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 12 日

格陵兰海

珊曼莎·克罗夫放下笔记本,望向窗外远方。CH-53 超级种马迅速降落中。一阵强风狂暴袭来,30 米长的运输直升机剧烈颠簸,好像就要降落到架在海上的浅色平台上。

冰岛东北 950 公里处,USS 独立号 LHD-8 正驶向北极深海盆地,位于格陵兰海上的一座飘浮城市;如同电影《异形》中的宇宙飞船,透露着黑暗与不安的预感。美国海军惯于宣称,这是两公顷的自由和 97000 吨的外交。珊曼莎·克罗夫和这艘世界上最大的战略直升机航空母舰 USS 独立号 LHD-8,接下来几星期将待在这里,他们的新地址:北纬 75 度,海底上方 3500 米。

任务是:进行一项会谈。

超级种马向下转弯,快速转向着落点,向上弹了一下降落了。一名身穿黄色工作服的男子,正指挥直升机进入停放位置。机组人员帮她解开安全带,卸下装备、带耳机的头盔、救生衣、防护眼镜。由于飞行颠簸得很厉害,克罗夫脚步不稳地从机尾的梯子走下飞机,从机尾部钻出来时,仍不忘回头观看。

停机坪上的飞机不多。空洞感增强了超现实的印象,一片单纯而没有尽头的沥青地面,257.25 米长,32.6 米宽。克罗夫对此一清二楚。她是个数字专家,特别擅长准确的数字观念。因此,她在预备时就尽可能多地查到了有关 USS 独立号的资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石油和汽油味,掺有热橡胶和盐味。烈风吹上甲板,扯着她的外衣。

没有人喜欢来这地方旅游。

穿着亮色衬衫、头戴耳套的人们来回穿梭。士兵拖着她的行李向外走时,其中一位身穿白上衣的男士向她走来。克罗夫试图用经验与记忆去判断。白衣是负责安全的人员。黄衣指挥甲板上的直升机,穿红衣服的负责燃料和作战物资。有没有褐色的?褐色同时还负责什么?紫色的呢?

寒冷直侵她的骨髓。

“请你跟我来。”那人在螺旋桨逐渐减缓的噪声中喊道。他指向航空母舰上唯一的建筑。如同一座安装有超大型天线和探测设备的多层房屋,建在舰的右侧。克罗夫右手机械式地向臀部摸,一边跟在他身后走。后来想起来,隔着外套她摸不到香烟。直升机上不可以吸烟。在大冷天飞到北极,她倒不在乎,但她很不喜欢连续数小时吸不到尼古丁。

那人打开一扇舱门。克罗夫走上舰桥,经过一道复式闸门,清新的空气向她扑来。舰桥非常窄,像个洞穴。那人将她交给一位身穿制服的高个子黑人,萨洛蒙·皮克少将。两人握手致意。皮克显得生硬,像是不习惯与平民打交道似的;过去几个星期里,克罗夫曾与他多次讨论事情,但仅用电话联络。他们穿过一道弯曲的通道,从陡峭的扶梯下到船内,士兵拎着行李跟在后面。一堵墙上醒目地写着“第二甲板”。

“你要冲个澡吗?”皮克打开一道小门说。门后是个宽敞得惊人的温馨房间。克罗夫在数据中读过,航空母舰上的私人空间条件极差,士兵们睡的是集体宿舍。她提起此事,皮克扬了扬眉毛。“我们不会将你塞到海军里去的。”他唇角浮起一丝微笑。“这里是指挥区。”

“指挥区?”

“我们的精华区,是海军上将及参谋人员的住所。考察队的女成员被安排在指挥区,男成员安排在军官区。借个路?”他从她身旁走开,推开另一道门,“独立卫浴设备。”

“我好感动。”

士兵们将她的行李拎进来。

“电视机下有个小冰箱。”皮克说道,“非酒精饮料。半小时够不够你换装梳洗,到时候我来接你去绕一圈?”

“足够了。”

皮克一离开,克罗夫就急忙寻找烟灰缸,在橱柜里。她脱下外套,往运动服里摸香烟。等到她从被压扁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点燃、使劲吸上一口之后,才感觉整个人回来了。

她坐在床边猛吸。一天两盒真是悲哀,她无法成功戒烟也很悲哀。她试过两次都没成功。

也许她根本就不想戒掉。

吸完第二支烟后她去淋浴。之后,她穿上牛仔裤、运动鞋和汗衫,又吸了一支,边检视抽屉和橱柜。

敲门声响起时,她已经将舱室内部彻底研究过了,详细得可以制定完整的清单。她很喜欢明明白白。

门外站的不是皮克,而是利昂·安纳瓦克。“我就说过我们会再见的。”他微笑道。

克罗夫笑起来。“我说了,你会重新找到你的鲸鱼的。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利昂。我能来这里应该感谢你,对不对?”

“这是谁说的?”

“黎。”

“没有我你也会来这里的。但我的确稍微帮了一下。你知道吗?我梦到了你。”

“天哪!”

“别怕,你在我的梦中是非常友善的。飞行状况如何?”

“颠簸。我是最后一位到达的吗?”

“我们其他人在诺福克就上船了。”

“我知道。但我根本无法离开阿雷西博。你无法想象,停止一个项目有多麻烦。凤凰计划刚被搁置,目前无法找到资金,让我们继续去太空搜索小绿人了。”

“也许会有机会找到比你预期中更多的小绿人。”安纳瓦克说道,“走吧。皮克一分钟后就来了。我们带你看看独立号上有什么。然后就轮到你了。大家都很期待。另外,你已经有个绰号了。”

“我的绰号?叫什么呢?”

“异形小姐。”

“我的天哪。当朱迪在影片里演了我之后,有一阵子所有人都喊我福斯特小姐。”克罗夫摇摇头,“也好,为什么不呢?反正我早就准备好签名笔了,我们走吧。”

皮克领着他们参观第二甲板。他们从舰首开始,往中央走去。克罗夫对舰首的大健身房十分惊奇,那里摆了许多跑步机和健美器,但却空荡荡。“通常这里非常拥挤。”皮克说道,“独立号上可住满三千人。但现在还不到两百。”

他们穿过年轻军官居住区,每个舱室四至六人,有舒服的床铺,宽松的储物间,有折叠桌和椅子。

“舒适。”克罗夫说道。

皮克耸耸肩。“看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如果屋顶上十分忙碌,就没办法那么快地合眼了。就在你上方几米,是直升机和喷气式飞机起降处。刚来时,会被搞得筋疲力尽。”

“什么时候能习惯嘈杂呢?”

