边。

唐兰曦穿进一只脚,神色微变。

“怎么了?”卓星月连忙检查另外一只红底鞋,没发现什么异常。

唐兰曦从容地穿上第二只鞋。“没什么,我本来希望你放个图钉什么的,结果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让我很失望,你就这么乐意见到我和小二哥订婚?”

“我希望你能给他我给不了的幸福。”她对唐兰曦说这句话,杨决对马猜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不能给星月的幸福,请你一定要给她。”

唐兰曦微微点头,提着裙摆像女王一样走在前面。

彩排很顺利,犹如一个美好的童话。

卓星月看着台上的一对璧人,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忆起酒的年份是杨决和唐兰曦相识那一年,便觉得整颗心都是苦的。

和她一样自斟自饮的还有一个男人。提前到的宾客不多,来的都是至亲。她记得他的名字,吴昶,但杨决跟着唐兰曦一起喊他“永日大哥”。他看上去很想喝醉,可是酒量太大,身边已经倒了三四个空瓶子,他仍然很清醒地痛着。

到了互诉衷肠的环节,卓星月如坐针毡,就请方君帮忙,自己提着半瓶酒到一个少人经过的地方喝闷酒。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魔星如同鬼魅般闪现在她面前,干脆地说,“我陪你。”

之后的事,她就记得不太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的酒,居然敢去拔所罗门的胡须,所罗门发飙抓伤了她,魔星帮她包扎,她疼得受不了,又喝了很多酒,然后就意识模糊。

当卓星月醒来时,窗外是茫茫大海。

这不是她自己的房间。她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魔星给自己准备的衣服和鞋子。她扑到窗边往下看,看到甲板上喜气洋洋的人群。她漂移在海上,不在陆地上。

这个想法让她惊慌失措。

日西斜,已快到杨决的订婚仪式。方君并不清楚所有的人员调度,她害怕自己赶不回去会出什么岔子。比如那群猫看到领头的不是她,队形会不会就乱了?

这时,门一开,马猜端着食物和清水走进来,看到她醒了,问:“你昨晚喝了很多酒,有没有不舒服?”

“是你把我带到船上?”卓星月指着马猜,像在愤怒地指认凶手。

“我收到魔星的请柬,上船参加你的二十二岁半生日会。我以为你要到晚上等订婚仪式结束后才上船,可是上午船就开了,离陆地很远时,魔星才告诉我他把你弄上船了。”马猜放下盘子,耐心地劝她,“回去起码要两个小时的航程,你先吃点东西。”

“我不吃!我要回去参加他的订婚仪式。”卓星月往外冲出去。

游艇上放了很响亮的音乐,十里海域只有这一艘船,闹破了也没人管。众人面色迷醉地跟随音乐摇摆,每个看到她的人都羡慕或妒忌地对她说:“二十二岁半生日快乐。”

她穿过人群,看到魔星躺在游泳池边的沙滩椅上,一个比基尼美女帮他抹防晒油。

看到她来了,魔星端起一杯橙汁,祝贺她:“二十二岁半生日快乐。”

“我要回去!”卓星月沉着脸说。

魔星指着狂欢的人们,勾唇一笑,说:“这是你的生日派对,你走了,这群人没有主角怎么玩?”

“你返不返航?”卓星月逼问他。

魔星的倔性子上来,躺下去,闭上眼睛惬意地晒太阳,吐出两个字:“不返。”

人群一阵骚动。

魔星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见卓星月纵身一跃跳下海,此时此刻,就算是游,她也要游回岸上。

下一刻,人群再次尖叫。

看到卓星月跳海,马猜紧跟着跳下去救她。

魔星的手心冷汗涔涔。他跑到船舷边,吞一口口水,往下看,呼出一口气。

万幸,游艇两侧有两张网,专门供人下海,在网里随着游艇前行一起感受海浪用的。卓星月和马猜正巧跳进那张网里,如同被网住的鱼。

卓星月劫后余生,本来是一时冲动跳入大海,但看着马猜也马上跳下来,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怎么也跳下来了?”

“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那一刻,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如何反应全凭身体的本能。

看到她还好好地活着,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不停地说着:“还好你没事。”

冰凉的海水里,他的身体温暖如火炉,替她挡住了大风大浪。

魔星看着这一幕喜笑颜开,打个手势,吩咐人放烟花。

“可是,这是白天……”负责放烟花的人有些迟疑。

“如果看不清楚的话,听声音也够了。”魔星蛮不在乎地说。

白日的烟花,淡得几乎看不见。但是一声声巨响却持续了很久,如同震撼人心的交响乐一般频繁响起。

卓星月抬头看天,夕阳越来越低垂,她依稀听到魔星的声音淹没在烟花声中:“返航!”

离巴荷岛越来越近,卓星月凭肉眼便能望到码头繁忙的景象。无数渔船密密麻麻地一字排开,仿佛在进行地毯式的检索。

一艘离他们最近的渔船靠拢魔星号游艇,问:“你们的船上有一个叫卓星月的女生吗?或者,沿途有没有见过像人的漂浮物?”

魔星看一眼裹着被子的卓星月,她眼睛一亮,抢先问道:“什么事?”

