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安德森没有挥拳打来。
很快海豚们报告发现了一个不明物体,独立号进入全员高度戒备状态。紧接着声呐系统也捕捉到它。某种形状和大小不定的东西正飞速接近。它不像鱼雷一样有声响,无法判断是从哪儿来的。最让人不安的是,那东西不仅速度愈来愈快、悄无声息,而且是从海底垂直升上来的。他们盯着屏幕,看到黑暗的深谷出现一颗蓝色的圆球,摇摇晃晃地接近,直径大于十米,愈来愈清楚,愈来愈大。
当布坎南下令射击那怪东西时,为时已晚。
那球在舰体下爆炸了。
最后几分钟,球内的气体不停地膨胀,加快了它的上升速度。一只薄薄的、绷到要爆炸的胶状物球,当它高速飞来时,上侧突然破了,打开,只剩下飘浮的碎片。自由的气体继续向水面回旋而来,后面拖着一个大大的四方形物体。失踪的深飞艇首在前,翻滚着撞向独立号,它那足以炸毁坦克的鱼雷则钻进了舰体里。
永恒的心跳消逝。随后是爆炸。
巨舰在颤动。目睹这场灾难的布坎南紧紧抱住地图桌,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其他人找不到牢靠的东西可抓,纷纷跌倒。舰桥下面的监控室里,由于舰体震动是那样剧烈,使得监控屏幕破碎,设备在空中乱飞。作战情报中心里,克罗夫和尚卡尔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眨眼间,独立号就到处乱成一团,尖锐的警报声和人的喊叫声,脚步声和叮当声,隆隆声和沙沙声此起彼落,沉闷的嗡嗡声在走道、房间和甲板间回荡。
撞击发生后几秒,大多数油鹬—海军行话对锅炉和传动技术人员的称呼——都死了。舰中央的货舱和装有两台 LM 2500 汽涡轮机的机房之间,炸开了个巨洞。船壳裂口长达二十多米。海水哗哗涌入,夺走舱房中未被刚才的爆炸当场杀死的人的生命。那时还存活的人,将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是紧闭的舱门。现在,唯一能拯救独立号的方法,是牺牲船下墓穴里的人,将他们连同咆哮的水流一起关在里面,以便阻止潮水继续扩散。
平台受到猛撞,一下子像跷跷板似的弹了起来,把安德森从约翰逊头上抛了出去。大副划着手臂,手指张开,却抓了个空,身体不由自主翻了个筋斗,换在别种情况下会显得很可笑。他的额头咚的一声磕在平台上,整个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还呆呆睁着。
范德比特一个踉跄,手枪从他手里滑落,滑向边上,在离台沿几厘米处停下。他看到约翰逊正要挣扎爬起,跑过去一脚踢在他的肋骨上。科学家没能喊出声就侧身跌倒了。范德比特丝毫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可能是最糟糕的状况,但他下定决心要完成除掉约翰逊的任务。他弯下身,想拎起那个流着血倒在地上呻吟的人,从保护网上扔出去。这时有人从侧面撞过来。
“你这头猪!”安纳瓦克叫道。
安纳瓦克发疯了似的朝他打来。范德比特吓坏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一边举臂护头,一边侧身避开,踢向攻击者的膝盖骨。
安纳瓦克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范德比特便扑了上去。大部分人都错估了范德比特的力气和灵活度。一般人只看到他臃肿的体态。实际上这位中情局副局长接受过所有攻击和防卫训练,虽然有一百公斤重,仍能做出令人惊讶的跳跃。他起跑,腾空跃起,拿靴子踹安纳瓦克的胸骨。安纳瓦克仰面跌倒,嘴巴张开成 O 形,但没有叫出声来。范德比特知道,对方透不过气来了。他俯身抓住安纳瓦克的头发,一把拎起,手肘捅进他的腹腔神经丛里。
暂时这样就够了。现在去找约翰逊,送他下海。回头再来处理安纳瓦克。
当他直起身时,看到灰狼向他走来。范德比特摆好攻击姿势,原地转身伸出右腿猛踹——结果弹开了。
怎么回事?他茫然地想道。一般人受这一击,不是跌倒,就是疼得弯下腰去。这个巨大的半印第安人居然还能奔跑。灰狼眼里有种不容置疑的表情。范德比特顿时明白了,他必须赢得这场战争,否则就活不了。他双臂交叉,再次攻击,拳头伸出,却被轻轻地化解掉。紧接着灰狼的左拳就落在他的双下巴里。范德比特抬脚踢去。印第安人速度不减地将他推向边缘,抡臂击来。
范德比特的脸爆炸了。一切都成了红色。他听到鼻梁骨断裂的声音。下一拳打碎了他的左颧骨。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咕声。拳头又向他飞来,这次是颔骨。牙齿碎了。这下弄得范德比特又痛又怒地大叫起来,无奈他被巨人抓在手里,除了听任一张脸被打成肉饼,也别无办法。
他的双腿弯下去。灰狼放开他,范德比特趴倒在地。他能看到的不多,只能透过一层血纱,看到一点天空、画有黄色标记的平台的灰色沥青,还有那里,很近,是枪。他伸出右手,勾到了,抓住枪柄。他抬臂射击。
瞬间的安静。
到底击中没有?他再次扣下扳机,但这次却射向了空中。他的手臂被迫后弯。安纳瓦克出现在他上方,手中的枪被击落,接着他再次望见灰狼那双满含仇恨的眼睛。
周身疼痛。
发生什么事了?他不再是仰面躺着,而是直立地站着,或者,是悬挂着?他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不,他在飞翔。在往回飞。透过一层血雾他认出了平台。那里是边缘。他为什么在边缘外呢?它在他上方飞过,向上远去,连同保护网,范德比特明白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寒冷和震惊同时袭击了他。喷溅的浪花。充满泡沫的绿色,许多气泡。范德比特动不了,掉下去。海水拭去他眼里的血,他的身体下沉。没有船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不定型的、愈来愈深的绿色,一个影子正在接近。
那影子很快。它就在他面前张开大嘴。然后什么都没了。
“我的天哪,你这是做什么呀?”
“放下。”
这些话在卡伦·韦弗的头脑里回响:就在整个实验室猛地一晃、歪斜之前,皮克万分惊骇、脱口而出的话,还有黎粗暴的命令。随着轰轰爆炸声而来的,是无法形容的混乱。四周的一切都跌落摔碎了。韦弗摔倒了,鲁宾也是。仪器和容器纷飞,并排落在实验桌后面。巨响滚过房间。一切都在震动。什么地方的玻璃哗哗破碎了。韦弗担心高级安全实验室,希望防弹玻璃的保护和严密栓死的闸能够顶住。她挪动屁股,从鲁宾身旁爬开,他正转过身,发疯似的回头张望。
她的目光落在装试管的金属盒上。它一直滑到了她的脚前。她看到了,鲁宾也看到了。
有一会儿他俩都在判断各自的机会。然后韦弗冲上前,但鲁宾更快。他抓到了盒子,跳起身,跑进房间。韦弗咒骂着,躬身离开她的藏身地。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也不管黎有什么打算—她必须拿到那个盒子。
地板上有两名士兵。一个动也不动,另一个正挣扎着爬起来。第三名士兵站在那里,仍然保持着准备射击的姿势。黎弯腰从他手里摘下枪,一支笨重的黑色家伙。紧接着她瞄准了韦弗。皮克呆呆地倚在被栓上的门旁。“卡伦!”他喊道,“你站住。你不会有什么事的,该死的,你快站住!”
枪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韦弗像只猫似的跳到另一张实验桌后面。她不清楚黎是拿什么射击,但子弹打碎了桌子,好像它是硬纸板做的。碎玻璃从她耳边飞过,一只沉重的显微镜在她身旁哐当摔碎。在这地狱般的响声中还夹杂了舰上均匀的警报声。她突然看到了一脸惊慌的鲁宾向她跑来。
“米克!”黎叫道,“你这个笨蛋!你到这儿来。”
韦弗从她藏身的地方冲出来。她扑向生物学家,从他手里夺走了盒子。这时船又晃了一下,房间倾斜了。鲁宾滑了一跤,沙沙地撞进一个橱柜里,将柜子也翻倒了。样本容器和玻璃朝他身上哗哗落下。他大声嚎叫,像个甲虫似的仰身扑腾。韦弗瞥见黎举起武器,余光还扫到第三名士兵举着一把笨重的黑家伙,从被打烂的桌子上跳过来。
她无路可逃,就在鲁宾身旁趴下来。
“别开枪!”她听到黎叫道,“太……”
那士兵开火了。他没有打中她。子弹有如钟声般,打中了深海模拟器的防弹玻璃,从左向右划过椭圆形的玻璃板。突然出现了可怕的寂静。只有警报每隔一会儿冷漠地响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中了邪似的盯着盒子。韦弗听到了一声很响的咔嚓声。她掉转头,看到大玻璃板在碎裂。愈裂愈厉害。
“天哪。”鲁宾呻吟道。
“米克!”黎叫道,“快过来!”
“我过不去。”鲁宾痛哭道,“我的腿。我卡死了。”
“无所谓了。”黎说道,“我们不需要他。离开这儿。”
“你总不能……”皮克开口道。
“萨洛,请你将门打开!”
虽然皮克回答了句什么,但没人听懂。玻璃板迸裂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数吨的海水向他们冲来。
韦弗拔腿狂奔。在她身后,海水穿过实验室,毁掉了还没有破裂的一切。
“卡伦!”她听到鲁宾说道,“请别丢下我不管……”
他的声音断了。到处都是泡沫。她看到皮克一瘸一拐地穿过实验室敞开的大门。黎跟在他身后,出去时她的手在门旁一按。韦弗突然惊惧地认清这意味着什么。
黎要将他们锁在里面。
潮水拍打着她的背,将她向前冲出一段距离。她重重地跪倒,又站了起来。她全身湿透,仍紧抱金属盒不放。她气喘吁吁,努力不让水拉回去,艰难地走向正缓缓合拢的门。最后几米她使劲一跃,撞上门框,整个人向外翻跌在斜板上。
灰狼和安纳瓦克扶起约翰逊。这位生物学家摔得很重,但神志清醒。“范德比特在哪里?”他含糊问道。
“钓鱼。”灰狼说道。
安纳瓦克感觉像是掉进了一架快速电梯里。他几乎没有能力站立起来,范德比特击中他的地方痛得太厉害了。“杰克,”他不停重复道,“我的天哪,杰克。”灰狼救了他。灰狼救他,这似乎成了传统。“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我先前有点粗暴。”灰狼说道,“你肯原谅我吗?”
“粗暴?你疯了吗?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什么事道歉!”
