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 15 日

格陵兰海,独立号

Yrr 的回答让克罗夫有理由向深海发出第二道更复杂的讯息。它包含了有关人种、人类进化和文化的信息。范德比特对此不是很高兴,但克罗夫终于让他了解到,他们反正不可能做错什么。而 Yrr 快要打赢了。“我们依然只有一个机会。”她说道,“我们必须向它们说明,我们值得继续存在下去。所以必须尽可能多向它们自我介绍才行,也许有什么它们至今没有考虑过的东西。让它们思考。”

“价值的一个交集。”黎说道。

“不管交集多么小。”

奥利维拉、约翰逊和鲁宾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想让箱里的胶状生命自行分裂,完全扩散。他们不停地和韦弗与安纳瓦克讨论。韦弗替虚拟 Yrr 体内安装了一个人造 DNA 和一条费洛蒙信息。他们这样做,理论上证明了单细胞生物的结合需要一种气味,但是,说到实验证明,胶状物却拒绝任何合作。这种生物—更准确地说,是生物的总体变成一块大饼,沉到了箱底。

这期间,戴拉维和灰狼在分析海豚中队拍摄的图片,除了独立号的船体、零星的鱼和相互拍照的,看不到其他什么东西。他们轮流待在作战情报中心的屏幕前或底层甲板上,罗斯科维奇和布朗宁仍在底层甲板上忙着修理深飞。

黎知道,如果不隔一段时间就强迫他们停下工作,想点其他事情的话,就连最出色的人也有累坏或累垮的危险。她请人报告天气,数据显示到第二天早晨为止,都将风平浪静。现在,跟今早相比,海浪已经减弱了。

她跟安纳瓦克聊了几分钟,发现他对这北方的菜懂得不多,于是将责任下放给皮克。这下他在他的军事生涯中头一回不得不关心起伙食来。

皮克打了一系列电话。两架直升机飞往格陵兰海岸。傍晚时黎宣布,主厨请大家于晚上九点赴宴。直升机返回来,带来安排一次格陵兰晚宴的各种材料。在舰桥前面的飞行甲板上摆好了桌子、椅子和自助餐,大家将一台乐器拖到外面,在场地周围摆了一圈取暖器抵御寒冷。

厨房里忙作一团。黎最出名的,就是会突然生出古怪念头,并坚持要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来。驯鹿肉进了罐里和锅里。脆脆的独角鲸皮被切开,海豹肉炖汤,煮绒鸭蛋。独立号上的糕点师傅试着烤班诺克,一种不加酸的、可口的饼,因纽特人每年举行烘焙比赛来做地道的班诺克。鲑鱼和洄游红点鲑被制成鱼排,加上香草烧烤,烤冰冻海象肉,炒了大堆米饭。让皮克过问烹饪事务真是难为他了,他干脆让人弄来了库存里没有的东西,同时盲目相信格陵兰的顾问。只有一种风味菜让他觉得可疑:生海象肠,虽然备受赞赏,却属于他认为可以放弃的东西之列。

他在舰桥和机舱里安排了应急人员,在作战情报中心也有所安排。晚上九点整,独立号上的其他人全体准时出现在飞行甲板上:船员,科学家和士兵们。这艘巨舰的船舱里白天虽然空空如也,此刻飞行甲板上却是满满的人。将近一百六十人前来参加不带酒精的鸡尾酒会,分散在高、低桌旁,直到冷餐会开始。大家渐渐交谈起来。

这是黎举办的一场罕见的晚会——背对舰桥的钢铁高楼,四周是荒凉和辽阔的海洋。雾消散了,地平线上出现超现实主义的云山,低垂的太阳不时从云中钻出。空气凉爽明净,蔚蓝的天空笼罩着一切。

有一阵子大家好像都在回避他们之所以来到舰上的话题。谈论其他事情让人感觉愉快。大家试图表面客套交谈,内容不深,好像他们在一场艺术展览会开幕偶然撞上似的,存在某种紧张、近乎绝望的气氛。快到半夜时,在即将降临的曙光中,阻止他们谈论来此目的的脆弱保护破碎了。大家逐渐亲密起来。桌上的防风灯释放出它们巨大的力量。人们聚成一组组,围绕在启蒙的巫师们周围,获取巫师们不能给予的安慰。

“现在说真的。”午夜一点刚过,布坎南对克罗夫说,“你总不会真的相信存在着智慧的单细胞生物吧?”

“为什么不呢?”克罗夫问道。

“那好吧,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谈的是智慧生命,对不对?”

“好像是的。”

“好吧……”布坎南寻找着合适的句子,“我不指望它们长得和我们相像,但至少是某种比单细胞生物更复杂的东西。人们说,黑猩猩有智慧,鲸鱼和海豚,它们也有一个复杂的身体构造和一颗大头颅。蚂蚁,我们学到了,太小,无法形成真正的智慧。单细胞生物怎么行呢?”

“你是不是将一些东西搞混了,舰长?”

“什么?”

“可行的东西和你喜欢的东西。”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她认为你的意思是,”皮克说道,“如果人类一定要交出统治权,对手至少应该是强壮、巨大的。长得高大英俊,肌肉强健啦。”

布坎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根本不相信。我不相信低级生物将统治这颗星球,不相信它们具有人类的智慧。这不可能!人们是进步的生命……”

“进步?复杂性?”克罗夫摇摇头,“你指的是什么?进化是进步吗?”

布坎南神色痛苦。

“好吧,我们看看吧。”克罗夫说道,“进化,引用达尔文的话,是为了生存而战斗,是适者生存。两者都是反抗的结果,要么和其他生命斗争,要么反抗自然灾害。因此存在竞择的进化。但可以因此认为那就自动形成更高级的复杂性吗?更高的复杂性就是一种进步吗?”

“我对进化不是很精通。”皮克说道,“我觉得,在自然史的发展中,大多数生命都愈来愈大、愈来愈复杂。无论如何人类是这样的。依我看,这明显是一种趋势的结果。”

“一种趋势?错了。我们看到的只是历史的一小部分,这部分刚好在拿复杂性做实验。但谁告诉我们,我们不会结束于进化的死胡同呢?我们自视为一种自然趋势暂时的高潮,这是我们的自我高估。你们大家都知道,进化的谱系是什么样子,是一张张有着主干和支干的枝杈丛生的图。好吧,萨洛,当你想象这么一棵树时,你会看到人类在哪里呢?在主干上还是支干上?”

“毫无疑问是主干。”

“不出我所料。那符合人类的看法。当一门动物的许多分支发生纷争,最后只剩一个幸存下来,其他的全部死光,我们就倾向于将幸存下来的宣布为主支。为什么?只因为他—还—幸存着吗?但是,也许我们只看到一株不重要的支干,长得比其他的稍微长一点。我们人类是曾经茂盛的进化灌木丛留下来的唯一一种。一次发展的残余,而其余的树枝枯死了;一次试验的最后幸存者,名叫 Homo(人)。南方古猿人:死光了。直立人:死光了。尼安德特人:死光了。智人:还在。我们暂时获得了对星球的统治权,但小心!进化的暴发户不应将统治权和内心的优越感与较长期的幸存搞混。我们有可能很快就消失,比我们想的要快得多。”

“你说得有可能是对的。”皮克说道,“但你忽视了某种关键的东西。唯一幸存下来的种类也是唯一拥有高度发达意识的物种。”

“同意。可是请你将这种发展放大到大自然里来看。你真的认得出一种进步或一种杰出的趋势吗?多细胞生物中有 80% 的进化要比人类成功得多,却没有自以为是所谓产生较高级神经复杂性的趋势。仅从我们的主观世界观来看,具有精神和意识才是一种进步。到目前为止,人类这种奇特的、不可思议的边缘动物只给地球的生态系统带来一样东西:麻烦。”

“我还是坚信,有人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范德比特在邻桌上说道,“可是好吧,我接受指教。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要侦察 Yrr 了。我们要将那讨厌的黏状物一直置于中情局的监视之下,直到知道它是如何思维,在计划什么。”他和戴拉维和安纳瓦克站在一起,被士兵跟其他成员包围在中间。

“忘记它吧。”戴拉维说道,“这连你的中情局也做不到。”

“呸,小姐!”范德比特笑道,“只要有耐心,就能钻进每一颗头颅里。即使它属于一个愚蠢的单细胞生物也一样。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不,是一个客观性问题。”安纳瓦克说道,“前提是你能够扮演一个客观的观察者角色。”

“我们能够。因此我们才是有智慧而且文明的。”

“你可能是有智慧的,杰克。但你不能客观地对待自然。”

“严格说来,你也像动物一样是主观的、不自然的。”戴拉维补充道。

“你们想到的是哪一种动物呢?”范德比特咯咯地笑道,“一头海象吗?”

安纳瓦克低声笑起来。“我是认真的,杰克。我们还是比我们以为的更接近自然。”

“我不是。我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从没到过乡下。我父亲也没有。”

“无关紧要。”戴拉维说道,“我举个例子:蛇。它们一方面受到畏惧同时又受到崇拜。又例如鲨鱼,有许多鲨鱼神灵。人和其他生命的情感联系是天生的,也许甚至是遗传来的。”

“你们谈的是自然民族。我谈的是城市人。”

“好吧。”安纳瓦克思索片刻,“你有怪癖吗?随便什么可以称作怪癖的东西?”

“这个嘛不一定是一种怪癖……”范德比特讲道。

“一种厌恶?”

“是的。”

“厌恶什么?”

“天哪,那并不很奇怪。大概每个人都有。厌恶蜘蛛。我恨这些畜生。”

“为什么?”

“因为……”范德比特耸耸肩,“它们就是令人恶心。你不觉得它们令人恶心吗?”

“不觉得,但我们要谈的不是这个。关键是,我们文明世界里的怪癖,多半是针对那些在我们生活在都市里之前威胁过我们的危险。我们对峭壁、雷雨、急流、混沌水面,对蛇、狗和蜘蛛产生怪癖。为什么对电缆、左轮手枪、弹簧刀、汽车、炸药和插座没有呢,这些统统都要危险得多呀?因为一个规律烙印在我们的大脑里:你必须小心提防蛇形物和有许多条腿的生命。”

“人类大脑是在自然环境而不是在机械环境里发展成的。”戴拉维说道,“我们的精神进化历经了两百万年,和自然保持着密切的接触。也许这个时代的求生规律已经影响了遗传,反正我们的进化史只有微小的一部分反映在所谓的文明里。你真的相信,只因为你父亲和你的祖父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你大脑里所有古代的信息就被消除了吗?我们为什么害怕草里爬行的小动物呢,你为什么厌恶蜘蛛呢?因为在人类发展过程中这种害怕救了我们的命。比其他生物更可怕的人类很少陷入危险,所以能生育更多后代。就是这么回事。我说得对吗,杰克?”

范德比特看看戴拉维,再看看安纳瓦克。

“这跟 Yrr 有什么关系?”他问道。

“它们也许长得像蜘蛛。”安纳瓦克回答道,“别跟我们说客观性了。不管它们会是什么模样,只要我们厌恶 Yrr,厌恶胶状物,厌恶单细胞生物和有毒的蟹,我们就无法了解它们的思维,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理解。我们只关心消灭别的物种,以免它们夜里爬进我们的洞穴,夺走我们的孩子。”

不远处,约翰逊站在黑暗中,当黎向他走来时,他正试图回忆昨夜的细节。她递给他一只杯子。杯子里是葡萄酒。“我以为我们不喝酒的。”约翰逊惊奇地说。

“我们是不喝酒。”她跟他碰杯,“但不是教条式的。另外我关心我的客人们的喜好。”

约翰逊品尝。酒很好。甚至是上等的。“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呀,将军?”他问道。

“你叫我朱迪吧。每个不必在我面前立正的人都这样叫我。”

“我看不透你,朱迪。”

“问题在哪里呢?”

“我不相信你。”

黎得意地嫣然一笑,喝一口酒。“这是互相的,西古尔。你昨天夜里发生什么事了?你想告诉我,你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吗?”

“我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你那么晚在机库甲板上想干什么呢?”

“放松。”

“你跟奥利维拉在一起也是放松。”

“是的,工作太多了,偶尔得放松放松。”

“嗯。”黎望着他身后的海洋,“你还知道你们谈的什么吗?”

“谈我们的工作。”

“没谈别的?”

约翰逊望着她。“你到底想做什么,朱迪?”

“控制这场危机。你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像你这样。”约翰逊略一犹豫后说道,“控制住危机后,还会剩下什么呢?”

“我们的价值。我们社会的价值。”

“你指的是人类的社会吗?还是美国人的?”

她将头转向他。她那漂亮亚洲人脸孔上的蓝眼睛似乎在闪烁。“这有区别吗?”

克罗夫得到了奥利维拉的支持,讲得很激动。当下大多数听众都围在她俩的周围。皮克和布坎南明显地处于防守位置,但当皮克愈来愈陷入沉思中时,布坎南却怒火中烧。

“我们不是大自然某种高级发展的必然结果。”克罗夫正说道,“人是一个偶然的产品。我们是宇宙一次巧合下的成果,一颗巨大的彗星击中地球,让恐龙灭绝。没有这个偶然,今天居住在这世界上的也许是智慧的恐龙,或者只是随便哪一种动物。有利的自然条件形成了我们,但这不是必然。自从寒武纪的进化创造了最早的多细胞生物以来,在数百万可以想象的发展之下,也许只有一种发展导致了人类的出现。”

“可是人类统治着这颗星球。”布坎南坚持道,“不管你愿不愿意。”

“你确定吗?现在是 Yrr 统治着它。你快点回到现实中来吧,我们不过是还算不上进化成功的哺乳动物种类中的一小群。最成功的哺乳动物是蝙蝠、老鼠和羚羊。我们并不代表地球史圆满的最后一段,而仅仅是普通的一段。大自然不存在圆满阶段的倾向,只有竞择。时间可能会让这颗星球上某物种的身体和精神的复杂性暂时增长,但从总体看来这不是趋势,更谈不上是进步。总体说来生命不是在进步。它给生态空间增加一个复杂的因素,但同时,30 亿年来它又保存了像细菌这样的简单形式。生命没有理由想要改良什么。”

“你如何让你说的这些符合上帝的计划呢?”布坎南几乎是威胁地问道。

“如果有一位上帝,一位智慧的上帝的话,祂就是像我描述的这样安排的。那样我们就不是祂的杰作,而是一种变体,只有当这变体意识到自己的变体角色,才能存活下来。”

“祂按照祂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的说法呢?你也想怀疑这个说法吗?”

“你真的这样死抱着你的偏见,以至于不考虑,祂可能是按照祂的形象创造了 Yrr 吗?”布坎南的眼睛一闪。克罗夫不给他讲话的机会,而是将一团烟吹向他脸上。“但这整个讨论都是过时的,亲爱的朋友。如果上帝不想创造出尽可能好的物种,那祂是按照什么计划创造自己最喜欢的物种呢?不错,人类相较之下体积很大。大身体就是更好的身体吗?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有些物种确实像是愈来愈大,但大多数虽小也能生存得很好。至少在大灭绝的年代,较小的物种更容易幸存,大型动物每过几千万年就消失,进化又重新规定一个大小的下限,重新开始生长,直到下一颗彗星撞上来。砰!这就是上帝的计划!”

“这是宿命论。”

“不,是现实主义。”奥利维拉说道,“在极度变化时,因为不能适应而灭绝的,是跟人类一样高度专业化的物种。一只袋鼠很复杂,只能食用桉树叶。一旦桉树死光了,它怎么办呢?它就不再进食。相反的,大多数单细胞生物能忍受冰河纪和火山爆发、氧气或甲烷过剩,它们可能数千年来都生活在一种假死状态,又重新复活过来。细菌生活在数千米深处的岩石里,生活在滚烫的泉水里,生活在冰川里。没有细菌,我们就无法活得更久;但没有我们,它们还是能活更久。

“哪怕在今天,空气中的氧气也是细菌的产物。影响我们生活的所有元素,氧气、氮气、磷、硫黄、二氧化碳,只有透过微生物的活动才对我们有用。细菌、真菌、单细胞生物、小食尸动物、昆虫和虫子处理死去的植物和动物,将它们的化学成分重新输入生命的整个系统中。在海洋里和在陆地上都一样。微生物是海中的主要生命形式。我们箱里的这种胶状物肯定比我们更古老,也许更聪明,不管这话你爱不爱听。”

“你不能拿人类生命和一个微生物比较。”布坎南嘀咕着,“人具有不同的意义。如果你连这也不理解,那你为什么要加入这个小组?”

“为了做正确的事情!”

“但你已经在用言语出卖人类了。”

“不,是人类在出卖世界,摆错了生物及其意义之间的关系,他是唯一这么做的物种。我们评判,分出邪恶的动物,重要的动物,有用的动物。我们根据我们看到的来评断大自然,但我们看到的只是微小的一部分,赋予它过高的意义。我们的感觉针对的是大动物和脊椎动物,主要是针对我们自己。因此我们到处都见到脊椎动物。事实上,科学介绍的脊椎动物种类的总数将近 43000 种,其中有 6000 多种是爬行动物,将近 10000 种鸟类和 4000 种左右的哺乳动物。而至今已知的无脊椎动物将近 100 万种,其中仅甲虫类就有 29 万种,超过了所有脊椎动物种类的七倍还多。”

皮克望着布坎南。“她说得对,克雷格。”他说道,“承认吧。你俩都对。”

“我们不是非常成功。”克罗夫说道,“如果你想看到成功,请你看看鲨鱼吧。它们自泥盆纪、自从 4 亿年以来生活到现在,外形一直未变。它们比人类的任何祖先都要古老百倍,有 350 种。可是,Yrr 有可能比鲨鱼还要古老。如果它们是单细胞生物,如果它们找到了一种群体思维的方法,那它们就比我们领先得太多了。我们永远赶不上这一领先。不过我们可以杀死它们。—但你想冒这个风险吗?我们知道它们对我们的生存有何意义吗?—或许,没有这个敌人我们还无法生存呢。”

“你想维护美国的价值,朱迪?”约翰逊摇着头,“那我们会失败的。”

“你有什么反对美国价值的呢?”

“什么也不反对。但你也听到了克罗夫讲的话:其他星球上的智能生命也许既不像人也不像哺乳动物,也许它们甚至都不是建立在 DNA 基础上的,因此它们的价值系统会完全不同于我们的。你以为你在那下面会遇到哪种道德和社会模式呢,在深海里?在一个文化有可能是建立在细胞分裂和群体牺牲的物种之上。如果你眼里只看到连人类也不能理解的价值的话,你如何能够沟通呢?”

“你错怪我了。”黎说道,“我明白我们并不独享道德。问题是:我们一定必须理解其他生命是怎么想的吗?或者,干脆竭尽所能来尝试和平共处,是不是更好呢?”

“互不干扰吗?”

“对。”

“马后炮,朱迪。”约翰逊说道,“我想,美国、澳洲、非洲和北极地区的原住民会欢迎你的立场。我们已经灭绝的各种动物也会欢迎的。形势肯定要复杂得多。我们都快无法理解别人是如何思考的了。但我们必须大胆尝试,因为我们已经互相妨碍了。我们共同的生存空间已经变得太狭窄了,无法并存,我们只能共同生活。只有当我们大力缩减我们所谓上帝赋予的权利时,这才有效。”

“你认为应该怎样呢?透过我们养成单细胞生物的生活习惯吗?”

“当然不是。遗传学上我们根本做不到。即使我们叫作文化的东西,也是输入在我们基因里的。文化进化始于远古时代,那时我们头脑里就确定了方向。文化是生物学的,难道我们以为设计战舰的是新的基因吗?我们建造飞机、航空母舰和剧院,但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跟上我们的远古活动的所谓文明水平,自从人们用第一把石斧交换肉以来:战争,部落大会,贸易。文化是我们进化的一部分。它用于将我们维持在一种稳定状态……”

“……直到一种更稳定的状态证明自己是优越的。我了解你想说什么,西古尔。在远古时代遗传物就给文化加上了烙印,相应地改变了基因。也就是说基因控制着我们的行为。它们创造了我俩进行这番交谈的基础,不管我们是多么憎恨这些想法。我们引以为傲的所有智慧,是基因控制的结果,文化只不过是社会行为的保留节目,与求生的斗争捆绑在一起。”

约翰逊不语。

“我说错什么了吗?”黎问道。

“没有。我听得很感动很入迷。你说得完全对。人类进化是基因变化和文化变迁的交替。导致我们大脑发育的是基因的变化。让我们能够讲话的是纯生物学,大自然于 50 万年前改变了我们喉头的结构,在大脑皮层形成了语言中心。而这一基因变化导致了文化的形成。语言表达认识、过去、未来和想象力。文化是生物学变化过程的结果,生物的转变又反映了文化的继续发展。虽然推迟了很多,但情况正是如此。”

黎微笑着。“我有幸站在你面前,真是太好了。”

“我没有别的期待。”约翰逊迷人地说道,“但你自己讲了出来,朱迪:我们深受赞美的文化多样性受到基因的限制。限制就在智慧的非人类文化开始的地方。我们形成了多种文化,但它们统统是保护我们人类的基础。我们不能接受这么一个物种的价值,它的生物学与我们的相反,在争夺生存空间和资源斗争中必然就是我们的敌人。”

“你不相信在银河系联盟,我们会和走路的蜂巢一起在吧台上喝酒?”

“《星球大战》吗?”

“对。”

“一部了不起的影片。不。我相信,只有经过很长、很长时间的克服这才会有效。当与其他生命的文化交流深深影响了我们的基因程序的时候。”

“这表示我说对了!我们不应该想去理解 Yrr。我们应该找到一个互不打搅的方向。”

“你说得不对。因为它们不让我们安宁。”

“那我们就输了。”

“为什么?”

“难道我们不是一致认为,人类和非人类不能达到意见一致吗?”

“我们也一致认为,基督徒和穆斯林不可能达到意见一致。你听着,朱迪:我们不能也不必理解 Yrr。但我们必须将位置让给我们不理解的东西。这不同于让一方的价值完全支持另一方的价值。解决方法在于撤退,目前需要我们的撤退。这办法可能有效。它不是透过感情的理解—这行不通。但要透过改变视角。透过一种对世界的理解,我们离开自己的理解方法愈远,就愈全面,一步一步,想办法跟我们自己保持距离。没有这种距离,我们就不能让 Yrr 放弃用它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我们。”

“我们不是正在想办法撤退吗?不谈别的,就说我们在设法和它们接触。”

“说到你,你这么做想取得什么结果呢?”

黎沉默不语。

“朱迪,请你告诉我一个秘密。为什么我非常尊敬你又极端不信任你呢?”

他们四目相对。从其他桌传来交谈的嘈杂声,像一阵波涛涌来,淹过甲板,有力地向他们扑下来。交谈声变成呼唤,然后是喊叫。此时广播里一个声音在甲板上回响:“海豚警报!——注意!——海豚警报!”

黎首先挣脱了目光的对峙,转头望向朦胧的大海。“我的天哪。”她低声道。

大海不再朦胧了。它开始闪烁。

蓝色云团

四面八方的海浪闪着荧光。深蓝色的深渊从水下浮出水面,扩散,流到一起,看上去像是天空向大海里倒水。独立号漂浮在光芒里。

“如果这是对你上一封讯息的回答,”灰狼对克罗夫说道,目光未能离开这幕好戏,“你一定给海底的某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真是太美了。”戴拉维低语道。

“你们看!”鲁宾叫道。

蓝光形成的帷幕搅动了起来。光线开始闪烁,里面形成巨大的涡流,先是缓慢旋转,然后愈转愈快,最后像漩涡状星云,吸进蓝色的水流。中心愈来愈紧密。似有数千颗星星在里面闪烁、又消逝……

突然一道闪电。飞行甲板上惊呼连连。

画面霎时起了变化。强烈的放电掠过水里,扩散到迅速远去的涡流。一阵无声的雷暴在水面下咆哮。紧接着涡流开始将独立号往回拉。蓝色云团向着地平线远去,速度快得惊人,再也看不见了。

灰狼第一个从惊滞状态中恢复,向舰桥跑去。

“杰克!”戴拉维跟在他身后。其他人跟着他们。灰狼沿扶梯跑下去,大步穿过安全区走道,冲进作战情报中心,皮克和黎接踵而至。舰体摄影机的屏幕上只有墨绿色的水面,后来画面上出现两条海豚。

“怎么回事?”皮克嚷道,“声呐怎么说?”

有一位转过身来。“海上有个大东西,长官。某种东西,我不知道……很难说……不知怎么地……”

“某种东西,不知怎么地?”黎抓住那人的肩。“你快报告,你这个蠢蛋!要精确!那里怎么回事?”

那人脸色苍白了。“是……是……我们屏幕上什么都没有,然后出现一大块。它们凭空出现,我发誓,水突然变成了物质。它们连成一堵墙,形成一个……它无所不在……”

“让眼镜蛇直升机升空。立刻。大范围侦察。”

“你们收到了海豚的任何消息吗?”灰狼问道。

“不明生物。”一位女兵报告说,“它们先侦察到它的。”

“位置呢?”

“同时出现。正在远去,现在于海上一公里处,持续后撤。声呐显示四面八方都有巨物存在。”

“海豚此刻在哪里?”

“在独立号下面,长官。它们挤在闸外。我想它们很害怕!它们想进来。”

愈来愈多人来到作战情报中心。

“请将卫星图投映到大屏幕上。”皮克命令道。

大图显示的是 KH-12 角度的独立号。它漂在黑暗的水面上。蓝光和闪电无影无踪。

“刚刚那下面还一片亮光。”负责卫星分析的那人说道。

“我们能收到其他卫星的图像吗?”

“现在无法收到。长官。”

“好吧。让 KH-12 调节焦距。”

那人将命令传到控制站。几秒钟后独立号在屏幕上缩小。卫星将那一部分拉远了。铅灰色的格陵兰海向四面延伸。喇叭里传出海豚的尖叫和敲打声。它们还在报告一种不明生物的存在。

“还不够。”

KH-12 继续调整焦距。物镜这下捕捉到了 100 平方公里的范围。整整 250 米长的独立号在里面像截漂流木。他们屏住呼吸盯着屏幕。

现在他们看到它了。辽阔的四周形成一个闪着蓝光的细圈。里面一烁一灭。

“这东西有多大?”皮克低语道。

“直径 4 公里。”屏幕旁的那女人说道,“甚至更大。像是一条软管。我们在卫星图上看到的是开口,一直通到海底。我们可以说是坐在……食道里。”

“那么这是什么东西?”

约翰逊在他身旁钻了出来。“要我说,是胶状物。”

“哎呀太好了。”范德比特喘息道,“妈的,你向那下面发送了什么呀?”他冲克罗夫嚷道。

“我们要求它现身。”克罗夫说道。

“这主意好吗?”

尚卡尔恼怒地转向他。“我们不是想接触吗?你抱怨什么?你以为它们会寄来快递吗?”

“我们接收到一个信号!”

众人猛地转向讲话者。是负责监视声音的人。尚卡尔往他那里赶过去,俯身在屏幕上方。

“是什么东西?”克罗夫向他叫道。

“从光谱图形看是个刮擦声信号。”

“一个答复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

“那个圆圈。它在收缩!”

所有的头都仰起来望向大图。那个闪烁的圆圈开始缓缓地向船移来。同时有两个微小的点离开独立号远去。两架战斗直升机开始了侦察飞行。喇叭里的口哨和叽叽声愈来愈强烈。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住嘴。”黎呵斥道,皱起眉谛听海豚的声音,“另外还有个信号。”

“是的。”戴拉维垂着眼睫倾听,“不明生物,另外……”

“虎鲸!”灰狼喊道。

“多只巨大的身躯正从下面接近。”声呐旁的女人证实,“来自管子内部。”

灰狼望着黎。“我看情形不妙。我们应该将海豚叫上船来。”

“为什么偏偏要现在?”

