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我醒着。

你怎么知道?你的周围一片漆黑。你正飞向世界的最深处。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到。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我面前的仪器亮着两颗绿灯,显示出内外压、氧气存量、我下滑时的倾斜角度、燃料存量和速度。它测量水的成分,我看到了数据和表格;还有传感器测量艇外温度,我看到一堆数字。

你还看见什么?

我看到水中旋转的东西、探照灯照出的狂乱落雪、沉入深处的微小有机物。水里充满有机化合物,看起来有点混浊。不,是很混浊。

你看到的还是太多了。

难道你不想看到全部?

全部?

韦弗下潜了将近一千米,没有遭受攻击。既没有遇到虎鲸,也没遇到 Yrr。深飞运作得无可挑剔。

她以椭圆弧线盘旋而下。不时有几条小鱼进入灯光照射处,又一闪而过。腐殖质在周围滚动。磷虾被照亮了,所有微小的甲壳类都只有一个白点大。多如繁星的微粒将所有光线反射回光源。

深飞的探照灯向前射出脏灰色的一团光,她已经紧盯那团光十分钟了。人工照亮的黑暗,再也照不亮什么东西的光芒。十分钟,这十分钟里她失去了速度感和时间感。每过几秒钟她就检查一下仪器,以便知道她的速度有多快、潜得多陡,又过了多久。

她可以依赖计算机。

她当然知道,正和她悄悄对话的,是自己的声音。那是所有经验的结晶,那是透过学习和观察所得的知识淬炼的成果,那是现有理解力的精华。同时,某种东西正从她体内和她对话,她之前并不知道有那东西,那东西正在提问、提议、让她困惑。

你能看到什么?

很少。

说很少还太夸张了。只有人类才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在外在环境暗示某个感觉器官已不管用时,还如此依赖那器官。卡伦,无意冒犯你的装备,但一小束光线帮不了你。你的光线只是一道狭窄的隧道,一座监狱。解放你的意识吧。你想看到全部吗?

想。

那就关掉探照灯吧。

韦弗犹豫着。她是有这打算,她得关掉探照灯,好看到黑暗中的蓝光。但何时呢?她吓了一跳,她是多么依赖这可笑的光束啊。她牢牢抱着那光束太久了,就像在被子底下打开了手电筒。她依次关闭强烈的探照灯,最后只剩下仪器上的小灯。如细雨般的微粒从眼前消失了。

黑暗包围了她。

极地的水是蓝色的。在北极、北大西洋和部分南极,含叶绿素的生物太少了,无法将海水染绿。水面下几米处的蓝就像天空。就像一艘太空飞船里的航天员看着他熟悉的蓝色,离开地球愈远,那蓝就愈深,直到太空的黑暗最终将他吞没,潜水艇也以反方向沉向一个充满谜团的黑暗空间。实际上,无论朝上或朝下,都没有差别。这两种情况下,随着熟悉的地景渐渐远去,熟悉的知觉也渐渐消逝。首先是视觉,随后是重力感。海洋虽受地心吸力的法则所控制,但任谁处在上千米深的海底和一团漆黑中,都无从知道自己是正在往上或往下,你只能相信深度测量仪。无论是内耳或视觉都派不上用场。

韦弗将下沉速度调到了最大。深飞在短时间内穿越了这片颠倒的极地天空,光线很快就消失了。当深度测量仪显示出 60 米时,传感器仍可测出 4% 的海面光线,而此时她已经打开了探照灯。她是一个正努力用一盏灯照亮宇宙的女航天员。

醒醒吧,卡伦。

我醒着。

当然了,你还醒着,注意力专注,但你正做着不该做的梦。全人类都梦想着一个不存在的世界,然后被困在这白日梦里。我们活在分类表格和准则的世界中,不能接受自然的原本样貌。我们无法理解这世上的每样东西是如何相互缠绕、彼此连结的。我们做了分类、排列,将自己视为至高无上。为了理解事物,我们需要符号及神,然后声称它们是真实的。我们总相信眼见为凭,但我们一描述了事物,就无法理解它。即使我们睁大了双眼,我们仍是瞎子。卡伦,望向黑暗,看看地球深处躺着什么,那是黑暗。

黑暗是危险的。

绝对不是!大自然在我们的眼睛之外独立存在着,丰富多变!只有透过偏见的眼镜看,它才变得如此贫乏——因为我们用宜不宜人来评断它。我们总是只看见自己,即使在闪烁的屏幕中。在我们计算机和电视上,有任何画面展示了真实的世界吗?若我们总是需要透过样板去理解任何东西——“猫”和“黄色”等,那我们的知觉还能让我们看见多样性吗?人类的大脑用这种标准来对抗变化万千,多么惊人,真是个了不起的计策,让人能理解无法理解的东西,但也付出了代价,生命都变得抽象了。最后出现一个理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数十万的女性套用十个超级模特儿的标准外形,每个家庭有 1.2 个孩子,中国人平均寿命六十三岁,平均身高 1.7 米。我们是如此迷恋标准化,以致我们忽视了,正常出自于异常,出自于差异。统计学的历史是一部误解的历史。它帮助我们进行概括,但它否认变化。它让我们疏远世界。

然而,统计也使我们彼此更接近了。

你真这么认为吗?

我们设法寻找一个和 Yrr 沟通的方法,不是吗?难道不是还取得了成功吗?我们有数学作为我们的共同点。

小心!这完全是两回事。在毕达哥拉斯定律中没有变异这回事儿。光速总是不变。在特定的环境中,数学公式就是正确、有效的。数学并不基于价值。数学公式不是什么住在洞穴或树上,那不是你可以抚摸的东西,也不会在受威胁时向你龇牙咧嘴。当然,我们可以透过数学和 Yrr 沟通,可我们因此就更了解对方了吗?数学使人们彼此更接近了吗?我们根据文化的演进来决定如何为这世界贴上标签,每个文化圈对世界都有不同的看法。因纽特人没有统称雪的字,只有数百个字描述不同种类的雪。新几内亚岛上的达尼人没有表示各种颜色的词汇。

你能看到什么?