“我觉得他想道歉这样很好。”约翰逊哑声说道。
灰狼痛苦地笑了。铜色皮肤下,他的脸色如白蜡一般。他怎么了?安纳瓦克想道。这时灰狼的肩往前倒下,眼睫跳动着……
他突然看到灰狼的 T 恤上满是血。有一会儿他误以为那是范德比特的血。但血斑愈来愈大,他开始了解,这些血全是从灰狼腹部涌出来的。他伸出双臂,想托住这位巨人,这时独立号舰体内再次发出一阵巨响。船在摇晃。约翰逊摇晃着向他走来,灰狼则倒向前,越过舰缘,消失了。
“杰克!”他跪下,滑向灰狼消失处。半印第安人挂在一张网里,抬头望向他。网下波涛汹涌。
“杰克,把你的手给我。”
灰狼一动不动。他躺在那里,双手按着肚子,盯着安纳瓦克,手指间涌出更多的血。
范德比特!那头该死的猪击中了他。
“杰克,一切都会好的。”像是一部影片里的对白,“把你的手给我。我拉你上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约翰逊从他身旁爬过来。他趴在那里,试图够到网里,可是太深了。
“你得想办法站起来。”安纳瓦克束手无策地说道。然后他做出一个决定,“不,躺着别动。我下来接你。我把你举起来,西古尔从上面拉。”
“算了吧。”灰狼挣扎着说道。
“杰克……”
“这样更好。”
“别说蠢话。”安纳瓦克呵斥他道,“别跟我讲电影里的这些废话,说什么丢下我吧,你们别再管我了!胡说八道!”
“利昂,我的朋友……”
“不!我说不!”
灰狼嘴里流出一丝血。“利昂……”他微笑,突然显得很放松。然后他挺身滚过网的边缘,跌进波涛里。
鲁宾既听不到也看不见。仿真器里的水从他头顶涌过。他在心中回想这最后几秒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失控了。突然他感觉到,湍急的水将他脚下的橱柜抬了起来,他自由了,呼哧呼哧浮了上来。
谢天谢地,他想道。他熬过来了。仿真器里的水不至于形成真正的洪水。水量很大,但在这房间里流散开来,就不到一米深了。他揉揉眼睛。黎到哪儿去了?
一名士兵尸体漂浮在他身旁。还有一个士兵正挣扎地从水中爬起。黎离开了。她抛弃了他们。
鲁宾不知所措地坐在水里,盯着紧闭的门。他的思绪渐渐返回。他必须从这里出去。船里有东西爆炸了,很可能正在下沉。如果不能赶紧往高处走,那才是真的危险。他想站起来。这时周围亮了起来。
闪电。
他霎时明白了,从水箱里出来的不光是水!他想爬起来,脚一滑,跌了回去。水花飞溅。鲁宾的头浮在水面,双手扑打着。
光滑。灵活。他眼前在闪烁。当胶状物爬上他的脸时,他突然无法呼吸。鲁宾发疯似的撕扯,但抓不住那东西。它滑开来,不管他在哪里抓到它,它转眼就变形了,或溶解了,新的生物接踵而来。
不,他想道,不,不!
他张开嘴,感觉那东西在往里爬。这下他彻底疯了。一根纤细的触须沿着他的食道蜿蜒向下,另一根钻进他的鼻孔。他窒息,乱扑乱打,挺身站起,耳朵突然痛起来。很痛,像是有个无情的刽子手拿刀子在里面剜。最后的清醒意识告诉他,胶状物正进入他的头颅。
究竟是这生物单纯的好奇,还是有计划地在检查人脑,抑或是数百万年来的习惯,要爬进所有它认为值得检查的东西里?自从底层甲板上的事故以来,鲁宾就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现在他什么都不再思考了。
好恬静,好安宁。范德比特的感觉可能不一样。他害怕。他的死很恐怖,那是报应。但没有害怕时,感觉绝对不一样。灰狼往下沉去。他屏住呼吸。尽管腹部疼得要命,他还是尽量屏住呼吸。不是他相信这样会延长生命。那是意志的最后一次行为,一个控制行为,将决定水何时进入他的胃。丽西娅在下面。他曾经想要的一切,曾经对他重要的一切,都在水下。事实上他走这条路,只是必然的结果。时间到了。
如果你生前是个好人,有一天你将转世为虎鲸。
他看到一条黑影从上方游过,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影子。这些动物不理会他。正是,灰狼想道,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不打扰我。他当然知道,说这些动物根本没发现他,才是合理的解释。这些虎鲸不是任何人的朋友。它们早就不是它们自己了,而是被一个在冷酷无情上不逊于人类的物种所滥用了。
还是会重新恢复正常的。有一天。灰狼会变成一条虎鲸。还有比这更美的最后念头吗?他停止呼吸。
“你是彻底疯了吗?”皮克的声音回响在隧道壁上。黎快步走在他前面。他不顾左脚踝的剧痛,想跟上她。她扔掉了冲锋枪,手里拿着她的手枪。
“你别烦我了,萨洛。”黎走向最近的扶梯。他们先后爬上上一层甲板。这里开始就是机密区。舰体内传来呜呜声和隆隆声。又一次爆炸。脚下猛烈摇晃、倾斜,他们不得不停下一会儿。看来有几块舱壁是再也抵不住水压了。独立号此刻倾斜得很厉害,他们不得不沿着通道向上跑。控制室的男男女女迎面向他们跑来。他们盯着黎,期望得到命令,但这位女司令只是大步往前走。
“别烦你?”皮克拦住她。他的吃惊被愤怒所取代。“你随便开枪杀人。你指使人去杀人。这是怎么回事?妈的,这是滥杀无辜!从来没有这样计划过,从来没有这样商量过!”
黎盯着他。她的脸非常平静,但蓝眼睛在闪烁。皮克从未在她眼睛里见过那样的闪烁。他霎时明白了,这位受过高等教育、多次得到嘉奖的女将军头脑绝对不正常。
“和范德比特商量过。”黎说道。
“和中情局?”
“和中情局的范德比特。”
“你和这个猪猡一样疯了?”皮克厌恶地嘬起嘴唇,“真叫我作呕,朱迪斯。我们应该帮忙疏散这艘船。”
“另外还跟美国总统商量过。”黎补充道。
“绝不可能!”
“或多或少。”
“不可能!我不相信你!”
“他会同意的。”她从他身旁挤过。“现在请你给我让开。我们在浪费时间。”
皮克跟在她身后。“这些人没有做错事。你在拿他们的生命开玩笑。他们可是和我们有相同的目标啊!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将他们关起来呢?”
“凡是不赞成我的,就是反对我。你连这个也没有记住吗,萨洛?”
“约翰逊并不反对你。”
“不对,他从一开始就反对。”她急转身,抬头看着他。“你是瞎了还是变傻了,嗄?你就看不见,如果美国不能主宰这场战役,会发生什么事吗?其他谁赢了,都意味着我们的失败。”
“但这不是为了美国!这事关全世界。”
“这世界就是美国!”
皮克盯着她。“你疯了。”他低语道。
“不,我是现实主义者,你是悲观主义者。请你照我说的去做。你受我指挥!”黎重新迈开步来。“现在快去。我们要完成一项任务。我必须抢在整艘船炸毁之前乘潜水艇下去。请你帮助我找到装有鲁宾的毒剂的那两颗鱼雷,然后你要逃就逃好了。”
韦弗犹豫了一下,考虑她该往哪个方向,这时她听到了斜板上端的声音。黎和皮克消失了。可能正前往鲁宾的秘密实验室取毒剂。她跑向拐弯处,看到安纳瓦克和约翰逊相互搀扶着从斜板上走下来。
“利昂。”她叫道,“西古尔!”
她跑过去抱住他们。虽然她不得不把手臂用力伸得很长,但她迫切想将这两人紧紧抱住。特别是其中一位。她这样做时明显地太用力了,因为约翰逊呻吟了起来。她后退一步。“对不起……”
“皮肉伤罢了。”他揩去胡子里的血,“精神还好。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怎么了?”
甲板在他们脚下抖动。长长的咯吱声从独立号舰体内传来。甲板继续向舰首方面微微倾斜。
他们匆匆互相做了报告。安纳瓦克显然对灰狼的死十分伤心。“谁知道这船出了什么事吗?”他问道。
“不知道,我们现在没空去想这个了。”韦弗回头望了望,“我想,我们必须同时处理两件事。阻止黎的下潜,同时想办法躲到安全的地方。”
“你是说她会执行她的计划吗?”
“她当然会执行。”约翰逊含糊地说道,仰起头来。
飞行甲板上传来噪声。他们听到螺旋桨的嗒嗒声。
“你们注意到没有?老鼠在离开船。”
“黎怎么了?”安纳瓦克不解地摇着头,“她为什么开枪打死了苏?”
“她也想杀我的。黎会杀掉每个阻止她的人。她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和平的解决方法。”
“但目的是什么呢?”
“无所谓了。”约翰逊说,“她的计划很可能变得非常紧迫。必须阻止她。不能让她把这东西带去。”
“对。”韦弗说道,“要由我们将它带下去。”
约翰逊似乎直到此时才注意到韦弗手里的盒子。他睁大眼睛。“这就是费洛蒙浓缩液吗?”
“对,苏的贡献。”
“好,但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这个嘛,我有个主意。”她犹豫着,“不清楚可不可行。我昨天就想到了,但好像不是很实际……刚刚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解释给他们听。
“听起来不错。”安纳瓦克说道,“但必须动作快。原则上只有几分钟时间。一旦舰船沉了,我们就得找个没水的地方。”
“但我不清楚具体要怎么做才行。”韦弗承认道。
“我知道。”安纳瓦克指指斜板说,“我们需要十几支皮下注射器。这由我来负责。你们下去,准备好潜水艇。”他思考道,“我们需要……等等!你认为,你在实验室里可以找到某个……”
“对,我能找到。你想去哪里找注射器?”
“医院。”
上方传来的噪声更强了。他们看到一架直升机从右侧升降机的通道里钻出,贴着波浪飞走。机库甲板的钢板咯咯作响。整艘船开始变形了。
“要快点。”韦弗说道。
安纳瓦克凝视着她的眼睛。他们紧紧地对视了一会儿。见鬼,韦弗想道,为什么直到现在?
“你放心吧。”他说道。
和独立号上的多数人不同,克罗夫相当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舰体摄影机将发光球体的上升讯息传输到屏幕上。那颗球由胶状物组成,这一点是肯定的。爆炸时,它的内部钻出了气体。有可能是甲烷气体。
她从飞旋的气泡中央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轮廓:飞向独立号的那东西曾经是一艘潜水艇。
一艘深飞,装配有鱼雷。
爆炸发生后,一切都乱作一团。尚卡尔头撞到支架,血流如注。克罗夫将他扶起来,接着士兵们和技术人员们冲进作战情报中心,将他们领了出去。警报器沙哑的间歇声催着她往前,扶梯间里挤满了人,但独立号的人员似乎还控制着形势。一位军官迎住他们,带他们跑向舰尾的上行扶梯。
“由舰桥去飞行甲板上。”他说道,“快去。等候指挥。”
矮小娇弱的克罗夫使尽全力,将高大沉重却一脸茫然的尚卡尔推上扶梯。“快走,默里!”她喘着气。
尚卡尔双手颤抖着抱住扶杆,吃力地向上爬。“我想象的接触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他咳嗽道。
“你是看错电影了。”她现在想吸根烟保持镇静。她担心起爆炸前几秒才点着的那支,它还冒着烟躺在作战情报中心里。真丢脸。为了一支烟她什么都肯付出!在这里的一切都完蛋之前,再吸上一支。有什么东西告诉她,他们的幸存机会并不怎么高。
不,她脑袋里想道。荒唐!我们并不依赖救生艇。我们有直升机!