“永远习惯不了。但你会习惯不能一觉睡到天亮。我上过航空母舰多次,每次都待好几个月。一段时间后,一直处于待命状态是很正常的事。太安静反而会睡不着觉。回家后的第一晚真是地狱,会习惯性等着涡轮机的轰响,车辆和固定钩的撞击,通道里的奔跑,不停的通知。但实际上只有闹钟滴答作响。”

他们穿过宽敞的餐厅,来到舰中央一道有密码锁的舱门外。门后是个幽暗的大房间。那是克罗夫看到的第一个有人在工作的区域。坐着的男男女女,眼睛盯着墙上的大屏幕。

“大多数命令室和指挥室都在第二甲板上。”皮克解释,“以前一切都安排在舰桥里,但那样有潜在的风险。敌方的火箭系统搜寻器多盯着舰上最热、最大的建筑,舰桥成了明显的目标物。如果被命中几次,就会像脑袋被轰掉一样,于是我们将大部分指挥室搬到了屋顶下。”

“屋顶?”

“海军用语。飞行甲板。”

“你在这里主要负责什么任务?”

“噢,这个房间是 CIC……”

“原来如此。作战情报中心。”

瘦小脸庞上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克罗夫莞尔一笑,准备继续闭嘴。

“作战情报中心是我们船舰的神经中心。所有船舰收发数据都要透过这个—母舰自身的感应系统、卫星、导弹、雷达扫描、灾难指挥及通讯数据。当然,一切都是实时的。一旦发生战斗,这里将会非常热闹。看到那边的空位置吗?你将在那里度过很多时间,克罗夫博士。”

“叫我珊曼莎,或者珊好了。”

皮克未理她的提议,继续说道:“我们从潜水艇监测、SOSUS 声呐网、主动式低频声呐等系统观察水面下的动静。不管什么东西接近独立号,我们都会发现。”皮克指着甲板下一台巨大的监控器,上面可以看到图表和地图的修改工作。“这张大图包括船里传输的所有数据,制定概况图。舰桥监控器上的舰长也会看到同样的图,只不过是缩小版。”

皮克继续带领他们穿过相邻的房间。大屏幕显示器、监控器发出闪光。作战情报中心的隔壁是 LFOC—登陆部队行动中心。“每个作战单位都有自己的屏幕。情况危急时由卫星照片和侦察飞机指示敌军的位置。”皮克的声音里含有明显的骄傲。“登陆部队行动中心可以迅速调兵遣将,制定战术。指挥官通过中央计算机随时和现场部队联系。”

克罗夫在一些监控器上认出了飞行甲板。她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可能会让皮克不开心,但她还是提了出来:“这一切对我们有什么用呢,少将?我们的敌人在深海里呀。”

“对。”皮克恼怒地盯着她,“我们就从这里指挥深海行动。你的问题在哪里呢?”

“请原谅。我待在太空的时间可能太久了。”

安纳瓦克笑笑。他到目前为止未做任何评论,只是跟着走。有他在旁边,让克罗夫感觉很舒坦。皮克继续带他们看其他的监控室。作战情报中心隔邻是 JIC—联合情报中心。

“在这里破译和解释情报系统的数据。”皮克说道,“任何接近独立号的东西都会被仔细分析,如果小伙子们不喜欢它,就会将它击落。”

“责任很大。”克罗夫咕哝道。

“你说的没错,”皮克做了一个无所不包的手势,“有些东西计算机会预先做出解释,作战情报中心和联合情报中心是科学工作领域。另外,世界各地还有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CNN 和 NBC 等十几家电视台持续通过屏幕向我们提供消息。你能接触任何可以想象到的信息和国防地图制作室全部的数据库。这就是说,你将有权使用海军的深海地图—那比自由考察能得到的一切要准确得多。”

他们继续向下走,先后参观了舰上的购物中心,无人的卧室、会客室和第三甲板上的大医疗区,一个有 600 张床、六个手术室和一个规模庞大空无一人的抗菌急救站。克罗夫设想战争时这里会是什么样子。流血的、喊叫的人们,匆匆来去的医生和护士。她愈来愈觉得独立号像一艘幽灵船—不对,更像一座鬼城。他们向上回到第二甲板,继续走向舰尾,最后来到一处宽得足以在上面行驶汽车的斜板。

“这条隧道呈 Z 字形,从舰腹通向舰桥。”皮克说道,“独立号的设计可以让一辆吉普车在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楼层上活动。海军也经由这个隧道开上甲板。我们下去。”

他们的脚步声从钢壁回响着,令克罗夫感觉像在一座停车场。斜板隧道通到一座大型机库。克罗夫知道,它至少占整艘航空母舰的三分之一长,有两层甲板高。机库两端的大门打开来,通向外面的平台。淡黄色的灯光与钻进来的日光混合成一种混乱的氛围。侧边分布着用玻璃隔开的小办公室和控制台。单轨带钩的悬吊系统挂在顶部,里面有大型叉架起货机和两辆军用悍马吉普车。

“一般情况下,机库甲板上停满了飞机。”皮克介绍道,“但执行这次使命,只要有停放在屋顶上的六架超级种马直升机就够了。发生紧急情况时,每一架疏散 50 人。舰上有两架超级眼镜蛇战斗直升机可以迅速参战。”他指着两侧的大门状通道。“外平台是升降机,可将飞机升到屋顶上。每台 30 吨重。”

克罗夫走向右侧的机库门,望向海面。海面灰蒙蒙的,一直延伸到空洞的地平线。这一带很少有冰山。东格陵兰岛洋流让冰山沿着海岸漂浮,距离这里 300 公里外。这里只偶尔出现杂着淤泥的浮冰。

安纳瓦克来到她身旁。“一个包含各种可能的世界,对不对?”

克罗夫沉默地点点头。

“在你的方案中,是否有关于水下外星文化的资料?”