“我不想拿这些动物的生命冒险。我们还需要照片。”

黎犹豫了一下。“好。你将它们叫进来吧。我通知罗斯科维奇。皮克,请你带四个人,陪欧班侬去底层甲板。”

“利昂。”灰狼说道,“丽西娅。”

他们快步赶了出去。鲁宾目送着他们。他向黎弯过身来,压低声音讲了句什么。她听着,点点头,又重新转向屏幕。

“等等我!”鲁宾在那组人背后叫道,“我一起去。”

底层甲板

罗斯科维奇比科学家们早赶到底层甲板,陪伴他的有布朗宁和另一位技术人员。当他看到损坏的深飞时,他大声叫骂起来。他们还是没有修好它。它的舱盖开着,漂浮在水面,只有一根铁链伸向天花板固定着。“就不能快点修好吗?”他对布朗宁嚷道。

“事情比我们想的要复杂。”那位女技术主任一边沿着码头奔跑,一边辩护道,“操作机械……”

“哎呀,该死。”罗斯科维奇打量着那艘船,它一半位于四米水深的闸上方,“它开始妨碍我了。每次我们让那些畜生进出时,它都愈来愈碍路。”

“恕我直言,长官,它不碍路,等我们修好,会重新将它吊在天花板上。”

罗斯科维奇嘀咕了一句含糊的话,站到操纵台后面。船就在他眼前。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底闸。他依赖操纵台上的显示器。他又用了更有力的开骂。他们匆匆地改装了独立号,做得很马虎!见鬼,为什么一切功能不正常的东西都要在实战中才出问题呢?如果一艘漂浮的潜水艇会让人看不到闸门,他们在虚空间里做那么多测试干什么用?

机库甲板上传来脚步声。灰狼、戴拉维、安纳瓦克和鲁宾沿斜板下来了,后面跟着皮克和他的手下。士兵们分立在码头两侧。鲁宾和皮克走向罗斯科维奇,灰狼和其他人换上他们的潜水服,戴上防护镜。

“完毕。”灰狼说道,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个圆圈,表示准备好了。“我们让它们进来。”

罗斯科维奇点点头,打开自动引诱叫声。他看到科学家们跳进水池,身体被水下探照灯照着。他们游近闸门,先后潜了下去。罗斯科维奇打开底门。

戴拉维头朝下潜向闸边的仪表显示器。他们还在下潜,玻璃盖下方三米处的厚重钢板就动起来了。她看到钢门分开,露出大海。立即有两只海豚溜了进来。它们显得很紧张,用吻部顶撞玻璃。灰狼打个再等等的手势。另一只海豚游进了闸。

此时钢门全开。玻璃圆顶下的深渊张着大嘴。戴拉维使劲地望进黑暗里。看不到任何异常的东西,没有发光体,没有闪电,没有虎鲸,不见其余三只海豚。她继续下潜,直到双手摸到玻璃面,在深水里寻找。第四只突然冲过来,原地一个转身,游进网关水池里。灰狼点点头,戴拉维将这信号传给罗斯科维奇。钢板慢慢地重新合拢,随着一声闷响关上。网关内部的测量仪开始运转,检查水的干净程度和污染状况。几秒钟后探测设备亮起绿灯,将释放指令传给罗斯科维奇的操纵台。两扇玻璃门无声地滑开。

门一开到足够的宽度,那些动物就挤了进来,受到灰狼和安纳瓦克的迎接。

皮克看着罗斯科维奇重新关闭玻璃圆顶。他的目光盯在屏幕上。鲁宾走到水池边,盯着下面的闸。

“只剩两只了。”罗斯科维奇哼道。

喇叭里传来还在外面的海豚尖叫声和嚓嚓声。它们愈来愈不安。灰狼的头钻出水面,然后安纳瓦克和戴拉维钻了出来。

“那些动物讲什么?”皮克问道。

“还是同样的内容。”灰狼回答道,“不明生物和虎鲸。屏幕发现什么新东西没有?”

“没有。”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们将最后两只接进来吧。”

皮克愣住了。屏幕边缘开始发出深蓝色的闪光。“我想你们动作要快。”他说道,“它愈来愈近了。”

科学家们重新潜向闸门。皮克呼叫作战情报中心。“你们在那上面看到什么?”

“那个圆圈在继续收缩。”操纵台的喇叭里传出黎沙哑的声音。“飞行员说,那东西在下潜,但卫星图像上还能清晰地看到。看样子它想钻到船下去。你们那下面应该很快就能看到蓝色光芒。”

“周围已经变亮了。我们遇到什么东西?蓝色云团吗?”

“萨洛?”这是约翰逊,“不,我想那不再是云的形状。细胞结合了。这是一根由胶状物组成的坚固软管,它还在收缩。我不知道那里头在发生什么事,但你们真的要赶紧结束。”

“我们马上结束。罗斯科维奇?”

“准备好了。”罗斯科维奇说道,“我将门打开。”

安纳瓦克中邪了似地浮在玻璃顶上方。这回钢板分开时的情形不一样。他们头一回看到的是深绿色的黑暗。现在海里到处漫着淡蓝色光晕,光的强度还在慢慢增加。

这东西看上去不像云团,他想。更像是向四周辐射的光亮。他想到了他们在作战情报中心看到过的卫星图片。想到了独立号就位于其中央的巨大咽喉。

他恍然大悟,他是在望进那根管子内部。想到软管的尺寸他就反胃。他突然害怕起来。当第五条海豚猛然跃进水池时,他吓得后退一步,几乎无法掩饰逃跑的欲望。海豚挤到玻璃盖下。安纳瓦克强迫自己保持镇静。紧接着第六只海豚进闸。钢板滑拢,探测设备检查水质,向罗斯科维奇发出“正常”的指令,玻璃门打开。

布朗宁大步跃上深飞。

“怎么回事?”罗斯科维奇问道。

“动物们进来了。我在做我的工作,就这样。”

“喂,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没错,是这么说的。”布朗宁蹲下去,打开艇尾的盖子。“我现在就修好这该死的东西。”

“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布朗宁。”皮克生气地说,“请你别做蠢事。”他无法从屏幕上移开他的目光。愈来愈亮了。

“萨洛,你们下面结束了吗?”传来约翰逊的声音。

“是的。上面出什么事了?”

“管子边缘插向船下。”

“这东西会伤害我们吗?”

“几乎不可能。我想象不出哪种生物能让独立号抖动一下的。这东西也不会。它是胶状物。像是没有肌肉的橡胶。”

“它就在我们下面。”鲁宾从水池边说道。他转过身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请你将闸门再打开一次,路德。快。”

“什么?”罗斯科维奇眼睛大睁,“你疯了吗?”

鲁宾几步来到他身旁。“将军?”他对着操纵台的麦克风叫道。

线路里传来沙沙声。“什么事,米克?”

“这里正出现一个得到大量胶状物的绝佳机会。我要求再次开闸,但皮克和罗斯科维奇……”

“朱迪,我们不能冒这种险。”皮克说道,“我们无法控制。”

“我们只打开钢门,等上一会儿。”鲁宾说道,“也许那生物好奇。我们抓上几块,再将门关上。一大块研究样本,你认为这主意怎么样?”

“如果钻进来的东西已经受到了污染呢?”罗斯科维奇问。

“我的天,到处都是怀疑论者!这我们会查出来的。在弄清之前,我们当然关闭玻璃盖!”

皮克摇摇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鲁宾翻着白眼。“将军,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好吧。”黎说道,“但要小心。”

皮克不高兴地望着前方。鲁宾笑出声来,走近池边,挥着手臂。

“嗨,你们准备好。”他向灰狼、安纳瓦克和戴拉维喊道,他们正在水里从动物们身上取下设备。“你们……”他们听不到他讲话,“哎呀,无所谓了。来吧,路德,请你打开该死的门。只要盖子关闭着,就不可能出什么事。”

“我们是不是该等到……”

“我们不能等。”鲁宾对他嚷道,“你听到黎的话了。如果我们等,它就消失了。你就放点胶状物进闸,再将闸关上。我有一立方米左右就足够了。”

无耻的家伙,罗斯科维奇想道。他真想将鲁宾扔下水去,但这混账有黎的授权。是她指示这样做的。

他按下闸门操作键。

戴拉维处理的是只特别不安的海豚,它不耐烦地蹦跳着。在要从它身上取下摄影机时,那只海豚溜走了,潜向闸门,身后拖着一半设备。她看到它在玻璃盖上方打转,就奋力游过去追它。上面商量的事情她一句没听到。

你怎么了?她想道。过来。你没必要害怕呀。

然后她看到发生了什么事。

钢门重新打开。

她吓呆了,忘记游泳,向下沉去直到脚趾尖碰到了玻璃。她身下的门在继续滑开来。大海在浓厚的蓝色里闪烁。电光掠过水下。

罗斯科维奇他妈的在干什么呀?他为什么打开门?

那只海豚发疯地在闸门上方转圈。它游过来顶撞了她一下。显然它是想将她从闸门口挤开。当戴拉维没有立即做出反应时,它急转身蹿开了。

她盯着闪闪发光的深渊里。

那下面是什么东西?她隐隐认出了穿掠过的影子,然后一块东西在接近、变大。

很快地接近。

那东西终于有了形状,具有了形象。

她突然明白向她冲来的是什么东西。她认出了那颗巨大的头,黑额,下体白色,嘴唇半张,牙齿齐整。这是她见过最大的一只。它从水下直线上蹿,似乎愈蹿愈快,显然丝毫没有回避的打算。她的脑海里在飞速运转。她所掌握的情况在瞬息之间汇整。玻璃门厚而坚固,但还不够强大,无法顶住一颗有生命的炸弹。这动物一定不止 12 米长。它上蹿的速度最高能达到每小时 56 公里。

它太快了。

她绝望地想离开闸门。

那只虎鲸像颗鱼雷似地砰的一声穿过玻璃盖。压力波将戴拉维冲得转了一圈。她依稀看到钢框的残骸和碎片旋转着向她射来,还有从被毁的玻璃圆顶钻出来的鲸鱼白腹,撞击几乎没有影响到它的速度。有什么狠狠击在她肩胛骨之间。她大叫一声,呛了水,她拍打着,方向感消失了。她惊惶失措。

罗斯科维奇简直来不及理解形势。当虎鲸破门而入时,码头在他的脚下嗡嗡颤抖。一座巨大的水山托起深飞。当虎鲸一沉,又重新加速时,他看到布朗宁站立不稳,手臂划着水。

“闸!”鲁宾喊道,“关闸!”

虎鲸头撞潜水艇,将它抛起老高。固定的铁链哗地绷断了。布朗宁的身体被抛到空中,重重地撞在操纵台上。她一只靴子击中罗斯科维奇的胸部,撞得他直后退。他连同皮克一起撞在机库墙上。

“潜水艇!”鲁宾喊道,“潜水艇!”

布朗宁额头淌血栽回水里。在她的上方,深飞的尾部垂直竖起,潜水艇眨眼间灌满水,沉没了。罗斯科维奇挣扎着爬起来,试图赶到操纵台。有什么向他呼啸而来。他一抬头,看到被扯断的铁链像鞭子般挥来。慌张中他想闪开,感觉链尾擦过他的太阳穴,缠在他的脖子上。他无法呼吸了。

他被拽向前,从水池边沿滑了下去。

灰狼离得太远,无法看清是什么引发了这场灾难,由于浮在水里,他也丝毫没有感觉到震动。他看到潜水艇被拖出了托架,布朗宁和罗斯科维奇出事了。鲁宾站在操纵台旁边嚷嚷边打手势。皮克在他身后钻了出来。士兵们举起武器,跑向出事地点。

他的目光匆匆地在水面寻找戴拉维。安纳瓦克就在他身旁,但他四处都找不到戴拉维。

“丽西娅?”

没有回音。

“丽西娅?”冰冷的害怕刺中他的心脏。他猛地潜下水,飞射向闸门。

戴拉维游错了方向。她的背疼得要命,她害怕淹死。她突然又来到了闸门上方。玻璃盖的两半被拉开了,钢壁正开始合拢。下面的海洋是一团光。

她仰面朝上。

噢不!

深飞舱口开着向她落下来,船头在前。像块石头一样落下来。她使尽全力双脚拍水。它会撞上她的。她看到折叠在一起的抓臂愈来愈近,于是她像只水獭似地伸开四肢,但够不到。船擦过她的身体。她感觉肋骨断了,张嘴喊叫,呛进更多的水。船无情地将她往下压,穿过闸,往外压进大海。寒气砭骨。她半昏迷地看到钢门咚地撞上潜水艇,深飞停止下沉。它被卡死了,而戴拉维在继续下沉。她伸出双臂,想抓住远去的船,但她的手指滑脱。她再也没有力气了,她的肺像铅一样沉重,腹腔里的东西似乎全被挤碎了。

求求你,她想到,我想回去。回船里去。我不想死。

她在被堵住的闸门和卡住的船之间依稀看到了灰狼的脸,但这可能是一个想象,一个希望获救的美梦。

某个黑色的大家伙从侧面而来。张开的颌骨,一排排圆锥形的牙齿。

虎鲸的牙齿咬碎了她的胸部。

她再也看不到那发光物掠过她身旁了。当那生物钻进闸时,戴拉维已经死了。

皮克愤怒得一拳砸在操纵台上。他想关闸,但失败了。深飞堵住了两块钢板。他不得不将它们重新分开,牺牲那艘潜水艇,不然就得冒险,天知道什么东西会钻进舰来。

布朗宁不见踪影。罗斯科维奇颤抖着吊在链子上,双腿拖在水里,双手抱紧了脖子。

该死的虎鲸在哪儿?

“萨洛。”鲁宾嚎叫道。水奔腾着,浪花翻滚。士兵们来回奔跑,乱作一团,毫无计划。灰狼潜下了水。安纳瓦克不见踪影。还有戴拉维呢?戴拉维怎么样了?有人顶了一下他的腰。

“萨洛,该死的!”鲁宾将他从操纵台旁挤开了。他的双手在键盘上飞弹,按下按钮。“你为什么还不快关上该死的闸?”

“你这个蠢蛋。”皮克嚷道。他缓过气来,一拳砸在鲁宾的脸中央。生物学家摇晃了一下,栽进水里。水花飞溅,皮克看到鲸鱼剑状的背鳍钻出泡沫,向自己游来。

鲁宾的头气喘吁吁地钻出水面。他也看到了那根鳍,喊叫起来。

皮克按下按钮,想打开钢门,让深飞掉下大海。

应该有盏控制灯在闪烁。没有反应。

灰狼相信自己发疯了。一群虎鲸从独立号下游过。其中一只张口咬住戴拉维,将她的身体拖远直至看不见。他没有多想就向被卡住的闸门之间的空隙游去,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下面蹿上来。他的眼前金星乱冒,然后他像是被只巨拳打了一记,向后飞去,上下颠倒。安纳瓦克在他的左侧一闪,又消失了。那里有一双腿在水里乱蹬。一副身躯向他撞来。一个白色腹部—钻进过舰里的那只虎鲸从他头顶游走了。然后又是被潜水艇卡住的闸门……

还有从张开闸门之间挤进来的那东西。

它看上去像根超大珊瑚虫的触手。只是没有哪个珊瑚虫有这种触手。没有哪个珊瑚虫大到有一根直径三米的触手。某种无定形的物质涌上底层甲板,速度飞快,愈来愈多。一种胶状肌肉,一过闸门就分成了细细的一束束,它们光滑的表面有明亮的图纹在闪烁。

鲁宾逃命般游着。

那根鳍尾随着他。他又咳又吐地游到码头,惊慌失措地想爬上去。他弯起臂肘。他听到枪声,又跌落水里,看到自己面对着难以置信的一幕。他顿时明白他的愿望刚刚实现了。异形钻了进来,只是钻进来的情形和他的预期完全不同。

到处是发光的触须。有树那么粗。

触须之间是虎鲸张开的咽喉。

鲁宾往上爬。就在他面前有一双脚在踢水。罗斯科维奇眼睛鼓突地盯着下面的他。看上去他像是吊在绞索上似的。他想用双手松开缠住脖子的铁链。

他嘴里发出可怕的咕噜声。噢我的天哪,鲁宾想。这时,那根鳍都快到他身旁了,转身……

虎鲸随着浪涛钻上来,嘴巴大张着。罗斯科维奇的腿掉进去。颌骨合拢。那动物不动地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又沉了下去……罗斯科维奇鲜血淋淋的躯体在水面摆动,鲁宾不由自主地呆望着他。他听到一声持续不断的长嚎,明白是他自己在嚎叫。

他不停地哭嚎。那根鳍又出现了。

作战情报中心

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秒钟内底层甲板上就乱成一团。她惊愕地看着皮克沿码头奔跑,将士兵们盲目地赶下水,并看到罗斯科维奇被咬碎的躯体。“建立无线电联络!”她命令道。

指挥中心突然回响起枪声和喊叫声。周围的人脸上都是恐惧。大家七嘴八舌,作战情报中心里也跟底层甲板上一样紊乱。她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做。派人增援,当然。这回带上炸弹。那下面的人干吗用传统的枪噼啪地射击呀?

她必须重新控制住。她要亲自下去。她一言不发地跑进隔壁的登陆部队行动中心。战时她用作水陆两栖行动的指挥中心。如果底层甲板控制失灵,可以从这里灌满和排空浮箱,打开舰尾的活门。登陆部队行动中心唯一不能控制的是底闸,仓促改建独立号时的另一道愚蠢指示。

“好吧。”她指示操纵台吓坏的人员,“排空舰尾浮箱。放空舰尾的水。”她思考。底层甲板底部的闸是关着还是开着?水能流出去吗?屏幕上的恐怖景象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一般情况下,升高舰尾就足够了,人造码头的水就会透过开着的闸或船尾活门流出去。万一两者都堵住了,还有应急排水系统,需要长一点时间,但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黎吩咐开动水泵,跑回作战情报中心。

底层甲板

闸门毫无反应。他暂时无法思考为什么。皮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一个武器柜,取出一根带雷管的标枪。士兵们发疯地向水里射击。某种章鱼似的巨物穿过敞开的闸游进舰内,轻捷灵活地紧贴在水面下穿行,而虎鲸咬掉了罗斯科维奇的双腿。

他从眼角看到鲁宾在从水里往上爬。皮克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厌恶。他恨这位生物学家,但他不可以听任自己的冲动将他推下水里去。无论如何都必须保住鲁宾的性命。他必须将任务执行到底。

背鳍游离码头。安纳瓦克和灰狼游到很远的地方。他们奋力游向对岸。闪光的触须尾随着他们。事实上这些东西无所不在,在所有的方向闪烁,而那只虎鲸一目了然是看准了逃跑者。

他必须在这畜生再杀死人之前将它干掉。

皮克突然感觉内心平静了下来。别的可以不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干掉这堆有牙齿的肉。

他举起标枪,张望着。

安纳瓦克眼见虎鲸愈来愈近。人造码头里白浪滔滔,水花喷溅,似乎自己有了生命。波浪汹涌,蓝光闪烁,虎鲸目标明确地破浪向他和灰狼追来。

当那动物猛吸气时,就露出黑色的头颅。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到不了码头。他们必须采取什么行动。

在克拉阔特湾里虎鲸袭击时,灰狼驾着他的船及时赶到了,但灰狼现在的情况并不比安纳瓦克好。他们得想办法干掉虎鲸。

鲸鱼潜下水去。

“我们让它过去!”他对灰狼喊叫道。

不是很精确,他想道。不清楚,杰克不知能否明白。但反正已经没时间解释了。

安纳瓦克深呼吸,沉下水去。

皮克咒骂着。那畜生消失了,灰狼和安纳瓦克也不见踪影。他沿着码头跑了很远,寻找那具庞大的身躯,但水池变成了一座超现实主义的移动监狱,光线、无法定义的形状和喷溅的浪花让人再也看不清楚。他面前的一位士兵对着水里的蛇形物射击,显然没有效果。

“别做蠢事了!”皮克将那人推向操纵台方向,“你去发警报。然后设法打开闸门,放下潜水艇。”他的目光搜寻着水面,“然后请你关上他妈的闸门。”

士兵停止射击,跑走了。

皮克走到码头边缘,眯紧眼睛。握在手里的标枪很沉重。虎鲸在哪儿?

再也不见它的踪影。只有颤抖蠕动的东西,蓝色和白色的光。安纳瓦克一钻下水面,刺耳的噪音就变成了沉闷的呼呼声和扑打声。灰狼在他身旁划水。他的嘴里冒着气泡。安纳瓦克还抓紧着这个半印第安人的手臂,将灰狼一起拖下水面。他不知道他的主意是否行得通,但在水面上必死无疑。

某种东西向他涌过来,像条巨大的无头蛇。一束束的光线在这个半透明蓝光闪闪的组织上方有节奏地律动。从中伸出数百根细细的、鞭子状的触须,扫过甲板的地面,安纳瓦克突然明白那东西在做什么。它在扫描它的周围。那些鞭子照亮了水池的每一个点。当他还在既惊骇又入迷地观看时,蛇体里又长出新的触须,朝着他的方向挥舞。

虎鲸的嘴张开在它们之间。

安纳瓦克心里在迟疑。他的一部分离开他,非常冷静地提问,这个进攻者有多少成分还是鲸鱼,有多少是胶状物?它不再按自然本性而是按钻进它体内的外来意识行事,他们还能期望这样一只生物什么?他必须将这只虎鲸视作发光体的一部分,它不再是具有自然反射能力的鲸鱼。但这样或许有好处。也许他们能成功地迷惑这只动物。

虎鲸箭也似的蹿来。安纳瓦克回避开,推了灰狼一下,看着他射向相反的方向。他听懂了他的喊叫!

在猎物意外分开之后,那只鲸鱼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了。

赢得了几秒钟的时间。

安纳瓦克没有再看虎鲸,他游进杂乱的触须中间。

鲁宾气喘吁吁,四肢着地爬上了码头。那位士兵从他身上跳过,匆匆赶向操纵台。他扫了一眼屏幕,判断了一下,按下开闸的按钮。

系统卡住了。

像他队伍里的每位战友一样,这位士兵接受过船上所有技术系统的培训,熟悉它们的运行方式。布朗宁的身躯被抛向操纵台的画面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弯下身,仔细观看那个按钮。卡住了。歪向一侧。也许是被布朗宁的靴子踢的。他并不需要做多少纠正。他抓起武器,用枪托砸它。

按钮恢复原位。

安纳瓦克漂浮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他的周围扭动着细韧触须的垂帘。他根本不知道,游进这团触须是不是个好主意,但这问题是多余的。也许胶状物会做出侵略性反应,也许根本不会。很可能这东西也被污染了。那样他们反正都死定了。不管怎样,在这里,那只虎鲸暂时较难发现他。

发光的触须朝着他的方向弯过来。一切都动了起来。安纳瓦克被抛来抛去。触须的网愈来愈密,他突然感觉有根鞭子状的东西在抚摸他的脸。他拂开它。

其余的蜿蜒而来,摸他的头顶和身体。他的头脑里蹦蹦跳,嗡嗡响。他的胸口渐渐痛起来。如果他不能尽快找到机会钻上去,他就得听凭这东西摆布了。

他双手抓进那团东西,撕扯开来。好像他是在跟一条蝮蛇作战似的。那生物像块极富弹性的结实肌肉,同时又在不停地变化。那些刚才还缠着他的触须,开始变形,撤回去,溶入在大物体里,同时又生出其他的肢体来。这东西实在难以预料,它显然喜欢上了利昂·安纳瓦克。

一个细长优雅的身躯掠过他身旁。

一张微笑的脸。一只海豚。安纳瓦克本能地伸手抓住背鳍。海豚没有停下,带着他窜出触须。他抱紧,看到虎鲸从一侧冲来。海豚向上跃起。巨大的颌骨在他们身后咬来,差点就咬到,然后他们钻出水面,游向人造堤坝。

士兵按下按钮。

只不过用枪托修理了一下就成功了。钢门慢慢移动,放开了潜水艇。潜水艇又开始下沉,经过从闸门挤进的那个生物身旁。深飞无声地从舰里掉出去,消失在大海深处。

有那么一瞬间,那位士兵怀疑让闸开着是不是更好,但他接到的命令不是这样的。命令要他将它关闭,于是他服从了。这回没有潜水艇卡住闸门。在闸门强大的发动机的驱动下,钢板挤进树一样粗的生物,将它截断。

皮克举起标枪。他刚才看到安纳瓦克。虎鲸似乎抓住了他,但后来安纳瓦克又出现了,而那畜生游向对面。士兵们射击黑色的背,虎鲸沉到了水下。

他们杀死它了吗?

“闸门关闭。”那位士兵从操纵台向这里喊道。

皮克抬手示意他明白了,缓缓地沿着码头走着。他的目光在搜索对面。没有什么子弹对付得了这只章鱼怪,他又不敢向胶状物里发射炸弹。水池里还有人呢。他走近池沿。

灰狼学着安纳瓦克的样子游进触须。他拼命游向水池另一侧。几米后那个生物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路,他不得不改变方向。他彻底丧失了方向感。

触须向他盘来,缠住他的肩。灰狼顿感恶心想吐。他心慌意乱。戴拉维死去的画面永远刻在他的视网膜上,像一部影片似地不断在重复播放。他扯下身上的胶状物,猛转身,想离开。

他突然漂浮在闸门上方了。潜水艇不见了。他看到闸门正在关闭,挤进胶状物,一米粗的胶状物被整齐地截断了。那东西的反应很明显:它很不高兴。

一股巨浪扑向皮克。虎鲸就在他面前钻了出来。太吃惊了,来不及害怕,皮克看到了粉红色的咽喉。他吓得直后退,与此同时整个甲板似乎在飞离。那生物发怒了。发狂的巨蛇一直旋升到天花板,拍打着墙壁,扫荡了码头。皮克听到士兵们在喊叫和开枪,看到身体在空中翻滚,掉进了水池,然后有什么东西打在他的腿上,他仰面跌倒了。他痛得透不过气。虎鲸的身体向他压下来。皮克呻吟着,将标枪抓得更紧,被一下拖进了水池。

他随着一个气泡的漩涡下沉。他的双腿插在一个闪着蓝光的物体里。他用标枪捅它,钳子松开了。在他的头顶,虎鲸啪的一声掉回水里。一股巨大的压力波震住皮克,使他连转几圈。他看到鲸鱼的牙齿一排排地张开,相距不到一米,他将标枪插进它嘴里,使劲往下压。

有一会儿,一切似乎都停止了。

虎鲸的头颅里传出沉闷的爆炸声,不特别响亮,但世界被染成了红色。皮克随着一堆鲜血和肉块被向后抛出。他在空中转圈,撞在墙上,一个优美的动作又重新回到了码头上。他喘息着从池边爬开。到处是血。红色血污掺在脂肪组织和碎骨头里。他想站起来,脚一滑,又一屁股坐倒在地。疼痛掠过周身。他的左脚扭伤了,但现在他连这也没注意到。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画面。

那生物似乎发狂了。触须狂抽乱打。橱柜倒下,设备满天飞。只有一个士兵边射击边沿着码头跑,直到一根触须将他拖进水里。当一个半透明物贴着他的头上方扫过时,皮克蹲下身,那东西既不是蛇也不是触须,不是任何他见过的东西。他睁大眼睛看到那尖尖的东西边飞边发生变化,先是变成鱼身子,然后又变成一根根舞动的细线。似乎水池里有大动物似的,背鳍钻出,又消失了,畸形的头将它们的嘴伸向空中,奇怪地黏糊糊的,又变成软软的一团,啪地落进水里。

皮克揉揉眼睛。是他的错觉还是水面下沉了?杂音里掺进了机器的隆隆声,他明白:他们在抽空甲板!水被排出浮箱。独立号的舰尾悄悄升起,人造水池里的东西在流回大海。乱抽的触须收回去。那东西又突然变成整体潜下了水。皮克爬上墙,左脚一用力又倒下去。两只手抢在他跌倒之前抓住了他。

“抓紧。”灰狼说道。

皮克抱住巨人的肩,一跛一跛地试着走。虽然他并不矮小,但在灰狼身旁他还是感觉孱弱无力。他叹口气。灰狼果断地抱起他,沿码头跑向人造堤坝。

“停下。”皮克喘息道,“这么远够了。放我下来。”

灰狼轻轻地将他放下地。他们就在通向实验室的走道前。从这里可以望到整个水池。皮克发现,又能看见海豚馆的侧墙了。抽水泵还在轰鸣。他想起水池里的人们,他们恐怕全死了,想起士兵们,想起戴拉维和布朗宁……

想到安纳瓦克!他的目光在水面搜寻。安纳瓦克在哪儿?