她顿感轻松。尚卡尔爬上扶梯顶了,很多只手向他伸过来。克罗夫跟在他后面,心想,她刚刚经历的会不会正是人类百试不厌的联系方式—攻击,无情,致命。
士兵们进入舰桥内部。
嗨,异形小姐,她想道。还在迷恋太空中可能存在的高智慧生命吗?
“你有烟吗?”她问一名士兵道。
那人盯着她。“你脑袋还正常吧?你出去吧!”
布坎南和二副、舵手一起站在舰桥上,不断接收最新状况的汇报,下达指令。他保持冷静沉着。看样子货舱和机房有一部分被炸毁了。货舱坏了他们还可以活,但机房受损显然导致燃料和液体系统的连锁反应,结果是接二连三的爆炸。系统先后瘫痪。船只的电力由一台马达驱动的发电机提供。为独立号供电的,除了两台 LM2500 汽涡轮机外,还有六台油电发动机,都一台接一台地故障。在车辆甲板和货物甲板下面的舱室里,大概是没有活口了。在他下达关闭舱门的指令的那一刹那,布坎南就将机房人员出卖给了死神,但他没时间去想这些了。现在必须疏散船上人员。他不敢说那下面还能稳固多久。撞击虽然是在舰中央,但他们无法阻止舰首那儿一部分货舱进水,使得独立号向前下沉。
船内进水太多了。在巨大的压力下,海水会涌向舰首,冲毁连接下一层甲板的舱门。如果舰尾的舱门再顶不住的话,整艘船就有浸满海水的危险。
布坎南不再去想这事会否发生。只是时间的问题。能不能安全度过危机,取决于他对形势的分析是否正确。接下来,他估计就要轮到实验室下面的车辆甲板和某些相邻的居住区了。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船上没有水兵。若在战时,船上肯定会有 3000 人,现在只有 180 名,待在较上层的甲板。
几台从作战情报中心将画面传输到舰桥上的屏幕坏了。布坎南头上方那部铅封红色电话的灯号在闪烁,紧急时可直通五角大厦。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各种通信器材、航海仪器和地图桌。现在一样也用不上。
无用的废物。
飞行甲板上,撤离人员忙成一团,快步将人们从舰桥里带到飞行甲板上,领进已经启动螺旋桨的直升机。布坎南和飞行指挥中心简短交谈了几句,又透过舰桥的绿色玻璃望向外面。一架直升机已经升起,正迅速离开船。但不够快。当船首继续倾斜时,飞行甲板变成一条滑道。形势终会变坏的。
安纳瓦克没遇到几个人。他担心会撞在黎和皮克的手里,不过他们显然是往相反的方向去了。他忍着胸痛,上气不接下气地沿通道赶往医疗站。
医院孤零零的。没有安杰利和其他人的踪影。他进入几个摆满床铺的房间,最后才找到存放医疗器材的房间。里面仿佛发生过一场地震。柜门洞开,满地碎片在他脚下咯吱作响。他拉开每个抽屉,在满是碎片的橱柜中翻找,却连一支注射器都没找到。
那些该死的注射器在哪里?
当你就医时,它们通常在哪里?总是在某个抽屉里。这他很清楚。在一个有许多抽屉的白色小柜里。
下方深处有隆隆声。低沉的呻吟声传了上来。钢板在弯曲。
安纳瓦克快步走进对面的房间。那里的一切也都碎了,但几张油漆过的小柜子似乎固定得死死的。他拉开来翻看,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终于在最后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急忙抓起一打消毒包装的注射器,装进上衣口袋。现在得赶紧回去。
这是个多么滑稽的念头啊。
如果卡伦是对的,那么这就是个天才计划,要不,就是他们把事情完全想错了。她的建议似乎可信,同时又显得天真而不可行,特别是要克罗夫向海底发出精心策划的信息。另一方面……
克罗夫?她到底在哪里?珊曼莎·克罗夫,很久以前曾出现在他梦里,指点他前往努纳福特的路。
这时他听到咚的一声巨响,好像一只钟摔碎了。脚下继续倾斜。舰里有沉闷的哗哗声。水!
安纳瓦克问自己是不是还有时间从这里出去。然后他开始奔跑,什么都不再想了。
韦弗不知道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一想到要重新打开实验室的门,她就不舒服。可是,如果她想实施计划,实验室是唯一的机会。
地面在颤抖。脚下传来哗哗声和咕噜声。约翰逊呼吸沉重地倚在她身旁。“开始吧。”他说道。
韦弗看到按键区上方的红色紧急灯号在闪烁。黎果然在离去时按下紧急关闭键,将实验室封死。她输入一组数字,门滑开。水汹涌而至,淹没了他们的腿。房间里亮堂堂的,水冲过来,但没有流下斜板,而是聚在她的踝骨周围,上涨。韦弗突然知道了原因。独立号斜得太厉害了,水无法从斜板流向底层甲板。
她退回去。“我们得小心,这东西可能流到外面来。”
约翰逊望了一眼里面,看到破裂的水箱旁漂着两具死尸。他小心穿过涡流,走进大厅。韦弗跟在他身后。她先看到了高级安全实验室里的集装箱,看来尚未受损。她顿感轻松。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被红潮毒藻污染。
舰尾方向的舱面只高出水面一点。而另一头就更高了。
“他们全死了。”韦弗低语道。
约翰逊眯起眼睛,“那儿!”
离士兵们不远的地方漂浮着另一具尸体。是鲁宾。
韦弗压抑下她的厌恶和害怕。“我们需要其中一具。”她说道,“随便哪一具。”
“那我们就必须走得更深。”
“对,没办法。”
她开始走。
“卡伦,小心!”约翰逊说。
她想转身,有东西从背后扑来。她双腿一滑,惊叫一声跌进水里,喘吁吁地浮上来,转身背朝下。
一位士兵站在那里,拿一把笨重黑色的枪指着她和约翰逊。“噢不,”他拖长声调说道,“噢,不。”
他的眼神中交织着害怕和疯狂。韦弗缓缓直起身,举起双手,让他能看到她的手掌心。
“噢不,”那人重复道。
他很年轻。韦弗估计他十九岁。他手里的枪在颤抖。他后退一步,目光在她和约翰逊之间梭巡。
“嗨。”约翰逊说道,“我们想帮助你。”
“你们把我们关在里面。”士兵说道,带着哭腔,好像他快要号啕大哭了。
“不是我们。”韦弗说道。
“你们把我们用……用这个……你们抛弃了我们。”
真麻烦。独立号在下沉,他们必须阻止黎,想办法弄到一具死尸来执行计划,现在还得应付这个惊惶失措的小伙子。
“你叫什么名字?”约翰逊直接问道。
“什么?”士兵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然后他抬起枪,对准约翰逊。
“不!”韦弗喊道。
约翰逊抬手示意一切正常。他直视着枪口,压低声音。“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士兵犹豫着。
“告诉我们你的名字,这很重要。”约翰逊以友善的牧师口吻重复道。
“麦克米伦。我是……我叫麦克米伦。”
韦弗渐渐明白了约翰逊的目的。让某人恢复常态的第一个方法,就是让他想起他是谁。
“好,麦克米伦,很好。你听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这艘船在下沉。我们必须做个能够救我们大家的试验……”
“我们大家?”
“你有家庭吗,麦克米伦?”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家住在哪里?”
“波士顿。”小伙子的脸抽搐了几下,他哭了起来,“但波士顿……”
“我知道。”约翰逊恳切地说道,“你听着,我们还能想办法让一切恢复正常。包括在波士顿。但为此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现在就需要!我们失去的每一秒,都有可能让你的家庭失去最后的机会。”
“请你帮助我们。”韦弗说道。
士兵的目光继续在他俩之间来回扫动。他大声抽泣,然后垂下了枪。“你们会带我们出去?”他问道。
“对。”韦弗点点头,“一言为定。”
我的天啊,你在讲什么呀,她想道。你什么都不能许诺。什么都不能。
意外的是,秘密实验室一切正常。它比普通实验室高一层。满地碎玻璃,其余的似乎都一切没变。
有几台屏幕在闪烁。
“他将鱼雷管放在哪里?”黎考虑道。她把枪插回枪套,回头寻找。房间里空无一人。她以为在小高压箱里会看到蓝色闪光,但后来她想起来,鲁宾提到过,他成功测试过那种毒剂。她透过一只瞭望孔窥看。什么也没有。没有生物,没有闪烁。
皮克在实验桌和橱柜之间转悠。“这儿。”他叫道。
黎急步赶向他。一只架子倒了。许多细长的鱼雷形管子横竖交叉地堆在一起,每支不足一米长。他们一根一根地检查。有两根明显比其他的重,黎突然看到那些标记。鲁宾在旁边写了个防水标签。
“萨洛。”她兴奋地说道,“我们控制着新的世界秩序。”
“很好。”皮克紧张地回头张望。一根试管从桌子上滚下来,啪嗒摔碎了。警报还在长鸣。“那你就让我们赶紧将新的世界秩序从这里带出去吧。”
黎哈哈大笑。她将一根鱼雷管递给皮克,拿起另一根,跑出实验室来到走道上。
“五分钟后,我就会将这最非分的要求发射到冥府里去。萨洛,你就相信我吧!”
“你想跟谁下去?你相信米克还活着?”
“他是不是活着,我才不管。”
“我可以陪你。”
“谢谢,萨洛,你太慷慨了。你想干什么?在那下面对着我的耳朵嚎叫,因为我允许杀死那蓝色的黏状物吗?”
“你很清楚,这是两码事!这完全不同……”
他们到达扶梯间。有个人从另一侧,低着头向他们跑来。
“利昂!”