对面渔船上的人解释道:“猫星酒店的一个女员工失踪了,有可能是投海自杀。一位姓杨的先生出资雇佣了码头上所有的船在海上搜索这个女生。我们打捞了一天,都没找到什么线索。”

卓星月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问:“那你们怎么觉得她是投海自杀了?”

“因为杨先生在猫星酒店的海滩区捡到一双鞋,旁边还有几个空酒瓶……他觉得,她可能是喝多了酒,心情不好,往海里面走去了。”渔民不停地哀叹,觉得年轻的生命逝去极其可惜。

对方的渔船渐行渐远,继续去搜寻。

“魔星!”卓星月提高音量,叫住想钻进人群中的魔星,“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自己神经过敏。”魔星强词夺理,“昨天晚上,你喝多了,说要到海边吹风醒酒,脱了鞋去海里泼水,结果反而吹凉了整个人更晕,我把你扛到船上。至于你的鞋,反正又丑又脏,我就丢在岸边了。”

其实他是故意的,他在帮卓星月试探这个男人,是否值得她如此伤心。

离岸更近了,船上宾客们的手机陆续有了信号,每个人都有杨决的未接来电或是短信,因为宾客都是从杨决的订婚仪式挖去的,他有他们的号码。

他问每一个人:“卓星月在船上吗?”

当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复他,他不禁朝最坏的那个方向想。

杨决在卓星月留下鞋的地方晒了一天的太阳。阳光毒辣,他的脸变得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渔夫,又黑又暗。

他的左右手边各放着一个电话,一个不停地拨打,一个不断地接听。

拨打出去的电话永远是“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超出服务区。”

接听的电话永远是“杨先生,抱歉,目前还没有新的进展。”

他一大早起来,打算找卓星月最后确认一遍订婚流程的细节。没想到她不在宿舍也不在办公室里,方君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打电话也总是超出服务区。然后,一个海滩区的清洁工捡回了她的鞋。

起初,他还可以骗自己,也许她是提前去了魔星为她准备的二十二岁半生日会,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而她依然杳无音讯,他怕了。

他可以不和她朝朝暮暮,只要知道她在世界上某个角落过得安好。

他无法想象假设她做了傻事的话,他怎么办?

整个白天,宾客一波一波来,唐兰曦陪着杨母迎接客人,杨修身在房间内输液,他任性地在海边望眼欲穿。

趁客人不那么多的空隙,唐兰曦到海边来找他,他道歉却无法知错就改:“对不起,兰曦。得不到她的确切消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明白,在我向你求婚的那一刻,我就明白。”唐兰曦为他撑伞和擦汗,毫无怨言。

吴昶跟上来,强忍住挥拳的冲动,揪起杨决往酒店的迎宾区拖去。唐兰曦冲过去对吴昶又掐又踢,他只能放开杨决,眼睛里充满血丝,喝问她:“难道你一厢情愿嫁给小二会幸福吗?”

“我对幸福的要求很低,不用什么两情相悦,不用什么白头到老,我只要能在他身边就满足了。”唐兰曦把杨决从沙滩上扶起来,拍净他身上的沙,看到他仍然紧紧地抱住卓星月的鞋子,眼神一疼。

杨决听着唐兰曦万般委屈地说这种话,心里十分不好受,恳求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兰曦、永日大哥,订婚仪式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

他一直在海边等待着,两眼模糊,嘴唇干裂。

他仿佛看到卓星月就在海天相接的尽头,冲他招手,问他是否怀念私奔到桐光村的日子,除了彼此,什么都没有。

恍惚中,他慢慢地走向大海。

“阿决!”卓星月从后面飞奔而来,抱住了他。

他缓缓地回头,这一次不是幻觉,他看到了她,虚弱地笑了笑。

他说:“还好,你在。”

离订婚仪式还有半小时,时间很紧,卓星月井井有条地安排一切。魔星的化妆师和服装师帮杨决去化妆和换装,她和方君马上去现场确认一切是否准备到位。

她离去时,发现杨决抓着她的衣角。

他也意识到这个下意识的不合时宜的小动作,无奈地轻轻松开。

两人都能感觉到什么东西从此断开了。

被魔星抢走的那部分宾客也一起下了船,继续参加杨决和唐兰曦的订婚仪式。宾客数一下子翻了一倍,热闹非凡。

杨修身因病体未愈在房中休息,并不知道白天发生的一切,来到现场发现没有预料中那么冷清,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再看向杨决,风采卓然,除了脸有点晒伤外并无不妥。

一些友商和股东见杨修身出席订婚仪式,看上去状态比从前大好,纷纷向他示好,相谈甚欢。

有人问道:“对了,杨总,你知道卓星月是谁吗?”

杨修身不以为意,随口答:“只是小决的一个普通朋友,帮忙筹备订婚仪式。”

“杨总,这你可就有所不知,她可不普通。”对方神秘莫测地笑笑,“听说就是她请动了亚洲医学研究会的马会长给您治病,还有一个迪拜大家族来的公子今天斥巨资为她庆祝二十二岁半生日。而且,据说,她是最有可能继承这家酒店的人。后生可畏啊!”

众人自忖,自己在这个年龄,绝对没有这样的资源和成绩。

杨修身微微愣神,他一直看不上卓星月,无财无貌无家世,这才从众人的口中知道,他一直看不起的那个小姑娘,竟然从一株随时会死的小树苗,慢慢长得枝繁叶茂。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错了?

可惜,事到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