他气喘吁吁地钻了出来,就在堤坝前面。灰狼扑过去,协助他爬了上来。他们看着水位继续下降。这下他们看到了一个大生物,它发出淡蓝色的光,游遍水池,好像在寻找一条出去的路。它的形状让人想到一只细长的鲸鱼或一条短而肥的海蛇。它的身体上方不再闪光,体内不再长出触须。它游进每个角落,弯弯曲曲地沿着墙壁游动,迅速地寻找不存在的出口。

“该死的畜生!”皮克喘息道,“这下子要被排干了。”

“不。我们必须救它。”这是鲁宾的声音。皮克转过头,看到那位生物学家在走道里钻出来。他颤抖着,双手抱着身体,但他眼神又像他坚持将胶状物放进船里来时闪亮了一下。

“救它?”安纳瓦克应声问道。

鲁宾脚步迟疑地走近来。他警惕地望着水池,那东西在里面转得愈来愈快。水深最多只剩两米了。那东西扩大了身体的面积,大概是为了减少吃水。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说道,“你们就不理解吗?我们必须将深海仿真器消毒。拿走蟹,放进新鲜水,尽可能多放进这种东西。这要比蟹好得多。这样我们就可以……”

灰狼一步奔到鲁宾身旁,双手卡住他的脖子,用力。生物学家张开嘴巴和眼睛,舌头呕了出来。

“杰克!”安纳瓦克想将灰狼的手臂往后拉,“快停下!”

皮克支撑着爬起来。他的左脚沉重如铅。没断,但痛得要命,这使他几乎寸步难挪。尽管如此。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须帮那个混蛋。

“杰克,这样没用。”他叫道,“请你放开这家伙。”

灰狼不予理睬。他举起鲁宾。鲁宾的脸色开始发紫。

“够了,欧班侬!”黎从隧道里走出来,身旁跟着几名士兵。

“我要杀死他。”灰狼平静地说道。

女指挥官走近一步,抓住灰狼的右手腕。“不,欧班侬,你不会这么做。我不管你和鲁宾有什么账要算,但他的工作很重要。”

“现在不重要了。”

“欧班侬!请你不要逼我伤害你。”

灰狼眼中冒火。他的眼睛落在黎身上。他显然知道她这么说是当真的,因此他又缓缓放下了鲁宾,双手松开他的脖子。生物学家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他作呕,想吐。

“是他害死了丽西娅。”灰狼低沉地说道。

黎点点头。她的脸部表情突然一变。“杰克,”她近乎温柔地说,“对不起。我向你保证,她不会白死。”

“死亡都是白死。”灰狼低声答道,转过身去,“我的海豚在哪儿?”

黎和她的随从人员大步走上码头。皮克真是个大笨蛋。他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让他的人员配炸弹标枪呢?因为无法预见这种事吗?愚蠢!这正是她曾经预料到的,一堆麻烦。她不知道麻烦会以什么方式出现,但会出现,这一点她很清楚。早在第一批科学家到达惠斯勒堡之前,她早就知道了,并采取相应的预防措施。

水池里只剩下几个水洼。那景象真恐怖。就在她脚下四米深的地方,横躺着虎鲸的尸体。曾经是头颅和长有利齿的吻,淡红色血浆弥漫开来。再远一点她看到几名士兵纹丝不动的身体。海豚,除了三只外,其他的都了无踪影。有可能在闸门开着时慌乱离开了船。

“真是糟透了。”她说道。

水池中央那团无形的东西几乎一动不动,变得苍白。在边缘,那东西最后浸在水里的地方,出现短短的触须,它们像蝮蛇一样趴在地面上。那东西在死去。它变形和在水面挥舞触须的力量是那样不可思议,现在的样子却显得无比绝望。胶状物的上侧开始显示出溶解的迹象。蜡一样透明的液体往下滴落。黎回想到,这堆搁浅的庞然大物不是单个生命,而是数十亿个单细胞生物的集合体,它们刚刚分散开来。鲁宾是对的。他们必须尽量多保留它。他们行动越快,群体能够生存下来的量就越大。

安纳瓦克轻轻地来到她身旁。黎继续搜索水池。她没有理睬罗斯科维奇晃动的身体,更准确地说,是身体的剩余部分。她眼角看到水池底部有东西在动,一直走到码头尽头,爬下梯子。安纳瓦克跟在她身后。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现在又看不到了。她保持适当的距离,走过开始发出难闻气味的残躯,这时她听到安纳瓦克在另一侧喊叫。她急忙绕过尸体,险些被布朗宁绊倒。这位女技术员睁大着眼睛,一半的身子躺在正在融化的那东西下面。

“帮帮我。”安纳瓦克说道。

他们一起从那东西下面拖出布朗宁。那东西非常缓慢和不甘心地放开她的腿。黎觉得死者特别沉重。

她的脸像油漆过似地发亮,黎弯下身去,想更仔细地看看。

布朗宁上身坐起。

“妈的!”

黎跳回去,看到布朗宁的脸开始癫痫似地抽搐,做鬼脸。那位女技术员抬起手臂,张开嘴,又仰面跌倒了。她的手指弯曲。她踢腿,弓背,连续多次使劲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黎见多识广,但现在她真的怕得要命。她盯着那具活死人,安纳瓦克带着明显的厌恶在布朗宁身旁蹲了下来。“朱迪,”他低声说道,“这你应该看看。”

黎克服住她的厌恶,走近去。

“这儿。”安纳瓦克说道。

她仔细观看。布朗宁脸上发亮的一层开始一滴滴地掉落,她突然认出了那是什么,块状、融化的束状组织沿着女技术员的肩和脖子延伸,钻进她的耳朵里……“钻进去了。”她低声道。

“这东西想接收她。”安纳瓦克点点头。他脸色惨白,对于一名因纽特人来说,这表情变化很明显。

“它很可能想爬进去,了解情况。但布朗宁不是鲸鱼。我猜测,她脑中剩余的一点电流在对接收尝试做出反应。”他停顿一下,“随时都会结束。”

黎沉默。

“它操纵所有可能的脑功能。”安纳瓦克说道,“但它不理解人类。”他直起身,“布朗宁死了,将军。我们所看到的,是一场快要结束的试验。”

加纳利群岛,帕尔马岛沿海,海莱玛平台

波尔曼怀疑地打量着小潜水站里的抗压装。外衣银光闪闪,头盔、组合关节和夹钳镶有玻璃。它们像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挂在打开的大箱子里,盯着虚无。“我本来不希望飞往月球的。”他说道。

“格哈德,”福斯特笑道,“400 米的水下和月球上相似。你非去不可,所以就别埋怨了。”

本来福斯特是想带凡·马尔滕一起下潜的,但波尔曼提醒他考虑那位荷兰人最熟悉海莱玛平台的设备,上面需要他。他不言自明地说出了下面有可能出麻烦。

“另外,”他议论说,“我不喜欢看着你们在那里瞎忙。你们可能是出色的潜水员,但精通水合物的仍然是我。”

“因此你才应该留在这里。”福斯特还击道,“你是我们的水合物专家。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们就再也没有水合物专家了。”

“不对。我们有埃尔温。他和我一样精通,甚至更精通。”

这期间聚斯已经从基尔赶到了。

“但潜水不是去散步。”凡·马尔滕说道,“你潜过水吗?”

“很多次。”

“我是指,你真的下潜很深过吗?”

波尔曼迟疑着。“我曾背着传统的氧气瓶下潜到 50 米。但我现在的状态好极了,更何况我也不是傻子。”他固执地补充道。

福斯特沉吟起来。“两个强壮男人足够了。”他说道,“我们带上小炸药包和……”

“会爆炸的……”波尔曼惊叫道,“炸药包。”

“那好,那好!”福斯特抬起双手,“我看,这事没有你不行。你一起去。可是,如果不舒服,你肯定会埋怨得我耳朵长茧的。”

此刻他们站在右侧浮船里,位于水下 18 米。浮船放水淹没了,但凡·马尔滕空出了一小块地方,它通过梯子连着平台。机器人也是从这里被放下水去的。因为凡·马尔滕知道,不能排除载人下潜,要潜到数百米的水下,传统的潜水设备根本没办法做到,因此向温哥华的纽特科研究所—一家以划时代创新著名的企业,订购了防护服。

“看样子很重。”波尔曼说道。

“90 公斤,主要成分是钛。”福斯特几乎是含情脉脉地抚摸头盔正面的玻璃罩,“潜水衣是件重家伙,但在水下你就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上下。潜水衣里会充入空气包裹着全身,因此血管不会因压力太大而爆裂,可以省去愚蠢的解压时间。”

“它有蹼。”

“天才创举吧?这样你就不会像块石头似地下沉,而可以像蛙人般游泳。”福斯特指指那许多的关节圈,“这设计保证可以让你在 400 米的水下还享有充分的行动自由。双手被保护在半球里,里面没有手套,但两只手臂连接着计算机控制的抓取系统,可以马上感应到衣服里面的手的细部动作,十分灵敏,你还可以用它来写遗嘱。”

“我们可以在下面待多长时间呢?”

“四十八小时。”凡·马尔滕说道。

当他看到波尔曼的惊讶表情时,他咧嘴笑了,“别害怕,你用不了这么长时间。”他指着两架鱼雷形机器人,每台将近 1.5 米长,装有螺旋桨,尖头上装有玻璃。上侧伸出一根好几米长的绳索,连着一块装有手柄、屏幕和按钮的控制板。

“这是你们的水猎犬,自动水下船。它们已被设定好光岛位置的程序,目标误差仅几厘米。请你们不要尝试纠正它,而是任它拉着你们。这些东西在你们前方 4 海里处,你们三分钟后就会到达那里了。”

“这种设定有多可靠?”波尔曼怀疑地问道。

“非常可靠。水猎犬有不同的探测设备,用来探测下潜深度和自身位置。无论如何你们不会驶错方向,万一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水猎犬就会避开。你们可通过绳尾的控制板启动程序前进、后退,很简单。按下标示○的按钮会启动螺旋桨,无需程序。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可以用下面的手柄操纵水猎犬的方向,你们想去哪里,这只小狗就跑向哪里。还有问题吗?”

波尔曼摇摇头。

“那出发吧。”

凡·马尔滕帮他们穿衣服。他们从背部的盖子开口处钻进潜水衣,盖子上装有两只空气瓶。波尔曼感觉自己像个身穿盔甲想去月球上散步的骑士。关上潜水衣后,有一会儿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一阵子后他才听到一些。他透过弧形的大眼罩看到福斯特正对着潜水衣里的他讲话,也能听到他说话的嗡嗡声,外面的噪音也重新钻进他的耳朵里。

“使用对讲机,”福斯特解释道,“要比比手画脚好得多。你适应手爪吗?”

波尔曼在球里动动手指,人造钳手跟着做一切动作。“我想还可以。”

“试试去抓凡·马尔滕递给你的控制板。”

第一次尝试就成功了。波尔曼轻松地吸口气。如果一切都像操作这个钳手一样简单的话,他就大可以放心了。

“还有件事。你往下看会在腰部地方看到一个凸起的四方形板子,像个扁平的开关。它是一个 POD。”

“一个什么?”

“不是什么你得为它绞尽脑汁或不安的东西。一种安全措施。我们几乎不可能遇上这种情况,但是若不小心遇上了,我告诉你它可以做什么。要打开它,你必须使劲推它。行吗?”

“POD 是什么东西?”

“下潜时的备用设备。”

“我真的想知道……”

“以后再说吧。你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

凡·马尔滕打开网关。灯光照亮的浅蓝色的水漫到他们脚下。“直接跳下去就行。”他说道,“我随后抛下水猎犬。等你们出了闸,就轮流启动你们的水猎犬,福斯特先。”

波尔曼踩着蹼脚慢慢走到边缘。穿着潜水衣,任何最细微的动作都得很使劲。他深呼吸,让身体向前倒下。水迎面扑来。他一个前翻,看到闸门的灯光从头顶掠过,又重新恢复直立姿势。他慢慢下沉,钻出网关潜到海里,掉进一个鱼群中间。数千条发光的鱼一哄而散,变成一个不断旋转的螺旋形。鱼群先后多次改变队形,聚集又散开。波尔曼看到了身旁的水猎犬,继续下沉。在他的头顶,浮船的黑暗船体里的闸门亮着灯。他让蹼前后拍打着,发现姿势稳定,似乎感觉不到潜水衣的重量了,实际上十分舒服。一艘携带型潜水艇。

福斯特跟随在后面的气泡里。他下沉到波尔曼的高度,透过头盔的玻璃望着他。直到这时波尔曼才注意到,这位美国人在潜水衣里还戴着棒球帽。

“你感觉怎么样?”福斯特问道。

“像是 R2-D2(电影《星球大战》里的机器人)的哥哥。”

福斯特笑了。他启动水猎犬的螺旋桨,机器人马上低下头,将火山学家往下拉。波尔曼也启动程序,猛地一动,头朝下往下潜,四周一下子就变暗了。凡·马尔滕说得对。确实很快,一会儿后就黑黝黝的了。除了水猎犬发出的微弱光线,什么都看不到。

令他吃惊的是黑暗令他不舒服。他曾经数百回地坐在屏幕前,监视机器人闯进深谷或继续钻进海底生物当中。他也曾随具有传奇色彩的阿尔文号潜艇下潜到 4000 米。但和塞在这套潜水衣里,被一只电子狗拉向陌生地带相比,完全是两回事。

但愿他手中这东西的程序设计正确,不然谁知道会跑到哪里去。

探照灯照亮密密麻麻的浮游生物。陡直向下。波尔曼的头盔里响起水猎犬的嗡嗡声。前面很远的地方发现一个金色生物,它正以一跳一跳的缓慢动作行进着。它十分美丽,一只深海水母,像艘宇宙飞船一样发出环状光的信号。波尔曼希望那不是害怕某种跟踪它的较大怪物的信号。后来那只水母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更远的地方又有其他水母漂游闪烁,突然,面前弥漫开一朵闪烁的白色云团,他吓了一跳。但这云团是白色的而不是蓝色的,是它在消失前发出微弱的生物荧光。波尔曼明白他看到了什么。那是一只 Mastigotheutis,一种墨鱼,它通常在 1000 米左右的深度才会出现。它会向入侵者喷出白色的墨,这绝对是有意义的—在漆黑一团的黑暗中,黑墨完全不管用。

水猎犬继续不停地拉。

波尔曼在前方的深海里寻找光岛的光,但撇开福斯特赶上来的亮点不谈,这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两道站立的光,他的和福斯特的,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太空里。

“斯坦利?”

“什么事?”

迅速的回答给了他安慰。“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什么了,对吗?”

“你不耐烦了吗?我的朋友。看看屏幕吧,这才游了 200 米。”

“噢。我知道,当然了。”

波尔曼不好意思再问福斯特是否相信水猎犬的程序,于是不再出声,设法压抑正逐渐浮现的不安。他开始希望有几只水母游过来,但什么东西都看不到。机器人嗡嗡响个不停,突然明显地改变方向。

有东西。波尔曼仔细观看,远方亮起一道幽暗的光。一开始只能隐隐看到,后来有了朦胧的正方形。

他深感轻松,真想夸赞了不起。了不起的狗。好狗。

光岛显得多小啊。

当他还在琢磨这件事时,它移近了,变亮了,能够看出细部来,一个个的点,排列在拉杆上。他们继续向它漂去,光岛突然巨大地悬浮在他们上方,闪闪发光。当然,实际上是他们漂浮在岛上方,但头下脚上的潜行将上下颠倒了过来,乍看之下,光岛就好像悬在他们的头上了。福斯特的身影出现了一下,一个被绳子上的鱼雷拖着的影子,射向灯光通明的足球场。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大陆坡台地、吸管、黑色的蛇形躯体从黑暗中钻出来……

拥挤的虫子。

“冲进光亮之前,关掉你的狗。”福斯特说道,“最后几米我们游过去。”

波尔曼活动一下空着的那只手的手指,试图用手爪操纵键盘。这回不太灵巧,没能一下子成功,从放慢了速度的福斯特身旁飞了过去。

“嗨,格哈德,见鬼!你想去哪里呀?”

他重新试了一次,手爪滑脱,最后终于将狗停下来了。波尔曼拍打脚蹼,使自己维持垂直姿势。他确实离光岛相当近了。它无限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几秒钟后他恢复了方向感,光岛和大陆坡就在他身下。

他缓缓游向被卡住的软管,在管子旁边下沉。光岛现在就在他头顶 15 米左右。虫子马上开始爬上他的蹼。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忽视它们。虽然它们根本损坏不了潜水衣的材料,但看起来就是很恶心。这么一条虫子不会对任何他这么大的生物构成危险的。

但话又说回来,人们对本来不该有的虫子又知道些什么呢?

水猎犬在他身旁沉到了海底。波尔曼将它停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顺着软管往上看。一人高的黑色大熔岩堵塞了发动机的螺旋桨。这是可以解决的。让他担心的是将吸管顶在悬岩上的较大的楔石。它约有 4 米高。波尔曼怀疑合两人之力能不能搬得动它,尽管在水下一切都变轻,就像很轻的多孔熔岩。

福斯特来到他的身旁。“讨厌,”他说道,“到处都是魔鬼的儿子。”

“谁,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虫子!爬虫。人类有史以来的灾难。我建议,我们先取出较小的石块,看看我们能做到什么地步。凡·马尔滕?”他喊道。

“我在这儿。”凡·马尔滕破锣似的声音传来。波尔曼完全忘记他们也和海莱玛平台号保持着联系。

“我们现在要稍微整理一下。我们先清理出发动机。也许这样就够了,管子能靠自己的驱动脱身。”

“好。波尔曼博士,你身体还好吗?”

“很好。”

“你们保重。”

福斯特指着一块接近圆形的石头,它挡住了螺旋桨的铰链接合。“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他们将那块石头滚往一旁,一阵又拖又拽之后,它滑开来,露出发动机的铰链,同时压碎了下面的几百只虫子。“太棒了。”福斯特满意地说道。

另外两块也被以同样的方式移走了。下一块石头较大,但是经过一番努力后,最终也滚开了。

“人在水下的力气有多大呀,”福斯特高兴地说道,“扬,我们只剩一台发动机还没清理好,看起来它们没有受损。你可以拉动铰链旋转它们吗?不发动,先旋转!”

几秒钟后出现一阵嗡嗡声,一台涡轮机一圈圈转动着铰链。随后其他的也跟着旋转起来。

“很好。”福斯特叫道,“现在再试试发动这些家伙。”

他们离开软管几米,保持安全距离,看着螺旋桨启动。

软管跳动了一下后,又没有动静了。

“不行。”凡·马尔滕说道。

“嗯,这我也看出来了。”福斯特怏怏不乐地看着,“再试试,换个方向转动这些家伙。”

这样也不行,螺旋桨反而搅起了淤泥。眼前变得一片混浊。

“停下!”波尔曼挥着他的一节节手臂。“上面停下来!这样做没有效,它只会破坏我们的能见度。”

螺旋桨停下。淤泥散开,出现浅色的黏状物。几乎看不到吸管的下端。

“那好吧。”福斯特打开潜水衣一侧的扁盒子,从中拿出两个铅笔大小的东西。“我们的问题是那块大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做,格哈德,但我们必须炸掉这该死的东西。”

波尔曼的目光转向那些愈来愈多的虫子,重新占据原本已清空的海底。

“这相当冒险。”他说道。

“我建议在大石头的底部钻一个洞,再放进一颗小炸药,我们这样做可说是连根拔起。”

波尔曼先上升、游开一米,再游向大石头。他周围变得泥泞混浊了。他打开头盔灯,眼前是一片混浊的尘雾。他小心弯曲腿,将头盔尽可能贴近石块插进海底的地方。他用手爪扫开虫子,有一只迅速躲开并反身想咬这个人造的肢体。波尔曼甩掉它们,检查沉积物结构。他看到纤细的岩脉,并将手爪捅过去,捅碎了周围的岩石,小小的气泡冒了出来。

“不,”他说道,“这不是好主意。”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是的。我们使用那颗大炸药,从岩石的三分之二处找到一个凹洞或缝隙,从那里将它炸开。运气好的话会炸掉上半部的石头,而不会影响到海底。”

“可行。”

福斯特来到他身边,来到尘雾里。他们往上漂升一点。能见度好了。他们开始逐一在大石头上寻找合适的位置。最后福斯特发现了一个深槽缝隙后,将某种结实、灰色、像口香糖的东西塞进去,然后将一根铅笔一样细的小棍子插进那东西里。

“这应该足够了。”他满意地说道,“会噼里啪啦响的,我们应该离远点。”

他们打开水猎犬,让它们将自己一直拉到灯光照亮区域的边缘,而几米远的海底早就黑得看不见了。

微粒光束的投射距离相当有限,这样光波才不会受藻类或其他漂浮物影响而偏斜,尽管如此,明与暗之间的变化还是相当突然。光线以波长长短的顺序消失在水下——先是两三米之外就消失的红色,然后是橙色,最后是黄色。十米之外就只剩下绿色和蓝色,而当它们完全被水所吸收或分散之后,从那里开始世界就不存在了。

波尔曼真不想从这相对安全的亮光处进入绝对的不存在的黑暗虚无中。他松了一口气发觉,福斯特认为不需要更大的安全距离了。在蓝色变成墨黑的地方,他隐约发现有一道缝隙,或许那后面有个洞。他想象这块岩石当年通红地流出的情形,一堆黏稠的岩浆,慢慢冷却,凝结成奇怪的形状。穿着潜水衣的他不由得冷了起来,因为想象着必须在这下面度过一生而感觉到冷。

他抬头望向光岛。灯柱里的白色探照灯只散发出一种蓝色的光晕。

“好,”福斯特说道,“我们动手吧。”他按下点火装置。

一大堆气泡从巨石中央飞散开,夹着碎片和尘土。波尔曼的头盔里嗡嗡响。一个黑色圆圈扩散开来,其他的气泡接踵而至,将废石块带向四面八方。

他屏住呼吸。

巨石的上半部开始缓慢、极度缓慢地倾斜。

“太好了!”福斯特叫道,“上帝作证!”巨石被自身的重量牵引着,倒得愈来愈快。它在还竖着的那一半的中间位置脱落,掉到软管旁的地面,重新搅起更混浊的沉积物尘雾。福斯特穿着沉重的潜水衣成功地跳开来,挥着手臂。他看上去就像那位为了美国在月球上蹦蹦跳跳的阿姆斯特朗。

“哈利路亚!嗨,凡·马尔滕!我的上帝啊!我们打败了那该死的家伙。快,试试你的运气吧。”

波尔曼满心希望这震动不会带来其他的崩塌。在卷起的淤泥中他听到发动机转动了,吸管突然开始移动。他弯下腰,吸管突然像只巨虫的头从雾里抬起,慢慢地上升。管口转向他的方向,后又转向相反的方向,好像那东西在侦察周围。要是波尔曼不知道他面前的是什么东西的话,他会感觉自己被吃掉了一半。

“成功了!”福斯特嚷道。

“你们是最棒的。”凡·马尔滕干巴巴地说道。

“这不是什么新闻了。”福斯特向他保证道,“请你先关掉它,别让它吃掉我和格哈德。我们再去检查确认一下,看完我们就回去。”

软管又上升了一些,垂下它的圆嘴巴在灯光中摇晃。福斯特游开了,波尔曼跟在他身后,目光移向光岛,又移回来。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

“一片混浊。”福斯特对着尘雾说道,“看看右侧吧,格哈德,你在这浓雾中总能看得比我多。”

波尔曼打开他的水猎犬的探照灯,略一思索,又将它关闭了。

那是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重新移向光岛,这回他凝望的时间更长。他觉得那些灯射出的光线好像比先前强烈,但是这不可能。它们一直是开在最强档。

不是灯的事,是那蓝色的光晕。它变大了。

“你看到没有?”波尔曼用手指着岛。福斯特的目光顺着动作望过去。

“我什么都不……”他愣住了,“有这种事?”

“灯光,”波尔曼说道,“蓝色发光体。”

“我的天哪!”福斯特低语道,“你说得对,它在扩大。”

岛周围形成了一个深蓝色的大圈圈。在水下很难估测距离,尤其是光线折射指数使一切显得近四分之一倍、三分之一倍,但那蓝色发光体一目了然是位于岛后很远的地方。拉杆上的卤素灯照着它,但波尔曼感觉仿佛看到了闪电掠过,然后那蓝色光突然失去了强度,愈来愈弱,消失了。

“我觉得这事不妙。”波尔曼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升上去。”

福斯特没有回答,继续盯着岛。

“斯坦利?你听到我讲话吗?我们应该……”

“别这么急。”福斯特缓缓地说道,“我们有客人了。”

他指着岛的上缘。两个长影子在那里飞掠,被灯光照成蓝色的腹部。它们随即消失了。

“这是什么东西?”

“别紧张,孩子。打开你的 POD 吧。”

波尔曼按潜水衣腰部的传感器。

“我当时不想引起你的不安。”福斯特说道,“我想的是,如果我告诉你了它是做什么用的,你也许会紧张,不停地观看……”

他未能再讲下去。灯柱中间射出两个鱼雷形身躯,波尔曼看到了形状古怪的头。那些动物向他们直奔而来,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恐惧就像从冰里伸出的拳头一般,击中了他的心。他避开,向后急转身,保护性地抬臂挡在头盔前。这些反应动作没有一个具有实际意义,但直觉就是胜过文明、高度技术化的思考。这让他大声叫了出来。

“它们无法伤害到你。”福斯特强调地说道。

攻击者就在他身前转身了。波尔曼喘口气,克制惊慌。福斯特迅速游到他身旁。

“我们已经检查过 POD,”他说道,“它发挥作用了。”

“他妈的,POD 是什么鬼玩意呀?”

“一个防范鲨鱼的保护性装置。POD 建立起一个电子磁场,它像一堵壁垒包围着你,使它们无法靠近你五米之内。”

“它们比五米近。”他说道。

“仅在第一回。现在它们受到教训了。你别紧张。鲨鱼有着高度敏感的传感器官,这个电子场已带给它们很大的刺激,破坏它们的神经系统,让它们的肌肉痛苦地痉挛。我们用饵诱测试过白鲨和虎鲨,然后启动 POD,它们无法穿过这个磁场。”

“波尔曼博士?斯坦利?”凡·马尔滕的声音。“你们没事吧?”

“一切正常。”福斯特说道。

“POD 来,POD 去的,你们应该上来了。”

波尔曼的眼睛神经质地搜索光岛,福斯特讲的内容他大部分都知道。鲨鱼的头颅前部的感觉器官劳伦氏壶腹,即使其他动物透过肌肉运动生成的最弱的电子脉冲它们也能接收到。他只不过不知道能用这个 POD,来破坏鲨鱼的电子感觉。“这是双髻鲨。”他说道。

“对,是大双髻鲨。我估计每只都差不多有四米。”

“妈的。”

“它对双髻鲨特别管用。”福斯特咯咯笑道。

“现在怎么办?”

又有动静了,两只鲨鱼重新从岛后的黑暗中出现了。波尔曼一动也不动,他在观察这些动物如何进攻。目标明确,没有一般鲨鱼跟踪水里味道时,会有头部来回摆动的典型动作,它们直冲过来,又突然停住,好像它们在对着一堵墙游。它们的嘴被电歪了。它们困惑地朝相反的方向游了一段,然后返回,开始不安、但保持一定距离地绕着潜水者转圈。

它果然管用。

福斯特的估计有可能是正确的,每只鲨鱼都有足足四米长。身体是典型的鲨鱼,但头颅形状非常独特,它的名字就是因头部形状而来的。看起来像锤子一般的头,向两侧延长成扁平的翼,翼的最外侧是眼睛和鼻孔。锤头的前缘又平又直,像把斧头。

他慢慢地开始感觉好些了,刚刚大概表现得像个傻瓜。他猜测,那些动物根本弄不坏潜水衣。

但他还是想离开。

“我们上去需要多久时间?”他问道。

“有水猎犬几分钟就行。不会比下来时间长。我们从光岛上方游,在那里启动程序,让水猎犬将我们拉上去。”

“好。”

“你听到没有,别太早打开。”

“好的。”

“你没事吧?”

“没事,妈的!好得不能再好了。这保护装置能持续多久?”