安纳瓦克抬起头,认出了她,立刻停住了。他们彼此很近,中间只隔着扶梯。
“朱迪斯。萨洛。”安纳瓦克盯着她,“真巧啊。”
真巧?可笑!这人真不善做作。黎在直视他眼睛的第一眼就看了出来,安纳瓦克什么都知道。
“你从哪儿来的?”她问道。
“我……我在找其他人……”
管他知道多少呢。他们没有时间好浪费了。也许他真的只是在寻找他的朋友,也许他有个什么计划。这都无关紧要。安纳瓦克挡在路上。黎伸手拔枪。
当他们跑上飞行甲板时,克罗夫紧跟在尚卡尔身后,但她被拦下。“你等等。”有个穿制服的人说道。
“但我必须……”
“你在下一组。”
这期间已经有两架超级种马离开了飞行甲板。另两架等候在舰桥对面,前后紧挨地停放着。尚卡尔跟士兵和人们一起跑向一架直升机。庞大的飞行区仍在继续倾斜。它是那样大,让人感觉倾斜的好像不是舰船,而是汹涌的、白浪滔滔的大海。
“我们会再见的!”尚卡尔转身,向她叫道,“你乘下一架飞机离开。”
克罗夫目送他跑上斜梯,从超级种马的机尾下进入机舱。冷风抽打在她脸上。看样子疏散进行得还算有点秩序。这样也好。她只需要再忍耐一下。
她的目光扫来扫去。其他人都在哪里呢?利昂、西古尔、卡伦……他们都已经离船了吗?
一个令人安慰的想法。舱门在尚卡尔身后关上了。螺旋桨转动得更快了。
在飞行甲板下方不到三十米处,涌入的海水顶着位于舰首货舱和下方船员下榻处的舱门。舱门抵抗着。只有一颗鱼雷漂浮在水里。潜水艇爆炸时它被炸到,但没爆开。这种事很少见,但却发生了。那颗鱼雷在一个浸满水的货舱中,掉进一个叶片栅。叶片栅有一半被扯坏了,在黑暗中旋转。鱼雷轻轻地滚来滚去,同时伴随着船身的倾斜,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前滑去。
舱门抵抗着,叶片栅被压得咯吱呻吟。还固定着的地方,横撑都被高压压弯了。船壁的钢板出现细细的裂缝。一颗粗大的固定螺丝慢慢松落,拉出了螺身……
螺丝“砰”一声被拉出来了。
压力释放了。栅栏飞起,更多的螺丝飞出,船壁破了。鱼雷随一股冲力射出,直接冲向舰首的货舱,那儿什么东西都挤在一起,上面有一侧是水手的大型集体住房,另一侧是紧靠实验室下方、停置不用的车辆甲板。那是船上最敏感的接合部位。
鱼雷爆炸了。
“不。”皮克说道。他放下鱼雷,拿他的手枪指着黎,“你不能这样做。”
黎端立不动。她的枪瞄准安纳瓦克。“萨洛,你的执拗快要让我受不了啦。”她低声呵斥道,“请你别表现得像个傻瓜似的。”
“放下武器。”
“见鬼,萨洛!我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我……”
“我数到三就开枪,朱迪斯。我发誓。你不可以再杀死任何人了。请你放下你的武器。一……二……”
黎喘口粗气,垂下拿枪的手臂。“好了,萨洛。好了。”
“扔掉它。”
“我们为什么不谈谈……”
“扔掉枪!”
黎的眼里浮现出一种无法描述的仇恨表情。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安纳瓦克望向皮克。“谢谢。”他说道,一步冲到扶梯间,钻了进去。黎听到他在下面继续奔跑。脚步声远去。她咒骂。
“朱迪斯·黎总司令,”皮克庄重地说道,“我因为你对自己的行为不能负责,取消你的指挥权。从现在起接受我的命令。你可以……”
恐怖的撞击。底下传来可怕的响声。舰船像架跌落的电梯般向前一沉。皮克摔倒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滚身,又重新站了起来。他的枪哪儿去了?黎在哪里?
“萨洛!”
他转过身来。黎跪在他面前,持枪对准他。
皮克呆住了。“朱迪斯。”他摇摇头,“你快……”
“傻瓜。”黎说着,按下了扳机。
克罗夫摇摇晃晃,甲板倾斜得更厉害了。超级种马的螺旋桨旋转着,滑向停在它前面的直升机。它号叫着升空,想夺取高度,避开另一架直升机。
克罗夫停止了呼吸。不,她想道。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发生在快要获救之前。
她听到了周围的叫声。人们跌倒、跑开。她被拽倒在地。她躺在地上,看到超级种马从停放着的直升机上方升起,看到一侧的门翼拂过另一架的梯子,挂住,然后那架飞行的巨物开始旋转。
种马失去了控制。她跳起身,惊慌地奔跑。
布坎南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一下子被抛摔在他的座位上,摔在这张配有舒服扶手和脚蹬的神奇舰长椅上。过去每个人都因为这张椅子而羡慕他,那是酒吧高脚椅、办公桌和柯克舰长(《星际旅行》的舰长)指挥椅的混合体,但它现在唯一的用处却是让布坎南的头在上面撞出血。舰桥上的一切都在乱飞。布坎南飘在空中,跌向侧窗,刚好来得及看到超级种马旋转着,慢慢倒向一侧。那东西挂得紧紧的!
“快离开这里!”他喊道。
飞机继续旋转。他周围的舰桥人员开始逃跑,不知所措地试图躲到安全的地方,而布坎南只能继续看着那架被挂牢的直升机歪倒得愈来愈厉害。它突然挣脱开来,向上升起。
布坎南喘不过气来。有一阵子看上去好像飞行员重新控制住了。然后他发现倾斜得太厉害了。30 米长的直升机机尾斜冲向空中,驱动装置嚎叫得更大声了,随后超级种马螺旋桨又往前冲过来。
布坎南双手捂嘴,往后退缩。真可笑。他同样可以伸出双臂欢迎他的末日到来的。
超过 33 吨重的机身,加有 9000 公升的燃料,轰然撞进舰桥,转眼就将舰桥的前段变成了一座熊熊燃烧的地狱。所有窗户都碎了。火球呼啸着穿过上层建筑,内部设备烧焦,引起屏幕爆炸,炸飞了舱门,在扶梯间追上逃跑者,将他们烧成了灰烬,又沿着舰桥内部的通道继续蔓延。
克罗夫为性命而奔跑。燃烧的废墟在她身旁塌落。她跑向独立号的舰尾。这期间船已经倾斜得那样厉害,她不得不登山似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近几年来她肺里吸进的尼古丁要比新鲜空气还多。事实上她一直以为有一天会死于肺癌的。
她绊倒了,在沥青上下滑。往上跑时,她看到了熊熊烈火中的舰桥前段。第二架直升机也在燃烧。尚未倒下的人们,有如活火炬般在甲板上奔跑。那景象真恐怖。然而她现在几乎没有机会从独立号的沉没中幸存下来,这个认知更为恐怖。
强烈的爆炸使得火球蹿升到舰桥上空。大火咆哮着怒吼着。夹杂着很大的声响,火星雨掉落在克罗夫的脚前。
尚卡尔在狱火中丧生了。她不想这样死去。
她跑,继续跑向舰尾,根本不清楚跑到那里后又能怎么办。
黎诅咒着。她将第一颗鱼雷挟在手臂下,但第二颗不知滚到哪儿去了。不是掉进扶梯间,就是沿着走道滚向了舰首。皮克,这个该死的混蛋!她跨过他的尸体,一边思考着一颗装有毒剂的鱼雷够不够。但那样一来她就只有一个机会。也许这一颗会失灵,也许它不能打开,将毒剂倒进水里。无论如何两颗更好。
她努力在通道里寻找。
突然上方传来一声巨响。这回船震动得更厉害了。她跌倒,仰面滑下走道。又发生什么事了?船腾空飞起!她必须从这里出去。这不仅是为了任务,深飞也得救她的性命。
鱼雷从她手臂下滑落了。
“妈的!”她伸手去抓,但它从她身旁滚走。如果里头装的是炸药,那它早就该爆炸了。但里面只有液体。不是炸药,而是液体,足以消灭一个智慧物种。
她张开手脚,试图支撑住。几秒钟后她安静了下来。她全身疼痛,好像有人用铁棒殴打过她似的。也许别人看不出她是五十岁的人了,但刚才她感觉像是百岁老人似的。她沿着墙站起身,掉头寻找。
第二颗鱼雷也不见了。她真想大叫。
涌进的水在下面发出声响,听起来近得令人不安。没有时间了。上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还有炎热。她愣住了。果然。愈来愈暖。她必须重新找到鱼雷。她坚决地离开墙,寻找起来。
当爆炸使实验室颤抖起来时,麦克米伦紧跟在他们身后,端着枪做好了射击准备。他们全都跌进了水里。当韦弗重新爬起来时,上方传来可怕的声响,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被炸上了天。灯随即熄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西古尔?”韦弗喊道。没有回音。“麦克米伦?”
“我在这儿。”
水漫到她的胸部。见鬼,祸不单行!他们都快走到一名士兵的尸体旁了。
什么东西轻碰她的肩头。她伸手去抓。一只靴子。她手里抓着一只靴子,靴筒里塞着一条腿。
“卡伦?”约翰逊的声音,很近。他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紧接着红色紧急灯亮了,实验室笼罩在一种幽暗的恐怖气氛中。她看到约翰逊的头和肩影子似地从她身旁的水里钻出来。
“过来。”她叫道,“帮帮我。”
现在,隆隆声和哗哗声不只是从下面钻上来,也开始从上面落下来了。出什么事了?她突然感觉实验室里变暖了。约翰逊出现在她身旁。
“这是谁?”
“无所谓。我们一起抬。”
“我们得离开这里。”麦克米伦喘息道,“快。”
“好的,马上,我们……”
“快!”韦弗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远处的水里。
微弱的蓝色闪光。一道闪光。
她抓紧了死者的脚,艰难地朝着门的方向走去。约翰逊抓住了那人的手臂。会不会是个女人?他们到头来找到了奥利维拉吗?韦弗衷心希望,他们拖着的不是可怜的苏。她向前走,踩着了什么,那东西一滑,她整个人摔入水中。
她睁眼盯着黑暗中。有东西向她蜿蜒而来,很快地接近,看上去像条发光的长鳗。不,不是鳗。更像一条无头巨虫。那里还有更多这种东西。
她钻出水面。“快走。”
水面下可以见到发光的触须伸出来,现在至少有十几根。麦克米伦举起枪。韦弗感觉有什么沿着她的脚踝滑动,突然扯了起来。
紧接着更多的那种东西缠住她,沿着她往上爬。她扯不断。约翰逊扑过来,手指卡进触须和她的身体之间,但她好像被一条蟒蛇缠住了似的。
那东西在拖她。那东西?她在跟数十亿的东西搏斗。数百亿的单细胞生物。
“我拉不开。”约翰逊喘息道。
胶状物沿着她的胸部和脖子往上爬。韦弗又掉进了愈来愈亮的水里。触须背后有更大的东西挤上来。
那生物的主体部分。她使尽最后的力量钻出水面。“麦克米伦。”她含糊地说道。
士兵举起枪。
“你用枪一点用都没有。”约翰逊喊道。
麦克米伦突然变得非常镇静。他举起枪,瞄准那愈移愈近的大东西。“我用枪会有一点用的。”他说道。
麦克米伦开火,响起一连串的枪声。“炸弹总会有点用的!”