“我们的数据里什么都有,利昂。不过,我首先观看的是我们的星球。我望进深海和地心,望向两极,望向空中。只要你还不认识自己的世界,就无法想象另一个世界。”

安纳瓦克点点头:“我想,这是我们最大的问题。”

他们跟着皮克沿斜板往下走。它像个巨大的楼梯间,串联着各楼层。隧道连接一个通向舰尾的底层通道。他们现在处于独立号的心脏深处。一侧有扇舱门开着,里面射出冷冷的灯光。走进后,克罗夫认出了最近几个星期通过视讯电话与她通过话的那位女生物学家。苏·奥利维拉站在实验桌旁,正与两个男人交谈,他们自我介绍为西古尔·约翰逊和米克·鲁宾。

甲板似乎被改造成了实验室。桌子和仪器像岛屿似的分成一组组。克罗夫看到了水池和冰柜。两只相连的大型集装箱上贴有生化危机的警告牌。显然是高度隔离区域。中间有个大小像座小房子的东西,外面箍着一个转盘。安全钢梯通向上面。粗管子和电缆将箱壁和柜式设备连接在一起。一个椭圆形大窗子让人能看到灯光朦胧的内部,里面好像有水。

“船上有个水族馆吗?”克罗夫问道,“多美呀。”

“是深海仿真器。”奥利维拉解释道,“原件在基尔,更大一点。这台有扇防弹玻璃窗,里面的压力能杀了你,但别的生物却靠它维生。眼前箱子里生活着几百只蟹,是在华盛顿沿海捕捉到,用高压容器立即运送来的。这是我们第一次成功地让这种水中生物活下来,至少我们相信已经做到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见到压力改变的影响,但我们肯定它躲在蟹体内,并控制着它们的行动。”

“真有意思。”克罗夫说道,“但这台仿真器来到舰上不只是因为蟹吧?”

约翰逊神秘地笑了笑。“你永远不知道钻进你网里的会是什么。”

“也就是一座战俘营。”

“战俘营!”鲁宾笑道,“还真不错。”

克罗夫回头张望。大厅除了门以外,四面封闭。“这里不是停放车辆的甲板吗?”她问道。

皮克扬扬眉。“是的。穿过这道门,就来到独立号后半部了,头顶上就是机库。你阅读过很多资料,是吗?”

“我只是好奇。”克罗夫谦虚地说道。

“但愿你的好奇会转化为知识。”

“这是什么牢骚啊。”当他们离开实验室,沿底层通道走向舰尾时,克罗夫对安纳瓦克低语道。

“别当真。”安纳瓦克摇摇头,“善良的萨洛实际上人不错。只是有点不太信任自以为聪明的文明人。”

通道连着一个比机库还要高且长的大厅。他们走上人造堤坝,其后是个厚木板铺成的深水池,很深,像座巨大的长形游泳池横卧在他们面前。旁边有个宽敞的水槽,微波荡漾,映射着厅里的灯光。水里有修长、水雷形的身影穿梭。

“海豚。”克罗夫惊叫道。

皮克点点头,“我们的特别中队。”

他抬头上望。天花板上也有一个分叉的轨道系统,未来式的飞行器就挂在上面,好像是一种由潜水艇和飞机衍生出来的超大型的赛车。水槽两侧延伸着如防波堤的走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安全梯连接大厅地面。墙边堆放着设备和材料盒。克罗夫看到了探测设备、测量仪器和放在敞开窄橱里的潜水衣。

水槽的前端有四只橡皮艇搁在没水的地方。

“有人拔掉了塞子,是不是?”

“是的,昨天晚上。塞子在那里。”皮克指指圆顶。克罗夫目测它有八乘十米大。“闸门,通向大海的大门。它设有双重门以保险,大厅地面用的玻璃门,外面用的实心钢门,之间是一个三米高的网关。这系统十分安全。一旦有船进入网关,就关闭玻璃盖,打开钢门。船升进闸室,钢门合上。我们可以透过玻璃门观看有没有什么讨厌的东西跟进来。同时对水进行化学分析。闸室内安装有探测设备,负责检查脏物和毒物。检查结果会传输到两台监探器上,一台在闸边,一台在控制板上。船在网关里约停留一分钟,一切都安全无误后,玻璃顶才打开,将它放回甲板。我们以同样的方式让海豚进出。你们过来。”

他们沿着右侧码头往前走。走到一半时有个支架从甲板上突起,紧贴池边,装有监控器和各种操作功能。一个瘦骨嶙峋、小胡子外翘的戴眼镜男子从一组穿制服的人当中向他们走来。

“路德·罗斯科维奇上校,潜水站负责人。”皮克介绍他。

“你就是异形小姐,对吗?”罗斯科维奇露出发黄的长牙齿问。“欢迎来到巡洋舰上。你在哪里耽搁了这么久?”

“我的宇宙飞船晚到。”克罗夫转身四顾,“操作台真漂亮。”

“我们利用它来操作闸门,升降潜水艇。另外从这里操纵水泵,让甲板沉下水。”

克罗夫搜索她记忆中有关独立号的信息。她的头朝舰尾方向关闭甲板的钢门一摆,“那是舱门,对吗?”

“正是。”罗斯科维奇微笑道,“我们可以放水淹没舰尾的压舱箱,放下独立号舰尾的活门,使船下沉。海水淹进,我们就有了一座漂亮的码头,包括进口通道。”

“这个工作真有趣。我喜欢。”

“你别搞错了。通常这里挤着登陆艇、重型拖轮和气垫船,一下子变成一个狭窄的狗窝。可是为了这次使命,我们不得不将一切彻底改造。我们需要一艘船,重量够,不会随便就被弄沉,经得起巨浪,并拥有完备的现代化通信设施,有平台供飞机起降,同时也是一个潜水基地。很幸运,我们刚好在建造 LHD-8。有史以来最大、最强的水陆两用船,差不多接近竣工。密西西比的造船厂真先进,短时间内改造了底层甲板,安装闸门,改造泵系统。现在往水槽里放水,不必打开活门。只有要乘橡皮艇出去时,才需要它。”

克罗夫向下望进水槽。两名身穿潜水衣的人站在池边,一位是娇小的红发女子;另一位是黑发、扎着马尾、有着运动员体魄的巨人。一只海豚游到池边,头从水里伸出来发出叫声,他用手轻轻抚摸它光滑的额头。海豚任他抚摸了几秒钟后,又钻下水去。

“他们是谁呀?”克罗夫问道。

“他们是海豚中队的爱丽西娅·戴拉维和……”安纳瓦克犹豫了一下后说:“和灰狼。”

“灰狼?”

“对,或是杰克也可以。”安纳瓦克耸耸肩,“你想怎么叫他就怎么叫吧。他都能接受。”

“这个中队做什么用的?”