“POD 的蓄电池可以持续四小时。”福斯特用右臂手爪抓着水猎犬的控制板,缓缓地拍打着蹼上升。波尔曼跟着他。

“哎呀,你们这些宝贝。”福斯特说道,“可惜我们得离开你们了。”

鲨鱼开始跟踪,试图接近。它们的身体发着抖,嘴被电歪了。福斯特哈哈大笑,继续向光岛划去。他的身影小小的、发蓝地悬在照着这些身形的巨大光圈前。

波尔曼想到了他们远远看到的蓝色云团。

他突然又想到了它。他吓得差点忘记它就是在鲨鱼出现前形成的,它和鲨鱼的变化一定有关,有可能也和其他一系列异常和灾难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要对付的就不是普通的鲨鱼。

这些动物为什么会在这里?鲨鱼听觉特别好,也许是声响将它们引来的。但它们为什么攻击呢?无论是他还是福斯特都没有释放出什么气味来。他们和鲨鱼猎物的外形并不雷同啊!而在深水区,鲨鱼袭击人类又特别少见。

他们逐渐接近岛的上方。

“斯坦?这两个家伙有点不正常。”

“它们伤不了你的。”

一只鲨鱼转过它扁而宽的头,向旁边游了一点。

“尽管如此,你说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福斯特深思道,“让我吃惊的是这水深。在超过 80 米的水域从没有观察到过大的双髻鲨。我在想,它们在这里……”

那只鲨鱼转过身来。它停止了一会儿,头略微抬起,脊背上拱,传统的威胁姿势。然后它多次使劲摆动尾巴,箭一样笔直地向福斯特冲来。火山学家十分意外,连反抗的尝试都没有。那动物猛一下弓起身,然后游进电子场,用它身体宽的一侧撞向福斯特。

福斯特四肢伸展、像个陀螺似地绕着身体转了一圈。

“嘿!”控制板从他的手爪里脱落了,“这他妈的是……”

第三个身躯像从虚无中出来似的从拉杆上方钻出,它以极其优美的姿势从上排探照灯上方跃出。黑黑的、高高的背鳍,锤形的头部。

“斯坦!”波尔曼喊叫道。

新来的那只比其他两只鲨鱼要大得多。它的头锤向上张开,露出一排排牙齿,咽喉大张。它抓住福斯特的右上臂,开始摇晃它。

“该死。”福斯特咒骂道,“这是个什么畜生呀?地狱怪物!你放开我,你……”

那只双髻鲨疯狂地摆动它的四角形大头,一边用尾鳍反方向操纵着。它一定有六七米长。福斯特像片树叶一样被卷来卷去。他穿着潜水衣的手臂直到肩都消失在了鲨鱼嘴里。“滚开!”他吼道。

“我的天哪,斯坦。”凡·马尔滕叫道,“攻击它的鳃,想办法刺到它的眼睛。”

当然,波尔曼想道。他们在上面观看。他们全都看到了!

同时他在想,碰上这么一个怪物,被它袭击或亲眼看到其他人受它袭击,是什么样的感觉。想象因现实而落败了。波尔曼既不是特别勇敢,也不是非常胆小。有些人认为他是个冒险家。他自己只会形容他大胆,不怕冒险,但也不挑战风险。不过,不管过去的形容怎样特别,在这一刻,面对庞大的袭击者,什么都没用了。

波尔曼没有逃走,他游过去。

一只小鲨鱼从侧面接近他。它的眼睛跳动着,颌骨痉挛似地张开。显然,游进电子场让它很费劲,但它还是加快速度,撞击波尔曼。那感觉好像是和一辆奔驰而来的汽车相撞似的。

波尔曼被撞开了。他游向光岛。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他不可以放开控制板,不管发生什么事。水猎犬是他的回程车票。没有航向程序他会迷失在黑暗里,直到他的氧气储备用光。

要是他活得足够长的话。

突然而来的水压袭击了他,将他向下压去,大鲨鱼的尾巴从他的头顶拍打而过。波尔曼试图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动作,看到两只小鲨鱼一起游过来。它的颌骨张张合合。现在它离光岛那样近,因此在蓝色的海洋里能看到它们的自然颜色——发白的腹部上方是青铜色的背脊,牙龈和咽喉内部像新切开的鲑鱼肉一样呈淡黄色,上颌里有典型的三角形牙齿,下面是较尖的犬齿,以及前后五排像钢一样硬的牙齿,准备将掉进嘴巴里面的猎物咬碎。

“格—哈德!”福斯特喊叫道。

波尔曼逆着卤素灯的灯光看到福斯特正用空着的手爪敲打大双髻鲨的头。然后,鲨鱼头部一扯动,突然从肩部撕开了潜水衣装有铠甲的手臂,抛掉了。氧气变成大气泡从孔里涌出。它再度张开颌骨,咬住福斯特没有保护的手臂,在肩关节下方将它咬断了。

鲜血弥漫开来,同气泡混合在一起。血多得令人不敢相信,鲨鱼鞭打的动作很快将它散开了。福斯特不再喊话了,只是含糊地尖叫,然后,当海水钻进、灌满潜水衣时,只剩下了咕噜声。叫声没了。小鲨鱼暂时对波尔曼失去了兴趣。不管是什么操纵着它们,天然食欲又暂时地控制了它们的行为。它们冲进白浪滔滔的涡流,咬起火山学家已死的身躯。翻转着他,试图透过铠甲咬进去。

凡·马尔滕也在喊叫,杂有噪音。

波尔曼思绪飞转。他除了感觉到那令人瘫痪的震惊,同时他的理智的一部分仍清醒地工作着,告诉他不可以相信这些动物的本能。它们的力量和食欲是受到操纵的。这不是为了吃。现在虽然本能占了上风,但那在它们头颅里的东西,唯一想做的就是杀死这海底下的人。

他必须回到悬崖那里去。

他的左手按着控制板的按键。如果他现在按错开关,他就会启动将他带上海莱玛平台的开关。那么,在 POD 不能再阻止鲨鱼之后,他就完蛋了。可他按对了键,螺旋桨呼呼转。他仓促地转动控制杆,让水猎犬将他拖离光岛,拖向悬崖。他虽然感觉到加速,但和下沉时小机器人的灵活迅速的感觉相反,他现在觉得慢得难以忍受。

波尔曼拍打着蹼,对着台地,滑进蓝色。这种情况下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潜水员的规则之一说,岩石就是掩护。波尔曼游向黑色的熔岩悬崖。他在悬崖前转过身来,抬头盯着光岛。血雾弥漫开了,里面有颤动的尾巴和鳍,泛着泡沫的漩涡。福斯特的潜水衣碎片沉下去。那景象很恐怖,可真正让他害怕的,不是这屠杀本身,而是只剩下两只小鲨鱼在咬着福斯特的事实。

大尾的不在了。

波尔曼吓得快要瘫痪了。他关闭螺旋桨,转头寻找。

大双髻鲨从沉积物尘雾里冲出来,嘴巴大张着。它速度惊人地冲过来。这回波尔曼已经无法思考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重新打开水猎犬,此时那锤形的头也已经重重地撞上了他。波尔曼被撞得摔在悬崖上。他闷声落在岩石上。鲨鱼继续游,拐一个小弯,以赛车的速度返回来。波尔曼大叫。世界变成了一个咽喉和牙齿的深渊,然后他全身左侧消失在张开的嘴里,从肩到臀。

完了,他想道。

鲨鱼没有停,滑翔在大陆坡上方,在水里推着他往前。他的耳机里呼呼、嗡嗡地响。可以听到牙齿咬得潜水衣的钛壳吱吱响。鲨鱼的头来回摆动,使得头盔多次撞在岩石上,擦碰着他。一切都在旋转。钛合金足够坚固,能够抵抗这种撞击一段时间,可里面波尔曼的头重重地撞在头盔内侧,让他听不清也看不见。他完全束手无策,他的命运注定了会被咬碎肢解。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正是这“束手无策”激起了他的怒火。

他还在呼吸。

他还能抵抗!

双髻鲨的直线形身影在他上方延伸。鲨鱼的头宽有它体长的四分之一多,使得侧面的赘肉分得很开。

波尔曼只看到侧边,看不到眼睛,看不到鼻孔。他开始拿控制板砸它。鲨鱼将他继续往前推,推向光的边缘,推向他们原本等待爆炸的地方。一旦进入黑暗的水里,他就无法再看到这只动物。

他们不可以离开灯光。

波尔曼怒不可遏。他抬起陷在鲨鱼咽喉里的左臂,撞击它的腭。实际上,他可以说是幸运的,鲨鱼直接咬住他整个的半边身子。如果它只咬往一只手臂或一条腿的话,他早会和福斯特的结果一样,但身体中央的铠甲不是像关节处一样薄弱。它大而结实,即使是这只大鲨鱼也难以一口咬穿。鲨鱼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更加用力摇晃头颅。波尔曼快要失去知觉了。有可能他已经断了好几根肋骨,但这动物愈是疯狂地折腾他,他就愈愤怒。他右臂后弯向锤头所在的地方,缩回,拿控制板多次用力地敲下去……

他突然自由了。

鲨鱼将他吐了出来。显然是他砸中了一个敏感部位,一只眼睛或一只鼻孔。巨大的身躯向上蹿过他身旁,将他抛得撞在岩石上。有一阵子看上去那只鲨鱼好像确实在逃跑。波尔曼紧张地考虑他该如何利用这一形势,根本不抱幻想上升回海莱玛平台。他暂时摆脱了那动物,但他至多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匆匆地将水猎犬拉近自己,双臂抱住那根细长的管子。

他无论如何不能将它弄丢。

鲨鱼消失在黑暗中,又在远一点的地方从黑暗中钻了出来,一个蓝色的身影。

波尔曼惊慌地望向悬崖。有个洞口!

远处,双髻鲨的巨大身躯更深地潜进公海。波尔曼沿着悬崖向洞口移动。他看到另外两只鲨鱼还在光岛下方争夺福斯特的遗骸。它们下沉,离开了光线照亮的区域。他问自己,它们什么时候会放开被咬碎的身体,游过来。然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再想。朦胧光线中,那只鲨鱼速度快得惊人地一个转弯,又游了回来。

波尔曼钻进洞口。

里面很窄。背部有瓶子的潜水衣妨碍着他,使他几乎进不去。他的手臂像老虎钳似地被压在两侧。他想更深地挤进洞里,这时那只鲨鱼也过来了。

锤头的骨板咔嚓撞在岩石边缘,那动物弹了回去。它的头太宽,进不来。它游了一圈,圆圈那么小,看上去好像它在追自己的尾巴,再次冲上前来。

洞口的熔岩块掉落进尘雾里,模糊了视线。波尔曼将手臂更紧地贴住身体。他不清楚,这条缝深入岩石里有多深。鲨鱼在外面对着悬崖发威,卷起沉积物和碎石。尘雾包围了洞里的波尔曼。光岛射进的蓝光几乎完全消失了。

“波尔曼博士?”凡·马尔滕。声音很微弱。“波尔曼,天哪,你快回答吧!”

“我在这里。”

凡·马尔滕发出一种声音,也许是一声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在鲨鱼造成的嗡嗡声中几乎无法听懂它。噪声在水下和在空气中完全不同,一种由各种可能的、互相重叠的震动组成的沉闷、空洞的杂音。波尔曼开始颤抖,冲击突然停止了。他夹在岩缝里,黑色的尘雾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隐约看到岛上的光。

“我躲在一个岩缝里。”他说道。

“我们派机器人下来。”凡·马尔滕说道,“再派两个人。我们还有两套潜水衣。”

“算了。POD 不管用。”

“我知道。我们看到福斯特……”凡·马尔滕的声音没有说下去,“那两人还是要下来,他们会携带着装有炸弹的标枪……”

“炸弹?这主意太妙了!”波尔曼呻吟着说道。

“福斯特坚信,你们不需要这种东西。”

“明白了。”

“POD 一直是无懈可击的……”

有什么东西撞着了波尔曼的正面,将他猛地往缝里撞得更深了。他非常吃惊,忘记了喊叫。他在混浊的余光中看到了锤头。它是垂直着撞过来的,那只鲨鱼想侧身游进洞里来。

聪明的小家伙,他恐怖地想道。他的心快跳出来了。但是可没那么容易让你得逞。

他敲打锤头,死也不松开水猎犬。他模糊地看到鲨鱼的颌骨被他捶得开开合合。鲨鱼无法往回游。四角形的头上上下下,但颌骨够不到他。上端的眼睛使劲地转来转去。波尔曼抬起拿控制板的手爪,拿控制板飞快地砸下去。

锤头往回抽。

靠自己他绝对无法成功逃脱,波尔曼想道。他开始使劲用水猎犬顶那个头颅,鲨鱼还无法钻进这么深。胶状物的控制力量有多强大?它操纵着动物的行为,甚至能让一只鲨鱼倒退着游吗?

显然是的,因为锤头从洞里消失了。

这是那只大鲨鱼。

波尔曼等候着。

又有什么东西从尘雾里钻了出来。锤头水平地冲过来,是较小的那一只。它的头“砰”地撞在头盔拱形的眼罩上。颌骨张开,一排排牙齿撞在安全玻璃上。鲨鱼将洞口搅得那样混浊黑暗,波尔曼现在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但只有这一点点也就足够了。他试图挤进洞里更深的地方,而悬崖似乎一下子不见了。他仰身跌进了虚无之中。

漆黑如墨。

他慌张地在控制板上移动左手爪。水猎犬的灯的开关位于程序键的上方。那个该死的键哪儿去了?他刚刚还……

那儿!探照灯亮了。就着移动的灯光,他发现那条缝变成了一个宽敞的洞。他将光柱对准洞口,看到鲨鱼的头在洞口钻着,锤头摆来摆去,但它始终进不来。

发生什么事了?波尔曼想道。他随即明白了。

鲨鱼卡住了。

他松了一口气,发疯地敲打那箱形的头颅。看样子那东西有一半已经卡在缝里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样打得鲨鱼出血不是个好主意,他用他全身的重量去顶它。在水下这样做效果不大,于是他让开,扑上张开的头颅,用胸脯、肩和手臂,不停地,直到鲨鱼慢慢退了回去。水猎犬的光柱来回颤动着。

你的问题是从这里出不去,波尔曼想道。但我要你从这儿出去!这是我的洞,快滚开!“滚开!”

“波尔曼博士?”

鲨鱼继续后退,然后消失了。

波尔曼后退。他的手臂颤动着。他太紧张了,有一阵子他不清楚如何才能平静下来。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向他袭来,膝盖一软跪倒了。

“波尔曼博士?”

“请你别丢下我不管,凡·马尔滕。”他咳嗽道,“请你想办法将我从这里救出去。”

“我们马上派机器人和救援人员下来。”

“为什么需要机器人?”

“我们将能吓唬这些动物和引开它们注意力的所有东西都带下来。”

“这不是好主意,那只是动物的外壳。它们知道机器人是什么,它们很清楚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鲨鱼吗?”

福斯特显然没有将全部情况告诉凡·马尔滕。

“对,鲨鱼。就像那些鲸鱼不是鲸鱼一样,它们也同样不是鲨鱼了。有什么操纵着它们。那些人应该做好准备。”他忍不住又咳嗽,“我在这愚蠢的洞里什么也看不到,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凡·马尔滕沉默了一会儿。“我的天哪。”他说道。

“咳!你快告诉我。”

“又有别的动物出现了。十几只、数百只!它们在毁掉光岛的探照灯。它们在破坏一切东西。”

它们当然要这么做了,波尔曼想道。目的就是这个呀,阻止我们吸走虫子。这才是唯一的目的。

“那就算了吧。”

“你说什么?”

“放弃你的援救行动吧,凡·马尔滕。”

头盔里的噪声那样大,凡·马尔滕不得不重复他的回答。“但人员已经准备好了。”

“请你告诉他们,下面等着他们的是有智慧的生命。这些鲨鱼有智慧。它们头颅里的那东西有智慧。两名潜水员和一台铁皮同志是不会有用的。请你想想别的办法。我的氧气差不多还够用两天。”

凡·马尔滕迟疑不决。“那好。我们观察此事。也许那些动物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会撤走。你想你待在洞里还安全吗?”

“我怎么知道呀?在正常鲨鱼面前我是安全的,可是我们的朋友们的想象力是没有止境的。”

“我们会救你出来的,格哈德!在你的氧气用光之前。”

“谢谢你。”

渐渐地又有一点灯光落进岩缝里了。火山脚的水流冲走了沉积物。如果凡·马尔滕讲得正确,灯光很快就会熄灭。

然后他就会独自待在黑暗的海里,直到什么时候有人来和数百只双髻鲨搏斗,和外来智慧搏斗。

如果它天生的感官还在,没有哪只鲨鱼会游进电子场,没有哪只双髻鲨会攻击两名穿着潜水衣的潜水员,如果可能这样做,它也很快就会放开他们。双髻鲨向来很危险,但不是很好奇,它们大多数会绕过让它们觉得可疑的一切。

一般情况下它们也不游进岩缝。

波尔曼躲在洞里,携有还够二十个小时的氧气和一个不管用的防鲨装置。他希望,当凡·马尔滕的人员下来时,不会再有浴血战。不管他们何时到来。

黑暗中的浴血战。

为了节约电池,他关闭水猎犬的探照灯。墨黑立即将他包围了,只有微弱的光线钻进缝来。

格陵兰海,独立号

约翰逊无法平心静气。他到过底层甲板上,在那里,黎的人员正在鲁宾的监督下准备将胶状物送进仿真器,箱子已彻底清空和消毒过了,被毒藻污染的蟹在液态氮里移动。一切都在最高的安全措施下进行。约翰逊和奥利维拉一致同意,一旦那东西进了箱子里,就开始相态试验。当克罗夫和尚卡尔一起破译第二个刮擦声信号时,他们在商量,确定测试顺序。

“恐惧影响很大,”黎在一次简短、即兴的致辞中说道,“我们都深受影响。人家想要挫伤我们的勇气,毁灭我们。但我们不能被它吓倒。你会问这艘船是不是还是安全的,我可以回答你们:对,它是安全的!只要我们不再给对手入侵的机会,我们在独立号上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但还是必须加紧脚步。我们不可以放松建立联系的努力。现在绝对不能放松。我们必须说服对方,停止针对人类的恐怖活动!”

约翰逊走上飞行甲板,船上的服务人员正在清除被中断晚会的残余物。太阳悬挂在天空,大海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没有蓝色发光体,没有闪电,没有光的梦转变成噩梦。

在黎为他端酒过来、试图逼他说出夜里的冒险之前,他重新回到思绪的起点。有两点他很快就理解了。第一点,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二点,她不确定他记得些什么,他是不是说了真话,这让她担忧。

她骗了他。他不是跌倒的。

原本他几乎快要相信这个说法了。要不是奥利维拉在斜板上对他说,他在前夜声称看到过鲁宾,看到他穿过机库甲板里的一道暗门,他也许就再也想不起来,而会满足于安杰利和其他人给他的解释。但奥利维拉的提示启动了某种东西,他的大脑开始重新编辑程序。谜一样的画面出现又消失了。当他盯着单调荡漾的大海时。他突然又看到自己和奥利维拉坐在箱子上,一起喝着葡萄酒,他看到鲁宾走进机库墙里的门。这道门有一点远,但另一个画面暗示他就站在门前——这对约翰逊来说足够证明那个神秘通道的存在了。

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们去了下面的实验室。然后他返回了机库甲板。去做什么?和这道门有什么关系吗?

或者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

你有可能老了,脾气古怪,而自己不觉得,他说道。这当然很难为情。去找黎质问,才能弄清楚她是不是控制着一切,不要只是想象。

当他还在为此绞尽脑汁时,命运为他派来了韦弗。当约翰逊看到她小巧结实的身影从甲板上走向自己时,他很高兴。如果她一开始让他觉得是个同盟者的话,他很快就不得不承认,她不是伦德的替代品。他们沟通良好,但没有形成一种更深的关系,无论是在惠斯勒堡还是在独立号上。也许他希望过,希望在她身上能对伦德的遭遇弥补点什么。如今事情不一样了。约翰逊根本不再肯定他是不是真的要赎偿一种罪过,也不肯定他和韦弗之间是否存在他与伦德拥有过的亲密。这段时间他更觉得她和安纳瓦克之间正发生什么事。

但信任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信任韦弗,只会得到报酬。她太清醒了,无法在无比神秘的情况下获得浪漫的满足。她会听他讲,让他明白她相信他,或者认为他是疯了。

他向她简单描述了他能回忆什么,什么让他困惑,在哪几点上他怀疑自己,他对黎试图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是什么感受。

韦弗思考了一下,然后问道:“你去查看过吗?”

约翰逊摇摇头,“我还不曾有机会。”

“你有过足够多的机会。你害怕去查看,因为你担心什么也找不到。”

“有可能你说得对。”

她点点头,“好,那我们现在一起下去。”

她说到重点了。他们每往下走向机库甲板一步,约翰逊就确实感到害怕,犹豫不决。如果他们现在真的什么也发现不了,怎么办呢?他现在大概不会在那下面找到门,那样他就不得不认为自己患上歇斯底里症了。他五十六岁了。他是个潇洒的男人,智慧、性感、有魅力,在女人面前无往不利。

显然他也是一个衰弱的老头。事情正如他害怕的一样。他们多次沿着墙走过,但他找不到任何像个通道的东西。

韦弗望着他。

“好吧,”他呢喃道。

“没问题。”她回答道。然后她令他吃惊地补充道:“这墙是铆接的,到处都是管子和焊缝,有数千种可能在这里安装一扇看不见的门。你想办法回忆一下你确切是在哪里看见这道门的!”

“你相信我?”

“我很了解你,西古尔。你不是个爱胡说八道的人。你不是酒鬼、不吸毒。你是个会享受的人,会享受的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细节。我是个粗心的人。有可能当这道门在我面前打开时我都不会看到,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我虽然不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但……我相信你。”

约翰逊微微一笑。他冲动地在韦弗脸上吻了一下,有点兴奋地走下斜板,前去实验室。

实验室

鲁宾的脸色仍很苍白,讲起话来像是一只鹦鹉在嘎嘎叫。他不在时确实也没有少什么东西。灰狼差点将他送上西天,这位生物学家表示可以理解。他生硬地微笑着,让约翰逊觉得很像《飞越疯人院》里的弗莱彻护理长,在杰克·尼科尔森将双手扼住她的脖子时的模样。当他望向左或右时,他的上身一起跟着转,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他那令人同情的身体状态,他宣告不生灰狼的气。

“他们是在一起的,对不对?”他喘息道,“这对他来说一定很恐怖。是我想再次开闸。我认为,他不应该袭击我,但我非常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奥利维拉和约翰逊交换了几次目光,其他时候都闭着嘴。

箱里漂浮着大块物质。它们又开始发光了。但三位生物学家此刻关心的不再是胶状物本身,而是那块云团。当黎的人马将 2.5 吨胶状物铲进仿真器时,也有大量已溶解的物质一起游进去了。在自由浮游的微生物和物质团之间有台机器人,装满高度敏感的传感器,它们不停地测量水的化学成分,将数据不断地传到操纵台的屏幕上。机器人身上布满管子,一按按钮就会驶出、打开、关闭、重新驶进。这整个设备不比球体机器人大多少,特别坚固,灵活。

约翰逊以一名宇宙飞船船长的姿势坐在操纵台旁等待着,双手抓着两根控制杆。为了能观察得更清楚,他们将箱子和实验室的光线亮度调到最暗。于是他们目睹了那物质如何慢慢恢复原状。胶状物块更强烈地闪烁,蓝色的光电一跳一跳地穿过它的内部。

“我相信它开始了,”奥利维拉低语道,“它在变化。”

约翰逊操纵机器人来到一个块状物下面,打开一支试管,将它伸进那团物质里。试管边缘磨削得像刀子一样锋利。它切下一点胶状物,又自行合拢,驶回操纵台里。块状物对这局部切割没有反应。它略微变形,躲进蓝色云团。约翰逊等了几秒钟,在另一个地方重复了这一过程。

细小的亮光在胶状物块中闪烁,它有一只成熟海豚那么大。在往试管里灌装时,约翰逊观察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肯定,这估计是准确的。有一只海豚那么大。不,还不止这样。有一只海豚的形状。

与此同时奥利维拉说道:“不敢相信,看样子像只海豚。”

约翰逊入迷地观察其他的块状物如何也在变形,差点忘记引导机器人。有一些让人想到鲨鱼,另一些似乎是在模仿枪乌贼。

“这怎么可能呀?”鲁宾咕哝道。

“程序设计,”约翰逊说道,“只可能是这样。”

“它们怎么知道如何设计程序的呢?”

“它们就是知道,它们学过。”

“什么?”

“既然它们能够模仿形状和动作,”奥利维拉说道,“它们一定是伪装的大师。你们怎么认为?”

“我不知道。”约翰逊怀疑,“我不肯定,我们看到的这东西,是不是为了伪装。我更觉得它们在回忆某种东西……”

“回忆。”

“你知道,当我们思考发生什么事时,特定的神经元会闪烁、联系,最后会出现一个模式。我们的大脑无法改变它的形象,但神经元的模式已经有了一种形状。如果我们懂得读它的话,就可以相当具体地说出当事者正在想什么。”

“你认为,它们在想一只海豚?”

“这看起来不像一只海豚。”鲁宾议论道。

“像,它是……”约翰逊顿住了。鲁宾说得对,那形状变成了另一种。现在它像魟,它在模拟箱里缓慢拍打着翅膀上升,翅尖里长出摸索的细丝。

“你们看这个!”魟形变成某种蛇状的东西。一下子那群物质散开,似有数千条小鱼动作相同地游走,又聚集一起,这群东西愈来愈快地变化着外形,似在播放一个节目。眨眼间熟悉的形状就变成了陌生的形状。这种奇怪现象发生在所有胶状物块身上。它们同时游向对方。出现熟悉的闪电,在可怕、神秘的一瞬间,约翰逊相信自己在它飞快的变形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一切涌现,物质和云丝。

“它在溶解!”鲁宾叹息道。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屏幕上的窗口。数据在上面闪过,“水里满是一种新物质,一种化合物!”

约翰逊让机器人在萎缩的宇宙里拐弯,不停地提取样本,就像一场汽车拉力赛。他会得到多少呢?什么时候应该撤回呢?那群物质似乎完全恢复了,形成一个中心,一切都涌到中心。它们目睹过的小东西,现在凝聚成大东西。由单细胞创造一种生物。一个没有明显的眼睛、耳朵和其他感觉器官的有机物,没有心脏、大脑和内脏,是均质的一群,但它还是能够完成复杂的过程。

某种巨型物出现了,足足有进入底层甲板的那东西的一半被泵抽回了海里,但剩下的仍有一艘小运输船那样大。透过箱子的椭圆形窗户他们看到胶状物凝成群,变结实了。约翰逊将机器人拉进溶解物的边缘区域,那里有蓝色烟缕在奋力飘向中心。还有三根小管子没有取样。他将它从圈里伸出,重新推进那一群。

那群东西闪电样迅速缩回,伸出十几根触须缠住机器人,约翰逊失去了对机器的控制。它在那生物的钳子里一动不动,向箱底沉去,同时一只团状的脚伸出来,它突然让人想到一朵巨大的蘑菇,有着一圈可以弯曲的手臂。

“妈的,”奥利维拉诅咒道,“你太慢了。”

鲁宾的手指在计算机的键盘上滑行。“我这里有许许多多的资料。”他说道,“一场分子的狂欢派对。这东西使用一种费洛蒙!看来我是对的。”

“安纳瓦克是对的,”奥利维拉纠正他说,“还有韦弗。”

“当然,我是想说……”

“我们全都猜对了。”

“我就是想这么讲的。”

“某种我们认识的东西吗,米克?”约翰逊问道,目光没有离开屏幕。

鲁宾摇摇头,“不清楚。成分是认得的,但配方我说不出来。我们需要样品。”

约翰逊眼看着那群东西的上侧伸出一根粗绳,绳尖分叉成一丛细细的触须。绳索向机器人垂下来。触须触摸机器人和试管。

一切看起来都像一次设计好的可疑检查。

“我没看错吧?”奥利维拉向前侧过身来,“它想打开那些小管子吗?”

“它们不是那么容易打开来的。”约翰逊试图重新夺回对机器人的控制。抱着它的触手做出反应,将机器抱得更紧了。

“显然是缠住了。”他叹息道,“那好吧。我们等等再说。”

触须继续它们的调查。

“它能看到机器人吗?”鲁宾问道。

“用什么看?”奥利维拉摇摇头,“它可以变形,但不能长出眼睛。”

“也许它根本就不需要眼睛,”约翰逊说道,“它在触摸这个世界。”

“孩子们也是这么做的,”鲁宾怀疑地望着他,“但他们有一颗大脑,来储存已经触摸过的东西。这东西如何理解它触摸过的东西呢?”