子弹钻进那生物体内。水花溅起。麦克米伦又射出一束,那东西碎片纷飞。一块块胶状物在他们的耳朵周围发出噼啪声。韦弗差点透不过气来。她一下子自由了,赶紧和约翰逊两个人发疯似的拖着那具尸体。水面下降,他们愈走愈快。当船彻底前倾之后,大部分水现在都积聚在实验室那边,门的位置几乎是干的了。舱面坡度很大,很难不滑倒,但他们突然只穿行在齐踝骨高的水里了。
他们将死者拖到斜板上。那里的水也回退了。韦弗忽然听到一声好像中断了的喊叫。
“麦克米伦?”她望进实验室里,“麦克米伦,你在哪里?”
闪光的生物重新聚集。碎片相互融合。触须一点都看不到了。那东西变成了扁形。
“关上门。”约翰逊叫道,“它还能出来。还有足够的水。”
“麦克米伦?”韦弗抱紧门框,继续盯着被照得发红的室内,还是看不到士兵。麦克米伦没能逃出来。
一根发光的细丝在接近。她跳回一步,关闭舱门。丝线加快速度,但这回它不够快。门关上了。
爆炸将扶梯室里的安纳瓦克吓了一跳,他被震得晕头转向,呼吸困难。膝盖在痛。他咒骂着。范德比特偏偏踹中了自从海狸号坠毁以来一直给他带来很多麻烦的那个膝盖。
他发现许多扶梯间都塞住了。舰船斜得很厉害。唯一的道路是通过机库甲板的斜板,于是他跑回去,走另一条路往上,直到他爬得够高,可以去斜板上了。他爬得愈高,就愈热。上面出什么事了?这嘈杂不是好事。他跌跌撞撞来到机库甲板上,看到浓浓黑烟从敞开的门飘出。
他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呼救。他向机库走近几步。“有人吗?”他喊道。
视线很差。面对黑烟,天花板上昏黄的照明灯几乎不管用。但现在可以清楚听到呼救声了。
克罗夫的声音!
“珊?”安纳瓦克走进黑烟里。他倾听,但没再传出呼救声。“珊?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跑上斜板。他这才发现斜板已经陡得像滑雪时的跳跃助跑斜坡了。他一弯腿,翻滚身体沙沙滑下去,祈求至少能有几根注射器不会摔破。他的骨头是否能完好无损,很值得怀疑。但既没折断也没破碎。他扑通掉进下方水里,水减缓了些许冲击力。他抖抖身子,四肢着地爬出去,看到不远处韦弗和约翰逊正将一具尸体拖向底层甲板。
舱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水。
人造水池!它通进走道。如果独立号继续倾斜,这个区域就会被彻底淹没。他们必须赶紧。
“我找到注射器了。”他喊道。
约翰逊抬起头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是谁?你们拖的是谁?”安纳瓦克费劲地爬起来,向他俩跑去。他瞟了一眼尸体。是鲁宾。
克罗夫蹲在飞行甲板的尽头,一筹莫展地望着舰桥燃烧殆尽。
一个长得像巴基斯坦人的男子哆嗦着躺在她身旁。他一身厨师打扮。除了他俩之外,没有人想到逃到这里来,或是没有人成功逃到了这里。那人直喘大气,立起身来。
“你知道吗?”克罗夫说道,“这是智慧物种争执的结果。”
厨师盯着她,好像她是个怪物似的。
克罗夫叹口气。这地方下面就是右侧升降机的平台。那里有个通道通往机库甲板。她冲着里面喊过几声,但没人回答。她将随燃烧的船只沉没。
如果有救生艇,可能也没有多大用场。在航空母舰上,人们第一个想到能救人的是飞机。如果有救生艇,也需要有人将它们从固定处解开,放下水去。但能这么做的人都消失在烈火里了。
黑烟向他们飘来。讨厌的沥青烟雾。她不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吸进这种东西。
“你有烟吗?”她问厨师。她想他一定以为她彻底疯了,但他掏出了一包万宝路和一个打火机。
“淡烟。”他说道。
“哦?因为健康吗?”克罗夫微笑道,在厨师给她点火时猛吸了一口,“很理智。”
“我们把这东西注射到他的舌头下、鼻孔里、眼睛和耳朵里。”韦弗说道。
“为什么要注射在那里?”安纳瓦克问道。
“因为我想那里最容易流出来。”
“那就也给他注射到指甲下面。再加上脚趾甲。最好是到处都注射。愈多愈好。”
底层甲板空无一人,技术人员显然都逃走了。他们将鲁宾脱得只剩内裤,一切都进行得十分匆忙,约翰逊把注射器吸满浓缩的费洛蒙,递给安纳瓦克。注射器只有一支碰坏,其余都完好无损。鲁宾躺在人造堤坝上。那里的水只有几厘米高,但水在上升。为小心起见,特别将他头上一小块胶状物扔到位置较高的地方。他的耳朵里还黏着一点,安纳瓦克将它清理了出来。
“你们也可以注射在他的屁股里。”约翰逊说道,“我们的量足够。”
“你认为这管用吗?”韦弗怀疑地问道。
“他体内剩余的 Yrr 只有一点点,几乎不可能制造出相当于我们给他注射的这许多费洛蒙。如果它们中计的话,就会认为它们是来自他的。”约翰逊蹲下去,递给他们一把盛得满满的注射器,“谁要?”
韦弗心里升起厌恶感。
最后他们一齐动手。尽可能快速在鲁宾体内注进费洛蒙溶液,直到注进将近两公升。有可能近一半又重新流了出来。
“水上升了。”安纳瓦克说道。
韦弗倾听。舰上到处都在发出吱吱声和咕咕声。“也变暖了。”
“是的,因为甲板在着火。”
“行动吧。”韦弗抓起鲁宾的胳肢窝,将他拖起来。“我们要在黎出现之前办完。”
“黎?我想,皮克将她缴械了。”约翰逊说道。
安纳瓦克瞟他一眼,他们将鲁宾的尸体拖进底层甲板。“你信吗?你可是了解她的。不可能这么容易让她缴械的。”
黎暴跳如雷。她不停地跑上走道,冲进一扇扇敞开的门里寻找。那颗该死的鱼雷肯定在什么地方!只是她没看对方向。它肯定就在她鼻子底下。“快找,你这头蠢牛。”她斥责自己,“太蠢了,连根鱼雷管都找不到。蠢牛。愚蠢的婊子!”
她脚下的舱面再次下沉。她踉跄地走着。又有舱壁破了。走道更斜了。独立号现在倾斜得如此厉害,海浪很快就有可能打上舰首的飞行甲板了。不可能持续多久了。
突然她看到了鱼雷。
它从一个敞开的门洞里滚了出来。黎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扑过去,抱住鱼雷,从走道往上跑向扶梯间。皮克的尸体半悬在那里儿。她拖出那具沉重的身躯,沿梯子往下,跳下最后的两米,抱紧栏杆,以免摔下。
第二颗鱼雷就在那里。
这下她情绪高亢起来了。剩下的易如反掌。她继续奔跑,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有几个扶梯间被东西塞住了。清除它们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那要怎么从这里出去呢?她必须返回。重新上去,回到机库甲板,从斜板走。
她抱住两颗鱼雷,像抱着她最珍贵的财产,迅速往上爬去。
鲁宾沉甸甸的。他们穿上潜水衣,合力将鲁宾拖上右侧码头。甲板上的情形十分荒谬。码头两侧像助跑斜坡一样竖起。木板地面撞击舰尾舱门的部位明显可见。水池里的水将四艘固定的橡皮艇抬了起来,正流进通往实验室的走道。安纳瓦克听着钢板的咯吱声,心想这结构到底还能承受重压多久。
三只潜水艇斜吊在天花板上。深飞二号移到了丢失的深飞一号的位置,另两条船被拴在一起。
“黎想乘哪艘下去的?”安纳瓦克问道。
“深飞三号。”韦弗说道。
他们检查操纵台的功能,试了试不同的开关。什么反应都没有。
“一定可以的。”安纳瓦克的目光扫过操纵台。“罗斯科维奇说过,底层甲板有一个专用的、独立的电路。”他俯身趴在操纵台前,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这个。这是将它放下去的功能。好,我要深飞三号。这样如果黎再出现,就无法用它干什么坏事了。”
韦弗扳下机关,沉下去的却不是中间的潜水艇,而是前面的。
“你不能将深飞三号……”
“能,可能有什么机关,可我不熟悉。我以为它们是先后下去的。”
“无关紧要。”约翰逊不安地说道,“我们没有时间好浪费了。就坐深飞二号吧。”
他们等那只船升到码头的高度。韦弗跳过去,打开两个驾驶舱的顶盖。鲁宾的身体浸满了水和他们注射进去的东西,当他们将鲁宾拖上船时,感觉沉重得不可置信。他的头左右晃荡,眼睛混浊地盯着虚无。他们一起连拖带推,直到鲁宾扑通一声掉进副驾驶舱里。
这下好了。他的冰山。他早知道有一天会被它拉下去的。冰山会消融,他将沉到陌生海洋的底部……
去和谁会面呢?
“你别开,利昂。”
安纳瓦克吃惊地抬起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得很明白。”鲁宾的一只脚还伸在外面。韦弗踹了它一下。她觉得这样粗暴地对待死者很可怕,尽管鲁宾是个叛徒。此刻他们无法虔诚。“我下去。”
“什么?为什么突然变卦?”
“因为这样更合适。”
“不,绝对不行。”他抓住她的肩,“卡伦,这有可能会丧命的,这是……”
“我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她低声说道,“我们的机会都不是特别大,但你们的更大。你们乘船走,祝我好运,好不好?”
“卡伦,为什么?”
“你一定要听原因是不是?”
安纳瓦克盯着她。
“请允许我提醒一下,我们在浪费时间。”约翰逊催促道,“为什么你们不留在上面,让我下去呢?”
“不行。”韦弗坚定地望着安纳瓦克,“利昂知道我说的对。我用左手就能操纵深飞,在这方面我比你们优越。我曾经搭阿尔文号到达大西洋脊,数千米深。我比这里任何人都更熟悉潜水艇,而且……”
“胡说。”安纳瓦克叫道,“我同样能熟练驾驶这东西。”
“……另外那下面是我的世界。深深的蓝色海洋,利昂。自从我小时候起。—自从我十岁起。”
他张嘴想回答什么。韦弗将食指按在他的唇上,摇摇头。“我来开。”
“你来开。”他低语道。
“好了。”她回头看看,“你们开闸放我下去。我不清楚一旦闸门打开会发生什么事。也许 Yrr 会直接攻击我们,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往好处想吧。我下去之后,你们等个一分钟,只要形势许可,就乘第二只船逃走。不要跟着我。要紧贴海浪,设法远离船。我可能必须下潜很深。然后……”她停了一下,“哎呀,会有人将我们捞上来的,对不对?这东西上面有卫星发射器。”
“你需要两天两夜才能到达格陵兰海和斯瓦尔巴群岛。”约翰逊说道,“而燃料不够。会出事的。”
她的心情沉重起来。她迅速抱紧约翰逊,想起两人从设得兰群岛一起逃离海啸的情景。他们会再见的!