韦弗盯着黑暗瞧。潜水艇继续平静地往下潜,角度 60 度,时速 12 节。她离海面已有 1500 米。深飞很安静,连机壳都没发出叽嘎声。米克·鲁宾躺在隔壁分离舱里。她尽量不去想他。带着一个死人穿越黑暗,感觉真奇怪。

一位死去的使者,背负着大家的所有希望。

突然,一道闪光。

Yrr?

不。是乌贼。她闯入了一大片乌贼群。那一瞬间,她像是置身海里的拉斯维加斯。在深海永恒的黑夜里,无论是花哨的衣服或恶俗的舞蹈都吸引不了异性,所以单身汉尽情展示身上的光。它们的发光器是小小的透明囊袋,开开合合,露出里头的发光细胞,让乌贼发出闪烁的暴雨,一场无声的深海喧闹。但它们不是为了向韦弗的潜水艇献殷勤。发出闪光的用意是吓唬。滚开,它们说道,发现恐吓无效时,便打开全部囊袋,围住潜水艇,发出闪烁的光。在这群乌贼中间有些较小的生物,浅色,有红色或蓝色的核,那是水母。

然后有什么东西加入了,韦弗看不到它,是她的声呐告诉她这件事。一大团浓密的东西。一开始她认为那一定是群什么东西,但 Yrr 会发光,而这东西就跟周围的海洋一样黑。那是长形的东西,一端笨重,渐渐收向另一端,愈来愈细。韦弗直直朝它前进。她将深飞升高一点,从那东西上方滑过,此时她突然醒悟那可能是什么东西。

鲸鱼必须喝水才能活下去。它们活在水中,所以,虽然那听来实在很荒谬,但鲸鱼确实有可能脱水,那概率就跟人类从船上跌落一样大。水母几乎完全由水组成,也就是淡水,乌贼也是如此,也提供了维持生命的液体,因此抹香鲸潜下来捕食乌贼和水母。它垂直下沉,沉到 1000 米、2000 米,有时甚至到 3000 米的深度,在那里待上一个多小时,再返回水面十分钟,呼吸一下空气,然后再次下潜。

韦弗遇到了一条抹香鲸。一只动也不动的掠食者,视力绝佳。在这个深度,所有生物的视力都很好。

你能看到什么?你不能看到什么?

你走在一条街上,前面稍远处有位男子朝你走来,在他前方有位妇女牵着一条狗在散步。咔嚓,你拍了张照片,街上有多少个活着的生物?彼此间的距离又有多远?

四个。

不,更多。我看到树上还有三只鸟,因此是七个。男子在十八米远处,女的离我十五米,她的狗则只有十三米,它在她前面蹦蹦跳跳,套着狗圈。鸟儿在十米的高处坐着,彼此相距半米。

错!事实上,你没看到这整条路上挤着数十亿个生物。其中只有三个是人。一个是狗。除了那三只鸟还有另外我看不到的五十七只鸟坐在树上。树木本身也是生物,叶子和树皮里住着数不尽的小昆虫。鸟的羽毛里爬满了小虫,人类皮肤的毛孔里也是。那条狗的毛里聚集了五十只左右的跳蚤,十四只壁虱,两只苍蝇,肠胃里寄生了数千条微小的虫子,唾液里满是细菌。一个人类的身上也布满了细菌,这些生物彼此间的距离实际上是零。霉菌、细菌和病毒飘散在空气里,形成有机链,而人类也是有机链的一环,大家一起交织成一个超级有机体。大海里也是如此。

你是什么,卡伦·韦弗?

我是数公里内唯一的人类,除非你把鲁宾算进去。但他不再是生命了,他死了。

你是个微粒。

在数不清的不同微粒中,你仅是其中之一。你不同于其他任何人,就像任一细胞都不同于其他细胞。

所有东西总是会有些差异,你必须这样看待这个世界。一旦你知道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将自己视为一颗微粒,是不是令人安慰些?

一颗飘浮在时空之流的微粒。

深度测量仪闪了一下。

2000 米。

十七分钟。我已经行驶十七分钟了。

是这只表告诉你的吗?

对。

要看透这个世界,你必须找到另一种方式看待时间。你必须能够回想,但你不能,人类已经目光短浅了 200 万年。人类这个物种在进化过程中,花了大部分时间在狩猎和采集上,所以我们的大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对我们的祖先而言,所谓的未来也只不过是下一刻,而下一刻以后的任何东西都像遥远的过去一样朦胧、模糊。我们一度只活在当下,受繁殖的欲望所驱使。可怕的灾难被遗忘,或融入了神话。遗忘一度是进化带来的礼物,在今天却成了诅咒。我们的心灵仍受世俗所羁绊,不管往哪个方向看,充其量也仅能看到未来的几年。几个世代过去了,而我们遗忘、忽视、压抑了心灵。我们记不住过去,也没能从中学习,我们无法考虑未来。人类天生看不到整体,以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整个世界的回忆,我们不参与分享。

荒唐!这个世界没有回忆。人类有回忆,但这世界没有。讲这个星球有什么狗屁回忆,只是故作玄虚的废话。

你如此认为吗?Yrr 记下了一切。Yrr 就是回忆。

韦弗觉得头昏眼花。

她检查供氧状态。她的思绪翻腾。这次潜行似乎要变成一趟幻觉之旅了。

她的思绪在格陵兰海的黑暗中飞散向四面八方。

Yrr 在哪儿?

它们就在这儿。

在哪里?

你会看到它们的。

你是在时间之流里飘荡的一颗微粒。

你和无数同类一同沉入宁静的深处,一滴冰冷的水,咸咸的,从热带北上进入不毛之地的极区,这趟磨耗的旅程使你疲惫而沉重。你被纳入格陵兰的深海盆地里,成为一大片水域中的一分子,异常冰冷沉重。你在格陵兰岛、冰岛和苏格兰间的海底山脉上方漂荡,从那儿出发,然后进入大西洋盆地。你不断前进,经过熔岩堆和沉积物,沉入无底深渊。你和其他水滴是一道强劲的水流。在纽芬兰附近,来自拉布拉多海的海水又加入了你们,他们没有你那么沉、那么冰冷。你继续朝百慕大前进,圆形的飞碟横越大海来和你相会,还有来自直布罗陀海峡的地中海漩涡也加入你们的队伍,它温暖、很咸。地中海、拉布拉多海、格陵兰海,这些所有海水混在一起,而你继续奋力南下,流过海洋深处。