那东西突然放开机器人。触须和触手全部缩回,钻进了大身体内。它变扁,最后剩下薄薄的一层覆盖着整个箱底。

“浮动的无缝地面,”奥利维拉开玩笑道,“它也能这样做。”

“再见。”约翰逊说道,将机器人驶回机库。

作战情报中心

“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克罗夫双手撑着下巴。不可缺少的香烟在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冒着烟雾,但这回它几乎一口没吸地烧光了。克罗夫找不到时间来吸它。她和尚卡尔一起,想弄懂 Yrr 发给他们的信息。

一道伴随着攻击的信息。

计算机破译了第一道信息之后,处理起第二道来相当快。Yrr 像第一次一样以二进制的密码回答了。还不清楚这些资料是否又是一幅图。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一个唯一的顺序有意义,面对陌生的思维,这信息显得简单得可笑。

那是一个分子的名称,一个化学公式。H2O。

“很简单。”尚卡尔不开心地说道,“我们早就知道它们生活在水里了。”

不管怎样,Yrr 将其他信息同这道水的公式联系在了一起。计算机发疯地计算,克罗夫渐渐地明白了这有可能是什么意思。“有可能是一张地图。”她说道。

“你指什么?一张海底地图吗?”

“不是。那将意味着它们生活在海底。如果仿真器里我们的暴力的客人是陌生智慧的一部分的话,它们的生活空间有可能是自由的水域。深海是一个它们穿越、漂浮的宇宙。均质,四面八方都一样。”

尚卡尔考虑了一下,他说道,“除非将它们拿到放大镜下,分析它的特殊组成:矿物质、氨基酸、基因等等。”

“它们不是到处都一样。”克罗夫点点头,“第一回它们寄给了我们一张由两个数学答案组成的图。这一个要复杂得多。可是,如果我们猜测得对的话,要变化也是有限的。我无法保证,但我想,它们又寄了一张图给我们。”

联合情报中心

韦弗发现安纳瓦克坐在计算机旁。虚构的单细胞生物在屏幕上慢慢滚动,但她觉得他好像不是真的在观看。“你的朋友的遭遇让我很难过。”她低声说道。

安纳瓦克望向甲板。“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她的死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死亡从没有给我留下过特别的印象。当我母亲死去时,那是我最后一次哭泣。我父亲死了,我震惊于自己不能为他的死悲伤。丽西娅呢?你知道那件事的。我的天哪!我万念俱灰了。一位让我在习惯喜欢她之前也让我烦的女大学生。”

韦弗迟疑着,胆怯地摸摸他的肩。安纳瓦克的手指也抚摸着她的手。“顺便说一下,你的程序管用。”他说道。

“这就是说,他们现在在实验室里只需要进行相应的生物学分析研究了。”

“对。问题就在这里。那仍然是一种假设。”

他们给虚拟的单细胞生物增加了一个具有学习能力的 DNA,它能够不断地发生突变。事实上,每个符合这个模式的细胞都是一只独立的小计算机,不停地改写它的程序,每个新信息都在改变分子的结构。如果一定数量的细胞形成一种相同的经验,这种经验就会改变基因结构。将改变后的细胞同其他细胞结合到一起,将新的信息传下去,其他细胞的 DNA 做出相应的变化。这样,整群集体不仅不断地学习,这一结合还造成不断的信息平衡。单细胞生物的每种新知识都不断更新集体全部的经验信息。

这思想相当于一次革命。它将意味着,知识是可以继承、传递的。在他们和约翰逊、奥利维拉和鲁宾讨论过这件事之后,大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但好消息是这主意被接受了。

另一方面它存在一个巨大的症结。

监控室

“一个 DNA 发生突变,就导致遗传信息的变化。”鲁宾解释道,“这对所有生物都是个问题。”

在测试分析当中他偷偷离开了实验室,佯称他的偏头痛又犯了。相反的,他现在和黎、皮克和范德比特一起坐在秘密的监控室里。他们在研究监听记录。监控室里的人当然全都知道韦弗和安纳瓦克发明的程序,也知道他们的理论,但除了鲁宾谁也无法将它派上什么用场。

“一个生物依赖于健全的 DNA,”鲁宾说道,“否则它就生病,或者它的后代生病。比如说放射性光线就会给 DNA 造成不可弥补的损伤,结果是生出畸形儿或让人们罹癌。”

“演化论的发展呢?”范德比特问,“既然我们从猴子进化到了人,DNA 不可能永远不变的。”

“对,但进化要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它总是选中其自然突变率最适合当时状况的那些,几乎谈不上进化失败,但大自然还是免不了淘汰掉许多。然而基本的基因变化和淘汰之间存在“修复”,请你想想晒斑,阳光改变皮肤最上层的细胞,导致 DNA 里的突变,变成褐色,如果我们不注意,我们会发红、灼伤。这种情况下身体就淘汰掉被毁坏的细胞,否则就修补它。如果不存在这种修补,我们就没有生活能力。所有这些小小的突变都会出现,那就什么伤都治不好,什么疾病也都无法忍受。”

“明白了。”黎说道,“但是单细胞生物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正是如此。”鲁宾说道,“当它们的 DNA 突变时,它必须得到修复。你看,这种细胞通过分裂复制。如果 DNA 得不到修复,就没有一种物种是稳定的。无论你用哪种细胞,大自然都想将突变率控制在一个可以忍受的程度。只是,现在就出现了安纳瓦克理论里的困难了。一个分子总是全面性地修复,不管它有多长。你得想象,修复酶像警察巡逻队一样沿着整个 DNA 巡逻,寻找故障,一旦发现一个损坏处,它们就开始修复。为了保留原始正确状态的信息,修复分子可以说是基因组知识的侍卫。检查过程中它们会立即辨认出,这里的基因是原先的、那里的是有毛病的。就像你想教一个孩子讲话一样,他还没学会一句话,修复酶就来了,将大脑的程序设回原始状态,也就是设到无知状态。不可能形成知识。”

“那么安纳瓦克的理论就是无稽之谈。”黎议论道,“只有当单细胞生物里的 DNA 的变化得到留存时,它才有效。”

“一方面这是对的。每种新讯息都被修复酶视为损坏,基因一下子就被修复。也就是说,回到原点。”

“我猜,”范德比特冷笑道,“现在轮到另一方面了。”

鲁宾迟疑着点点头,“另一方面……”他说道。

“那是什么呢?”

“不清楚。”

“等等,”皮克说道,他吓了一跳从椅子里直起身来,脚缠绷带,看上去相当疲累。“你刚刚不是……”

“我知道!但这理论实在是太好了。”鲁宾叫道。他的声音愈来愈嘶哑。每当他较长时间地讲上一段之后,灰狼扼杀袭击的后果就会影响到他。“它将解释一切。那样我们就确知了,箱里的那东西确实是我们的敌人 Yrr。带来这一切灾难的生物,我肯定,就是它们!今天早晨我们目睹了奇怪的事情。这东西检查一台潜水机器人,事情的本身没什么,也和本能行为或动物的好奇根本无关。这纯粹是为了认识所引发的智慧行为!安纳瓦克的解释应该是对的,韦弗的计算机模型是有效的。”

“谁会想得到呀?”范德比特叹息道,擦干额头。

“哎呀呀,”鲁宾双手一摊,“可能性在于异常行为,修复酶也可能出错。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每一万起修复会有一起失败,会有一个基因对回不到原始状态。这很少见,但足以让有人一生下来就有血友病,或患有癌症或咽喉裸露。我们认为这是残障,但它证明了恢复策略并非绝对有效。”

黎站起来,在房间里缓缓踱步。“这么说,你坚信那些单细胞生物和 Yrr 是一体的?我们找到了我们的对手吗?”

“两个前提。”鲁宾迅速说道,“第一,我们必须解决 DNA 问题。第二,必须找到像女王般让这一群拥有不断成长的智慧的领导首领,但我们在下面看到的,我认为只是整体的一个领导部分。”

“一位 Yrr 女王?应该怎么想象她呢?”

“同类,但又不一样。你就以蚂蚁为例吧。蚁后也是一只蚂蚁,然而是一只特殊的蚂蚁。一切都从她出发。Yrr 是一种群居生命,集体的微生物。如果安纳瓦克说得对,它们代表了进化成智慧生命的第二条道路—但一定有什么控制着它们。”

“如果我们找到这位女王……”皮克开口道。

“不,”鲁宾摇摇头,“我们不欺骗自己,可能不止一个,可能有数百万个。如果它们狡猾,它们不会在我们附近出现的。”他停顿一下。“而要想行使女王的权力,它们必须同其余的 Yrr 拥有相同的原则——结合和遗传性记忆。现在,我们在准备提炼一种细胞分泌物作为它们结合标志的气味,一种费洛蒙,奥利维拉和约翰逊正在加紧找这个配方。透过这种费洛蒙、这种气味,那些细胞肯定也会同女王结合。气味是 Yrr 之间联络的钥匙。”鲁宾沾沾自喜地笑了,“它可能会成为解决我们的所有问题的钥匙。”

“很好,米克。”范德比特欢呼地向他点点头,“我们又开始喜欢你了,即使你在底层甲板上出过错。”

“这根本不是我的错。”鲁宾生气地说道。

“你是中情局的人,米克。你在我的组织里,这里没有‘这根本不是我的错’。我们在征选时忘记提起此事了吗?”

“没有忘记。”

范德比特笨拙地将手帕塞进口袋里,“这话我爱听。朱迪马上就要跟总统报告。她可以告诉他,你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谢谢你的来访,回去工作吧!”

指挥区会议室

克罗夫和尚卡尔不像在破译第一个信号时那样自信了。团队里笼罩着一种压抑和紧张的气氛,它不仅是因底层甲板上的可怕事件引起的。事情愈来愈明显,谁也无法理解 Yrr 的行为。

“为什么它们既发信息来又同时攻击我们呢?”皮克问道,“人类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请你快停止这种思考方式吧,”尚卡尔说道,“那不是人类。”

“我只是想弄明白。”

“如果你采用人类的逻辑思考,你根本就不可能会明白。”克罗夫说道,“也许第一道信息是一次警告。我们知道你们在哪里,至少它们这样回答了我们。”

“这会不会是一种骗局呢?”奥利维拉建议道。

“那你认为欺骗的目的是什么呢?”安纳瓦克问道。

“引开我们的注意力。”

“从什么方面引开呢?从发现它们不久之后将装扮得像棵圣诞树吗?”

“才没这么夸张,”约翰逊说道,“有一件事它们毕竟成功了。我们曾相信过它们有兴趣交流。萨洛说得对,人类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也许它们知道这一点,所以表现得花枝招展,让我们失去了警惕,我们友好地期待着宇宙的启示,反而吃了大亏。”

“也许你们应该向海里发送其他东西,而不是发送愚蠢的数学作业。”范德比特对克罗夫说道。

自安纳瓦克认识她以来,克罗夫似乎头一回失去了冷静,她怒冲冲地瞪着那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

“你知道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杰克?”

“知道什么更好的办法,不是我来舰上的任务,而是你的。”范德比特挑衅地说道,“和它们交流对话是你的责任。”

“和谁?你总不会还在相信,那后面隐藏着某位穆斯林神学士吧。”

“如果你发送的信息除了出卖我们的位置外,就没有别的效果,这他妈的就是另一个你必须解决的问题了。你将有关人类的详细信息包装在那愚蠢的声音脉冲里。你向它们发送了进攻我们的邀请信!”

“你得先认识某人才能和它交谈呀!”克罗夫回击,“你还无法理解这一点吗?你这蠢驴?我想知道它们是谁,于是我讲些我们的情况让它们知道。”

“你的信息是条死胡同……”

“我的天哪,我们才开始呢!”

“……就像你们整个自大的凤凰计划一样是条死胡同。才刚刚开始吗?恭喜恭喜,当你真正联系成功之后,还要死多少人呢?”

“杰克。”黎说道,听上去像是命令“坐下。”

“这个该死的接触计划……”

“杰克,请你闭嘴!我不要争吵,而要结果。请问在座的哪位有什么进展?”

“我们,”克罗夫闷闷不乐地说道,“第二个信息的核心是一个公式:水。H2O。其余的是什么意思,我们也还会找出来的—只要没有人催我们!”

“我们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韦弗说道。

“还有我们!”鲁宾抢着说道,“我们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呃……靠西古尔和苏的大力协助。”他忍不住咳嗽,声音还未恢复。“你汇报一下好吗,苏?”

“你不要打断别人。”奥利维拉低声对他说道,又大声讲道:“我们提取了细胞们结合时散发的气味,那是一种费洛蒙,我们也知道它是如何发生作用的。这要感谢西古尔,在他和怪物的不怕死的争战中取到了组织和样本。”

她将一个透明、密封的容器放到桌上,里面盛有半瓶像水一样清澈的液体。

“这里面就是费洛蒙。我们破解了它的密码,将它制造了出来。配方简单得惊人。我们还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地说明那些生物如果是通过它联系的,也说不出是谁或什么在指挥这一结合的过程。但前提是,是什么——为简便起见,我们说是女王——决定开始这样的改变的,要解决的任务是,如何将数百亿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的、漂浮的单细胞生物一起召唤过来。就是使用这种费洛蒙。在水下气味本来就不适合交流,分子容易扩散太快而消失,但在短距离时费洛蒙的呼唤效果非常好。看起来,单细胞的费洛蒙交流就局限于这么一种气味。它没有其他词汇,而只有单一个字词:结合!

“虽然我们还没有弄明白已经结合的细胞之间如何交流。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使用一种交流形式,这在神经元计算机里或人类的大脑里都没有区别,每个单位都需要一个信使。在生物学上这种信使物质叫作配合物。如果一个细胞想告诉另一个什么讯息,彼此很难沟通,因此它会发出一道讯息,这个讯息会透过配合物传输给另一个细胞。相对的,它又像每栋房子都需要一道有门铃的门那样,科学上称之为感受器。配合物按下感受器的铃后,讯息透过铃声感受器接收后在细胞内部传送,增加一个新的信息给染色体。”

她停顿了一下。

“看来,箱子里的微生物透过配合物和感受器进行交流。那些细胞就像有门的房子一样,派出一位客气地微笑的使者,使者负责按门铃。每个细胞都释放出一大堆气味分子,它不仅有一个感受器,而是有大约 20 万个感受器,它们接收费洛蒙,再转传给群体。20 万个铃,和相邻的细胞交换信息,这已经够可观了。结合的过程是按照一种接力赛跑的方式进行的:一个细胞接受费洛蒙,再转给下一个细胞。在转交的瞬间它本身制造出费洛蒙,到达最近的细胞,不断地循环。这一过程由内向外。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切,我们进行最后的论证,假设那些我们检查过的细胞确实是我们猜测中的敌人,我们先将它们当作 Yrr。”

她将指尖交叉在一起。

“我们立即注意到,这些细胞并不是只有感受器,而是有双感受器。我们绞尽了脑汁,思考为什么是这样的,但后来我们想到了。这和维持集体的健康有点关系。因此我们按照作用替感受器取了名字。泛用感受器负责识别:我是 Yrr。专用感受器说:我是一个能行动的健康的 Yrr,有着有效的 DNA,适合于这个群体,适合大型集会。”

“这种事难道不能透过一个单独的感受器发生吗?”尚卡尔皱着眉头问道。

“不,可能没办法。”奥利维拉思考道,“那是一个非常巧妙的系统。根据我们的样本模型,我们必须将一个 Yrr 细胞想象为一个周围有防护墙的士兵帐篷。当一名士兵从外面接近时,它透过一个泛用标识证明自己:穿制服。它告诉帐篷里的士兵: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员。但我们都看够了迈克尔·凯恩主演的战争片,都知道穿在制服里的可能是叛徒,一旦他脱掉制服,就会击毙所有的人。因此迈克尔·凯恩必须通过一个特殊标识证明自己——他必须熟悉口令。我在军事方面的描述正确性够吗,萨洛?”

皮克点点头。“完美无缺。”

“那我就放心了。因此,如果两个 Yrr 结合,就发生下列事情:已经同集体结合的 Yrr 产生一个气味分子,一个费洛蒙。细胞们透过这个费洛蒙连接上它们的万能感受器,建立初始的联系。‘我是 Yrr’的辨认步骤发生了。第二步必须通过连接特殊接收器说出‘我是一名健康的 Yrr。’这样就行了。但还是存在功能不正常和不健康的 Yrr,换句话说,它们的 DNA 有毛病。我们的敌人是一个群体出现的生物,它显然正不停地发展成高等智慧生物,因此必须淘汰掉不能向更高智慧发展的细胞。这秘诀似乎在于,虽然所有的细胞都有一个泛用感受器,但只有健康的有能力向更高级发展的细胞才能形成专用感受器。有病的 Yrr 根本就没有它。这下就出现了必然令我们害怕的真正的奇迹。

“有病的 Yrr 没有口令。它不被允许结合,而是遭到排斥,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Yrr 是单细胞生物,像所有的单细胞生物一样它们透过分裂繁殖。一个不断地向更高智慧发展的物种当然不能允许形成第二个有毛病的群体,因此它们必须阻止有毛病的细胞找到时间繁殖。在这一点上费洛蒙具有双重功能。当细胞被排斥时,它便附着在不健康的 Yrr 的感受器上,变成一种发作效率奇快的毒。它带来所谓的细胞程序死亡,一种一般单细胞生物不存在的现象——不健康的细胞瞬间死去。”

“你如何认出一个单细胞生物死了呢?”皮克问道。

“这简单,当它的新陈代谢结束了。另外,从它不再发光,就能认出 Yrr 死了。发光对 Yrr 来说是生物化学上的需要。一个有名的例子就是多管水母,一种淡水海蜇。为了发光,它制造出一种费洛蒙。这就像:我们释放出某种气味,从而引起某种闪光,强烈的发光、闪电,是细胞组织里强烈的生化反应特征。如果 Yrr 发光,就表示它们正在交流和思考。当它们死去时,闪光就停止。”

奥利维拉望望众人。

“我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是什么该让我们害怕——Yrr 靠少数工具创造了复杂的竞择方法。如果一个 Yrr 是健康的,拥有一个健全的双感受器,费洛蒙就进行结合。如果它没有专用感受器,费洛蒙就发挥它的致命的效果。一个物种,它看待死亡的角度和人类不同,在 Yrr 社会里死亡是件强制要求的事情。Yrr 永远不会想到要保护不健康的 Yrr,因为这是无法理解的,而且是愚蠢的。必须杀死威胁到自己的继续发展的东西,这完全合乎逻辑。当群体受到威胁时,Yrr 以死亡逻辑做出反应,没有求饶,没有同情,没有例外。就像杀死弱者的逻辑和残酷对 Yrr 来说并没有多大关系,它们根本不熟悉这样的思考模式,只因我们对它们产生威胁,所以它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因为它们的生物化学作用不允许死亡伦理的存在,”黎做结论道,“不管它们多么有智慧。”

“好吧。”范德比特议论道,“现在我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我们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具体的帮助呢?我们可以和它们结合,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太好了。我可以和它们结合!”

克罗夫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你相信它们会这样想吗?”

“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高兴,你们可以继续争吵下去。”安纳瓦克说道,“我和卡伦有个让这些单细胞生物思维的主意。西古尔、米克和苏正为此绞尽脑汁。从生物学上这样做不合适,但它将会回答许多问题。”

“我们替虚拟细胞设计了一个人造 DNA 程序,它能不停地突变。”韦弗继续接着说,“这也等于是学习的意思。我们突然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即一台神经元计算机。还记得我们将电子大脑分解成了具有编辑能力的最小存储单位,想过它们如何能够重新变成一个思维的整体。如果单个细胞不能自己学习,那这件事花再长的时间都无法达成。可是,一个生物细胞生前学习的唯一途径就是透过 DNA 突变,而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还是给模拟细胞增加了这种可能性。用一种苏刚刚介绍过的费洛蒙。”

“我们不仅重新获得了完整的、能够正常运行的神经元计算机,”安纳瓦克继续说道,“我们也突然见到了自然条件下的真正的、有生命的 Yrr。我们的小小的创造物有一些特殊—细胞在三维空间里慢慢滚动。我们给这个空间增加了深海里的特征,如压力、水流和摩擦等。不过,首先我们必须找出一个群体里的成员如何相互识别这个问题的答案来。费洛蒙只是真相的一半。另一半是,限制一个群体的大小。这里,苏和西古尔发现的东西加入进来了。即小群体的 Yrr 彼此透过超变区辨识密码。你们还记得这个结论吧:这些细胞一定是在生出后才改变它们的 DNA 的。我们相信,正是因为这样,超变区变成了彼此辨认的密码,而群体的大小也因而有了限制。”

“有着同样密码的 Yrr 彼此辨认,较小的集体又能结合成较大的集体。”黎推论道。

“正是。”韦弗说道,“我们替细胞编制了密码。每个细胞在这时候已经具有一种有关其生活空间的基本知识。现在它们得到不是所有细胞都拥有的额外信息。不出所料,首先是同样密码的全部细胞结合成群体。然后我们进行新的尝试,试图将不同密码的两个群体结合一起。它成功了。随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不仅结合成功了,另外两个群体的细胞还交换它们各自的密码,彼此达到相同的程度。它们重新编制程式,形成一个统一的新密码,所有的细胞都达到较高一级的认识,最后两个群体合二为一了。我们将这一个群体同第三个群体结合,又出现了某种先前不存在的新东西。”

“下一步我们观察 Yrr 的学习行为。”安纳瓦克说道,“我们组成不同密码的两个群体。我们帮一个集体增加一种特殊的经验,例如敌人进攻。不是特别传统,但我们决定选一只鲨鱼,咬群体一大口,教会它下回回避鲨鱼。当鲨鱼来时,我们命令这个集体:放弃球形,变得像比目鱼一样扁扁的。我们没有将这个诡计教给另一个群体,它被咬了。然后我们让两个集体结合成一个,派鲨鱼去咬它—它回避了。整群都学会了。随后我们将这个群体分成许多小群,所有的都突然知道了如何躲开鲨鱼。”

“这么说它们是透过超变区学习了?”克罗夫说道。

“是又不是。”韦弗望着她的笔记本说道,“它们有可能是这样做的,但在计算机里这一切持续时间太长了。无论如何,在底层甲板上进攻的那种物质反应特别迅速,有可能它们思维传递的过程也同样迅速。

一个超导的物质,一个巨大的多变的大脑。不,我们不能仅仅局限于小范围。我们将所有的 DNA 都输入了具有学习能力的程序,从而惊人地提高了它们的思考速度。”

“结果呢?”黎问道。

“依据这次会议前进行过的少数几次试验,已足够证实下列说法:一个 Yrr 群体,不管它多大,以新一代模拟计算机的速度思维,个体的知识被统一起来,陌生的知识得到检查。一开始有几个群体不适应新的挑战,但它们经过交换学会了。一定时间内学习进展是线性的,那之后群体的行为就再也无法预料了……”

“等一下。”尚卡尔打断她道,“你是说,程序开始过一种自主的生活吗?”

“我们带给 Yrr 的是完全陌生的情境。问题越复杂,它们结合的频率就越高。短期之后它们就开始形成策略,其基础不是我们为它们输入的。它们具有了创造性。它们变得好奇了。它们以加倍的速度学习。我们只能进行少数的实验,毕竟只有一种计算机程序—但我们的人造 Yrr 学会了接受任何想要的形状,模仿和变化出其他生物的形状,形成四肢,和它们的敏感性比起来我们的十指只不过是棍子,以毫微为单位来检查目标,将每一个这些经验同每一只其他的细胞交换,解决人类不能解决的问题。”

出现一阵惊慌的沉默。从大多数人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眼前浮现着底层甲板上的这些过程。最后黎说道:“请你为我们举例说明这种解决方法。”

安纳瓦克点点头。“那好,我是一个 Yrr 群体,明白吗?一整座大陆坡被虫子侵袭了,它们是我养殖后塞满细菌带到那里的,让它们破坏那里的甲烷水合物。我的问题在于,这些虫子和细菌虽然能造成许多破坏,但要造成这么大的崩塌我还需要最后的临门一脚。”

“对。”约翰逊说道,“我们从没解开过这个结。虫子和细菌做前期工作,但缺少造成大灾难的一件小事。”

“是不是让海平面轻微下沉,将压力沉降在水合物上,或使大陆边坡附近的水升温。对不对?”

“正是。”

“升高一度?”

“有可能这样就够了,但我们姑且说两度吧。”

“好。我们学聪明了。在挪威大陆边坡附近 1250 米的海底坐落着哈根-莫斯比泥火山。泥火山不会喷出熔岩,而是从温暖的地球内部将天然气、水和沉积物送到海底表面。泥火山火山口的水不烫,但比其他地方热。于是我加入一个大的群体,一个很大的群体。我变形为一个两端敞开的软管,由于我想成为一根非常大的软管,因此外壁的强度限于少数细胞层。为此我还需要非常多的自己,几十亿的细胞,但要薄壁的,像我这样,我成功地将自己延长数千米。我的大小相当于中央火山口的大小——近五百米。我将泥火山的暖水吸进我体内,让它经由这根巨大的软管导到虫子和细菌做好了前期破坏工作的地方,然后我想要的崩塌就发生了。我也可以用这种方式加热格陵兰海的水或极地的水,导致冰川融化,墨西哥湾暖流停止。”

“如果你计算机里的 Yrr 能这样做,”皮克一脸不相信的神情说道,“那么真正的 Yrr 能做什么呢?”

韦弗嘟起嘴唇,望着他。“我猜测,做得更多一些。”

游 泳

韦弗感觉身心因压力而相当紧绷。离开会议室时,她问安纳瓦克有没有兴趣去游泳池里游上一圈。她的肩膀疼得厉害,即使她没有做任何的暖身,身体还是习惯性地完成所能做的每一种运动。也许这是自己的问题,她想着,也许应该从事的是一种不超过负荷的运动。

安纳瓦克陪她。他们分别在更衣间里换上游泳衣,裹着浴袍又碰头了。韦弗在去游泳池的途中真想拉着他的手—她真想在这一刻跟他一起做点别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这种事要怎么开始,做法才不会像个傻瓜。在她生命彻底转型之前,她会不加选择地接受一切,但从没跟爱情有过关系。现在她觉得害羞和腼腆。怎么调情?如果昨夜有人死了,整个世界陷进了一座深渊,还怎么一起上床?

人有时多么愚蠢啊。

对于一艘战舰来讲,独立号的游泳室巨大无比,舒适得惊人,游泳池有一座小湖泊那么大。当她褪下浴袍时,她感觉到安纳瓦克的目光在背后望着她。她马上想到了这是他头一回这么看她。泳衣很小,背后开口很深,他一定看到纹身了。

她尴尬地走近池边,一个弹跳,动作优雅地潜下水去。她伸开手臂,紧贴水面游走,听到安纳瓦克从她身后过来了。她想,也许会在这里发生。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既期待又害怕他会赶上她,拍打双脚,游得更快了。

胆小鬼!为什么不敢呢?干干脆脆地潜下去,在水下做爱。

肉体在水底结合……

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它简单得可笑,只可惜也相当不敬。可如果管用,那就很了不起。那样就可能成功地以和平的方法说服 Yrr 撤走,或至少说服它们重新考虑它们的行为。

这个主意真的很了不起吗?

她的指尖触到了游泳池的瓷砖壁。她浮上来,揉去眼里的水。她很快就觉得那念头太粗俗,随着安纳瓦克一米一米地游近,她就愈来愈犹豫不决,那主意让她觉得卑鄙。

她不得不再考虑考虑。

他突然离她很近。

她贴着池边,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心像她那回漂浮在冰冷的运河水里一样跳着——这上下起伏的感觉和心脏的蹦蹦跳,它似乎在说:现在……现在……现在……

她感觉到有什么在抚摸她的臀部,嘴唇微张。

害怕!说点什么吧,她想道。一定会有什么可以随便聊聊的话题。“西古尔似乎又好些了。”

这些话就像青蛙一样从嘴巴里蹦了出来。安纳瓦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刻意离她远了一点,将湿头发往后拨去,笑笑。“是啊,他的奇怪遭遇。”

你这个愚蠢至极的傻瓜呀!

“但他有个疑问,”她将臂肘撑在池边,爬了上去。“你别说出去。没必要让他知道我在宣扬,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西古尔有疑问?是你有疑问!你这个傻女人!笨女人!

“什么疑问?”安纳瓦克问道。

“他看到过某种东西。说得更准确些,他认为他看到过它。依他的描述,我相信他,但那样一来疑问就是,这意味着什么……注意,我告诉你。”

监控室

黎听着韦弗将约翰逊的怀疑告诉安纳瓦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屏幕前,听着他俩的交谈。多么匹配的一对呀,她开心地想道。

谈话内容让她不是太开心。鲁宾这条愚蠢的狗危害了整个使命,只希望约翰逊想不起来他们要从他的脑回沟里抹灭掉的东西。现在韦弗和安纳瓦克又在探讨这个话题了!