“勇敢的姑娘。”约翰逊说道。
然后她双手托起安纳瓦克的脸,在他唇上深深地、结实地吻了一口。她真想永远不再放开他。他们交谈得那样少,最适合他俩的事情也做得那样少……现在可别多愁善感啊。
“保重。”安纳瓦克低声说道,“最迟再过几天,我们又会重逢了。”
她一步跳进驾驶舱。深飞轻晃了一下。她趴下去,爬到正确的位置,操纵闭锁装置。两个圆盖缓缓落下,关闭。她扫一眼仪器。看样子一切正常。韦弗竖起大拇指。
约翰逊走近操纵台,打开闸,移动船只。他们眼看着深飞落下,钢门分开。黑暗的海洋出现了。没有什么钻进来。韦弗从里面打开固定装置,放开船只。它扑通落下,下沉。玻璃圆顶里的空气微光闪烁。颜色逐渐变淡,轮廓开始模糊,最后小船只剩下一个影子。
然后不见了。
安纳瓦克顿感一阵刺痛。
这个历史上的英雄角色已经分配好了,那是给死者的角色。你属于活人的世界。
灰狼!
也许你需要一个介质来告诉你鸟神看到的东西。
灰狼就是阿克苏克所说的介质。灰狼正确地解释了他的梦。冰山融化了,但安纳瓦克的道路不是通向深海,而是通向光明,通往活人的世界。
通往克罗夫。
安纳瓦克打了个哆嗦。当然!他怎能只顾忙着逞英雄,而忘了在独立号上等着他的任务呢?
“现在怎么办?”约翰逊问道。
“B 计划。”
“什么意思?”
“我还得上去。”
“你疯了吗?去做什么?”
“我想找到珊。还有默里。”
“那里没有人了。”约翰逊说道,“可能全舰都已经疏散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俩在作战情报中心里。有可能他们是最早飞出去的。”
“不。”安纳瓦克摇摇头,“至少珊不会。我听到她的求救声了。”
“什么?什么时候?”
“在我下来找你们之前……西古尔,我不想拿我的问题麻烦你,但我一生中无动于衷的次数太多了。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不再是那样的人了。你理解吗?我再也不能不管了。”
约翰逊微笑着。“不能,你不能这样做。”
“听着!我只试一次。这期间你把深飞三号放下,做出发的准备。只要我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找到珊,我就回来,我们离开这儿。”
“万一你找不到她呢?”
“那还有深飞四号将我们大家从这里带出去。”
“好。”
“真的可以吗?”
“当然。”约翰逊摊开双手,“那你还在等什么?”
安纳瓦克犹豫着。他咬紧嘴唇。“如果我在五分钟后没有回到这里,你就一个人离开。明白吗?”
“我会等的。”
“不,你只等五分钟。最多五分钟。”
他们拥抱。安纳瓦克跑下码头。隧道通往实验室的地方,全都被淹了,但独立号似乎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稳定。最后这几分钟里船没有继续前倾。
还有多久呢,安纳瓦克想道。
水拍打着他的踝骨。他往里走,用自由式游了一段,脚踩到底时则涉水走了几米。在机库斜板附近,天花板倒向水面,但还有几米距离。安纳瓦克从关闭的实验室门旁游过,来到拐弯处,抬头往上看。这期间有些斜板变成了平地,有些变得更陡了。通向机库甲板的那一段斜板阴森森地突起。最上面飘着一团黑烟。他必须用四肢往上爬。尽管穿着潜水衣,他仍觉得冷。即使能够成功乘坐潜艇离开,也不能保证可以从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
不。他必须活下来!他必须再见到卡伦·韦弗。他果断地往上爬。
比他想象的简单。斜板的钢板上有凸挡,用来挡住车辆和行进的海军。安纳瓦克的手指扣住凸挡。他一点点地往上爬,靴子蹬在横撑上,抓牢。愈向上温度愈高,他不冷了。黏糊糊的烟进入了他的肺。他爬得愈高,烟雾就愈浓。飞行甲板上又传来隆隆声。
开始起火时,克罗夫发出过呼救。如果她在起火时活了下来,现在也许还活着。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最后几米,吃惊地发现机库里的可见度比斜板上好。隧道里浓烟聚集,而这里,艇外升降机的通道形成了通风口,将烟雾吸进来同时又让它散开。这里像烤炉里一样又热又呛。安纳瓦克拿衣袖捂住口鼻,跑进机库甲板。
“珊!”他喊叫道。没有回音。他期待的是什么?期待她张开双臂向他跑来吗?“珊·克罗夫!珊曼莎·克罗夫!”
他一定是疯了。但疯了也比做活死人好。灰狼说得对。他像个活死人一样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疯狂实在好多了。
“珊!”
约翰逊单独一人。他坚信安德森打断了他几根肋骨。至少他感觉是这样。每动一下就疼得要命。当他们将鲁宾的尸体悄悄运进潜水艇时,他好几次都想大声喊叫,只是咬紧了牙关,不想成为累赘。
他感觉他的力量在渐渐散失。
他想起他舱室里的红酒。这是多大的耻辱啊!正好现在他想喝一杯。虽然这样治不好断裂的肋骨,但能让痛苦变得容易忍受些。哪怕是和自己干杯,因为除了他好像再没有一个会享受的人还活着了。他过去几星期里认识的那许多可爱和讨厌的人之中,根本没几个像他这样对美具有独特的灵性。
或许他就是一只恐龙。一只精品恐龙,他边想边将深飞三号降到码头的高度。
他喜欢这个。精品恐龙。他正是这样的。一个因为自己是个活化石而感觉享受的活化石。着迷于未来和过去,它们经常混在一起,让人经常根本不知道正生活在哪个时代,因为过去和未来同样鼓舞着幻想。
波尔曼……这个德国人会懂得欣赏一瓶优质葡萄酒的。其他就没有人了。苏·奥利维拉会感到有趣,同样地他也会为她端上超市里某种差强人意的饮料。灾难城堡里,有谁有这样高的品味,懂得欣赏一瓶美味的波美侯产的红酒呢?也许只有……
朱迪斯·黎。
他想最后一次不顾他的肋骨痛,跳上深飞,呻吟一声,膝盖哆嗦着站住了。然后他蹲下去,打开带有密封机械的活门,拔掉顶盖的闩子。顶盖慢慢升起,竖直。两个驾驶舱敞开在他眼前。
“全部上船。”他大喊道。
奇怪!在斜竖的底层甲板上,他独自一人待在潜水艇上。你永远不会知道人生的下一站将在何方。
朱迪斯·黎?
他宁可将这瓶酒倒进格陵兰海。为某些人保留它,也是对美的一种敬重。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机库甲板。黑烟笼罩了一切。她试图在烟雾中辨认出什么来,在那后面似乎有个人影在移动。
然后她听到了:“珊!珊曼莎·克罗夫!”
那个喊叫的人是安纳瓦克吗?她犹豫了片刻。可是现在杀掉安纳瓦克还有什么用呢?舰首最后的舱门随时可能向海水让步。船可能断裂。一旦到了那一步,独立号会像块石头一样沉下去。
她跑向斜板,望进一个浓烟滚滚的洞里。她的胃开始痉挛。黎既不害怕也不觉得累,但她自问要怎么将两颗鱼雷弄下去。一旦再弄丢这些东西,它们会掉进黑暗的水里。
她将双脚横过来,一步一步侧身走下斜板。又暗又闷。最糟的是烟雾,她相信会在烟雾中窒息而亡。忽然她失去平衡,一屁股坐下去,双腿伸直,迅速下滑。她紧张地抱紧两颗鱼雷,感觉粗糙的甲板表面和横撑狠狠地敲打着她的腰椎,她翻着筋斗,看到黑色的水向她扑来。
水溅向四面八方。黎转了一圈,浮上来大口吸气。她没有放开鱼雷!
隧道墙里响起沉闷的哭声。她推身离开,悄悄游进建筑物,绕过弯角,朝底层甲板游去。水温正好,一定是从水池里流出来的。隧道里的灯灭了,但底层甲板有独立的供电系统。最前面更亮。走近时她认出了斜伸的码头,舰尾的密封活门此刻正威胁似的吊在人造水池上方,两艘潜水艇中有一艘悬吊到码头的高度。
两艘船?深飞二号不见了。约翰逊身穿潜水衣在深飞三号上来回走动。
克罗夫再也受不了了。巴基斯坦厨师虽然有烟,但除此之外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他哀叹着蹲在舰尾的船缘,无计可施。其实克罗夫自己也是,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不知所措地盯着熊熊的火焰。但她打从心底深处最痛恨的就是放弃这个念头。对于一个连续数年、数十年谛听太空,只希望接收到外来智能的信号的人来说,放弃的念头显得太荒唐了。它根本不合适。
突然一声巨响。一团巨大的火云在舰桥上方升起,像放鞭炮似的闪烁并噼啪作响。甲板猛地一抖,火苗立刻从地狱里向他们奔来。
厨师惊叫一声跳起来,大步后退,踉踉跄跄翻出了船板外。克罗夫想抓住他的手。那人保持了一秒钟的平衡,脸都吓歪了,摇摇晃晃,大叫着跌了下去。他的身体重重地落在斜立的舰尾活门上,然后弹了起来,从克罗夫的眼中消失。叫声中断。她听到啪咚一声,吓得从船板上退回。
她站在火焰中央。周围的沥青在燃烧。热得要命。只有舰右侧还未笼罩在火星雨之中。她第一次感到绝望和悲观从心中升起。形势毫无希望。她或许有办法拖延,但无法改变。
酷热逼得她后退。她跑向舰的右侧,那里是舰外升降机的连接部位。她该怎么办?
“珊?”
这下她产生幻觉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吗?不可能。
“珊曼莎·克罗夫!”
不,不是幻觉。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这儿!”她叫道,“我在这儿!”
她睁大眼睛转头寻找。那声音从哪儿来的?飞行甲板上并没有人。后来她明白了。
她弯下身,小心不让自己跌下去。空气中充满烟灰,但她仍清楚看到了下面倾斜的舷外升降机平台。
“珊?”
“这儿!我在上面!”她使尽全力气喊叫。突然有人跑到平台上,仰起头来。
是安纳瓦克。
“利昂!”她喊道,“我在这儿!”
“我的天啊,珊。”他仰头盯着她,“等等,你待在那里,我来接你。”
“怎么接呀,小伙子?”