你将见证地球如何自我创造。

你的道路带你沿着大西洋脊前行,那是中洋脊的一部分。中洋脊横跨了全部海洋,加起来有所有大陆那么大,排列起来有 60000 公里长,脊背上是一座座周期性喷发的火山。中洋脊高出海床 3000 多米,上方仍有许多水,不时将洋脊切开来。这些洋脊是地表破裂的证据,在脊背裂开之处,岩浆从地底下喷出,但在深海的压力下,熔岩并未喷散开来,而是缓缓渗出。枕状岩流往前推进,穿过洋脊中间,像个冒失、肥胖的孩子,不屈不挠将它们切开。

那是刚诞生的海床,还未成形。洋脊被切断了,慢慢地,慢到匪夷所思。熔岩将黑暗的海底照得红通通的,地面很烫。地震晃动了峡谷和两侧的山脊。熔岩在裂缝的边缘冷却了下来。在脊背以外的地方,地貌由较老的岩石组成,离脊背愈远,岩石就愈老、愈冷、愈厚,直到古老、冰冷、沉重的海床滑落无底的深谷。它在深海平原上蠕动,以山为装饰,上头覆盖着松软的沉积层。它朝西前往美国,向东走向欧洲和非洲,输送着过往的岁月,直到有一天它将自己推入陆地下方,深深潜入地幔,在软流圈的熔炉里融化,接着,数百万年后,再度变成红通通的熔岩,出现在洋脊上。

多么不同凡响的循环啊!

海底毫不疲倦地绕着地球移动,被地心的压力撕开,又被自己下潜部位的重量给拉动。这不停压、拉、拖的地质性阵痛和葬礼,捏出了地球脸形的轮廓。总有一日,非洲将和欧洲合并,将再度和欧洲合并!陆块正在移动,可却不是像破冰船穿过脆弱的冰层那样,而是在地壳上方消极地被拖着走,自从最早的盘古大陆罗迪尼亚在前寒武纪裂开之后,陆块就不停移动着。即使现在,她的碎片仍继续努力要重新会合,就像当初她们形成冈瓦纳古陆,然后最终变成泛古陆所做的那样,她们先是聚在一起,然后再度被分开。这个颠沛流离的家庭,有着 1 亿 650 万年的回忆,而最后将会只有一块完整的陆地,四周围绕着一座孤独的海洋。而此时,她们只能仰赖黏稠岩浆的流速,在地球表面上徘徊,直到彼此相遇。

你是一个微粒。

你只经历到这一切的瞬间。当大西洋海底被推动五厘米时,你已经晃过了一年。这次旅行让你看到一个地方,在那里,生活中没有太阳。熔岩迅速冷却,形成断层和裂隙。海水挤进多孔的新地底,往下流数公里深,最终来到地心滚热的岩浆层上方,然后向上折返,满载着滋养生命的矿物质和温暖。水被硫黄染黑,从房屋般高、烟囱状的物体中喷射出来,滚烫,但不沸腾。在这种深度,水到了 350 度都还不沸腾。它只是流淌,将丰富的营养分向四周,所供应的量比周围的水多上百倍。

这趟旅游航向未知的空间,将你带到异世界的边境前哨,在那个世界中,所有生物都不需仰赖阳光维生。那里定居着一堆堆一米长的虫子、像人类胳膊那么长的蚌类、一群群无眼的白蟹和鱼,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细菌。就像地面上的绿色植物,以阳光滋养自身,并供应其他生物维生的能量,这些细菌也有相同功能,担任主要的生产者。但这些细菌不需要太阳,它们将硫化氢氧化。它们的生命泉源来自地球内部。它们以菌丛覆满海床,和虫子、蚌类及蟹类共生共存,同时间,其他蟹类和鱼类又和蚌类、虫子共生——一切都不需一丝丝阳光。

也许这颗星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不是出现在星球表面,卡伦,而是这里,在这黑暗的海底。或许,在穿越大西洋深海的旅途中,你看到了真正的伊甸园。两种智慧物种中,Yrr 绝对是较古老的,另一种继承了结实的土地,却失去他的摇篮。

想象一下,假如 Yrr 是被上帝选中的物种。

神的子民。

检查仪器的时间到了。

韦弗收回刚穿越非洲的思绪。她得专注于当下。她仿佛已经旅行了一百年。潜水艇前方不远之处,幽灵似的发光体从水中掠过,但那不是 Yrr,而是一群微小的磷虾。不过,也有可能是小乌贼或其他什么东西,很难看清楚。

2500 米深。

离海底还有 1000 米左右。她周围除了广阔的水域,什么都没有,但声呐突然开始急促地嘀嗒响起来。某种庞然大物正接近中。不,不只是接近,它直直朝她而来,而且体积巨大无比。一团坚硬的巨块,从上方直直沉落。韦弗隐约的不安变成了恐慌。那巨物靠得更近了,她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迅速掠开。收音器将空洞诡异的响声传进深飞内部,那是一种幽灵似的嚎叫和呻吟,而且愈来愈响。韦弗想逃开,但好奇占了上风。她离那陌生物已经够远,看样子那生物也没有朝她追来的迹象。

如果那真是一种生物的话。

她再次转弯,降低速度迎上去。现在她和它一样高了,那未知的东西就在她正前方。漩涡拍打着深飞。

漩涡?

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鲸鱼?可这东西有十条鲸鱼那么大,或百条,或者更多。

她打开探照灯。就在这一刻她发现,她离那东西比她所知的还要近。她可以看到那东西,就在光束的边缘。有一瞬间韦弗糊涂了,认不出她前方这表面光滑的物体是什么,或来自什么东西。它从她前方往下潜,某种发亮的东西在探照光里蓦地一闪。垂直粗黑的线,有一米长,后头接着一些曲线,看起来惊心触目地熟悉,当成文字形态来看时,它们是:

USS 独……

她震惊得失声叫了起来。

声音飘散开来,没有一丝回声,使她意识到,她人正在密闭的舱室里与世隔绝。此时,那船正从她身旁往下沉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的思绪飞向安纳瓦克、约翰逊、克罗夫、尚卡尔和其他人身上。

利昂!