你们为什么要关心这种故事呀,孩子们,她想着。约翰逊叔叔可怜的鬼话!你们干吗不赶快上床?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你们想上床,只是你们自己还拿不定主意。黎叹息。自从男女同僚在海军里服役以来,她经常碰到这种不知所措的接触。每次都是这样地一目了然!单调而平常。所有人都想找机会一起上床。游泳池里的那两位除了为约翰逊绞尽脑汁就想不出有更好的事情来做吗?

“我们该弄清楚鲁宾消失的事。”她对范德比特说道。

那位中情局副局长手端一杯咖啡,站在她的斜后方。房间里只有他们,皮克在底层甲板上督促清除工作,检查潜水设备。

“然后呢?”

“这件事的选择很清楚。”

“我们还没到可以那么做的地步,朱迪宝贝。鲁宾还没到这一步。另外,如果我们根本不必这样做的话,那当然就更好了。”

“怎么回事,杰克?你有所忌惮吗?”

“放轻松点。那可能是你的该死的计划,但我的责任是确保它能成功。你可以放心,我的忌惮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他低声笑了,“毕竟会有损名声。”

黎向他转过身来。“你有名声吗?”

范德比特文雅地喝着他的咖啡。“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朱迪?你的讨人厌。你让我觉得我自己是个好人。这真的很不简单!”

作战情报中心

克罗夫和尚卡尔在苦思冥想。计算机显示出交缠的图像。平行的线条,突然分开、弯曲、合为一起。中间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刮擦声由一连串这种图像组成,看上去仿佛只要它们重叠就会形成一幅图,只是它形成不了。线条彼此不吻合。另外,克罗夫仍然不清楚那些线条是什么意思。

“水是基础。”尚卡尔思考道,“每个水分子上都附带了一个额外的信息。有什么用?表示一个水的特性吗?”

“有可能。指的会是哪种特性呢?”

“温度。”

“是的,比如说。或者含盐量。”

“也许和物理或化学的特性无关,而只和 Yrr 本身有关。这些线条有可能是表示它们的群体密度。”

“是说它们住在哪里吗?是这样吗?”

尚卡尔揉搓着下巴。“好像不是。”

“我不知道,默里。我们该告诉它们我们的城市在哪里吗?”

“不需要。它们不像人类一样思维。”

“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克罗夫吐出一个烟圈。“好,再来一次。H2O。水。这一部分信息不难理解。水是我们的世界。”

“这是对我们传送讯息的对应回答。”

“对。我们向它们透露了我们靠新鲜空气生活。然后我们描述了我们的 DNA 和我们的形状。”

“我们姑且认为它们是对应回答我们的讯息吧。”尚卡尔说道,“这些线条会不会是在介绍它们的形状呢?”

克罗夫嘬起嘴唇。“它们没有形状。我认为,单细胞生物当然有一个形状,但它们几乎无法定义自己的形状。它们在集体里才感觉到有形状,对此它们无法定义。那胶状物有数千种形状,又没有形状。”

“好。形状不谈。别的还有哪些信息有意义?个体数目?”

“默里!这个数目后面的零会多得能写满独立号的船体。另外它们不停地分裂,它们不停地死亡……也许它们自己也不知道确实数目。”克罗夫将香烟咬在牙齿间晃着。“个体没有用。个体根本不重要。群体才重要。这是 Yrr 中心思想,你也可以说是 Yrr 本质论。或 Yrr 基因。”

尚卡尔从他的眼镜上方望着她。

“你别忘了,我们只告诉它们我们的生物化学是建立在 DNA 的基础上。你期待它们回答:我们的也是。然后为我们解开它们的基因序列吗?”

“有可能。”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这是唯一能做的关于它们自己的陈述。DNA 和结合是它们整个存在的中心点,一切都可以回溯到这上面来。”

“是的,但你要如何形容一个不停突变的 DNA 呢?”

克罗夫无计可施地望着线条图案。“也许它们是地图呢?”

“什么东西的地图?”

“好吧,”她叹息道,“我们重新开始。—H2O 是基础。我们生活在水里……”

四只眼睛

朱迪斯将她的跑步机调到最高速度。别的情况下她会在健身房里跑步,因为能表现出团队精神。但现在她不想受人打扰。她在与奥福特空军基地进行每天的交谈。

“士气如何,朱迪?”

“好极了,长官。袭击给我们带来了重大损失,但一切都在我们控制之下。”

“队员有受到激励吗?”

“前所未有地积极。”

“我在担心。”总统显得疲累。他孤单单地坐在基地的作战指挥室里。“波士顿全部疏散了。纽约和华盛顿我们放弃了。我们收到了来自费城和诺福克最新的恐怖报告。”

“我知道。”

“国家秩序乱了,所有人都在谈论大海里的一种非人智慧。我真想知道是谁关不住他的嘴巴。”

“这有什么关系呢,长官?”

“这有什么关系?”总统一掌拍在桌上,“既然美国负责领导,我就不允许联合国的某个混蛋单独行动,仅仅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必须让他屁大的国家能参与其中。你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吗?这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或者是你内部圈子里的某人讲出去的?”

“长官,恕我直言。别人最后也能自己推演出同样的假说来。不过就我所知,全世界大部分的猜测仍是围绕在自然天灾和恐怖主义。只有今早某位平壤的科学家……”

“他说我们是流氓。”总统打断了,“我全知道。我们驾驶超轻的潜艇来回行驶,进攻我们自己的城市,以便嫁祸于无辜的共产党。这是多么弱智啊。”他身体前倾,“但原则上我也不在乎这个。我才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我只想看到问题得到解决,我要看到新的机会!朱迪,再说一次,这个国家还能够帮助别国!美国必须自救!我们遭到蹂躏、毒化,我们的人民逃进内地。我必须像只鼹鼠似地躲进一座安全大楼。城市里出现抢劫和无政府主义。军队和警察工作繁忙。人们只能在被污染的食品和无效的药品之间抉择。”

“长官……”

“虽然上帝仍用祂保护的大手护住西方世界。但只要你的脚一下水,就会有东西咬掉你的脚趾头。美国和亚洲沿海的虫子密度越来越大,在帕尔马岛他们快要完蛋了。有些地方政局不稳,我并非对此不高兴,但那里的武装组织会落在谁手中,目前我们根本无法研究这个问题。”

“你最近的演讲……”

“别提了。我从早到晚都在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讲。那些撰稿人没人采纳它们。他们谁都不理解我想向这个国家和上帝的世界说什么。我说,增强信心。美国人民应该看到一位总司令的果敢,哪怕魔鬼有无数的面目,他也会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赢得这场战役。世界应该积蓄力量。不,我们不想麻痹谁,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但我们会搞定一切!我告诉撰稿人这些,可是当他们向大众传播信念时,这些信念变得不值得信赖和情感做作,中间还夹进他们自己的害怕。我问自己,他们当中到底有没有人在听我讲!”

“但人们在听你讲话。”朱迪斯保证,“你是当前还有人会倾听的少数人之一。只有你和德国人……”

“对,那些德国人。”总统的眼睛眯细了,“听说德国人在计划一桩独立的使命?”

朱迪斯险些从跑步机上跌倒。这又是什么闲话啊?“不,他们没有这么做。我们领导着这个世界。我们是联合国授权的。德国协调欧洲,但他们和我们密切合作。你看看帕尔马岛。”

“那么中情局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情况呢?”

“因为杰克·范德比特在散布谣言。”

“哎呀,朱迪。”

“没错。他现在是,将来是,也一直是个阴谋家。”

“孩子,如果你得到了你应得的位置,范德比特就不会在你视线内了。”

朱迪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她激动起来了。她走出了掩护,在这一刻也许将自己暴露得太多了。这样不好。她必须提醒自己稳重。“当然。”她微笑着说,“我不认为杰克是个麻烦,而是个合作伙伴。”

总统点点头。“俄国人向我们派来一个小组,向中情局详细汇报黑海沿岸的情况。我们和中国进行密切交流。德国的事大概是胡说。我实际上不觉得他们有自己的算盘。但你也知道,这种时候媒体的谣言有多么夸张。不过,我们应该感恩,当魔鬼从海里钻出来时,不同国家的这么多人都相信上帝,这真是奇妙。”他抹一把眼睛,“那我们到什么程度了呢?我不想当着其他人的面问你这事,朱迪,我不想让你尴尬地去美化什么东西,但现在请你对我开诚布公地讲吧。我们进展如何?”

“我们面临突破。”

“何为突破?”

“鲁宾认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在一两天内就可以准备好。我们在实验室里取得了成功。有一种费洛蒙,Yrr 透过它进行交流。我们现在知道它的配方并用人工制造了这东西……”

“你不必讲细节。鲁宾说他能解决?”

“他非常肯定,长官。”朱迪斯说道,“我也是。”

总统嘬起嘴唇。“我信任你,朱迪。你的科学家们还有别的麻烦吗?”

“没有。”她撒谎,“一切都很顺利。”

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是范德比特……

冷静,朱迪。一句偶然的话。这不符合范德比特的利益。这头肥猪虽然爱讲人坏话,但范德比特不会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长官,”她说道,“我们远远地领先。我向你承诺过,要想尽一切办法解决这件事,我还要再向你保证,我们将拯救这个世界。美国将拯救这个世界。你将拯救这个世界。”

“就像电影里一样,是不是?”

“还要好。”

总统阴沉地点点头,转眼又笑了。这不完全是往常的灿烂微笑,但那里面有种绝对必要的胜利意志,她欣赏和尊敬他的正是这一意志。“上帝与你同在,朱迪。”他说道。

他挂掉了。朱迪斯停在跑步机上,突然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能成功。

作战情报中心

不管有关海底敌人的信息透露了什么——尚卡尔那咕咕叫的胃强烈宣告着人类生理的物质性强迫,克罗夫终于再也听不下去了,让他吃饭去。

“我没必要去吃饭。”尚卡尔坚持道。

“帮我个忙吧。”克罗夫说道。

“我们没有时间去吃饭。”

“这我自己知道。可是,如果别人有一天发现我们变白的骨头,我们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我至少还有好彩香烟抽。去吧,默里。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回来,以建设性的动力解决我们的问题。”

尚卡尔走了,她独自一人。

她需要独自待会儿。不是讨厌尚卡尔,他很优秀,能帮大忙。只是尚卡尔扎根于声学,不懂非人类的思维方式。而当身边除了烟雾就没有其他人或事情时,克罗夫总能想到最好的主意。

她吸着香烟,重新思考事情。H2O。我们生活在水里。

这信息看起来像幅壁毯图案,由 H2O 组成的图案。但每个 H2O 又被结合了某种附加数据。数百万个资料对排列在一起。在图形翻译中它们变成了线条。那些资料让人联想到水的特性或某种生活在其中的东西。

但那想法也许是错的。Yrr 要讲述什么呢?水。还有呢?

克罗夫思索着。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例子。有两种陈述。第一,这是个桶子。第二,这是水。合起来就是一桶水。所有水分子都是相同的,而描述桶的数据却依据桶的形状、表面结构,以及图案而有所不同。一组描述桶的数据,被译成数千个不同的陈述,因此可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但现在要陈述装满水的桶子并不难,只要在每个桶的陈述上贴上“水”的附加数据就可以了。

反过来:H2O 被添加了介绍某种和水毫无关系的东西的资料。也就是桶。

我们生活在水里。

这水在哪里呢?怎么才能陈述某种本身没有形状的东西位于何处呢?

透过描述限制它的东西。

海岸和海底。

空着的面积是大陆,它们的边缘是海岸。

克罗夫的香烟几乎掉落。她开始给计算机输入指令。她豁然明白为什么那一块块东西加起来形成不了图像。因为它描述的不是两维空间,而是三维空间。必须将它弯曲,才能使其相合。尽量弯折,直到变成某种立体的东西。

一颗球。地球。

实验室

此时,约翰逊正在分析他从 Yrr 组织里取出的样本。奥利维拉经过十二小时高度紧张的实验室工作之后,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对着一台显微镜看了。之前几夜她睡得很少。这次考察终于开始向她讨回代价。虽然他们大步前进,不安的因素仍然陷在骨子里。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反应。灰狼返回底层甲板,照顾剩余的三条海豚,分析它们的资料,回避接触。有些人表现出明显的神经质,有些却相当冷静。鲁宾则是用偏头痛抵偿恐惧——除了奥利维拉必要的美容睡觉,这可能是约翰逊单独坐在幽暗的大实验室里的第二个原因。

他关掉大灯。台灯和计算机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嗡鸣不已的仿真器释放出几乎感觉不到的蓝光。那东西依然覆盖着底部。很容易让人以为它死了,但他知道并非如此。

只要它在发光,它的生命力就特别强!

斜板上传来脚步声。安纳瓦克探头进来。“利昂。”约翰逊从他的资料上抬起头来。“太好了。”

安纳瓦克笑笑。他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骑坐上去,胳膊交叉搁在扶手上方。“现在是凌晨三点。”

他说道,“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呀?”

“工作。你又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睡不着。”

“也许我们应该喝点红酒。你认为呢?”

“噢,这……”安纳瓦克突然有点难为情。“谢谢你。只是,我不喝酒。”

“从来不喝?”

“从来不喝。”

“有意思。”约翰逊皱起眉,“一般情况下这种事会引起我注意。但现在我们都有点不安,是不是?”

“可以这么讲。”安纳瓦克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讲什么。但后来他问:“你有进展了吗?”

“很好。”约翰逊回答道,又像是附带地补充道:“我解决了你们的问题。”

“我们的问题?”

“你和韦弗。DNA 记忆的问题。你们说得对。它的确有效,而我也已经发现是怎么运转了。”

安纳瓦克睁大眼睛。“这种事你就这么无关痛痒地说出来?”

“你得原谅我。我太累了,实在兴奋不起来。但你当然是对的,的确应该庆祝一下。”

“你怎么想到的呢?”

“你记得那些神秘的超变区吗?它们就是簇。基因组上到处都有,是某种蛋白质的密码——呃……你知道我在讲什么吗?”

“再多说一些。”

“簇是基因的次级,具有特定功能,比如负责感受器的培养或某种物质的生产。如果一团这种基因存在于一截 DNA 上,我们就叫它簇。而 Yrr 基因组有大量的簇。可笑的是,Yrr 细胞是完全可以修补的。但 Yrr 的这种修补不适用于全部的基因组,酶也不会去检查整个 DNA 的毛病,而是对特殊的信号做出反应。就像火车行驶在轨道上一样。当它们识别出启动信号时,就开始进行修理;收到停止的信号时,它们就停止。因此在那里……”

“簇。”

“正是。这些簇是受到保护的。”

“它们能保护部分基因组不被修补?”

“通过修补感受器——也可以说是生物学上的保镖——遮住簇,挡掉了修复酶。因此这些范围是空的,能不停进行突变;而 DNA 的其他部分乖乖被修补,以保住物种的核心信息。狡猾,对不对?就这样,每个 Yrr 都成了有着无限进化能力的大脑。”

“它们相互如何交换呢?”

“就像苏所讲的,从细胞到细胞。透过配合基和感受器。感受器从别的细胞接受配合基,然后发送脉冲,向细胞核传送信号。接着,基因组突变,将这些脉冲再传给下一个细胞。过程像闪电般迅速。水箱里的那堆胶状物以超导的速度思维。”

“真是非常新的生物化学啊。”安纳瓦克低语道。

“或是非常古老的。只是对我们而言是新的。实际上它可能已经存在数百万年了,也许从生命一开始就有了。一种平行的游戏方式。”约翰逊低笑一声,“一种非常成功的游戏方式。”

安纳瓦克双手托着下巴。“那现在要怎么处理呢?”

“问得好。我很少像今天这样情绪坏透了。懂这么多,却不能带给我多大的进展,只是证明了我们一直担心的事情。不管从哪一方面看,它们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伸展胳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只是不知道克罗夫的联系试验能否带给我们进展。我觉得它们很开心能同时跟我们交谈,却又消灭我们。或许这对它们而言并不矛盾。但无论如何,那不是我的对话方式。”

“别无选择。我们必须找到一条沟通的途径。”安纳瓦克吸着他的腮帮。“随便问一句——你相信舰上的人全是一条心吗?”

约翰逊竖起耳朵。“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安纳瓦克做个鬼脸。“好吧,你别生气,但韦弗告诉了我你发生神秘事故前那一夜看到的东西——或者你认为看到过的。”

约翰逊用责备的目光打量着他。“她对此怎么想?”

“她相信你。”

“我也有这种印象。你呢?”

“难讲。”安纳瓦克耸耸肩,“你是挪威人。你们也坚定不移地声称世上有鬼。”

约翰逊叹口气。“没有苏,这整件事我根本就不会再想起来。”他说道,“是她让我回想起来的。那天夜里,我们坐在机库甲板的箱子上,我见到了鲁宾。虽然他之前声称偏头痛,回去休息了。就像他现在又患上了偏头痛一样。声称!——之后的事情我只有零星的记忆。我想起来的回忆,不可能是梦到的事情。有时候我已经快要看到一切了,却又……我站在一道敞开的门外,望见白色的亮光,我走了进去——记忆中断。”

“是什么让你这么肯定不是做梦呢?”

“苏。”

“可是她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还有朱迪斯。”

“为什么偏偏是朱迪斯?”

“因为她在晚会上对我的记忆力过度关心。我猜,她想巧妙地试探我的情况。”约翰逊望着他,“你刚问这里的所有人是否全都一条心。我不相信。我在惠斯勒堡时就没有相信过。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朱迪斯。如今我一样不相信鲁宾患有偏头痛。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的确有事发生!”

“男人的直觉。”安纳瓦克不安地咧嘴笑道,“朱迪斯有什么计划呢?”

约翰逊望向天花板。“这她比我更清楚。”

监控室

约翰逊此刻正好直接望进一台隐藏的摄影机。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望着坐在朱迪斯位置上的范德比特,说道:“这她比我更清楚。”

“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范德比特咕哝道。然后他透过防监听的电话打到朱迪斯的房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睡觉,但是他无所谓。朱迪斯出现在屏幕上。

“我就说过没有保障的,朱迪。”范德比特说,“约翰逊快要恢复他的记忆了。”

“是吗?那就恢复吧。”

“你一点都不紧张?”

朱迪斯淡淡地笑笑。“鲁宾工作得很辛苦。他刚来过这里。”

“然后呢?”

“真了不起,杰克!”她的眼睛发亮。“我知道,我们不是太喜欢这个小混蛋。可是我不得不讲,他这回超越了他自己。”

“已经进行过实践测试吗?”

“在小范围内。不过小范围和大范围一样有效。再过几小时,我就要通知总统,然后和鲁宾下去。”

“你要亲自去做吗?”范德比特大叫。

“还能怎么样呢?反正你钻不进一艘小艇的。”朱迪斯说完就挂断了。

底层甲板

电子设备幽灵似的在空机库和独立号甲板上嗡嗡响着,使得闸门微微震动。在巨大空洞的医院里,在空无一人的军官食堂里,都能听到这些震动;在船员卧室里将指尖放在一根锭子上,就可以感觉到它们产生的轻微颤动。

声音一直向下传到船腹里。在那里,灰狼睁大眼睛躺在堤边上,盯着天花板。为什么总是失去呢?他十分悲伤,感觉什么都做错了。单是出生到这世上来就是个错误。一切都错了。现在他连丽西娅都没能救得了。

你什么都保护不了,他想道。什么都没有。你有的只是个大嘴巴,嘴巴后面是更大的害怕。一个号哭的小男孩躲在一个很想对自己和别人有点意义的魁梧身躯里。

有一回,在医院里,同他从维克丝罕女士号上救下的孩子在一起,他当时真的很骄傲。他在维克丝罕女士号上做了一件好事。他帮助了许多人,利昂也成了他的朋友。有位摄影师拍了一张照片,次日就登在报刊上。

现在鲸鱼又继续发疯,海豚遭罪,整个大自然都在受苦,丽西娅死了。

灰狼感觉空虚无用。他讨厌自己。不过他不会和任何人谈论此事,只会完成任务,直到战胜这整个的噩梦。然后……

泪水夺眶而出。他面无表情,继续盯着天花板,但那里只有钢架。没有回答。

全 貌

“这球,”克罗夫说道,“是地球。”她将多张放大的打印纸挂在墙上,慢慢地从一张走向另一张。“这些线条标记一开始就困住我们,但我们相信,它们呈现的是地球磁场。空白部分肯定是大陆。我们基本上破译了这个讯息。”

朱迪斯眯细眼睛。“你肯定?这些所谓的大陆和我们熟悉的大陆一点都不像。”

克罗夫微笑。“它们也不可能像,朱迪。这是 1 亿 8000 万年前结合成一体的大陆的模样。太古大陆。原始大陆。磁场线条的排列有可能也来自这个时间。”

“你查过吗?”

“磁场的排列很难恢复。不过,当时陆地的分布是众所周知的。我们之前花了点时间确认对方送来的是地球模型,之后一切就吻合了。原则上十分简单。它们选择了水作为核心信息,赋予它地理学数据。”

“它们怎么知道 1 亿 8000 万年前地球是什么样子呢?”范德比特奇怪道。

“透过它们的回忆。”约翰逊说道。

“回忆?回忆古代海洋?但那是一个只有单细胞生物的时代……”范德比特顿住了。

“正确。”约翰逊说道,“只有单细胞生物,以及几次早期阶段的多细胞试验。昨天夜里我们找到了拼图里的最后一张图。Yrr 拥有一种超突变的 DNA。我们这样说吧,在侏罗纪初期,整整两亿年前,它们开始有意识。从那之后,它们不停地学习——你知道,科幻影片里有几句受欢迎的经典名句如‘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它正向我们飞来!’或‘请帮我接总统。’这些寓意深刻的句子背后其实是:‘它们胜过我们。’电影或图书几乎总缺少解释。这一回我们可以补充解释了。Yrr 胜过我们。”

“因为它们的知识沉积在 DNA 里吗?”朱迪斯问道。

“对。这是它们与人类之间的重要区别。我们没有物种记忆。我们的文化建立在口头,或书面流传,或图画的基础之上。但我们无法直接传递亲身的经历,因为我们的精神随着身体死去。如果我们说,永远不可以忘记过去的错误,其实讲的是一个无法满足的愿望。一个人只能忘记他回忆起的东西。但没有人能够回忆起他之前的人经历过的事情。我们能够记录和调出回忆,但我们不在现场。每个人都得重新学会一成不变的东西,他必须将手放在热锅上才能理解锅是烫的。Yrr 就不一样了。一个细胞学习和分裂。它复制它的基因组与所有的信息,就像我们复制我们的大脑与所有的回忆一样。新的细胞不继承抽象的知识,而是直接的经历,仿佛它们就在现场。自从它们存在以来,Yrr 就能够进行集体记忆。”约翰逊望着朱迪斯,“你明白了谁在和我们作对吗?”

朱迪斯缓缓地点点头。“只有毁掉它们的全体,才能夺走 Yrr 的知识。”

“我担心,那样的话我们势必毁灭掉一切。”约翰逊说道,“由于种种原因,那样做是不可能的。我们不知道它们的网有多密。它们有可能组成数百公里长的细胞链。数量超乎寻常。它们跟我们不一样,不只是生活在现在。它们不需要统计,不需要中间值,不需要漏洞百出的感官图。它们的组织特别庞大,本身就是统计,所有值的总数,也就是自己的编年史。它们认识数千年的发展,而我们却对自己的孩子和孙子的利益无能为力。我们是入侵者。Yrr 依靠一种一直存在的回忆进行比较、分析、认识、假设和行为。没有什么创造性的贡献会消失,一切都用来发展新的策略和处方!一个永不终止的竞择过程,寻找更好的解决办法。向过去抓取,优化,改善,从错误中汲取教训,与新事物取得平衡,高度计算——然后行动。”

“这是一件多么冷酷讨厌的事啊。”范德比特说道。

“你这么认为吗?”朱迪斯摇摇头,“我钦佩这些生命。它们数分钟内就能制定出让我们忙上数年的策略。单是知道什么东西行不通,就非常了不起了!简而言之,因为你是在回忆,因为是你自己犯下错误——哪怕从物理学角度看,你还根本不存在。”

“因此,Yrr 在它们的生存空间里,可能要比我们在我们的生存空间里更加适应。”约翰逊说道,“它们的每一种精神成就都是集体的,积淀在基因里。它们同时生活在所有的时代。相反的,人类错认过去,且忽视未来。我们的生存着眼于个体及当下,为了目标,牺牲更高的观念。我们无法胜过死亡,于是让自己在节日、图书和祭品里永存。我们试图给自己书写历史,留下记录,在我们死去很久之后还让人传说、误解、伪造、引爆意识形态的雪崩。我们迷恋永恒,以至于我们的目标不吻合对人类有用的目标。我们的精神执着于美学、个体、知识、理论。我们不想当动物。一方面,身体是我们的庙宇,另一方面,却将它蔑视为单纯的机能单位。因此我们习惯看重精神,贬低身体;我们怀着憎恶和自我鄙视,来看待让我们生存下去的客观限制。”

“而 Yrr 不存在这种分离。”朱迪斯深思道。不知什么原因,她显得特别满意。“身体就是精神,精神就是身体。没有哪个 Yrr 会做什么违背普遍利益的事情。幸存下来是为了物种的利益,而不是个体的,行动是集体的决定。了不起!没有哪个 Yrr 会为一个好主意得到一枚勋章。对结果的参与让人满意。没有 Yrr 要求更多的荣誉。我问自己,个体的细胞到底有没有个人意识之类的东西?”

“和我们熟悉的不一样。”安纳瓦克说道,“我不知道说单个细胞有自我意识是否正确。但每个细胞有独立的创造力。它是传感器,能将经验转变为创造性,然后带进集体里。有可能,只有当脉冲相当强烈时,一个思想才会被考虑。也就是说,够多的 Yrr 一起带进同样的思想,才会被拿来同其他主意一起比较,然后较强的主意便能生存下来。”

“单纯的进化。”韦弗点头道,“进化思维。”

“多可怕的对手啊!”朱迪斯无比钦佩地叫道,“没有虚荣,没有情报损失。我们人类总是一叶蔽目,它们却能纵览时空。”

“因此我们在破坏自己的星球。”克罗夫说道,“因为我们认识不到自己在破坏什么。海底那种生物一定知道这点,也知道了我们没有物种记忆。”

“是的,一切都有其意义。它们为什么要和我们交涉呢?也许明天我们就会死去。那时它们又要和谁交谈?如果我们有物种记忆,它会阻止我们干蠢事。偏偏我们不是这样。要弄懂人类,纯属幻想。这点它们学懂了。这是它们知识的一部分,是反对我们的决定的基础。”

“没有哪个敌人能够消灭这个知识。”奥利维拉说道,“在一个 Yrr 集体里,单一的个体是熟悉全部事物的。不存在要夺走对方的信息基础就必须干掉他们的聪明头脑,不存在科学家、将军和领袖。你想杀死多少 Yrr,就杀死多少——但只要有几个存活下来,它们的知识就会跟着保存下来。”

“等等。”朱迪斯向她转过头来。“你不是讲过,有女王吗?”

“对。之类的东西。也许每个 Yrr 都拥有集体的知识,不过集体行动却可能由中央决定。我推测应该有所谓的女王。”

“同样的单细胞生物吗?”

“它们一定与我们认识的胶状物有相同的生物化学。很可能是单细胞生物,一个高度组织化的团体。我们只有与它沟通,才能接近它。”

“为了得到谜一样的信息。”范德比特说道,“这么说,它们寄给我们一幅史前地球的图。为什么?想要用那图告诉我们什么呢?”

“所有东西。”克罗夫说道。

“能讲得精确一点吗?”

“它们告诉我们这里是它们的星球。它们至少已经统治了 1 亿 8000 万年,甚至更久;说它们拥有物种记忆,以磁场来判断方向,凡有水的地方就有它们。它们说,你们生活在此时此地;而我们永远存在,无处不在。这就是事实。那个信息告诉我们这些。我觉得,它透露出相当多的讯息。”

范德比特挠着肚子。“我们该回答对方什么呢?要它们将它们的统治权塞进屁眼里去吗?”

“它们没有屁眼,杰克。”

“是吗?”

“好吧。我想,不能用我们的想生存下来的逻辑,去应对它们的想消灭我们的逻辑。我们唯一的机会在于向它们发信号,说我们承认它们的统治地位……”

“单细胞生物的统治地位?”