“我上来。”
“再也上不来了。”克罗夫叫道,“这里一切都烧红了。舰桥,飞行甲板,这里是一座燃烧的地狱,跟它相比好莱坞版本屁也不是。”
安纳瓦克激动地来回奔跑。“默里在哪儿?”
“死了。”
“我们必须离开,珊。”
“谢谢你提醒我。”
“你体育好吗?”
“什么?”
“你能跳吗?”
克罗夫盯着下面。体育好!我的天。她曾经体育很好。在香烟被发明之前的某段生命里。这里至少有 8 米高,也许是 10 米。更何况倾斜使平台变成了一个滑道。“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没有。”
“我可以开潜水艇带我们出去。”安纳瓦克伸出手,“快跳!我接住你。”
“算了,利昂。你最好让开。”
“别讲废话了。跳!”
克罗夫最后回望一眼。火焰临近了。它们在舔噬她,饥饿地窜来。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我来了,利昂!”
见鬼,安纳瓦克哪儿去了?约翰逊蹲在轻轻摇晃的潜水艇上,望着下面。到现在为止,网关黑暗的水里还没浮上来什么看似 Yrr 亲自驾临的东西。何必来呢?何必进攻呢?它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等这条船沉下去。最后 Yrr 还是征服了独立号。
五分钟到了。原则上他可以逃走了。那样还剩一只潜水艇,可以将安纳瓦克和克罗夫带出去。
尚卡尔呢?这样会有四个人。他不能离开。如果安纳瓦克带着克罗夫和尚卡尔回来,他们需要两条船。
他开始低声哼起马勒的第一交响曲。
“西古尔!”
约翰逊转过身。上身一阵刺痛,疼得他透不过气来。黎就站在船后的码头上,拿手枪对着他。她身旁放着两根细长的管子。
“请你下来,西古尔。请你别逼我开枪杀你。”
约翰逊抓住深飞系在上面的钢链。“为什么要逼你?我想,你喜欢这种事。”
“下来。”
“你想威胁我吗,朱迪斯?”他干笑着,思绪飞转。他得想办法稳住她。挑衅,恫吓,尽可能拖延,等安纳瓦克回来。“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开枪,不然你的小小潜水艇就完蛋了。”
“你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会看到的。”
“你说。”
“说出来太无聊了。你过来,黎总司令。别这么扭扭捏捏。你开枪打死我,自己找出来吧。”
黎在犹豫。“你拿这条船怎么了?你这个该死的傻瓜。”
“你不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约翰逊吃力地站起来,“甚至还能帮你修好它,但在这之前你得先跟我解释解释。”
“没时间了。”
“是啊,多蠢啊。”
黎怒目瞪着他,垂下武器。“你问吧。”
“你已经知道问题了。—为什么?”
“你当真要问这个?”黎喘着粗气,“请你动动你那发达的大脑吧。你以为没有美国,世界还会存在吗?我们是剩余的唯一稳定因素。只有一种持续有效的模式,是对每个社会里的每个人都正确且绝对有效的,那就是美国式。我们不能允许全世界来解决 Yrr 的问题。我们不能允许联合国这么做。Yrr 给人类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也带来了庞大的知识。你想看到这知识落入谁的手里呢,西古尔?”
“落在能最妥善使用它们的人手里。”
“非常正确。”
“但我们大家都致力于此啊,朱迪斯!我们不是立场一致吗?我们可以和 Yrr 协商。我们可以……”
“你还不懂吗?我们不能跟它们协商。那不符合我们国家的利益。我们,美国,必须得到这个知识,而且还得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其他人得到。除了把 Yrr 从世界上消灭掉,没有别的选择。和平共处就等于是承认我们失败了,是人类的失败,是对上帝的信仰的失败、是对我们统治权的信赖的失败。而且和平共处最可怕的是,它会带来新的世界秩序。在 Yrr 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每个高科技国家都可以和它们交流。谁都想跟它们结盟,得到它们的知识,最后甚至有可能征服它们。—谁能做到这一步,就将继续统治这颗星球。”她向他走近一步,“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海底的那个物种拥有一种我们至今做梦都不敢想的生物技术。只有通过生物途径才能跟它们结合,那么,这世界到处都可以完全合法地进行微生物试验。我们不允许这样。除了消灭 Yrr,别无选择,没有对美国有利的选择!我们不能让任何人这么做,联合国的胆小鬼们也不行,每个流氓都在联合国里占有一席之位,拥有发言权。”
“你简直是疯了。”约翰逊说道,忍不住咳嗽起来,“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啊,黎?”
“我是一个热爱上帝的人……”
“你爱的是你的飞黄腾达!你是彻头彻尾的自大狂!”
“我爱的是我的国家!”黎叫道,“你以为什么?我知道我的信仰。只有美国能够拯救人类……”
“以便一劳永逸地确定角色的分配,是吗?”
“那又怎样?整个世界总是要求美国扮黑脸,而我们正在扮这个黑脸!这才正确!我们不能允许这世界相互分享 Yrr 的知识,所以我们必须消灭它们,保存这个知识。此后我们将主宰这颗星球的命运,没有哪个不喜欢我们的暴君和独裁者还能再次怀疑这一统治地位。”
“你打算做的,是消灭人类!”
黎咬牙切齿。“噢,这种没有理论依据的话,你们科学家竟能脱口而出。你们从不相信,我们能征服这个敌人,消灭它们就能解决我们的问题。你们只会发抖、抱怨,说灭绝 Yrr 会破坏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但 Yrr 已经在破坏它了!它们在灭绝我们!如果我们这样做可以长期身为统治物种,难道不该忍受一点对环境的破坏吗?”
“你是唯一想统治这里的人,你这个可怜的疯子。你想怎样统治虫子,阻止……”
“我们先毒死这个,再毒死另一个。只要 Yrr 不再挡路,我们就可以在海底为所欲为了。”
“你在毒杀人类!”
“你知道吗,西古尔?消灭人类也是一个机会。事实上,如果空间宽敞一点,对这颗星球也很有好处。”
黎眯起眼睛,“请你别再挡我的路。”
约翰逊纹丝不动。他抓紧钢链,缓缓地摇摇头。“这艘船无法使用。”他说道。
“我不相信。”
“那你就等着瞧吧。”
黎点点头,“我正在这么做。”她抬起握枪的手臂射击。约翰逊想躲。他感觉子弹射穿他的胸骨,带来一阵寒冷和疼痛。
混蛋开枪了。她向他开枪了。他的手指先后松开钢链。他迟疑着,想说什么,转身向前跌入驾驶舱中。
在他看到克罗夫跳起的那一刻,安纳瓦克突然怀疑起这样是否可行。她在空中张开手脚,跳得太偏左了。他后退,冲向一旁,张开双臂,希望冲撞力不会将他俩推进海里去。她那么娇小,撞上他的威力却像一辆疾驶的公交车。
安纳瓦克仰面跌倒。克罗夫跌在他身上。他们一起沿斜面滑下去。他听到她在喊叫,还有他自己的喊叫。在他尽全力想用脚抵住地面的同时,后脑勺则在沥青上摩擦着。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跟舷外升降机发生过节,他热切地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
快到边缘时他们才停了下来。
克罗夫盯着他。“你还好吗?”她沙声问道。
“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克罗夫从他身上滚下,想爬起来,脸一扭,又跌倒了。“不行。”她说道。
安纳瓦克跳起来,“怎么了?”
“我的脚。右脚。”
他在她身旁跪下,抚摸她的踝关节。
克罗夫呻吟起来,“我想是断了。”
安纳瓦克停下来。是他的错觉,还是船刚刚又向前倾斜了一点?平台在滑轨里吱吱作响。“抱住我的脖子。”他扶克罗夫站起来。她至少能用一条腿一跳一跳地走在他身旁。他们顺利来到机库里。这儿简直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变得更陡了。
怎么从斜板下去呀,安纳瓦克想道。它一定变成最陡的悬崖了。
他突然感到怒火中烧。这里是格陵兰海。北方高纬地区。他来自北方高纬地区。一个因纽特人。百分之百的因纽特人!他生于北极,属于这里。但他肯定不会死在这里,克罗夫也不会。
“走。”他说道,“继续。”
黎跑向操纵台。她想,浪费太多时间了。我不应该跟约翰逊进行这种无意义的争执的。
她让深飞升起一点,悬在码头上方,直到靠近她的头顶为止。她看到两个空筒。火箭筒还在,但有两颗较小的鱼雷已取出,以便为装有毒剂的鱼雷腾出位置。好极了!深飞的武器装备仍然很可观。
她迅速将鱼雷塞进筒里,固定住。这个系统设计得完美无缺。鱼雷一发射,假设射进蓝色云团,一颗小炸弹就会使毒剂在高压下被射出来,分散到水里。其余的由 Yrr 自己来处理。这是整个计划中最出色的:Yrr 一旦感染,就会在一场神奇的连锁反应中群体自我消灭。
鲁宾干得好。
最后她再次确认是否固定好,便让深飞返回闸上方,将它放下,直到它轻轻落在水面。没时间穿潜水衣了。她必须小心。她匆匆跑下梯子,跑向船,爬上去。深飞晃了一下。她的目光落进敞开的驾驶舱里,约翰逊躺在里面,一动不动,脸朝下。
这个固执的傻瓜。他为什么不能往旁边倒下,跌进网关里呢?现在她偏偏还得扔掉他的尸体。
她突然感到些许遗憾。她有点喜欢和欣赏过这个人。也许,在另一种情形下……
艇身一颤。不,太晚了,没时间扔掉他。事实上这也无关紧要。副驾驶的座位也能控制船,功能可以切换。她在水下还可以扔掉约翰逊。
某个地方的钢板大声裂了开来。
黎匆匆爬进潜水艇,关闭顶盖。她的手指滑过控制板。舱内充满低鸣声,一排排灯光和两个小屏幕亮了起来。全部系统都做好了准备。深飞平静地停在格陵兰海深绿色的水面上,准备穿过三米粗的网关下潜,黎感觉无比兴奋。
她终于还是成功了!
约翰逊坐在海边。面前的大海风平浪静,星辰密布。他多么渴望再回到那儿一次呀。他眺望着他的心灵地形,充满敬畏和幸福。他奇怪地体验自己没有身躯、没有冷暖的感觉。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他觉得,好像他本身就是海,是海对面的房屋,四周沉寂漆黑的森林,灌木丛中的声响,明月。他是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东西都在他心里。
蒂娜·伦德。
多可惜呀。她不在这里,这是多么遗憾啊。他应该送她这片宁静的,这深深的安宁。但她死了。在大自然强烈反抗、沿着海岸如霉菌般侵袭发展的民族时,就那么被冲走了,就像一切被冲走一样,只有他视网膜上的这幅画面未被冲走。海洋是永恒的。这个夜晚不会结束。孤独过去后,将是舒适的虚无,自私者最终的享受。
他想要这样吗?他真的想要孤独吗?