“海豚是海底的摄影机。当它们出去时,它们将影像录在磁盘上。因为海豚有着比我们灵敏得多的感官,早在我们觉察到之前,它们的声呐就能发现其他生物。杰克任职前就和几种海豚打过交道。海豚掌握某种特殊的讯息,几乎能辨认它们熟悉的每一种较大生物的身份,并加以分类,虎鲸、灰鲸、座头鲸等等,遇见不认识的,就会报告是陌生生物。”

“了不起。”克罗夫微笑道,“那个长头发的俊男真的懂海豚的语言吗?”

安纳瓦克点点头,“有时候,更胜于了解我们的语言。”

会议在登陆部队行动中心对面的指挥中心会议室里进行。克罗夫已经认识大多数与会者,有些人先前就从视频会议上认识了。现在她又结识了默里·尚卡尔,SOSUS 的声学主任,卡伦·韦弗和米克·鲁宾。另外还有独立号的舰长,一位名叫克雷格·布坎南的矮胖白发男子,他的神情仿佛是他发明了军队似的,还有大副弗洛伊德·安德森。她不喜欢长着牛脖子和眼睛像黑色纽扣的安德森。最后,她和一个汗流浃背的胖男人打招呼,他迟到了几分钟,头戴着棒球帽,穿着运动鞋,肚子上还绑着大黄色 T 恤,上面写着:吻我吧,我是一位王子。

“杰克·范德比特。”他自我介绍,“老实讲,我想象中的外星人之母不是你这样子。”

“说女儿更好听。”克罗夫冷淡地回答道。

“你别指望长得像我这样的人说恭维话。”范德比特咯咯地笑着,“克罗夫博士,你终于有机会,将你对太空的希望和担忧转变成令人快乐的期望了。”

大家各自就座。黎简短致辞,对每个人都知道的情况进行了一番总结,并提及美国向联合国递交了申请书,在一次秘密会议上全票通过获得授权,在物资和技术上领导与那神秘力量的战争。日本和欧洲的一些国家如今也与惠斯勒堡持类似的结论:不是人类在威胁人类,而是一种外来生物。

“有迹象表明,我们即将发明一种让人类对杀手藻毒免疫的药物,不过目前还无法控制它的副作用。此外,有些地方又出现了携带突变病原体的蟹,大多数受灾国家的基础设施面临崩溃。美国乐于担起责任,但不幸的是,我们必须体认到,我们几乎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海岸。

“与此同时,虫子聚集在大陆架上,在帕尔马岛这样的火山群岛,周围情形更是严重。福斯特博士和波尔曼博士,正在那里试图用一种深海吸尘器清除受害的大陆架。说到鲸鱼,声呐袭击对受到外来生物控制的动物起不了任何作用。即使有作用,我们既不能阻止甲烷灾难,也不能让墨西哥湾流动起来。在海底行动被彻底破坏之后,至今仍无法找到原因。我们无法了解那下面发生什么事。另外,海底电缆一根接着一根失踪。这场战争中令人沮丧的打击是,我们处于又瞎又聋的状态。老实说,我们打输了。”

黎歇了一下,“我们该去攻击谁?如果帕尔马岛坍塌,海水淹没美国、非洲和欧洲的海岸,再斗争又有什么用呢?简而言之,只要不能更清楚认识对手,就只能寸步不前。而我们根本不认识它。因此,我们的使命不在战斗,而在交涉。我们要与这种外来生物取得接触,让它停止恐怖活动。按我的经验,每个对手都可以谈判。有许多迹象表明它就在这里——在格陵兰海里。”她微笑,“我们希望能和平解决。无论如何,我非常高兴地欢迎考察队的最后一名成员珊曼莎·克罗夫博士。”

克罗夫将手肘撑在会议桌上。

“谢谢友好的问候。”她瞟了范德比特一眼,“你们也许知道,凤凰计划至今不是特别成功。我们可以观测到的宇宙估计有一百亿光年,面对这样浩瀚的空间,要发送到对的方向、找到某个正在听的人,真是难上加难。不过这回情况要好些。首先,已找到迹象证明对方是存在的。第二,我们对它们生活的环境有一个大体的想象,即在海洋里的某个地方,也许就在我们脚下。即使它们是居住在南极,我们也已经设定了范围。它们不能离开海洋,从北极地区发出的强烈声响,在非洲都能听到。这一切令人振奋。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已经在接触了。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向它们的生存空间发送信息。不幸的是,它们以破坏作为回应,不表态地带给我们恐怖,这是极其讨厌的。但我们还是暂时放弃糟糕的感觉、将恐怖当作一个机会吧。”

“一个机会?”皮克应和道。

“对。我们必须以它的真实面貌来对待它—当作一种外来生物,才能从中理解它们的思维。”

她将手放在一沓纸上。

“说明一下我们的做法。可是,如果你们希望迅速成功,我不得不泼冷水。过去几星期里,你们每个人都绞尽脑汁,思考到底是谁在那下面带给我们灾难性的折磨。你们看过《第三类接触》《E.T.外星人》《异形》《独立日》《无底洞》《超时空接触》等电影,我们要对付的不是魔鬼就是圣者。想想《第三类接触》的结局吧。众人想象超凡的天人下来,带领他们走向一个更美好的光明未来,许多人从中获得安慰。有谁觉得这熟悉的话……对,这事情表面看来有点宗教色彩。凤凰计划也有这一色彩。这使我们看不到另一种陌生智慧的存在。”

克罗夫让听众有空琢磨这番话。她考虑过很长时间,该如何着手这项工程。最后她坚信,如果不能够让考察组成员揭除迷思,她就注定会失败。

“我的意思是,几乎没人认真研究科幻小说里陌生文化的差异。事实上,外星人几乎都是以人类既希望又害怕的荒诞形象出现的。《第三类接触》里的外星人象征我们对失乐园的向往。原则上它们是天使,也表现得像天使。一些精英被引向了光明。但没有人对外星人的文化感兴趣。它们采取最简单的宗教想象。

它们的一切都像极了人,包括其形象的夸张在内—白色、强烈的光芒,完全是我们想要的。

“《独立日》里的外星人并不是外星人。他们只是用来满足我们对邪恶的想象的。好坏是人类制定的价值。除了这些,几乎没有一部科幻电影能引起其他的兴趣。我们很难想象,我们的价值并不等于其他生命的价值,它们的是非判断也许不符合我们的。为此你们根本不必先倾听太空。每个民族,每种文化的屋门外都有自己的异形人,也就是始终在界外的人。如果无法理解这一点,将不可能和外来智能对话。因为很有可能不存在共同的价值基础,没有通用的好坏,甚至连可以用来沟通的感觉器官都没有。”

“如果我们想考虑与外星人真正对话,也许就该去想象一个蚂蚁国家。我言明在先,蚂蚁有着高度的组织性,但这并非真的智慧。我们且先认为它们很有智慧吧。它吞食生病和负伤的同类,而不会有道德上的愧疚;它进行战争,却不理解我们的和平思想。对于它们来说个体的延续完全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交换和消费分泌物被当作一桩圣事对待——一句话,它在各方面的运转都完全不同,但它在运转!