她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飞行甲板的边缘闪了一下,又消失了。其余部位都藏在黑暗中,只看到空气漏出造成的气泡疯狂起舞。

然后漩涡拖着深飞一起往下。

不!

她手忙脚乱,想稳住潜水艇。该死的好奇心!她为什么不能离得远一些?控制板显示,潜水艇出问题了。韦弗跟拉力搏斗,将推力调到最大好让潜水艇往上升。潜水艇挣扎、摇晃,尾随着独立号驶往它的坟墓。后来深飞终于证明了它的设计完美无瑕,它挣脱漩涡,向上浮去。

转眼间,一切又恢复正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韦弗能够听到她的心跳,在她耳朵里嗡嗡响。心脏像一只活塞般把血液打进她的头里。她关闭探照灯,让深飞的头朝下,小心翼翼往下沉,继续飞往格陵兰海的海底。

经过一点时间,也许是几分钟,或只有几秒钟,她哭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啜泣了起来。这意味着什么?她早就知道独立号会沉没,大家都知道,可怎么会这么快?

会,他们都知道,就是会这么快。

但她不知道利昂是不是还活着,或者西古尔是不是逃出来了。

她感到致命的孤独。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她泪流满面,嘴唇颤抖,开始怀疑她的使命有何意义。她没有见到 Yrr,虽然她已经快到海底。她检查仪器。计算机安慰了她。它说,她已经航行了将近半小时,潜入 2700 米深。

半小时。她还要在这下面坚持多久?

你想看到全部吗?

什么?

你想看全部吗,小微粒?

韦弗抽抽鼻子。在想象中的黑夜奇幻异境里,那抽鼻声将人拉回现实。“爸爸?”她呜咽道。

冷静。你得保持冷静。

一颗微粒不会问还要多久时间。微粒只是移动或停下。它顺着造物的节奏,是万物顺从的仆人。这种执着的妄想是人类所独有的,人类有种终将招致毁灭的企图,想和自身的自然天性对抗,想将生存的时光独立框起来。Yrr 对时间不感兴趣。打从细胞生出的那一刻起,它们的染色体里就装着时间。一切都在这儿:两亿年前,海洋板块和庞大的陆地结合,那就是今天的北美;6500 万年前,格陵兰岛开始漂离欧洲;3600 万年前,大西洋的地形特征已经成形,而西班牙还离非洲很远;接着,2000 万年前,隔断北冰洋和大西洋的海底山脊往下沉,低到两座海洋足以交换彼此的水,而你也可以从格陵兰盆地一路南行,经过非洲,最后抵达南极。

你航向南极环极流,那是洋流的调车场,然后前往永不止息的海水循环。

你从寒冷出发,进入寒冷。

你或许仅是一颗微粒,但你也是一片浩瀚水域的一分子,那儿的水量足足比亚马孙河大八十倍以上。

你在海床上方流动,穿越赤道,经过南大西洋海底盆地,然后抵达南美洲最南角。在这儿,你的流动变得平稳安静。但离开合恩角之后,你进入了汹涌的漩涡。你踉跄着,跳跃着,被拉进一场暴动中,那暴乱就像胜利大道周围在中午用餐时间的交通状况,只是大上许多。南极环极流由西向东绕着这块白色大陆,像个巨大的搅拌器,运送、调度着世上所有的水。这不断绕圈的水流从不停歇,从不碰撞陆地。它不停地追逐自己。它带着八百条亚马孙河的水,将地球上的水都吸到体内,把洋流撕扯开来,然后再把它们混在一起,抹消它们的出身和身份。就在快到南极时,它将你冲上海面,你冷得直发抖。汹涌的浪花托着你往上,直到你再度缓缓下沉,搭上了环绕着极地的巨大旋转木马。

它载着你好一会儿,又将你丢下。

你继续在 800 米的深处向北漫游。这条环状的南极洋流是地球上所有海洋的补给处。有些水流入南大西洋的中间层,另一些进入印度洋,大多数进入太平洋,包括你。你紧紧贴着南美的西侧,一路流到了赤道,在那里,信风分开了水,热带的炙热使你变得温暖。你升到海面,被拖向西边,直直进入印度尼西亚的杂乱无章中:大大小小的岛屿、洋流、漩涡、浅滩和涡流,似乎不可能找到路穿过去。愈来愈南,你被拉着,越过菲律宾,经过婆罗洲和苏拉威西之间的马六甲海峡。你舍弃拥挤的龙目海峡,向东流去,绕过帝汶,这条更好的路线将你带向印度洋广阔的海域。

现在漂向非洲。

阿拉伯海温暖的浅滩让你吸满了盐分。你沿着莫桑比克南行,你的旅伴名为厄加勒斯河。你迫不及待想回到出生的海洋,所以愈流愈快,投入一场夺去许多水手生命的冒险中。你到达好望角,然后被丢了出来。有太多洋流在这里汇聚。南极星型广场星期五下午的大塞车已经近在眼前。不管你多么使劲,都无法前进一步。最后你离开主洋流,和其他微粒一起形成一道涡流,最后,你终于到达南大西洋。你和同类随着赤道洋流向西漂去,在巨大的涡流里旋转着,经过巴西和委内瑞拉,直到抵达佛罗里达,然后环状的水被强行分开了。

你来到了加勒比海,墨西哥湾流诞生地。你吸足了热带的阳光,开始北上前往纽芬兰,继续朝向冰岛,骄傲地漂在海面上,慷慨地将你的温暖分给欧洲,好像你有无穷无尽的热量似的。你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变冷了。北大西洋的水蒸发了,把盐分留给你,你变重了,前所未有的重。突然间,你发现自己回到了格陵兰盆地,你旅程的出发处。

你已经旅行了一千年。

自从 300 万年前巴拿马地峡将太平洋和大西洋切开之后,水的微粒就走这条路。只有大陆的漂移才能影响这巨大的海洋输送带——我们曾如此推测。但现在,人类使气候失去了平衡。当两边阵营还在争论全球暖化会不会导致极冠融化,或使墨西哥湾暖流停下时,洋流已经停了下来。Yrr 拦下了它。它们拦下了微粒的旅行,终结了欧洲的温暖,它们对自命为上帝拣选之物种的未来喊停。一旦墨西哥湾暖流停了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它们一清二楚,它们完全不像它们的敌人,后者从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何等后果,而未来会怎样,他们也无法想象,因为他们的基因里没什么回忆,他们无法看透在创造的逻辑上,结束即是开始,而开始同时也是结束。