“说服它们,我们对它们不再构成危险。”

“但实际上我们是危险的。”韦弗说道。

“没错。”约翰逊说道,“讲废话一点用没有。我们必须给它们信号,撤出它们的世界。必须停止使用毒剂和噪音污染海洋,而且要快。要快得让它们也许会想到,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和平共处。”

“这必须由你来决定,朱迪。”克罗夫说道,“我们只能这么建议。你必须将这建议转达上去。或者做些安排。”

大家全望向朱迪斯。

朱迪斯点点头。“我非常赞成采用这个方法。”她说道,“只是不可以操之过急。如果我们从海洋里撤退,必须向它们发出非常准确和具有说服力的相关信息。”她望望众人,“我希望大家群策群力,绝不可以仓促慌张。切勿操之过急。现在重要的不是时间问题,而是句子的准确性。我未料到我们完全不熟悉这物种。不过,只要有一点点机会能够与它达成和平协议,都应该加以利用。好吧,请各位尽最大的努力吧。”

“朱迪,”克罗夫微笑道,“你让我喜欢上美国军方了。”

当朱迪斯带着皮克和范德比特离开房间时,她低声说道:“鲁宾那东西制作得够多了吗?”

“是的。”范德比特说道。

“好。我要他给深飞加油。哪一艘,我无所谓。要在两三个小时内完成这件事。”

“为什么突然这么赶?”皮克问道。

“约翰逊。他眼睛里的神情,好像快要揭露什么似的。我没心情讨论,就这么回事。依我看来,明天他可以想怎么吵就怎么吵。”

“真的走到这一步了吗?”

朱迪斯看着他。“我向美国总统许诺过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萨洛。那我们就是走到了这一步。”

底层甲板

“嗨。”安纳瓦克向海豚馆走去。灰狼抬了一下头,又埋首于他拆下来的小摄影机。安纳瓦克走近时,两条动物从水里伸出头,用嘎嘎声和吱吱声问候他。它们游过来接受抚摸。

“我妨碍你了吗?”安纳瓦克问道,一边将手探过池沿,抚摸那些动物。

“不,没有。”

安纳瓦克停在他身旁。发生袭击之后,这不是他头一回来这儿了。他每次都想与灰狼交谈,但总是徒劳。这位半印第安人似乎封闭起自己。他不再参加会议,而是看看海豚的录像,做简短的书面评论。只是从影片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移近的胶状物的照片令人失望。蓝光,消失在深处。隐约有几只虎鲸。然后海豚害怕起来,挤到船体下面。其他的就只有钢板了。灰狼主张将剩下的动物用作生物预警系统外放去巡逻。安纳瓦克越来越怀疑这个中队的作用,但他什么也没讲。私下里他怀疑灰狼只是希望像以前一样继续做下去,以免掉进无所事事的黑洞。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很远的后面,一队士兵和技术人员正从底层甲板中央上来。他们拆下了被毁的玻璃门。一名技术人员走向码头的操纵台。泵开始工作。

“我们离开吧。”灰狼说道。

他们爬上梯子。安纳瓦克看着甲板上慢慢地进满水。

“他们又在放水了。”他强调着。

“对。如果甲板上进水,就更容易将海豚放出去了。”

“你想派它们出去吗?”

灰狼点点头。

“我帮你。”安纳瓦克建议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主意。”灰狼打开摄影机,拿一把微小的螺丝刀伸进里面。

“现在就放出去吗?”

“不是。我得先修理这东西。”

“你不想歇歇吗?要不要去喝点什么。我们大家都需要休息一下。”

“我没做什么事,利昂。我一直在休息。”

“那一起来开会吧。”

灰狼扫他一眼,又默默地干他的活儿。交谈中断。

“杰克,”安纳瓦克说道,“你总不能一直躲避呀。”

“谁一直躲避?”

“好吧,那又是什么呢?”

“我做我的事。”灰狼耸耸肩,“我留心海豚的报告,分析影片。如果有人需要我,我都在。”

“你不在。你甚至不知道我们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现了什么。”

“不对。我知道。”

“真的?”安纳瓦克吃惊道,“从谁那里听来的?”

“苏有时过来。就连皮克偶尔也来看看是否一切都好。每个人都给我讲点什么,我根本不必问。”

安纳瓦克盯着前方,心里突然生起怒火。“喏,那你就不需要我了。”他反抗地说。

灰狼没有回答。

“这么说你想在这里消沉下去了?”

“你知道,我更喜欢动物作陪。”

哪怕其中有一条杀死了丽西娅?安纳瓦克想问,但他在最后关头咽了下去。他该怎么办呢?“我和你一样失去了丽西娅。”他最后说道。

灰狼愣了一下,然后对着摄影机一挥螺丝刀。“和这无关。”

“和什么有关呢?”

“你在这儿想干什么呀,利昂?”

“我想干什么?”安纳瓦克沉吟道。他的火气渐渐高涨。不公平。在灰狼遭受过许多不幸之后,这样实在不公平。“我不知道,杰克。老实讲我也这样问自己。”他转身离开。

当他快回到隧道里时,听到灰狼低声说道:“等等,利昂。”

回 忆

约翰逊朦朦胧胧睡去。他累坏了。昨夜对他的影响还没有消退。他坐在装有屏幕的支架前,奥利维拉在消毒实验室里继续制造浓缩的 Yrr 费洛蒙。他们决定将其中一些倒进仿真器。看不到多少那种物质,只有众多的单细胞生物让水变混浊。它显然暂时融化,停止发光。等他们加进费洛蒙浓缩液后,或许可能产生结合作用,接下来他们再对合成物进行测试。

也许,约翰逊想道,他们应该将克罗夫的消息发送进箱子里,看看对方会不会回答。

他的头有点疼。他知道头疼的原因,既不是劳累过度,也不是睡眠不足。而是那些不安的想法。挥之不去的回忆。上次会议之后就越来越严重。朱迪斯的一句话让他内心的幻灯机又开动了。只有几句话,却占据他全部的思维,妨碍他集中精力工作。这种冥思特别费神。最后,约翰逊的头缓缓地向后落下,轻轻睡着了。他漂浮在意识的表面,被困在朱迪斯的话连接成的漫长飘带里。

切勿操之过急。切勿操之过急。切勿……

什么地方有响声钻进他耳朵里。奥利维拉已经合成完费洛蒙了吗?他从不安的微睡中钻出来一会儿,朝着实验室灯光眨眨眼睛,又重新闭上了。

切勿操之过急。

昏暗。机库甲板。

一种金属声,摩擦的声音,很轻。约翰逊被惊醒。一开始他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然后他感觉到腰下的钢板。大海上方的天空渐亮。他挣扎着坐起身,望向墙壁。有一部分开着。

一扇大门打开了,灯火通明。里面射出白色的光。约翰逊从箱子上滑下来。他一定在上面睡了好几个小时,全身骨头痛得要命。老人。他慢慢走向明亮的正方形。那儿连接一条通道,有着光溜溜的墙壁,他现在认出来了。顶上装有一排霓虹灯管。几米后有一堵墙,拐向一侧。

约翰逊向里面窥望,倾听。人声和噪声。他后退一步。那个拐弯后面是什么?他应该走进去吗?

约翰逊犹豫着。

切勿操之过急。切勿操之过急。

犹豫。

突然,一道障碍倒下。他走进去。两侧除了光溜溜的墙,什么都没有,那里是拐弯。他向右。还有一个弯,这回弯向另一侧。这条通道很宽,可以行驶汽车。又是噪声,人声,这回更近了。声源一定就在第二个拐弯的后面。脚步将他慢慢领往拐弯,向左,那儿是……

实验室。

不,不是这座实验室。是另一座实验室。较小,天花板更低。不过一定位于改装过的车辆甲板上方,他们将仿真器安排在那里。这个实验室也有一台仿真器,一台小得多的设备,不比一只箱子大,里面浮着蓝色、伸着触须的发光体……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整个空间是它底下那座实验室完美的小型复制品。多张实验桌排列在一起。仪器,装有液态氮的容器。一个安装有屏幕的支架。一台电子显微镜。防弹玻璃门后是生化危机符号。再后面有一扇敞开的门连接一条更窄的通道。

那里有人。三个人站在小仿真器前面。他们交谈着,没有注意到进来的人。两位男子背对着他,一个女人侧身站着,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她的目光在男人和仿真器之间来回移动,扫进房间,落在约翰逊身上……她的嘴巴张开来,男人们蓦地转过身来。他认识其中的一个。是范德比特的手下,没有人具体知道他究竟做什么。但中情局的情报员能做什么呢?

第二个男人他就熟悉了!

是鲁宾。

约翰逊太意外了,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看到了鲁宾眼里的惊惧和如何补救这一局面的疑问。事实上,正是这道目光让约翰逊摆脱了愣怔。因为他突然明白,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奇怪的游戏。游戏利用了他和其他人,奥利维拉、安纳瓦克、韦弗、克罗夫……

或者,他们当中还有谁在游戏中扮演着某个角色?而且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鲁宾缓缓向他走过来。他的脸上浮起一丝生硬的微笑。“西古尔,我的天!你也睡不着在乱转吗?”

约翰逊的目光在室内扫动,扫向其他人。他只看了一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他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呀,米克?”

“噢,没什么,这只是……”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在干什么?”

鲁宾站到他跟前。“我可以向你解释,西古尔。你知道,我们实际上不打算使用这第二座实验室,只是大实验室若因为某种缘故突然不行了,还可以防止万一。我们只是在检查设备,做好准备,万一……”

约翰逊指着仿真器里的东西。“你们有一块……箱里的那东西!”

“啊,这个吗?”鲁宾头转向后面,又转了回来。“这……呃……哎呀,我们得试试,以确保正常。我们没有告诉你,因为没有必要,因为……”

句句都是谎言。约翰逊或许不是十分清醒,但他看出鲁宾正在拼命解释。他转身大步沿通道向外走去。

“西古尔!约翰逊博士!”他身后传来脚步声。鲁宾走近他身侧,神经质地扯着他的衣袖。“你等等。”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米克?”

“这是安全措施。”

“什么?”

“一项安全措施!这座实验室是一项安全措施!”

约翰逊挣脱开来。“我相信,我应该找朱迪斯谈谈这件事。”

“不,这……”

“或者最好是找奥利维拉谈。废话,也许我应该跟所有人谈谈,你认为呢,米克?你们在这里欺骗我们吗?”

“绝对不是。”

“那就请你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鲁宾的眼睛里出现了真正的恐慌。“西古尔,这不是个好主意。你千万不可以操之过急。听到没有?切勿操之过急!”

约翰逊望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然后离开鲁宾。他听到对方跟在他身后,感觉到背后鲁宾的害怕。

切勿操之过急!

白色的灯光。他的眼前发生了爆炸,一股隐隐的疼痛在他的头颅里弥漫开来。墙壁,通道,一切都模糊了。地板向他迎面而来……

约翰逊盯着实验室的天花板。一切又重新出现了。

他跳起身。奥利维拉还在消毒实验室里工作。他粗气直喘地望着模拟机,操纵台,工作台。重新望向天花板。那上面有另一座实验室。就在他们上方。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鲁宾一定是将他打倒在地,然后给他服用了什么东西,以消灭他的记忆。

为了什么?这里到底在干什么?

约翰逊攥紧拳头。他怒火中烧,三步并两步,沿斜板跑上去。

底层甲板

“我去你们那儿干什么呀?”灰狼说道,“我帮不了你们。”

安纳瓦克的怒火消失了。他转过身,又慢慢走回去,池子里正在进水。“不是这样的,杰克。”

“是的,就是这样。”他讲话的口气听起来很冷,几乎是冷漠。“在海军里他们折磨海豚,我无法反对。我全力支持过鲸鱼,但鲸鱼是另一种力量的牺牲品。我曾决定将动物当作更好的人类,这很愚蠢,但毕竟是条妥协的途径。而现在我的丽西娅却被一条动物吃掉了。我帮不了任何人。”

“不要自怜自艾了,见鬼。”

“这是事实!”

安纳瓦克重新坐到他身旁。“你离开了海军,这绝对是对的。”他说道,“你是他们海豚项目里最出色的培训员,结束合作是你的决定,不是他们的。你操纵着一切。”

“对,不过我离开之后,事情有变化吗?”

“你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你证明了你的骨气。”

“我这样做取得了什么成效?”

安纳瓦克哑然无语。

“你知道,”灰狼说道,“最可怕的是没有归属的感觉。你爱一个人,你失去她。你爱动物,却是它们杀死了她。我渐渐开始恨起这些虎鲸了。你明白我在讲什么吗?我开始恨鲸鱼了!”

“我们所有人都有这个问题,我们……”

“不!我眼见丽西娅死在虎鲸的嘴里,却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她。这是我的问题!如果我此时此地倒地死去,这对世界的延续和沉沦没有任何影响。谁在乎呢?我没有取得任何成就,可以声称我存在于这个星球上是个好主意。”

“我在乎。”安纳瓦克说道。

灰狼盯着他。安纳瓦克指望的是一句冷嘲热讽,但除了一个轻微的响声,灰狼喉咙里的一声咕噜,像是被打断的叹息,什么也没有发生。

“趁你还没忘时告诉你,”安纳瓦克说道,“丽西娅也在乎过。”

约翰逊

如果遇到鲁宾这个生物学家,他的怒火足以让他抓住鲁宾,并将其拖上飞行甲板,从舰上扔下海。他是极有可能会这么做的。可是没看到鲁宾的影子,反而遇到正要下去的韦弗。他暂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叫自己冷静。“韦弗!”他微笑道,“你正要去我们那儿吗?”

“老实说,我是要去底层甲板。找利昂和杰克。”

“哎呀呀,杰克。”约翰逊强使自己镇静,“他的情况不好,是吗?”

“嗯。我相信,他和丽西娅的关系比他自己想的还深。很难接近他。”

“利昂是他的朋友。他会做到的。”

韦弗点点头,探询地望着他。她很快理解了这席谈话还没有结束。“你还好吧?”她问道。

“好得很。”约翰逊抓住她的胳膊。“我刚刚想到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主意:我们怎样才能强制 Yrr 进行联系。你一起来甲板上好吗?”

“我本来要……”

“十分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一直待在关闭的房间里让我发疯。”

“要去甲板上,你穿得太薄了。”

约翰逊从上到下望望自己。他只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厚厚的羽绒衣挂在实验室。“锻炼。”他说。

“为什么?”

“防流感。防衰老。防愚蠢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注意到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冷静,他想。“你听我说,我真的必须讲出这个主意,它和你们的模拟有很大关系。我没有兴趣在这斜板上讲。你来不来?”

“好的,当然来。”

他们一起踏上斜板,来到舰桥内。约翰逊强迫自己不要不停望向天花板,寻找隐藏的摄影机和话筒。他反正看不见。他故意低声说道:“朱迪当然说得对,现在不可以操之过急。我估计,还需要几天时间,这主意才会成熟,因为它是建立在……”

等等,诸如此类。他讲些听起来像是教诲人的废话,将韦弗拉出舰桥来到室外,然后甩开手,走在她前面,一直来到右舷上的直升机降落点。天气变凉,风也大了。雾岚弥漫在海面。波浪更高了,像远古时代的动物在他们下面滚向远方,灰灰地,懒懒地,将冰冷的海水味送上来。约翰逊冷得要命,但他的怒火使他心里热乎乎的。他们终于离开舰桥够远了。

“老实讲,”韦弗说道,“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约翰逊迎风而立。“你也不必懂。我想在这外面他们听不到我们讲话。要想监听飞行甲板上的交谈,得大费周章。”

韦弗眯起眼睛。“你到底讲些什么呀?”

“我想起来了,韦弗。我知道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了。”

“你找到了你的门吗?”

“不是。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

他向她简单讲了整件事。韦弗神色不变地倾听着。“你认为,船上有个类似于第五纵队的东西。”

“对。”

“为什么呢?”

“你听过朱迪讲的话了。切勿操之过急。我认为,我们所有人,你和利昂,我和苏,当然还有米克,珊曼莎和默里,我们向他们提交了一份 Yrr 的完整通缉令。有可能我们是欺骗自己,也许我们大错特错,但是有许多现象证明了相反的事情:我们至少理论上知道要对付的是怎样的智慧,对方又是如何运作。我们全力以赴地工作,要找出方法。现在却突然要我们慢慢来?”

“因为人家不需要我们了。”她低声说道,“因为米克在另一座实验室里带着其他人在继续工作。”

“我们是配件供应厂。”约翰逊点点头,“我们完成任务了。”

“可是,为什么?”韦弗疑惑地摇摇头,“米克会有什么不同于我们的目的呢?有什么可能性呢?我们必须同 Yrr 达成一个协议!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这里在进行某种竞争。米克扮演着双重角色,但这一切不是他的主意。”

“是谁的呢?”

“朱迪在幕后操纵。”

“你从一开始就严密注意着她,是吗?”

“她也在严密注意我。我相信,我俩很快就明白谁也不能把对方当傻瓜。在她面前,我始终有这种感觉,只是这让我觉得可笑罢了。我想不起可信的理由来怀疑她。”

他们默不作声站了一会儿。

“那现在呢?”韦弗问道。

“现在我有时间让头脑冷静一下了。”约翰逊说道,双臂抱住身体。“朱迪会看到我们站在这里的。我想她特别监视着我。她不敢肯定我们在谈什么,但绝对认为我迟早会恢复记忆。她时间紧迫,今天早晨才会叫我们大家撤退。如果她在执行自己的计划,她现在必须行动了。”

“这就是说,我们必须迅速查明他们有什么计划。”韦弗思考,“我们为什么不将其他人召集起来?”

“太冒险了。马上会引起注意。我确信船上所有房间都受到监听了。事后他们会锁起所有的门,扔掉钥匙。如果可行的话,我要逼朱迪就范。我想知道这里在进行什么事,为此我需要你。”

韦弗点点头。“好。我该做什么?”

“在我叫来朱迪当面训斥时,你找到鲁宾,逼他说出实情。”

“你有预感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吗?”

“或许在那间奇怪的实验室里。我知道它在哪里,可是不清楚怎么进去。他也可能在舰上闲逛。”约翰逊叹口气,“我也明白,这一切听起来像是劣质电影。也许是我在幻想。也许我真患有妄想症,但若是那样,以后再来补偿。现在我要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

“你没有妄想症。”

约翰逊注视着她,感激地笑笑。“我们回去吧。”

在回舰桥的途中和船内他们又谈起神秘的信息与和平联系。

“我下去找一下利昂,”韦弗说道,“看看他有什么想法。也许今天下午可以一起制定计划,然后实施。”

“好主意。”约翰逊说道,“回头见。”

他看着韦弗走下斜板。然后他从一道矮通道走到第二甲板,瞟了一眼作战情报中心里面,克罗夫和尚卡尔正蹲在他们的计算机前。“你们在做什么?”他以聊天的口吻问道。

“思考。”克罗夫从她那必不可少的烟雾里回答,“你们的费洛蒙有进展了吗?”

“苏目前要再合成出一批来。可能已经有二十多瓶了。”

“你们的进度比我们快。我们渐渐开始怀疑,数学是不是唯一让人幸福的途径了。”尚卡尔说道,他褐色的脸上发出苦笑,“我相信,它们肯定比我们更会计算。”

“其他选择呢?”

“情感。”克罗夫鼻孔里喷出烟来,“可笑,是不是?想赋予 Yrr 感情。不过,如果它们的感情是生物化学的本性……”

“就像我们的一样。”尚卡尔说道。

“……这气味也许能继续帮助我们。对,谢谢,默里。我知道,爱情也是化学。”

“你曾有对她施加过化学影响的人吗,西古尔?”尚卡尔开玩笑道。

“没有,目前我只对自己产生交互作用。”他转身,“哎,你们有看到朱迪吗?”

“她之前在登陆部队行动中心里。”克罗夫说道。

“谢谢。”

“对了,米克在找你。”

“米克?”

“他们一起坐在那儿聊天。米克想进实验室,几分钟之前。”

很好。那韦弗就能找到他了。

“好极了。”他说道,“米克能帮助我们合成。只要他的偏头痛不再发作。可怜的家伙。”

“他应该养成吸烟的习惯。”克罗夫说道,“吸烟能治头痛。”

约翰逊咧嘴笑笑,走进登陆部队行动中心。电子测量到的大部分数据都转到那里,好让作战情报中心里的克罗夫和尚卡尔不受干扰。喇叭里传出微弱的啸声和偶然的呼呼、咔嚓声。一条海豚的影子从屏幕上掠过。显然灰狼又将那些动物放出去了。

无论是朱迪斯,还是皮克和范德比特,哪儿也找不到。约翰逊继续走进联合情报中心,里面一样是空的。他打算去军官食堂看看,但是在那里他可能只会遇到范德比特的人或几名士兵。朱迪斯同样也可能在健身房或她的房间里。没有时间去搜遍全舰。

如果鲁宾正往实验室去,韦弗很快就会发现他的。他必须先和朱迪斯谈谈!

好吧,他想道。就算我找不到你,你也能找到我。他不急不忙地走进他的客舱,站在房间中央。

“你好,朱迪。”他说道。

摄影机会在哪里呢?麦克风在哪里呢?找它们毫无意义,但它们确实存在。

“请你猜想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切都想起来了。大实验室上方还有另一座实验室,每当偏头痛发作时,米克就喜欢钻进那里。撇开他将同事打倒不谈,我很想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家具、灯,扫过电视机。“我想,你不会主动告诉我的,是不是,朱迪?所以我做了一些预防措施。短时间内,小组里的人都可能分享到我的回忆,而你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这饵撒得太大了,但他希望朱迪斯会吞下去。“这样做符合你的利益吗?或者你的利益,萨洛?——哎呀,杰克,我差点将你忘记了。你对此怎么想呢?”

他在房间里慢慢来回走动。“我有时间。你们也有吗?肯定没有。”他双手一摊,微笑。“我们也可以秘密处理这件事。你的人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影子世界,也许是为了争取荣誉。也许一切都是为了国际安全——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打倒在地,朱迪。这你能理解吗?我很想找你谈谈,不过看样子鲁宾的偏头痛瞬间传染了所有人。你们全都头痛无力,躺在床上吗?”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朱迪斯现在无所谓呢?如果她根本没听到他讲呢?那他不就像个傻瓜似的在客舱里乱转?

“朱迪?”他转身。不对,他们在听他讲。他们肯定在听他讲。

“朱迪,我注意到了,你也请米克捐了一台深海仿真器。我发现它比我们的小得多,但它在这里检查什么东西,是在我们的仿真器里不能检查的呢?你们总不会背着我们与 Yrr 结成联盟吧?请你指点指点我吧,朱迪,我根本不清楚,什么……”

“约翰逊博士。”

他转过身。门口站着皮克黑色、高大的身影。

“啊呀,多么意外呀。”约翰逊低声说道,“善良的老萨洛!要我沏壶茶吗?”

“朱迪想与你谈谈。”

“啊,朱迪。”约翰逊嘴角一歪笑道,“她找我有什么事吗?”

“请跟我走吧。”

“好吧——我想,这事可以做到。”

韦 弗

韦弗走进实验室里,奥利维拉正端着一个金属盒走出隔离实验室。“你见到米克没有?”

“没有,我眼里只有费洛蒙。”奥利维拉高举起盒子,两侧开着。一个样本盒,内置管形瓶的架子,里面排列着数十根盛有透明液体的小管子。“不过他之前广播通知,威胁过他会出现。一定随时会出现。”

“Yrr 气味?”韦弗望着管形瓶问道。

“是的。今天下午我们拿一些放进水箱,看看能不能说服细胞结合。这可以说是我们的理论的升华。”奥利维拉回头反问:“你见到西古尔了吗?”

“刚刚在飞行甲板上。他想到了一些能帮助珊曼莎的有趣主意——我马上再过来。”

“好的。”

韦弗考虑着。她可以去看看机库甲板。但如果约翰逊是对的,那立即会引起注意。另外,不能指望她在那里溜达时,密门会再一次打开来。

她从隧道走向底层甲板。水池差不多满了。罗斯科维奇小组其他的技术人员在突码头上监视整个过程。她看到灰狼和安纳瓦克在水里。“你们将海豚放出去了?”她喊道。

安纳瓦克爬上来。“是的。”他向她走过来,“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老实讲,不多。我想,我们都得厘清一下思绪。”

“我们可以一起厘清。”安纳瓦克低声说道。

她迎着他的目光,她多想现在就将他抱进怀里呀。忘记这里的可怕故事,做想做的事情。

可是,那故事压迫着所有人。灰狼也在这里,他失去了丽西娅。

她笑了笑。

第三甲板

皮克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约翰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们往下去,穿过医院,沿着一条通道往前。拐完一个弯之后,来到一扇关闭的门外。“这是什么区域?”当皮克的手指滑过一个电键盘时,约翰逊问道。电子的尖啸声钻进他耳朵里。

“作战情报中心就在我们头顶。”皮克说道。

约翰逊试图辨别方向。很难判断船的大小。如果作战情报中心在他们头顶,那座秘密实验室很可能就在他们脚下。

他们到达第二道门。这回皮克必须接受视网膜扫描,他们才能进去。约翰逊看到一个房间,与作战情报中心很像,充满了电子嗡嗡声。至少有十几个人在这里工作。他在许多屏幕上看到卫星和水下摄影机的图片,斜坡的各部分,布坎南和安德森所在的舰桥内部,飞行甲板和机库甲板。他看到克罗夫和尚卡尔坐在作战情报中心里,韦弗和安纳瓦克和灰狼在底层甲板,奥利维拉在实验室里。其他屏幕显示的是客舱内部。从角度推论,摄影机位于门上方。他自言自语站在房间中央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朱迪斯和范德比特坐在一张灯光明亮的大桌旁。那位女司令站起来。

“你好,朱迪。”约翰逊客气地说道,“见到你太好了。”

“西古尔。”她也对他一笑,“我相信,我们得请你原谅。”

“不值一提。”约翰逊吃惊地回头张望,“我深深被打动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似乎都有两份。”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让你看看蓝图。”

“解释一下就够了。”

“会向你解释的。”朱迪斯一脸尴尬的神情,“在这之前我想说,很抱歉你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获悉此事。鲁宾实在不该这么过分。”

“请你忘记他做的事情。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在这座实验室里做什么?”

“他在寻找一种毒剂。”范德比特说道。

“寻找一种……”约翰逊愣住了,“一种毒剂?”

“我的天啊,西古尔。”朱迪斯搓着双手,“我们不能指望与 Yrr 达成和平的解决方案。我知道,这一切在你听起来一定很可怕,像是在滥用信任和错误的游戏。但是……我们不想将你和其他人引向错误的方向。要想了解 Yrr 的情况,让你们研究一种和平的解决方案是绝对必要的。你们全都做出了伟大的成绩。但是,如果任务是要研制一种武器的话,你们永远不可能做到。”

“见鬼,你在谈什么呀?一种什么武器呢?”

“战争与和平是两码事。致力于和平的人,是不允许想到战争的。米克通过你们的研究成果,研发另一种可能性。”

“一种消灭 Yrr 的毒剂吗?”

“难道我们应该委托你来做吗?”范德比特说道,“那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等等。”约翰逊抬起双手,“我们的任务是建立一种联系。让下面那些生命明白,它们应该停止行动。而不是要消灭它们。”

“你这个梦想家!”范德比特轻蔑地说道。

“但那是可能办得到的,杰克!见鬼,我们……”约翰逊失望地摇摇头。他实在无法理解。

“你认为该怎么办到呢?”

“我们几天内学会的东西多得令人难以相信。总会有个办法的。”

“如果没有呢?”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公开谈论此事?我们追求的可是同一目标呀!”

“西古尔。”朱迪斯严肃地盯着他,“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不完全符合联合国的委托。我知道,我们应该建立联系,我们也正如此尝试。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彻底消灭掉这个敌人,也不会有人伤心的。你不认为应该同时考虑两种方法吗?”

约翰逊盯着她。

“对,我是这样认为。不过,为什么要搞这一套把戏呢?”

“因为最高司令部不信任你们。”朱迪斯说道,“因为他们担心,如果你们知道自己为和平联系进行的努力,其实是为一场军事进攻做准备的话,你和其他人会从中作梗。因为他们也相信,科学家会像相关影片中一样,想要保护、研究陌生物种,而不是消灭它,哪怕那是邪恶和危险的……”

“影片?你是指那些军方总想立即向它无法理解的东西开火的影片吗?”