“现在请你们再进一步想象,我们也许不会认为一种外来智慧是外来智慧!比如说利昂想知道,海豚是否有智慧,因此他进行复杂的测试,但这能让他更确信吗?反过来,它们又怎样看我们呢?Yrr 和我们斗争,但它们认为我们有智慧吗?我希望我表达得够清楚了。不管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将我们的价值观视为世界和宇宙的核心,我们就不能成功接近 Yrr。我们必须将自己降为真实的我们——无数可能的生命中的一个,没有大一统的特殊需求。”

克罗夫发觉黎正用轻蔑的目光看着约翰逊。她觉得,她是想钻进他的头颅里。舰上的有趣关系,她想道。她发现了杰克·欧班侬和爱丽西娅·戴拉维之间的目光交流,当场就了解这两人之间存在某种关系。

“克罗夫博士。”范德比特边翻阅他的讲稿边说道,“你认为到底什么是智慧呢?”

他的问题像个陷阱。

“一个机遇。”克罗夫说道。

“一个机遇?你这么认为吗?”

“许多条件错综复杂的结果。你想听多少种定义呢?有些人认为,智慧是文化里备受重视的一种东西。关键就在这里,它的定义至少和文化与性格一样多。一些人研究精神活动的基本过程,另一些试图用统计的方式测量智能。另外还有它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获得的问题。20 世纪初智能被当成征服特殊情况的方式。今天又有些人重拾这种观点,将智慧定义为对不断变化环境的适应能力。按照这种观点,它就不是天生的,而是学来的。许多人反对智慧是人类固有的,认为智慧是积累经验适应环境要求的能力。另外还有那巧妙的定义,认为智慧是追问智慧是什么的能力。”

范德比特缓缓地点点头。“明白了。这就是说,你不知道。”

克罗夫笑笑。“好了,请你允许我对你的 T 恤做一番评价,范德比特先生—仅从外表上,人们大概不会认出一个有智慧的生命是这样的。”

会议桌爆发出哄堂大笑,又很快平息。范德比特盯着她,然后也咧嘴笑了。“你说得对,我服了。”

冰破之后,进展就快了。克罗夫介绍了接下来的步骤。她在过去几个星期里和默里·尚卡尔、朱迪斯·黎、利昂·安纳瓦克和舰上的几名海军成员一同起草了这个方案。它的基础是现有的少数与外星球生物建立联系的尝试。

“太空让我们工作轻松。”克罗夫解释道,“可以目标明确地向微波区域发送大量数据。光是透明的,以每秒 30 万公里的速度运行,不需要缆线。但在水下一切都不同,因为短波信号的能量被分子分离了,长波信号需要巨大的天线。通过光进行通信虽然可行,但距离较大时不行。只有声呐了。可是它也存在麻烦,我们称之为回音效应—各种地方都可能反射声呐信号,结果是出现干扰。信息重复,变得不清楚了。为了避免这一点,我们使用一个特制调制解调器。”

“这方法我们是从哺乳动物那里学来的。”安纳瓦克说道,“海豚某种程度上用唱歌平衡回声和干扰。”

“我以为,只有鲸鱼才唱歌。”皮克说道。

“说鲸鱼唱歌,这是人类的解释。”安纳瓦克回答道,“它们有可能根本就不懂音乐。但珊有不同的看法。唱歌的意思是指这些动物不停地调节它们的频率和声调。这样,它们不仅能排除干扰,也有效地增加传送讯息的数量。因此我们使用同样有唱歌功能的调制解调器。目前在三公里的范围内达到 30KB,相当于一根 ISDN 线的一半功率。这甚至足以传输高解析的影像。”

“那我们跟它们讲什么呢?”皮克问道。

“物质的普遍定律是以数学形式存在。”克罗夫说道,“宇宙秩序导致了意识的突变,使它能够重新创造数学,从而以合适的方式解释自己的起源。数学是全球通用的唯一语言,存在于有效物理框架条件下的每一种智慧生物都能理解。”

“你想做什么?做数学作业吗?”

“不是,用数学来包装思想。1974 年我们扎成了一束高能量的地球无线电信号,发到猎户座一个球形星丛里。我们必须想办法将这些信号编成密码,让外星球上的生命能理解它,也许我们有点操之过急了—要破译这个密码,必须有很先进的发展。不过,使用数学方法是可行的。我们总共发出了 1679 个二进制符号,就像摩斯密码的点和线。1679 只能由 23 和 73 的积组成,两个质数。这样接收者就理解人类数字系统的基础了。1679 个符号的排列顺序分成 73 列,每列各 23 个符号。你瞧,一点数学就能解释很多东西,如果现在将点和线转换成黑色和白色的话—多么神奇啊—就会得到一个图案。”

她举起一幅图,看起来像粗劣的计算机打印,有点抽象,但勉强可以辨识出一些形状。

“最上面一行是数字一到十的信息,也就是有关我们十进制系统的信息。下一行是化学元素的原子序:氢、碳、氮、氧和磷。它们对于我们的星球和地球上的生命非常重要。然后是地球生物化学的大规模密码,DNA 和糖的公式,双螺旋体结构等等。下面三分之一处的轮廓像个人,直接连着 DNA 结构,说明了本地的进化。外星球的接收者可能不熟悉地球上的单位,因此我们使用了传输无线电信号的波长来表示人类的平均身高。还有一幅我们的太阳系图。最后,我们画出了发射这一切的阿雷西博望远镜形状、工作方式和大小。”

“这是在邀请对方飞到这里来吃掉我们。”范德比特议论道。

“对,你的上司不断对我们这么说。每次我们的回答都是:不需要这一邀请。几十年来,无线电波就一直被发射进太空。不必破译电波,就能理解它们可能来自一个技术文明。”克罗夫放下手里的图,“阿雷西博信息将运行 26000 年,因此我们最快将在 52000 年后得到回复。这回你放心,会更快。我们将分多步骤进行。第一个信息很简单,事实上只有两道数学题。如果海底那些生物具有运动精神,它们就会回答。这最早的交流是为了证明 Yrr 的存在,确定能否进行对话。”

“它们为什么要回答?”灰狼问道,“对方已经知道我们的全部情况了呀。”

“它们可能知道了一些,但不一定知道最重要的事,即我们是有智慧的生物。”

“你说什么?”范德比特摇摇头,“它们破坏船只,应该知道我们能建造这种东西,怎么会怀疑我们的智慧呢?”