一千年,小微粒。超过了十代人,而你绕了这世界一圈。

经过一千趟这种旅行,海床就将彻底更新一回。

更新了一百次,海床和海洋就将要消失,陆地将聚在一起或被拉扯开来,新的海洋将形成,世界的面容将发生变化。

在你旅行的一秒钟之内,简单的生命形态诞生了,然后死亡了。在毫微秒内,原子进行了交换。化学反应发生的时间更短。

人类在这一切当中的某个地方。

而 Yrr,高于这一切。

具有意识的海洋。

你绕着这个世界旅行了一圈,看到过去的它,也看到现在的它。你成为这无尽循环的一部分,它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变化和继续。自从它诞生以来,这颗星球就不断地改变。每个有机体都是它的网的一部分,这网覆盖着它的表面,以食物链的网络将所有生命连结起来,谁也逃不开。简单的生物靠着复杂的生命形态生存下去,许多有机物永远消失了,另一些进化了,有些一直留着,并将永远住在这颗星球上,直到被太阳吞没。

人类在这一切当中的某个地方。

而 Yrr,在这一切当中无所不在。

你能看到什么?

你能看到什么?

韦弗觉得很累,累得要命,好像她已经旅行了好多年。一颗疲累的小小微粒,悲伤且孤独。

“妈妈?爸爸?”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屏幕。

舱压,正常。氧气,正常。

倾斜度:零。

零?

深飞是水平的。她愣住了。霎时又清醒过来。速率器也显示零。

深度:3466 米。

周围一片黝黑。

潜水艇不再下沉了。它已经抵达格陵兰盆地的底部。

她几乎不敢看表,怕会在那上面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表会告诉她,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而她没有足够的氧气返回海面。但数字在数字显示器上平静地闪烁着,显示她才潜入海中三十五分钟。所以她没有暂时性失忆。她只是想不起来何时着陆,虽然她一切都操作正确。螺旋桨停止了,系统正常运作。现在她可以回家了。

紧接着,事情发生了。

一开始,韦弗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看到远方有道蓝色的微光。那道幻影盘旋、升起,仿佛一阵深蓝色的灰尘从一只巨大的手掌上吹落,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闪,这回更近,面积更大。它没有消失,而是成弧状朝上移动,掠过了船,韦弗不得不抬头向上看。她看到的东西让她联想到一朵广阔的云。她说不出那云有多远、多大,但却让她觉得她到达了遥远的银河系边缘,而不是海底。

那蓝色开始变得模糊。有一会儿,她觉得它会变得更微弱,但她马上就醒悟那只是幻觉,因为这团云融入了更大的一朵云,并缓缓朝着船降落。

她突然明白了,如果她想把鲁宾丢出去,她就不能停在海床上。

她倾斜侧翼,发动螺旋桨。深飞贴着海底擦过,卷起沉积物,升了起来。闪电亮起,韦弗看到 Yrr 正在结合。

庞大无比的群。

四面八方都有蓝色白色的光线靠近。深飞此时被结合的云团吞了进去。韦弗知道,胶状物能缩成一种弹性特强的组织。她宁可不去想,若单细胞生物的肌肉紧紧包住她的潜水艇,会发生什么事。她眼前掠过拳头挤碎生蛋的画面。

她在海床上方十米。

这应该够了。

就是现在。

手指一按,就解决了一切。只要一不小心,只要手指因为紧张或害怕而发抖,开错了密闭舱,她转眼就会死去。在 3500 米的海底,压力为 385 个大气压。她的身体不见得会变形,但她肯定会丧失生命。

不过韦弗打开了正确的密闭舱。

在她的身旁,副驾驶舱的盖子直直向上升起,空气爆炸似地喷出,将鲁宾的身躯抬起了,推出了密闭舱。在舱盖打开的情况下,韦弗几乎无法操纵潜水艇,但她朝向前方加速,然后突然往下,终于将鲁宾弹射出去。他成了道黑影,漂在移近的光线前。不友善的环境压破了他的肌肉和器官、挤爆他的头颅、扯开他的骨头,将他的体液挤了出来。

光线无所不在。

鲁宾旋转的身躯被胶状物抓住,被丢向逃跑的潜水艇。那生物也从两侧袭来,同时从四面八方,从上面和下面。它将自己推向潜水艇,紧紧裹着鲁宾,固定住,韦弗吓得大叫……

船自由了。

Yrr 撤走了,速度几乎和冲来时一样快。它远远地撤退了。假如有任何人类的情绪可以大致用来形容群的反应,那就是:惊慌。

韦弗知道自己在哭泣。

蓝色的光线仍包围着她。朦胧的光线急速蹿过巨大的胶状物,它像堵巨大无比的堡垒包围着船,延伸到她视线的尽头。她转过头,盯着鲁宾破碎的脸,仪表板上有朦胧的灯光照着他。他被收缩的胶状物压在圆顶上,黑暗的眼窝盯着潜水艇里面。他的眼球被水压碎了,黑色的液体渗出,然后死者的遗体慢慢漂开,进入黑暗里。他又成了一道影子,映在发亮的背景前,身躯旋转着,动作诡异,有如在异教的众神前献演一场笨拙、极其缓慢的舞蹈。

韦弗呼吸急促,她强迫自己镇定。换在别的环境下,她早就吐了,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感伤。

环状物继续撤退,边缘朝上突出,黑暗从下面涌起。生物学家的遗体消失在黑暗之中。几乎是在同时,细长的触须从上方往下伸展,像原始森林里的藤蔓那么细。它们一起移动,目的很明显:找到鲁宾,开始摸他。韦弗看不到他的身体,但声呐显示他在那里。触须仔细地摸索,动作描绘出人体的轮廓。