“这一说法也表明我们多么正确。”范德比特说道,摸摸肚皮。

“请你理解,西古尔……”

“你们策划了这场欺骗,就因为你们认为,我们会表现出好莱坞影片里的行为吗?”

“当然不是。”朱迪斯使劲摇头,“是因为不想将你们的全部注意力从联系和研究的内容上引开。”

约翰逊大动作指指室内的屏幕。“所以你们才监视我们?”

“鲁宾所做的事情,是个错误。”朱迪斯恳切地说道,“他没有权利这么做的。这个监视只是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暗暗从事军事解决的工作,是为了不危及你和其他人,不将你们的注意力从你们真正的任务上引开。”

“这……任务是什么呢?”约翰逊走到朱迪斯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是创造和平,还是白痴似的为一场早就决定的进攻,向你们提供必要的知识呢?”

“我们必须考虑两方面。”

“米克和他的军事任务有了什么进展?”

“他有几种或许有用的主意,但还没有具体成形。”她深吸口气,坚决地直视着他。“为安全起见,我请求你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请你给我们时间,不要让我们的工作停顿下来,那可是维系着数十亿人的希望啊。我们很快就能一起研究所有的方法了。现在,在你做出难以置信的贡献、让敌人露出了真相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理由保密了——如果我们一起研制武器,那是希望我们永远不会被迫……”

“我能不能对你讲句话,朱迪?”约翰逊低声道。他走得离她相当近,两张脸之间连手都插不进。“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一旦你得到了该死的武器,就会使用它们。你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将要承担什么责任。这是单细胞生物啊,朱迪!数十亿的单细胞生物!打从有了世界,它们就存在了。我们一点都不清楚,它们对生态系统有什么影响。我们不知道,如果毒杀了它们,海洋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可能遭遇到什么。但最主要的还是,我们将没有能力阻止它们开始的事情!你想过没有?没有 Yrr,你想如何让墨西哥暖流重新流动?没有 Yrr,你想如何对付那些虫子呢?”

“如果我们能打败 Yrr,”朱迪斯说道,“也会向虫子和细菌宣战。”

“什么?你想向细菌宣战?这整个星球就由细菌组成!你想将微生物斩草除根吗?你到底有多狂妄啊?如果你成功了,就是将地球上的生命判处死刑。毁灭星球的将是你,而不是 Yrr。海洋里的所有物种都将死亡,然后……”

“那就让它们死吧!”范德比特嚷道,“你这个愚蠢无知的家伙!你这个书呆子狗屁科学家!如果死去几条鱼而我们可以生存下来……”

“我们不会生存下去!”约翰逊吼回去,“你真的不明白吗?一切都是互相作用的。我们不能与 Yrr 作战。它们胜过我们。面对微生物,我们束手无策。我们甚至对付不了普通的病毒感染,但这不是重点。人类之所以能独特地生活,是因为地球是由微生物统治的。”

“西古尔……”朱迪斯恳求道。

约翰逊转过身。“请你将门打开。”他说道,“我没有兴趣再谈下去。”

“好吧,”朱迪斯眯着眼睛点点头,“你就继续自以为是吧。萨洛,请你为约翰逊博士开门。”

皮克迟疑着。“萨洛,你没有听到吗?约翰逊博士想走了。”

“我们就不能说服你吗?”皮克问道,听起来无奈而痛苦,“说服你相信我们做的是正确的?”

“开门,萨洛。”约翰逊说道。

皮克不情愿地按下墙里一个开关。门滑开来。

“如果可以的话,请将后面的门也打开。”

“当然。”

约翰逊向外走去。

“西古尔!”

他停下来。“什么事,朱迪?”

“你指责我不懂得评估我的责任。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你也评估一下你的责任吧。如果你现在去找其他人,将会严重妨碍舰上的工作。这你是知道的。我们也许没有权利欺骗你,但请你也好好考虑考虑,是否有权利揭发我们。”

约翰逊慢慢转过身来。朱迪斯站在监控室的门框里。“我会仔细考虑此事。”他说道。

“就这么说定了。请你给我时间找到方法,在那之前请你对一切保密。今天晚上的事只有在场的人知道。事情有所解决之前,我们谁也不会做出让对方陷入困境的事情——你同意这个建议吗?”

约翰逊咬紧牙关。如果他引爆这颗炸弹,会导致什么结果?如果他当场拒绝,自己会出什么事?

“没问题。”他说道。

朱迪斯嫣然一笑,“谢谢,西古尔。”

韦 弗

层层考虑后,她还是留在底层甲板上。安纳瓦克正在这儿尽他最大的努力安慰灰狼。而她因为受到安纳瓦克的吸引,想待在他身边,加上眼见灰狼承受偌大伤痛,她不忍离去。然而最可怕的,还是约翰逊告诉她的事情。她愈想,就愈感到独立号上发生的事情简直骇人听闻,她深深相信,他们全都置身于高度危险之中。

也许这时鲁宾已经回到实验室了。

“回头见。”她说道,“我去处理点事。”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假。故作平静。

“有事?”安纳瓦克皱眉问道。

“没什么大事。”

她就是不擅长这种事!她迅速走上斜板,沿斜板后的走道往前。实验室的门开着。她走进去,看到鲁宾站在一张实验桌旁,正和奥利维拉交谈着。

鲁宾向她转过身来。“嗨。你找我有事?”

韦弗一按内门框里的开关,随手关上了舱门。“是的。我想请你说明一些事。”

“那你挑对人啦。”鲁宾咧嘴笑道。

“那太好了。”

她走到两人身旁,目光扫过实验桌。那里堆满各种东西。一只架子上插着各种尺寸的解剖刀。她说道:“我想你一定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上面有个秘密实验室。你在那里做什么?还有,为什么你要把西古尔打昏呢?”

机库甲板

约翰逊怒气冲冲。他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跑上机库甲板去,搜索那堵墙。他清楚记得那扇门的位置,但还是没找到密道的伪装痕迹。朱迪斯已经承认了秘密实验室的存在,他大可不用浪费时间找密道。但他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突然,他注意到墙上的灰漆里有长形的生锈痕迹。或者应该说,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些锈斑,只是没有特别去注意,因为铁锈或掉漆在船舰上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现在他顿时省悟是哪儿不对劲了。新船不会有锈斑。而独立号正是一艘崭新的船。

他往回走几步再看。沿左侧的管子往上,可见到一处长条形的锈斑。再远一点的地方挂着一只保险箱。那下面的漆也剥落了。

门就在那里。

伪装得太好了,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不是他这么坚持要找,根本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就连他跟韦弗一起检查这道墙时,也被这些巧妙的伪装瞒过了。即使是现在,他也没办法真的认出轮廓来,只能从一些表面看来像是巧合的细节排列,拼凑出这里适合隐藏一道门。鲁宾是从这里进去的。

韦弗!她找到鲁宾了没?他该怎么办呢?将她叫回来,遵守他跟朱迪斯的约定吗?这个约定有什么价值呢?他到底该不该答应和那位女司令做交易呢?

他拿不定主意,气喘吁吁地在空旷的大甲板上来回踱大步。他突然觉得这整艘船像一座监狱。就连这昏暗的、被光线照得黄黄的机库也让人感到压抑。

他得深思。他需要新鲜空气。

他大步走向右舷方向,走出通道,来到舰外升降机的平台上。海风猛拉着他的衣服和他的头发。海洋更不平静了。飞溅的浪花扑上了他的脸。他一直走到平台边缘,向下望着格陵兰海汹涌的月夜风景。

他该怎么办?

监控室

朱迪斯站在屏幕前。她看着约翰逊检查墙壁,最后心灰意懒地穿过机库。

“这个愚蠢的约定是什么意思?”范德比特咕哝道,“你真的相信他会保密到今天晚上吗?”

“我相信他会的。”朱迪斯说道。

“如果不呢?”

当约翰逊钻进了舰外升降机的出入口时,朱迪斯也向范德比特转过身来。“多此一问,杰克。你理所当然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而且是现在。”

“等等。”皮克抬起手,“计划不是这样的。”

“什么叫作解决?”范德比特不怀好意地问道。

“解决就是解决。”朱迪斯说道,“暴风要来了。暴风来时不应待在外面。一阵大风……”

“不。”皮克摇摇头,“当初没有说要……”

“够了,萨洛。”

“朱迪,我们可以把他关起来几小时。那样就够了!”

“杰克。”朱迪斯对范德比特说道,望都没望皮克一眼。“请你去处理你的工作。请你亲自去处理。”

范德比特冷笑,“遵命,小宝贝。非常乐意。”

实验室

奥利维拉本来就是长脸,现在变得更长了。她先盯着韦弗,然后看着鲁宾。

“你怎么说?”韦弗说道。

鲁宾脸色发白。“我根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米克,你听着。”韦弗站在他和桌子之间,友善地用手臂搂着鲁宾的肩。“我不是个伟大的演说家。我也一直不擅长私下交谈。没有人会邀请我这种人去出席鸡尾酒会,更不会请我上台讲话。我喜欢迅速简洁的谈话。再说一遍,别拿借口搪塞我。就在我们头顶上,有一间实验室,通到外面的机库甲板上,伪装得很好,但有一次西古尔看到了你进出。因此你在他脑袋上挥了一拳。对不对?”

“原来是真有其事啊。”奥利维拉厌恶地望了鲁宾一眼。那位生物学家甩着头,想摆脱开韦弗搂着他的手,但没有成功。

“这真是我所听过最大的无稽之谈……没有!”

韦弗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架上抽出一把解剖刀,刀尖对着他脖子上的动脉。鲁宾直发抖。韦弗将刀尖向他的肉里捅深一点,使肌肉绷紧了。那位生物学家被她搂着就像是被一把老虎钳夹着似的。

“你疯了吗?”他呻吟道,“这是怎么回事?”

“米克,我从不扭扭捏捏。我力气很大。小时候,我曾经抚摸过一只小猫,不小心将它压死了。可怕不可怕?我只是想抚摸它,咔嚓……你好好想想再说。因为我不想抚摸你。”

范德比特

杰克·范德比特既不是特别想杀死约翰逊,也不特别在乎让他活着。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喜欢这个人。不过无所谓。事关任务,任务至上。只要约翰逊构成安全风险,情况就不一样了。

弗洛伊德·安德森跟着他。这位大副像船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有着双重职位。他确实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水手,但他主要是为中情局工作。除了布坎南和几名船员之外,这船上几乎人人都以某种方式为中情局工作。安德森参与过在巴基斯坦和波斯湾的秘密行动。他是个好探员。

也是一名杀手。

范德比特在想,事情怎么会急转直下的。直到最后他一直抱住与恐怖分子斗争的想法不放,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约翰逊从一开始就是对的。杀死他本身是一桩耻辱,尤其是受朱迪斯的委派。范德比特讨厌那位蓝眼睛的女巫。朱迪斯有妄想症,阴险狡猾,一个病态的脑子。他恨她,但又逃不脱她肆无忌惮的阴险逻辑。她很疯狂,却总是对的。这回也是。

他突然想起,他曾经警告过约翰逊要当心她,那回在纳奈莫。

她是疯子,明白吗?

约翰逊显然没有听明白。

那又怎么样呢?一开始没有人理解朱迪斯有什么问题。在阴谋论和野心狂的作祟下,她常反应过度。她撒谎欺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牺牲所有事物和所有的人。这才是美国总统的宠儿,朱迪斯·黎的真面目。那个全世界最有权力的人也看不透她的真面目,完全不知道他所宠爱的黎是怎样一个人。

我们都得小心,范德比特想道。得有人拿起武器,解决这个问题。当时机来临时。

他们迅速横越走道。约翰逊就在舰外升降机的平台上,这帮了他们一个大忙。那个疯子说得多自然呀。一阵暴风……

监控室

范德比特刚刚离开房间,支架旁就有人唤朱迪斯过去。他指着一个屏幕。“实验室里有事发生。”

朱迪斯望着屏幕上发生的事情。韦弗、奥利维拉和鲁宾站在一起,靠得很近。韦弗的手臂放在鲁宾的肩头,紧搂着他。这两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亲密了?

“大声点。”朱迪斯吩咐。

可以听到韦弗的声音了。虽然很轻,但足够清晰。她向鲁宾询问秘密实验室。仔细看,还能看到鲁宾眼里的恐惧,以及韦弗手中那个闪闪发亮、紧贴着鲁宾脖子的东西。

朱迪斯看够了听够了,“萨洛!你带三个人来。要带枪。快。我们下去。”

“你要做什么?”皮克问道。

“维持秩序。”她背转向屏幕,向门口走去。“你的问题花了我两秒钟,萨洛。请你别浪费我们的时间,要不然我就枪毙你。叫人过来。我要在一分钟内让韦弗停止胡扯。科学家的禁猎期结束了。”

实验室

“你这猪猡。”奥利维拉说道,“是你打昏西古尔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鲁宾的眼里呈现出赤裸裸的恐惧。他的目光搜寻着天花板。“不是这样,我……”

“你不用看摄影机,米克。”韦弗低声说道,“没人来得及帮你。”

鲁宾颤抖起来。

“再问一遍,米克——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我们,研制一种毒剂。”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一种毒剂?”奥利维拉重复道。

“我们利用了你的研究成果,苏。应该说是你和西古尔的。在你们找出费洛蒙的公式之后,就很容易自己生产出足够的量……我们把它跟一种放射性同位素结合了。”

“你们做什么了?”

“对这种费洛蒙进行了放射性污染……Yrr 没发现。我们做一些实验……”

“你的意思是,你们那儿也有一台高压箱?”

“只是一台小模型……韦弗,请你拿开刀子,你没有机会的!他们听得见也看得到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少啰唆。”韦弗说道,“接着讲,然后你们做什么了?”

“那种费洛蒙会杀死不健康的 Yrr 细胞。因为它们没有那种特殊的感受器,就像苏所说的那样。既然现在很明显的是,程序性细胞死亡属于 Yrr 的生物化学的一部分,那我们就得找出也能让健康的 Yrr 细胞死亡的方法。”

“通过费洛蒙吗?”

“这是唯一的方法。因为我们还没有完全破译 Yrr 的染色体结构,所以不能直接混入染色体组,而那需要几年的时间。因此我们以一种 Yrr 认不出的方式,在气味里加入了放射性同位素。”

“这种同位素是做什么用的?”

“它使特殊感受器的保护性作用失效。这样一来这种费洛蒙就能杀死所有的 Yrr,包括健康的 Yrr 细胞。”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奥利维拉无奈地摇摇头,“本来就没人喜欢这些畜生。我们可以一起找到解决方法的。”

“朱迪斯有自己的计划。”鲁宾低声道。

“但这行不通啊!”

“可以的。我们实验过。”

“真是疯了,米克!你们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如果这种物种灭绝了,会发生什么事呢?Yrr 统治着我们这颗星球 70% 的地方,拥有从远古以来就高度发达的生物技术。它们还藏在其他的生物体内。你可以说,它能够存在于任何一种海洋有机生命体中。如果消灭它们,会不会也失去了甲烷或二氧化碳呢?天知道消灭了它们,这星球会发生什么事!”

“但为什么会杀死全部呢?”韦弗问道,“这种毒剂是只杀死个别的 Yrr 细胞?还是整个群体?”

“不,它会引起一种连锁反应。”鲁宾喘息道,“程序性细胞死亡。当它们聚合时,就会相互灭杀。一旦与费洛蒙结合,就太迟了。一启动,整个过程就再也无法停止。我们改编了 Yrr 的密码,那就像一种相互传染的致命病毒。”

奥利维拉抓住鲁宾的衣领。“你们必须停止这些试验。”她告诫地说道,“无论如何不可以走这条路。看在老天的份儿上。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主导权是在它们手上呢?这是它们的星球。它们就是地球!一种超级生物。感谢它们,海洋有了智慧。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但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呢?”鲁宾发出一声干笑,“别跟我来这套自鸣得意的伦理课。我们都会死去!你们想等待下一场海啸吗?等待甲烷灾难?等待冰河纪?”

“我们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已经有了接触。”韦弗说道,“为什么不想办法继续沟通呢?”

“太晚了。”鲁宾叹息道。

她的目光扫过墙壁和天花板。她不知道,在朱迪斯或皮克出现之前,她还有多少时间。也许来的是范德比特。不会太久的。

“什么叫太晚了?”

“太晚了,你这个白痴!”鲁宾吼道,“两小时之内,我们就要使用这种毒剂了。”

“你们一定是疯了。”奥利维拉低声道。

“米克,”韦弗说道,“我需要知道你们确实的做法,否则我会失手。”

“我没办法……”

“我是当真的。”

鲁宾颤抖得更厉害了。“深飞三号里有两根鱼雷管,是为那毒剂准备的。我们将它们装在火箭筒里……”

“已经装上船了吗?”

“还没有,我的任务是马上装备那艘船,以便……”

“谁下去?”

“朱迪斯和我。”

“朱迪斯亲自下去?”

“这是她的主意。她不允许任何偶然。”鲁宾强作笑脸,“你们斗不过她的,韦弗。你们阻止不了的。我们将拯救这个世界。人们回忆起的将是我们的名字……”

“闭嘴,米克。”韦弗将他向门的方向推去,“现在就带我去那间实验室。毒剂哪儿也不能去。刚刚改剧本了。”

底层甲板

“你和韦弗之间有什么吗?”灰狼问道,一边将零件设备放入工作箱。

安纳瓦克一愣。“没有,真的没有。”

“真的?”

“我们很合得来。我想,就这么多。”

灰狼注视着他。“也许你至少应该开始做点正确的事情。”他说道。

“万一她对我没有兴趣呢?”安纳瓦克猛然意识到,他刚刚当着自己和灰狼的面承认了。“我真的不知道,杰克。我在这方面是个白痴。”

“我明白。”灰狼讥讽地说道,“你父亲得先死去,你才能降生到活人的世界里。”

“喂……”

“别激动。你知道,我说得对。你为什么不追她呢?她在等你追呢。”

“我来这里是找你的,不是找韦弗。”

“我非常感激。快去吧。”

“见鬼了,杰克。”安纳瓦克摇摇头,“你别老躲在这里了。一起上去吧,趁你身上还没长出鳍来。”

“现在我更喜欢鳍。”

安纳瓦克犹豫地望向隧道。他当然想追韦弗,但除了他刚招认的感情之外,他还确定有什么事在困扰着她,使她显得古怪、紧张,情绪激动。他不由想起韦弗告诉他的有关约翰逊的事。

“好吧,你在这儿消沉吧。”他对灰狼说道,“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我在上面。”

他离开底层甲板,经过实验室,门是关着的。他临时想进去看看。也许他会遇到约翰逊。他很想将事情多了解一些。后来他改变了主意,继续沿斜板跑上机库甲板,想去看那堵神秘的墙。

但他没有去看。当安纳瓦克走上机库时,他看到了范德比特和安德森,他们正从通道里走向外平台。

他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韦弗到底钻到哪儿去了?

无底洞

西风怒嚎,从冰岬吹来。白浪滔滔,沿着独立号船体涌过,吸走海洋里最后的温暖。

汹涌的水面下形成漩涡和急流,但随着深度的增加变安静了。几个月前这里的水冰冷,含盐量使水变重,成瀑布状沉降下去。现在水温依然寒冷,但因为温度变暖,融化冰山析出的淡水将海水的盐分稀释。这个北大西洋巨泵,海洋之肺,借由沉降的冷水使大量氧气进入深海,它正慢慢地停顿。大海的传输静止不动,来自热带输送温暖的洋流干涸了。

不过,这个泵还没有完全停止工作。虽然无法侦测到烟囱流,仍有少量冷水在流动。它们穿越黑暗的宁静落进格陵兰盆地的深渊,一米一米地,数百米地,数千米地。

在 3500 米的深度,就在淤泥海底的上方,黑暗被一股深蓝色的光晕取代了。

它的延伸面积十分巨大:不是云雾,而是一种薄壁的管状物,有无数胶状触角黏在海底。管子内部,数百万触须状的畸形物在随着海浪有规律地起伏,一块整齐波动着的胶状触手原野。原野上,某种白色物质正朝着一个大型物体输送过去。蓝光几乎让人看不出它的形状,只是依稀照亮了两个打开的圆顶。那架斜陷在深海沉积物中的深飞,露出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一段时间以来,那生物就在将白色的凝固体灌进潜水艇。现在几乎灌满了,后备队伍停止。管子的一部分束紧,向船落下来,开始包住它。透明物质在船体周围收缩,变浓,将圆顶往下压。闪着蓝光的面积扩大,互相融合渗入,直到整船被包进一个封闭的壳子,一根细长的软管向它蜿蜒而来。

软管开始脉动。来自远方的水被抽进管内。薄如蝉翼的胶状物将它从一只巨大的有机水球里吸来,水球悬浮在潜水艇上方一段距离的地方,里面盛满较暖的水,是胶状物从挪威沿海的淤泥火山吸来的。由于它里面的水暖而轻,水球本应升向水面的,但它的重量使它完美地悬浮着。

温暖涌进包围潜水艇的胶状物袋子。

白色凝结的固体开始反应。数秒钟之内水合物的结晶笼子就融化了。压缩的甲烷爆炸般地膨胀成现在体积的 164 倍,使深飞里充满气体,吹开胶状壳,直到它膨胀、绷紧。这只胶状物的茧切断与软管的联结,封闭起来。再也没有气体可以溜出来了。气体奋力向上,先是慢慢地,后来,随着周围压力的减小,越来越快,后面拽着茧和包在里头的潜水艇。

实验室

韦弗搂着鲁宾,用刀抵着他的脖子,还没走到门外,实验室门就滑开,三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来,瞄准了她。她听到奥利维拉发出惊叫声,停下脚步,但没有放开鲁宾。

朱迪斯走进实验室,身后跟着皮克。“你哪里也不能去,韦弗。”

“朱迪斯,”鲁宾呻吟道,“你他妈的来得可真是时候!请你拉开这个疯子。”

“闭嘴!”皮克呵斥他道,“要不是你,我们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朱迪斯微微一笑。“说实话,韦弗,”她以和蔼可亲的腔调说,“你不认为你的反应有点过激吗?”

“和米克讲的那些话相比吗?”韦弗摇摇头,“不,我不这么认为。”

“他讲了些什么?”

“噢,米克很健谈。对不对,米克?将一切都泄漏给我们了。”

“她在说谎。”鲁宾哑声说道。

“他谈了连锁反应,谈了鱼雷管里的毒剂,谈了深飞三号。另外他也提到了,你们俩要出游一趟。在一两个小时之后。”

朱迪斯发出啧啧声,向前走上一步。韦弗抓住鲁宾,将他拽回奥利维拉旁边。那位女生物学家呆了似地站在实验台旁,手里还抱着装有费洛蒙试管的盒子。

“你知道吗?米克·鲁宾有可能是全世界最出色的生物学家,但可惜他有自卑感。”朱迪斯说,“他特别想出名。一想到他可能无法扬名后世,就让他发疯。这解释了他夸张的通知欲望。但你看看他,鲁宾会为了一点点荣誉而出卖他妈妈。”她停下来,“不过现在这无关紧要了。因为你知道,我们有什么计划,你也会理解到这背后的必要性。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不让事情激化,但最近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情况,我也就别无选择了。”

“请你理智点,韦弗。”皮克恳求地说道,“请你将他放开。”

“我不会这么做。”韦弗回答道。

“他还有用。事后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不,我们绝对不再谈了。”朱迪斯拔出她的武器,瞄准韦弗,“放开,韦弗。快放开,不然我就开枪打死你。我说到做到。”

韦弗望着黑洞洞的小枪口。“你不会做得这么过分。”她说。

“不会吗?”

“没有理由这样做。”

“你在做错事,朱迪斯。”奥利维拉声音更沙哑地说道,“你不可以使用这种毒剂。我已经向米克解释了……”

朱迪斯把枪一挥,对准奥利维拉,扣下扳机。女生物学家弹到实验桌上,沿着桌子滑倒了。试管盒子从她手里滑脱。她疑问的目光盯了胸口拳头大的洞一会儿,然后她的眼睛模糊了。

“不!”皮克喊叫道,“我的天哪,你这是做什么呀?”

枪口重新指向韦弗。“放开。”朱迪斯说道。

舰外升降机

“约翰逊博士!”

约翰逊转过身。他看到范德比特和安德森从平台上走来。安德森显得冷漠安静,黑色纽扣般的眼睛愣愣地,而范德比特咧开大嘴笑着。

“你一定很气我们。”他说道。慢条斯理的微笑走近,哥们儿似的。约翰逊皱眉看着两人走来。他站在平台尽头,离台沿只有几米远。暴风吹打在他的脸上。身下波涛在上涨。他正想返回船内。

“你来这儿有什么事,杰克?”

“没什么事。”范德比特抬起双手,做个道歉的手势,“你知道,我只想对你说声对不起。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这整桩愚蠢的争吵。你不也这么认为吗?”

约翰逊沉默。范德比特和安德森越走越近。他向旁边让开一步,来人停下了。

“我们有什么事要谈吗?”约翰逊问道。

“我先前伤害了你。”范德比特说道,“我想道歉。”

约翰逊眉毛一扬。“你太高尚了,杰克。我接受。还有别的事吗?”

范德比特脸迎着风。他淡黄色的短发野草似地纷飞着。“这外面真他妈的冷。”他说道,又慢慢动起来。安德森跟着他。两人之间形成了一定的距离。看上去像是他们想包围约翰逊的样子。他既无法从他们之间穿过也无法从左右两侧闪开。

他们的企图是那样明显,让他几乎感觉不到吃惊。只是十分害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害怕中有绝望的怒火。他不由得后退一步,马上知道这是一个错误。他离台沿很近。他们不需要太费劲,用力一推就能将他送进周围的网里或越过网抛下海去。

“杰克,”他缓缓地说道,“你们总不会想害死我吧?”

“我的天哪,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范德比特假装吃惊地睁大眼睛,“我想和你谈谈。”

“那安德森来干什么?”

“噢,他刚好在附近。纯属巧合。我们想……”

约翰逊扑向范德比特,蹲身,突然右转。他离开了台沿。安德森扑上来。有一会儿,这即兴的佯攻似乎成功了,随后约翰逊感觉被抓住了,拖了回去。安德森的拳头飞来,挥在他的脸上。

他跌倒,在平台上滑行。

大副慢条斯理地跟过来。他的大手伸进约翰逊胁下,将他举起。约翰逊想将他的手指插到安德森的手掌下,掰开他的手,但他抓住的好像是水泥。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发疯地蹬腿,安德森将他举向台沿,范德比特站在那里,用责备的目光望着下面。

“今天的风浪真他妈的大。”这位中情局副局长说道,“我希望我们将你扔下去不会给你添麻烦,约翰逊博士。你需要游泳。”他转过头,咬牙切齿,“不过别害怕,时间不会长。水至少有两度。你甚至会感觉舒适。一切恢复平静,失去所有的感觉,心跳速度减慢……”

约翰逊大声喊叫。“救命!”他使尽全力叫道,“救命!”

他的双脚在台沿上方晃荡。他下面是网。网伸出去不到两米。不够远。安德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从网上掷出去。

“救命!”

令他意外的是,救兵来了。他听到安德森发出呻吟。约翰逊突然又落到了平台上。当安德森仰面倒下,将他拽倒时,他看到了倾斜的天空。大副的双手还抱紧着他,后来它们松开了。约翰逊一滚身,爬离安德森,跳了起来。

“利昂!”他脱口叫道。

他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安德森挣扎着想爬起来。安纳瓦克从背后抓住了他的上衣。他们一起跌倒了。安纳瓦克正想从跌倒在地的那人身下爬出来,双手却不肯放开,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约翰逊想扑过去。

“停下!”范德比特挡住他的路,举着一支手枪。他围绕地上的两人慢慢移步,直到他背对走道。

“你尽力了。”他说道,“够了,安纳瓦克博士。请你赏光让我们的安德森先生站起来。他只是在尽他的义务。”

安纳瓦克不情愿地松开安德森的风衣领子。大副跳起身来。他不等对手自己爬起来,就将他像只袋子般举了起来。安纳瓦克的身体随后向平台边沿飞去。

“不!”约翰逊叫道。

安纳瓦克想抓紧。他落在地上,滑开去,一直重重地滑到平台边缘。

安德森的头朝约翰逊一伸,眼睛无神地盯着他,伸出一条胳膊,将约翰逊拉过去,一拳捅进他的胃部。约翰逊透不过气来,体内扩散开阵阵疼痛,让他像把折刀一样弯曲,跪倒。

他痛得难以忍受,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窒息般蹲在那里,风吹乱耳旁的头发,他等着安德森再次挥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