“制造技术产品,并不证明我们有智慧。只要想想白蚁堆就行了,那也是一件建筑杰作。”

“这是另一回事。”

“你别老是高高在上了吧。如果事实如约翰逊博士所说,Yrr 的文化仅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上,我们就不得不怀疑,它们到底是不是认为我们有能力进行有目的、有组织的思维。”

“你觉得它们认为我们是……”范德比特厌恶地嘬起嘴唇,“动物吗?”

“也许是当作害虫。”

“真菌感染。”戴拉维冷笑道,“也许我们要对付的是室内害虫消灭者。”

“我只是努力解释它们的思维结构,推断它们的生活方式。”克罗夫说道,“我知道,这一切都很值得怀疑,但我们得专注于提升联系的效用。因此我思考它们在这许多战斗接触之前为什么没有进行外交接触。那可能意味着它们不重视外交,也可能表示它们根本就没有这么想过。好,一群红蚂蚁也不会和它们袭击的动物讲外交礼节的。只不过,蚂蚁仰赖高度的直觉。

“相反,Yrr 证明了自己的行动是有计划的,具有认知能力。它们制定天才的战略。那么,如果它们是有智慧的,并知道自己的智慧,似乎就与流行的道德、伦理和善恶观无关。它们的逻辑里也许只有一个结论,就是要顽强地消灭我们这个物种。只要我们不让它们有理由重新考虑这个结论,它们也就不会考虑。”

“既然它们已经在啃吃深海电缆,为什么还要发消息呢?”鲁宾问道,“这些畜生应该能从电缆里吸到所有的信息呀。”

“你这样讲就将事情搞混了。”尚卡尔微笑道,“只有当外来智慧能够破译 SETI 的阿雷西博讯号时,才能理解它。我们平时进行数据交流没有这么麻烦。而对于一个外来智能,这些信息只是一团乱。”

“对。”约翰逊说道,“不过我们继续往下看。我想到了生物技术,珊接受了这个想法。为什么?因为它很明显。没有机器,没有技术。只有纯粹的遗传,以生物当武器,有目的的突变。Yrr 与大自然的关系一定完全不同于我们。我可以想象,它们远不像我们这样疏远自己的自然环境。”

“也就是高贵的野人吗?”皮克问道。

“我不想讲高贵。我认为,用机器废气来污染空气,是该受到诅咒的。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养育动物,改变它们的遗传基因,同样该受到诅咒。我只是想说明对方如何感觉我们威胁到了它们的生存空间。我们在思考对热带雨林的砍伐,有些人反对,但另一些人照做不误。从延伸意义上来看,它们也许就是热带雨林。它们对待生物的方式就说明了这一点—在这一点上还有些让我觉得引人注目的地方。

“我们撇开鲸鱼不谈,它们几乎每次都使用成群出现的生物。虫子、水母、蚌类、蟹—全都是群居生物。为了达到目的,它们牺牲数百万生命,不在乎个体。人类会这么思维吗?我们培殖病毒和细菌,但主要是用于数量有限的人造武器上。集体大屠杀的生物工具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相反,Yrr 似乎对此很熟谙。为什么?会不会它们本身就是群居生物?”

“你认为……”

“我想,我们要对付的是一种群体智能。”

“一种群体智能是什么感觉呢?”皮克问道。

“一条鱼是什么感觉呢?落在网里的鱼会问自己何时具备这种反应能力吗?”安纳瓦克说道,“它和数百万其他的鱼为什么必须窒息而死?这不是集体屠杀吗?”

“不是。”范德比特说道,“这是炸鱼块。”

克罗夫抬起双手。

“我同意约翰逊的看法。”她说道,“结论是,Yrr 们做出了一个集体决定,这个决定不存在道德责任和同情的问题。我们不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对付它们,只有在电影里这招才能打动异形的心肠。我们只能设法:呼唤出它们宁可与我们沟通而不杀死我们的兴趣。如果没有物理和数学的知识,Yrr 不可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因此我们要求与它们进行一场数学决斗—直到它们的逻辑,甚至是它们的某种道德要求它们三思而后行为止。”

“它们肯定知道我们是有智慧的。”鲁宾坚持,“如果有谁能杰出地掌握物理和数学,那就是我们了。”

“对,但我们的智慧有自觉吗?”

鲁宾茫然地眨眨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知道自己的智慧吗?”

“那当然了!”

“或者我们是有学习能力的计算机呢?我们知道答案,可是它们也知道吗?理论上你可以使用电子对称物取代完整的大脑,再植入人工智能。我们能做的一切,人工智能也能做到。这台计算机可以设计出一艘超光速宇宙飞船,打败爱因斯坦。但这台计算机知道它的能力吗?1997 年,深蓝,一台 IBM 计算机,打败了当时的世界西洋棋冠军卡斯帕罗夫。深蓝因此就具有意识吗?计算机有可能虽然赢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呢?仅仅因为我们建筑城市、铺设深海电缆,就是有自觉智慧的生命吗?无论如何,在从事凤凰计划时我们绝不排除会遇到一种机器文明,它的寿命超过了它的设计师,数百万年来持续独立地发展。”

“下面的那一种呢?我认为,如果你讲的是正确的——也许 Yrr 只不过是长着鳍的蚂蚁。没有意识、没有伦理,没有……”

“对。这就是我们分阶段进行的原因。”克罗夫微笑着说,“首先我想知道,那里是不是有人。第二,能否跟它们进行对话。第三,那些 Yrr 是否会意识到对话,乃至意识到它们自己。然后,当我推断出它们除了知识和能力之外,还具备想象力和理解力时,我才准备将它们当作智慧生物。到那时候,考虑价值才有意义。即便这样,我们这会议室内的人也不应该指望它们和我们一模一样。”

一阵沉默。

“我不想搅和进科学讨论。”黎最终说道,“纯智慧是冷酷的。将理智与意识结合在一起,则是另一回事。我认为从中必然会形成价值观。如果 Yrr 是一种有自觉的智慧体,那它们必须至少承认一种价值,即生命的价值。而它们的确是这样的,因为它们试图保护自己。因此它们是有价值的。这样一来,问题在于它与人类的价值是否有交集,不管那交集有多小。”

克罗夫点点头。“对。不管交集有多小。”

傍晚时分,他们向深海里发射了第一组声波封包。他们选择了一个尚卡尔确定的频率,位于 SOSUS 人员取名刮擦声的不明声响范围内。

调制解调器调节频率。信号从各地被反射,出现干扰。克罗夫和尚卡尔坐在作战情报中心,重新微调调制解调器,直到满意为止。一小时后,克罗夫确保了他们的信息可让某个能处理声波的人一目了然。Yrr 会不会在其中发现一种意义,是另一码事。

它们会不会认为有必要对此做出回答呢?