触须尖里长出更细更小的触须,在摸索着向前移动之前,它们仔细抚摸身体每一个部位。有时它们保持不动,或长出分支。它们不时滑向彼此,互相交迭,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会议。到目前为止,韦弗只看过蓝色的 Yrr,但这些触须却发出强烈的白光。那情况令人不由自主地认为,它们的动作经过精心编排,有如演出一场无声的芭蕾。突然间,韦弗听到远方传来她儿时的音乐,德彪西的《缓慢曲》,那悠扬的华尔兹是她父亲最喜欢的曲子。她吃了一惊,同时心神一畅,所有害怕顿时消失了。当然没有人会在海底演奏《缓慢曲》,但那曲子却非常适合此情此景。抑扬有致的音乐绝顶精妙,在这一刻韦弗只能感受到……

美。

她在美的幻影中找到她的父母。

韦弗抬起头看。

她的上方悬挂着一只闪闪发亮的蓝钟,高若天宇。

韦弗不相信神,但她得压抑自己,才不致语无伦次地祈祷。她想起克罗夫的警告,她提到我们将外星人想象成人形,提到我们描绘的他者只不过是自我的镜像,提到我们得更大胆地想象外星生命。也许克罗夫会憎恨这种光的纯洁性,或许她想要一种象征性不那么强的光,不是这些触手发出的圣洁白光。但光线就只是光线,它不代表任何东西。白色的光就像蓝光、绿光或红光,都是生物经常发出的颜色。这里的光不是神性的象征,只是一群受到刺激的 Yrr 细胞。撇开这些不谈,哪个和人类亲近的神会以触须的形式现身呢?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这念头几乎击垮了韦弗。对单细胞生物能否产生智能的争执,以及一些质疑,如细胞能够自我组织化是否代表它们是具有意识的生命,或仅是一种不寻常、形式精巧的拟态。而最后,Yrr 甚至更胜一筹,它们以胶状物的魔鬼模样挥动触须,钻进独立号的船壳,并在布满恐惧的船舱室中赢得地盘。和它相比,赫·乔·韦尔斯的火星人看起来实在善良无害。但这一切,在这场奇异但同时也庄严绝伦的演出前都失去了意义。韦弗看见了,不需任何其他证明,她确实看到了一种发展成熟、非人类的智慧生命。

她抬头望着蓝色的圆顶,目光向上游移,直到她看到它的顶端,从那儿,有某样东西正缓缓落下,触须由它的下侧伸出。那是触须的根部,一个几乎是浑圆的形状,像月亮那么大。灰影掠过它白色的表面。

投影出复杂的图案,图案转眼间淡去。那是白底上的白影,亮光的和谐对比,一排排闪烁的点和线,待破解的密码,符号学者的飨宴。那让韦弗想到一台有生命的计算机,在内部和表面正在进行错综复杂的运算。

当那东西陷入思考时,韦弗在一旁看着,后来她醒悟过来,它是在思考周边的一切,为那巨型的胶状物,为那整片蓝色的穹苍,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她找到了女王。

女王在进行接触。

韦弗简直不敢呼吸。巨大的水压压缩鲁宾体内的液体,同时将体液挤压出残骸。他遗体上注射费洛蒙的针孔处渗出化学物质,Yrr 立即本能地产生反应,在一瞬间聚合完成。计划会不会成功,韦弗没把握。

可是,如果她是对的,群碰到鲁宾,一定会产生巴别塔式的困惑—区别在于,在巴别塔,人们虽然能辨识彼此,却无法理解;而现在正好相反,群理解了,却无法辨识。除了 Yrr,之前从没有人发送或接收过这项借费洛蒙传递的讯息。集体试着辨认鲁宾,却徒劳无功。他的身体告诉它们,他显然是它们决定消灭的敌手,但这个敌手在说:结合。

鲁宾说:我是 Yrr。

女王会怎么思考?她能识破这桩诡计吗?她知道鲁宾不是 Yrr 群体,他的细胞紧密生长在一起,且缺少接收器吗?他绝对不是 Yrr 仔细检查的第一个人。他身上的一切都表明他是它们的敌人。根据 Yrr 的逻辑,非 Yrr 的生物,不是遭到忽视,就是遭到攻击。问题是:Yrr 可能与 Yrr 对立吗?

她能确定吗?

至少这一点韦弗非常确定,她知道,约翰逊、安纳瓦克和其他所有人都会同意。Yrr 不互相残杀。当然,生病和有缺陷的细胞会被排出群,然后死亡机制启动,但这和人类身体排掉死皮没有多大区别。人们不会说这是身体细胞之间的争斗,因为它们共同组成一个生命。Yrr 也是如此。它们有成亿上兆个,却又是同一个。就连有着不同女王的不同集体,也都属于同一个庞大存在,共有一份庞大的记忆,一个包围全地球的大脑,有能力做出错误的决定,但不懂得任何道德责任;容许存在个别想法,却不容任一个细胞享有特权。对内没有惩戒、战争。Yrr 只分正常的和有缺陷,而有缺陷的就死。

但死的 Yrr 绝不会发出像这块人形肉块散发的费洛蒙讯息。这讯息告诉它们,这尸体不是敌人,而且是活的。

卡伦,别碰那只蜘蛛。

卡伦还小。她拿起一本书,想将一只蜘蛛打死。蜘蛛也很小,但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因为它生为蜘蛛。

为什么要打死它?

蜘蛛很丑。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为什么觉得蜘蛛丑?

好蠢的问题。蜘蛛为什么丑?因为它就是难看。它没有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你,它不可爱,不讨人喜欢,你还不能抚摸它,它的模样很怪,很邪恶,生来就该被打死的样子。

书飞落,蜘蛛变成一团泥。

后来,没过多久,卡伦后悔了。她坐在电视前看《蜜蜂玛雅》,上一集内容告诉她,蜜蜂是益虫。这一集也出现一只蜘蛛,它八条腿、目光呆滞,一副活该被书压扁的模样。可是那只蜘蛛突然张开无唇的小嘴,发出一种吱吱的童声。它没有像小女孩预期那样露出恐怖的威胁,一点也不。这只蜘蛛甜蜜可爱,是个惹人喜爱的小东西。

突然间她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能杀死蜘蛛。更严重的是,她杀死的蜘蛛将出现在她的梦里,用高音的童声控诉她。光是这么想就让卡伦惊恐难忍。她哭了起来。

那时她学会了尊重。

她还学会一些事,多年后在独立号上发展成一项理念:一个有高度智慧的物种如何回避欺瞒另一个智慧物种;可以争取时间,甚至增进彼此理解的理念。这项理念需要一个习惯将自己视为地球智能生命的模板,能谦抑自己,尽量化为 Yrr。

这对自认是以上帝形象创造出来的人类来说,是何等不寻常的要求啊!