为什么不呢?孤独有一系列异常珍贵的优点。你独享十分宝贵的时间。你倾听内心,听到惊人的东西。另一方面,通向孤独的边境在哪里呢?
他突然感到害怕。
害怕痛。那吞噬着他的胸膛,令他透不过气来。他霎时感觉到了冷。他开始颤抖。海洋里的星星被风吹成红色和绿色的灯光,发出电子的嗡嗡声。整个画面渐渐模糊,转为某种发光的、有棱角的东西,他不再坐在海边,大海没了,而是被挤在一个隧道里,一个柱筒中,一根管子里。
他的意识一下子返回了。你死了,他想道。
不,他没有完全死。但他感觉到,只剩几秒可活了。他躺在潜水艇内,正要将毒剂送下海,去用一桩更大的罪行来对付 Yrr 的罪行,如果存在 Yrr 的话—一桩谋害 Yrr 和人类的罪行。
闪烁在他眼前的,不再是星星,而是深飞的仪表板。它们在运转。他抬起目光,透过透明的圆顶,看到底层甲板的边缘正向上推移。他们在闸室里。
他以不可思议的意志力成功地转动头颅。他在相邻的座舱中认出了黎漂亮的身影。
黎。朱迪斯·黎开枪打死了他。差点打死。
船在往下沉。铆接在一起的钢板后退。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了。那时候就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人能阻止黎将她那致命的毒剂释放进海里了。
不可以这样。
他将双手伸出,张开手指时,他出汗了。险些昏倒。操纵台在那里。他躺在驾驶舱里。黎将控制器切换到了她那边。她在副驾驶座位上操纵着船,但这是可以改变的。一按键,控制器就会换到他这边。
切换功能在哪里呢?
罗斯科维奇的主任技师凯特·安·布朗宁对他进行过培训。她训练得很彻底,他学得很认真。他对这种事感兴趣。深飞预示着一个深海下潜技术的新时代开始,约翰逊从一开始就对未来感兴趣。他知道这个功能在哪里!他也知道其他仪器的功能,知道要达到他所希望的结果,必须做些什么。他只需要回想。
你回想。他的手指像垂死的蜘蛛在键盘上爬行,沾满了血。他的血。
你回想呀!那儿。那个功能。在那旁边……
他没办法做更多了。生命在从他体内流失,但他还有最后的力量。那就足够了。驶进地狱吧,黎!
朱迪斯·黎从圆顶里盯着外面。在她头顶不到几米处,是设着网关的钢壁。船缓缓落向海面。还有一米了,也许不到一米。她将发动螺旋桨,然后陡直俯冲,驶往一旁。如果独立号在接下来几分钟里沉没的话,她想尽量远离些。
她什么时候会遇上第一个 Yrr 群体呢?如果是比较大的群体,可能会有麻烦,这她知道,然而她无法想象它们究竟有多大。或许虎鲸也会袭击。遇到这两种情况,武器会为她射出一条路来。没有理由担心。
她必须等待蓝色云团。射出毒剂的最佳时机就在结合前的那一刻。
这些该死的单细胞生物会感到吃惊的。有趣的想法。单细胞生物会吃惊吗?
她忽然奇怪了起来。刚才仪表板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一盏小控制灯熄了,显示控制器在她旁边……
控制器!她失去了控制器!所有操纵功能都被切回了正驾驶那一侧。相反地,有一个灯号在闪烁,图形显示出四颗鱼雷,两支小的,两支较大的。
一支箭头在闪烁。
黎惊得长叹一声。她拿拳头捶打仪表板,想重新切回控制权,但射击命令仍无法取消。显示灯号在她水蓝色的眼里继续闪烁,并无情地倒数着:00.03……00.02……00.01……
“不!”
00.00
她的脸呆住了。
约翰逊发射的鱼雷飞出箭筒,在水里穿行了将近三米,最后在网关的钢板上爆开。
巨大的压力波攫住了深飞。它砰地撞在后壁上。网关里激起一股巨大的水浪。当潜水艇还在翻滚时,第二支鱼雷又爆炸了。半个底层甲板飞上了天,声音震耳欲聋。一个火球冲天而起,而深飞,深飞里面的两个人和那有毒物,都彻底消失在其中,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碎片砸进甲板、墙壁,砸坏了舰后的浮力箱,深飞转眼就浸满了水,数百吨的海水穿过那人造水池底部的焊接口涌入。
独立号的舰尾往下沉去。船身也开始迅速下沉。
当爆炸的冲击波掠过船身时,安纳瓦克和克罗夫已经来到斜板边缘。震动使他们摔倒。安纳瓦克被抛上空中转了一圈,看到斜板隧道上被烟雾熏黑的墙壁在旋转,随即头朝前地栽进黑色的深渊。克罗夫在他身旁边跌边转,然后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有槽的钢板撞着他的肩、背、胸和髋部,将皮肤从骨头上刮了下来。他站起来,又被一阵冲击波抓住,抛得转了一圈,以致有一瞬间他以为又被抛了回去。他耳中的噪声难以言喻,好像整艘舰船都在破碎。他继续不停地跌落,高高地划出弧形,又落进冒泡的水中沉了下去。
无情的漩涡立刻攫住他。他耳朵里哗哗作响,手脚胡乱拍打,一心只想离开漩涡,连上和下都分不清楚。独立号不是从舰首方向开始下沉的吗?怎么舰尾一下子就浸满了水呢?
底层甲板。它爆炸了。约翰逊!
什么东西打在他脸上。一只手臂。他伸手抓住,抱紧它,双腿踩水,但没有前进的感觉。他被抛得侧过身,又被拉了回去,被同时拉向各个方向。他的肺很痛,好像在呼吸液体的火似的。他忍不住咳嗽,感觉他在水下的 8 字形回旋滑道上发晕。
他的头突然浮出了水面。昏暗。
克罗夫也从他身旁浮上来。他还抱着她的手臂。她透不过气来,闭着眼吐水,又沉到水下。安纳瓦克将她拉回来。周围净是白沫和漩涡。他仰起头,看到他们位于斜板隧道的底部。拐向实验室的弯角和底层甲板所在的位置,洪水在翻腾。
水在上涨,冷得要命。直接来自海洋里的冰冷之水。他穿着潜水衣,暂时不会冻坏,但克罗夫身上没穿潜水衣。我们会淹死的,他想道。或者冻死。无论如何,都是完了。我们被困在这艘可怕舰船的腹内,它在进水。我们将和独立号一起沉没。
我们将死去。我将死去。
无名的恐惧向他袭来。他不想死。他不想结束。他热爱生活,他是那样爱它,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弥补。他现在不能死。没有时间。下一回吧,但现在绝对不适合。
恐怖得难以忍受。
他又沉到了水下。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头。不是特别硬,却将他往下按。安纳瓦克踩动双腿,挣脱出来。他奋力浮上去,看到了撞他的东西,心里一阵狂喜。
一艘橡皮艇从底层甲板里冲了出来。应该是爆炸的压力波将它冲掉了。它漂在冒泡的水面上,打着转,斜板隧道里的水愈涨愈高。一艘功能正常的橡皮艇,有着舷外发动机和防雨舱。可以坐八个人,对两个人来说绝对够大了,里面装满应急设备。
“珊!”他喊道。他看不见她。只有哗哗作响的黑色海水。
不,这样不行。刚才她还在我身边的。“珊!”
水继续上涨。一半以上的隧道都淹没了。他伸手抓住橡皮艇往上爬,回头寻找。不见克罗夫。
“不。”他吼叫道,“不,该死,不!”
他爬进橡皮艇里。艇身猛晃了一下。他四肢着地爬向另一侧,低头望进水里。
她在那儿!她半闭着眼睛漂在艇边。海浪冲打着她的脸。刚才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看不见她。
珊的双手虚弱无力地动着。安纳瓦克弯下身去抓她的手腕。
“珊!”他对着她的脸喊道。
克罗夫的眼睫一跳。然后她咳嗽,吐出大口的水。安纳瓦克使劲拖她。他的手臂痛得那样厉害,让他以为他做不到,但意志告诉他,这是拯救珊曼莎·克罗夫的唯一办法。
回家时千万不要没有了她,他似乎在说,要不然你可以立即重新跳下水去。
他呻吟呜咽,嚎叫诅咒,又拉又拖,终于她突然上了船。
安纳瓦克仰身跌倒。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别放松,内心的声音说道。你坐在橡皮艇里,这样还不够。你必须抢在大船将你带进海底之前出去。
橡皮艇愈转愈快,在上升的水柱顶上舞向机库甲板。再一下就要被冲进巨大的厅里了。安纳瓦克直起身,又立即跌倒了。也好,他想,那我们就爬吧。他用四肢爬向驾驶舱,拉着把手爬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仪器上。周围的小方向盘摆设得跟蓝鲨号差不多。一幅熟悉的画面。他应付得来。
他抬头观看。他们正冲向斜板上端。他抱紧,等待合适的时机。
突然间他们出了隧道。一道海浪将他们吐了出来,冲进机库,机库里现在也开始浸满水了。
安纳瓦克发动舷外发动机。
没反应。快,他想道。别装腔作势,你这破玩意儿!快转。
又没反应。快转啊!破玩意儿!破玩意儿!
发动机一下子轰隆响起来,橡皮艇冲了出去。安纳瓦克向后跌倒。他抓住驾驶舱里一根把手,拉着它返回舱里。他双手抱住方向盘。橡皮艇在机库里飞蹿,一个急转弯,全速冲向通往右侧平台的通道。
通道在他眼前萎缩。
他愈靠近,通道就愈矮。甲板进水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水从下面、侧面涌进来,一道道灰色的波浪。转眼间机库八米的甲板高度只剩下四米了。
不到四米。三米。舷外发动机痛苦地嚎叫。不到三米。快!
他们像颗炮弹一样射出去。舱盖重重擦过通道表面,橡皮艇最后落在一道浪尖上,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啪一声重重落下。
大海汹涌。灰色怪物翻卷而来。安纳瓦克抱紧方向盘,指节都泛白了。他冲上下一道浪峰,跌进峰后的深渊,再重新冲上,跌下。然后他放慢了速度。慢点好。现在他看到海浪虽然高,但不是很陡。他将橡皮艇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听任涌来的下一道波浪托起,缓慢驶向前方。
那景象很恐怖。
灰蒙蒙的海里,独立号熊熊燃烧的舰楼冲向浓烟缭绕的天空。看起来有如大海中里一座火山爆发了。飞行甲板也已沉到水里,只有燃烧的废墟还在与不可逆转的命运抗争。他远远地驶离下沉的大船,但火焰的呼呼声仍不断传来。
他望着这一切,透不过气来。
“智慧生物。”克罗夫在他身旁钻出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黑,不停颤抖着。她抓紧他的上衣,受伤的腿弯曲着。“它们净惹麻烦。”
安纳瓦克沉默不语。他们一起观看着独立号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