克罗夫坐在作战情报中心的椅子边上,一想到她突然离几十年来一心向往的接触那样近,就出奇地骄傲。同时她害怕,她感觉有种压迫人的责任压在自己和考察队成员身上。这不同于阿雷西博和凤凰计划的冒险。这是在试图阻止一场灾难,拯救人类。

枯燥无味的梦变成了噩梦。

朋 友

安纳瓦克从船体内爬上舰桥,横越狭窄的通道,走上飞行甲板。

旅途中飞行甲板变成了一条林荫道。只要有时间,想松松腿,就在那里晃晃,想自己的心事或和其他人讨论。世界上最大的直升机航空母舰的起降场,变成了安静和交流思想的场所,似乎有些荒谬。六架超级种马和两架超级眼镜蛇战斗直升机孤零零地停在铺有沥青的甲板上。

灰狼在独立号上也保持着他的异族人生活方式。戴拉维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愈来愈重要。这两人悄悄地愈来愈亲近。戴拉维很聪明,不去打扰他,这反倒使灰狼来找她陪伴。他们对外装成是朋友。但安纳瓦克发现双方的信赖在增长。戴拉维现在愈来愈不常当他助手,而是跟灰狼一起照顾海豚。

安纳瓦克在舰尾发现了灰狼,他盘坐在那里,目光望向海上。他在他身旁坐下,发现灰狼在雕刻东西。“这是什么?”他问道。

灰狼将它递给他。它相当大,差不多快完成了,一截雕刻得很有艺术感的香柏木。一侧有根柄,主体是两个搂抱在一起的造型。安纳瓦克认出了两个长有利齿的动物、一只鸟和一个人,人显然成了动物们的玩物。他用手指抚摸木料。“漂亮。”他说道。

“这是个复制品。”灰狼笑道,“我只进行复制。我没有原创的天分。”

“因为你还不够印第安人。”安纳瓦克微笑道,“我明白了。”

“你总是不能理解。”

“好吧。这表现什么?”

“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别他妈的这么傲慢。要不就解释一下,不然就算了。”

“这是一根仪杖,原件是用鲸骨做的。来自 19 世纪末期的一个私人收藏。你所看到的,是祖先流传下来的一则故事。一名男子有天遇见一只无比神秘的笼子,笼里装有各种各样的生物,他将笼子带进村子。不久就生病了。他发高烧,无人能治。没人知道是什么让他病得那么重,后来他自己梦到了原因。他看到原因出在笼子里的那些动物。它们在他梦里袭击他,因为它们不仅仅是动物,还是变形者。”灰狼指着一只圆鼓鼓的动物,它一半是哺乳动物一半是鲸鱼,“你看到的这个是狼鲸,在梦里它扑向那位男子,抓住他的头。然后是一只风暴鸟,想救那位男子。你可以看到,它用爪子戳刺那只狼鲸的腰。但是,在它们搏斗时,出现了一只熊鲸,成功地抓住了病人的双脚。那人醒来,将做的梦讲给他儿子听。不久后就死去了。儿子雕刻了这根木棒,用它打死了 6000 个变形者,为他父亲的死报仇。”

“有什么更深的意义呢?”

“什么事都得有更深的意义吗?”

“这个故事里是有一个的。那就是永恒的斗争,是不是?在善与恶的力量之间。”

“不是。”灰狼从额上拂去头发,“这故事讲的是生与死。这就是全部。你最终会死去,这是肯定的,在那之前只有起起落落。你自己是无力的。你的一生可以活得好、活得懒,但你会遭遇什么,得由更高的力量决定。如果你与大自然和谐生活,它会治愈你;如果你对抗它,它会毁灭你。最重要的认识是,不是你统治大自然,是大自然统治你。”

“那男子的儿子似乎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安纳瓦克说道,“要不然他为什么要为父亲的死复仇呢?”

“故事中没有说他做得对。”

安纳瓦克将仪杖还给灰狼,将手伸到风衣里,掏出一尊鸟神来。

“你也能告诉我一些有关它的事吗?”

灰狼端详着鸟神,将它捧在手里,旋转。“这不是来自西海岸。”他说道。

“不是。”

“大理石材质。它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来自你的家乡吗?”

“多塞特角。”安纳瓦克犹豫道,“我是从一位萨满那里得到它的。”

“你接受一位萨满的礼物?”

“他是我舅舅。”

“他对你说什么?”

“很少。他认为,必要时这个鸟神会将我的思想带往正确的方向。他说,为此我可能需要一个介质。”

灰狼沉默了一会儿。

“所有的文化里都有鸟神。”他说,“风暴鸟是一则古老的印第安传说,代表了许多方面。它是创世史的一部分,是一位自然神,一种更高的存在,也代表一个氏族的身份。我认识一个家庭,他们的姓可以回溯到一只其祖先曾经在尤克卢利特附近山顶见到的风暴鸟。但鸟神还有其他意义。”

“鸟神总是和头颅一起出现,是不是?”

“对。令人吃惊,是不是?在古埃及画像上,经常可以发现一个类似鸟的头饰图。在那里,鸟神等于意识,被关在头颅里,像被关在一只鸟笼里一样。一旦头颅被打开——从隐喻上讲——鸟神就会逃脱,但你还是可以将它重新引回头颅里。那样你就又恢复意识或清醒了。”

“这是说,睡眠时我的意识出窍。”

“你做梦,但你的梦不是幻想。它们告诉你,意识在较高的世界里看到的东西,你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到的。你见过一位印第安族长的羽冠吗?”