就看你对此怎么理解了。

在她的头顶飘着一轮有智慧的白月,它渐渐下沉。

它的触须包住鲁宾,他像个裹着胶质的木乃伊躯体,被拖往光中。它们将他拉入内部。女王仍然往深飞下降,比潜水艇要大好多倍。海里突然间不再黑暗。月亮开始包围潜水艇。一切都被照亮了。女王包住潜水艇,将它吸收入她的思想,白光在韦弗周围闪烁着。

韦弗再度感到害怕。她透不过气来。她必须制止发动推进器的冲动,虽然她渴望逃离这里。魔咒消散了,让位给现实的威胁,但她知道,推进器对抗不了这个弹性、坚韧的胶状物。它们或许会恼怒、发痒,或许满不在乎,但决不会因而撤退。想逃是没用的。

她感到船被抬了起来。

那生物能看到她吗?怎么看?韦弗毫无头绪。群没有眼睛,但谁说这样就看不见?

在独立号上人们会需要多得多的时间。

她热切地希望这胶质能透过玻璃圆顶感觉到她。希望女王禁不住诱惑打开盖子来触摸她。这样的接触不管是不是出于善意,都会终结一切。

女王不会这么做。她有智慧。

她?

多么快就落入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啊。

韦弗忍不住笑出来。这一笑仿佛发出讯号,她周围的光幕透明起来。它们似乎向四面八方离去,她顿时明白,她称为女王的那生物在融化。光在流散、扩张,有那么不可思议的一瞬间,仿佛向她展示着年轻宇宙的星团。微细的白点在圆顶前起舞,如果它们是单细胞生物,它们真是相当大,约略豌豆大小。

然后深飞自由了,月亮重新结合,漂浮在她下方,被一块不停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深蓝色圆盘托着。女王一定将船抬起了相当一段距离。圆盘表面发生的事,韦弗只能用一个概念来形容:交通混乱。无数闪烁生物聚集在表面上。幻化而成的鱼群从胶质中浮出,身体闪烁着复杂的图案,汇合后又融回那物质内。远方仿佛有烟火,然后红点构成的焰火在潜艇前燃放,形状变幻不止,令人目不暇接。当它们往白色球体落下时,形状缓缓固定下来,但直到接触到女王,才露出真实本质。韦弗屏住气,它们不是小鱼,而是有着修长身躯与十条触手的巨型生物。

一条乌贼。体型有公交车那么大的乌贼。

女王送出一根亮丝,触及乌贼中央,光点便静止了。

发生什么事?

韦弗无法移转目光。在她眼前,浮游生物群像雪一样发亮,从下往上漂。一大群氖绿色的深海墨鱼游过,眼睛盯着柄。无尽延伸的蓝被一阵阵闪光照亮,旋即消失在韦弗视线所及之外。

她目不转睛。但突然间一切太过了。

她再也无法忍受。她注意到船又开始下沉,沉向闪闪发光的月亮,她害怕若再次靠近这个美得可怕、陌生得可怕的世界,她可能会永远无法离开。

不,不!

她迅速关闭敞开的机舱,将压缩空气打入。声呐显示目前距离海底一百米高,正在下沉。韦弗检查内压、氧气、燃料。没有故障,系统一切正常。她倾斜侧翼,发动推进器。她的水下飞机开始上升,起先缓慢,而后愈来愈快,逃离格陵兰海底的陌生世界,奋力飞向故乡的天空。

冲回地球。

韦弗有生以来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经历过这么多种情感变化。突然有上千个问题飞掠过她的脑海。

Yrr 有城市吗?它们如何发展生物科技?刮擦声如何产生?她到底看到了这个异文明的什么?对方让她看到了什么?全部?或者什么都没有?她看到的是浮动城市吗?

或者只是哨站?

你能看到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

精 神

上,下。上,下。无聊。

海浪抬起深飞,让它跌落。上下,上下。深飞停在海面上,自韦弗从海底起飞后,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架精神分裂的电梯里。上,下。上,下。海浪很高,而且间隔平均。浪头连续着,像堵单调的灰色峭壁,稳定地移动。

打开圆顶太危险了,深飞转眼就会灌满水。因此她就那么躺着,望着外面,希望大海平静下来。她还有一点燃料,不足以驶到格陵兰岛或斯瓦尔巴群岛,但至少足够驶到附近。一旦海面平静一点,她就继续前进,不管驶向哪里。

她还是不确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她仍不确定自己是否说服了那个海底的生物,关于人类和 Yrr 有一些共同点,哪怕那只是一点点气味。若真是如此,那么感情将战胜理性,人类就能多争取到一些时间了。就像一笔以善心、谨慎和行动偿还的贷款。总有一天,Yrr 会为了自己的出身、演化和生存而达成新的共识,而人类将会影响它们的决定。

韦弗不愿想太多。不去想西古尔·约翰逊,不想珊·克罗夫和默里·尚卡尔。不去想那些死者。不去想苏·奥利维拉、爱丽西娅·戴拉维、杰克·灰狼。不去想萨洛·皮克、杰克·范德比特、路德·罗斯科维奇,不想任何人,连朱迪斯·黎也不想。

不去想利昂,因为想就意味着害怕。

但她后来还是想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像是来参加一场晚会似的,在她的心里随意入座。

“是啊,我们的女主人十分迷人。”约翰逊说道,“但她竟然没买些好点的红酒,真是糟糕。”

“在一艘潜水艇里,你还指望什么?”奥利维拉反驳道,“潜水艇又没有葡萄酒地窖。”

“没有红酒,晚会就没什么乐趣了。”

“好了,西古尔。”安纳瓦克笑着说,“你应该心存感激了。她刚刚拯救了世界。”

“非常了不起。”

“等等,你说她拯救了?”克罗夫问道,“世界?”