“老实说,只在西部片里见过。”

“好。羽冠象征着他体内的灵将故事刻记在他头颅里。简单地说,那头颅有许多好想法,因此他是首领。”

“他的心灵会飞翔。”

“透过羽毛。其他部族经常一根羽毛就够了,它具有相同的意义。鸟神代表意识。因此印第安人绝不可以丢掉他们的带发头皮或者羽冠,因为那样就遗失了自己的意识,最严重的情况下是永远遗失了。”灰狼皱起眉,“既然一位萨满将这具雕像给了你,那他是在暗示你的意识,暗示你的思想力量。你应该利用它,为此你必须开启你的灵,让它与潜意识结合起来。”

“那你的头发里为什么没有羽毛呢?”

灰狼扮了个鬼脸。“因为,正如你一针见血说中的,我不是真正的印第安人。”

安纳瓦克沉默。

“我在努纳福特做了一个梦。”一会儿后他说道。

灰狼一声不吭。

“应该说,我的精神出游了。我穿过冰层沉进黑暗的海洋。那海洋幻化成天空。我沿着一座冰山向上爬,最后看见冰山漂浮在蓝色的海洋里,四面八方都是水。我们一起在这座海洋上旅行,我认为冰山会融化。奇怪,我并不感到害怕,只有好奇。我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沉下去,但我不怕被淹死。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会钻进某种陌生的东西里。”

“你期望在那下面发现什么呢?”

安纳瓦克寻思着。“生命。”

“什么样的生命?”

“我不知道。只要是生命就行。”

灰狼望着他手里的大理石鸟神雕像。

“说实话,我们到底为什么来船上呀,我和丽西娅?”他直接问道。

安纳瓦克眺望着大海。“因为需要你们。”

“不是真的,利昂,你也许需要我,因为我能对付海豚,但你们同样可以聘用海军的训练员。丽西娅根本没有作用。”

“她是一位优秀的女助手。”

“你聘用她的吗?你需要她?”

“不是。”安纳瓦克叹息道。他仰起头,望向天空。“你们在船上,是因为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是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我的朋友。”

又是一阵沉默。

“我猜,我们是朋友。”灰狼点点头。

安纳瓦克笑了。“你知道,我实际上和所有的人都相处得很好,但我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有过朋友。真正的朋友。我更没有想过,我会将一个勤勉的、什么都比我更懂的女研究生称作朋友。或者把一个我几乎和他打起来的高个儿疯子当作朋友。”

“那位女研究生做了朋友做的事情。”

“那是什么呢?”

“她对你愚蠢的生活产生了兴趣。”

“是的。她确实是这样的。”

“我们俩一直就是朋友。只是……”灰狼迟疑着,然后他举起那尊雕刻,咧嘴一笑“……只是我们的头颅封闭过一段时间。”

“你认为我为什么做这个梦呢?”

“你的冰山梦吗?”

“我为此绞尽了脑汁。你知道,我什么都是,但不是神秘主义者。我恨这种玩意儿。但在努纳福特就是有我无法解释的东西,这个梦最后是在外面的冰上,在那时,世界的某些事情改变了。”

“你自己认为是什么呢?”

“这种不明力量,这种威胁,就生活在水下。在深海里。也许我会在那里碰到。也许那是我的任务,下去和……”

“拯救这个世界?”

“哎呀,别提了。”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利昂?”

安纳瓦克点点头。

“我想,你大错特错了。你连续多年将自己掩埋了起来,做着愚蠢的爱斯基摩噩梦。你成了自己和所有人的累赘。你对生活一窍不通。在上面孤独漂移的冰山,是你自己。一个冰冷、不可接近的冰块。但你说得对,你在那里遭遇了一些事,冰块开始融化,你将沉下去的那座海洋,不是 Yrr 住在里面的大海,那是人类生活,你属于那里。那是等着你的冒险、友谊、爱情、所有的一切。还有敌人、仇恨和愤怒。你的角色不是扮演英雄。你不必向别人证明你的勇气。这个故事里的英雄角色已经分配好了,那是给死者的角色。而你属于活人的世界。”

夜 晚

他们每个人的休息方式都不同。

克罗夫,娇小柔弱,将自己紧紧地裹在床单里,灰白色的头发有一半露在外面。她几乎消失在床单里。而韦弗是趴着睡的,一丝不挂,未盖被子,头转向一侧,小臂用作枕头。栗色的鬈发披散着,只能看到半张着的嘴。尚卡尔是掘土动物,睡眠中弄乱了半个床单,同时发出零星的、窒息的呼噜和呢喃。

鲁宾大多数时间都醒着。

灰狼和戴拉维也睡得很少,因为他们一直在做爱,主要是在船舱的地板上。灰狼大多数时候仰面躺着,铜褐色,强壮,像只神秘的动物,托着戴拉维乳白色的身体。隔两个舱室安纳瓦克侧身躺着,穿着一件 T 恤。奥利维拉也保持一般睡姿。两人都呼吸平静,在夜里翻了一两次身,就这样。

约翰逊仰面躺着,手伸得远远的,手掌向外。只有指挥区和军官区的床铺允许这种需要大空间的习惯。这位挪威人的睡相很独特,以至于多年前一位情人半夜将他叫醒,只为了对他讲,他睡起来像个大地主。他每天夜里都这样睡,闭着眼睛也显得像是他想拥抱生命。

他们全都或睡或醒地出现在一排闪烁的屏幕上。每台监视器都监视着一个完整的舱室。两名穿制服的男子坐在屏幕前的昏暗中,监视着这些科学家们。他们身后站着黎和中情局副局长。

“最纯洁的天使。”范德比特说道。

黎不动声色地看着戴拉维进入高潮。声音被调小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做爱的呻吟声传进控制中心冷酷的氛围中。

“我很高兴这让你喜欢,杰克。”

“那个结实的小家伙更合我的胃口。”范德比特说道,指指韦弗。“那屁股真迷人,你不觉得吗?”

“爱上她了?”

范德比特咧嘴笑笑。“这可不行。”

“你动用你的魅力呀。”黎说道,“你可是有不少机会呢。”

中情局副局长拭去额上的汗。他们又观看了一会儿。如果范德比特喜欢看的话,就让他开心去吧。屏幕上的人们是否打呼、做爱或春光泄露,黎无所谓。他们哪怕双脚朝天或怒扑向对方,她都无所谓。

关键是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们相互交谈什么。

“继续。”她说道,转身离去。向外走时她补充:“所有舱室都要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