他们陷入沉默,好像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吧,如果你问我。”戴拉维将嘴里的口香糖从一边推到另一边。“世界才不在乎这些咧。无论有没有人类,这个星球都照样在宇宙中旋转。我们只能拯救或毁掉自己的世界。”

“咳咳。”灰狼清了清喉咙。

安纳瓦克也加入谈话:“空气适不适合我们呼吸,对大气层来说根本没有差别。如果人类灭绝,这种糟糕的价值体系也就跟着消失了,如此一来,一池冒泡的硫黄就跟阳光明媚的托菲诺一样,都没什么美丑可言。”

“说得好,利昂。”约翰逊赞同道,“我们畅饮谦卑的佳酿吧。人性反正是向下堕落,我认为,哥白尼将地球流放出了世界的中心,达尔文从我们的头上摘去了万物之冠,弗洛伊德又说人类受到潜意识的束缚。到最后我们至少还是这个星球上唯一文明的家伙——但现在 Yrr 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上帝抛弃了我们。”奥利维拉激动地说。

“哎呀,也不尽然。”安纳瓦克反驳,“多亏卡伦为我们争取到缓刑。”

“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约翰逊拉长了脸,“我们之中有人非死不可。”

“噢,没人会怀念废物的。”戴拉维打趣道。

“别装得好像你不在乎似的。”

“你想怎么样?我觉得自己很勇敢。如果你在电影里看过这些故事的话,总是老人先死,年轻人幸存下来。”

“那是因为我们是猩猩。”奥利维拉冷冰冰地说道,“老的基因必须让位给更年轻更健康的,才能进行最完美的细胞复制。反过来就行不通。”

“连在电影里都不行。”克罗夫点点头,“如果老的幸存下来,年轻的死去,人们就会大嚷大叫,在大多数人眼里,那不是幸福结局。不可理喻,对不对?就连幸福结局这种极其浪漫的事也是生物学的必然结果。有谁提到自由意志?谁有烟?”

“没有葡萄酒,没有烟。”约翰逊恶毒地说道。

“你们必须以积极的角度看待此事。”尚卡尔温和的声音插进来,“Yrr 是自然界的一桩奇迹。奇迹活得比我们长久。我的意思是,金刚、大白鲨,这些传奇的巨兽最后总是死去。人类发现它们的踪迹,以吃惊与赞叹的眼光看着它们,被它们的奇特所吸引,然后迅速射杀它们。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吗?我们被刮擦声吸引,被 Yrr 的奇异与神秘所吸引—为什么?为了让它们从世界上灭绝吗?为什么我们就可以一直残杀世界上的奇迹呢?”

“好让男女英雄能抱在一起,生出一群鬼叫的孩子来。”灰狼吼道。

“说得对!”约翰逊拍拍胸脯,“那些没什么脑袋、没什么主见的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年轻,可为了他们,睿智的老年科学家也不得不死去。”

“唷,谢啦。”戴拉维说道。

“我不是指你。”

“安静,孩子们。”奥利维拉伸手安抚两人,“变形虫、人猿、怪物、人类、自然界的奇迹……全没什么不一样,都是有机体,无须为此激动。如果把我们放在显微镜下观看,或用生物学的语言形容,我们就会马上变成另一种样子。男人和女人不过是雄性动物与雌性动物,个体的生活目标就是进食,我们不照顾自己的孩子,只是饲养他们……”

“性只是为了繁殖。”戴拉维热心地说道。

“完全正确。武装战争大量削减同类,然后,视军事配备等级而定,还能危及种族存续。我们不必再为自己愚蠢的行为负责,因为我们可以将一切推给天生的本能。”

“本能?”灰狼拿一只手臂揽住戴拉维,“我拿本能没辙。”

一声低笑像串通好似地传开来,然后又收了起来。

安纳瓦克犹豫着。“那好,我们再回头讨论幸福结局这件事……”

大家都望向他。

“你可以问,人类是否值得继续生存下去。但没有人类,只有人,一个个的人。这当中有许多人能列举一大堆好理由,说明他们为什么得活下去。”

“你为什么要继续活下去呢,利昂?”克罗夫问道。

“因为……”安纳瓦克耸耸肩,“很简单。因为我想为某个人活下去。”

“幸福结局。”约翰逊叹口气,“我就知道。”

克罗夫对着安纳瓦克微微一笑。“别跟我说你到头来还是爱上我了?”

“到头来?”安纳瓦克思考着,“对。我猜最后自己还是会恋爱。”

他们继续交谈,声音在韦弗的头脑里回响,直到消失在波涛声中。

爱做梦的人,她想道,你这个爱做梦的可怜人。

又剩她一个人了。

韦弗在哭。

大约一小时后,海面开始慢慢平静。又过一个小时,风力减弱了,波涛变小,变成延伸的丘陵。

三小时后她才敢打开圆顶。

锁“咔嗒”一声松了,盖子嗡嗡地升起,冰冷的空气包围了她。她盯着外面,看到远方有个东西浮上来,又消失在海浪中。不是虎鲸,比虎鲸大。它第二次浮出海面时,靠近了许多,有力的鲸尾叶突从水面升起。

一头座头鲸。

有好一会儿,她想着要关上顶盖。可和一只座头鲸的重量对抗有什么好处?她现在可以躺在驾驶舱里,或是坐直身子。如果那条鲸鱼不想让她活过接下来的几分钟,那么她也活不过。

座头鲸再次从起伏的灰色海水中浮起,身形巨大。它停在海面,紧贴船旁。它游得非常近,韦弗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它镶满藤壸的头。鲸鱼侧过身体,用左眼打量了潜水艇里的小女人几秒钟。

韦弗和它互望。

它换了气,发出轰然巨响,然后潜下去,不激起一丝波浪。

韦弗紧紧靠着驾驶舱的侧边。

它没有攻击她。

她难以置信。她整个头都在震动,耳朵里嗡嗡作响。当她盯着水里时,震动声和嗡嗡声越来越大,却不是来自她的脑袋。噪音来自她的头上,就在她头顶正上方,震耳欲聋。韦弗抬起头。

直升机在水面上盘旋。

人们挤在打开的出口。有几名身穿制服的士兵,还有个人朝她挥动双手。他张大嘴巴喊着,拼命想盖过螺旋桨的嗒嗒声。

他早晚能办到,但此时还是拼不过直升机。

韦弗又哭又笑。

那是利昂·安纳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