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纳瓦克很难下决心启程,再说黎也可能不让他走;但事实是,她强迫他回去。
“谁有家人过世,就得回家。如果你留在这里,你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家庭优先,它是你唯一可以依赖的。我唯一的要求是,随时保持联络。”
现在,安纳瓦克坐在飞机里,纳闷黎为何如此颂扬亲情。他缺乏她那股热情。
他邻座的人开始打鼾。安纳瓦克将椅背调低些,望向窗外。他从温哥华搭机抵达多伦多时,这儿已有一长串飞机等着起飞。暴雨侵袭多伦多,使所有航班都停摆了。这是个坏兆头。他焦躁地坐在候机楼,盯着外面被形似手风琴的登机桥紧扣住的一架架飞机。然后,误点两小时的班机终于起飞。
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至少有些征兆让他明白自己正要进入另一个世界。
自安纳瓦克上机后,已经飞行两个多小时,飞机始终轻微晃动。大半的旅程他们都飞行在浓密云层上方,直到接近哈德逊海峡,密集的乌云才散开,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冻土地带——高山峻岭、雪原及浮冰四布的湖泊。然后终于看到海岸。哈德逊海峡在他们底下掠过,一股复杂的感情淹没他。每段冒险都有一个折返点,过了就回不去了。峡湾对面就是那个他发誓再也不回去的世界。
安纳瓦克正往他的出生地前进,往极圈里的故乡——努纳福特前进。
他远眺,试图放空心思。半小时后,窗外出现一片熠熠发光的冰原。飞机右拐后迅速下降,随即出现一座黄色建筑和一座低矮的航标塔。在丘陵起伏的阴暗景色中,这一切看来像是异星上一座孤独的人类前哨站,但其实是努纳福特首都伊魁特(在当地的意思是多鱼之地)的机场。
安纳瓦克背起装得鼓鼓的背包,慢步走过候机大厅,穿过宣传因纽特艺术的壁饰和滑石雕刻展场。大厅中央有一具比人还高的雕像,巨大坚实,穿着靴子和传统服装,一手将一面扁鼓高举过头,另一手拿着鼓槌,样子像是正张大嘴歌唱,充满活力和自信。安纳瓦克在雕像前停下,阅读雕像下的介绍:“北极地区的人们只要聚在一起,就会打鼓跳舞,用喉音歌唱。”
伊魁特。
已经好久了。有些事物他还觉得熟悉,但大部分都没印象了。云层似乎留在魁北克,这里天空碧蓝,艳阳高照,温度适宜。车辆多到吓人,他记得从前没这么多车。街道两旁都是典型的极区木屋,由于地面是永冻土,房屋均用矮桩架高。若将木屋直接盖在地面上,冻土会被散发的热量融化,引发塌陷。
70 年代萧条抑郁的伊魁特已经消失了。人们十分友好地用因纽特语和他打招呼。他简短回应。他不停地在大街上走着,到尤尼卡尔维克游客中心转了一下,在那儿看到一座更大的鼓舞者雕像。
鼓舞者。他小时候经常跳鼓舞。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一切还正常平静的时候——前提是,真的有过那样的时候。无聊!这里什么时候有什么正常过呀!
一小时后他回到机场,跑道上有架小型双引擎螺旋桨飞机等在那儿。这架飞机只有六个座位,行李得盖上网子堆在后面。驾驶舱和客舱之间没有任何分隔物。小飞机摇摇晃晃地升空。他们越过部分冰雪覆盖、冰河纵横的群山向西飞去。左边是阳光照耀的哈德逊海峡,右边是波光闪烁的大湖,阿玛朱瓦克湖。
他去过那里几次。回忆如暴风雪中的剪影般涌现,将安纳瓦克卷入他不愿想起的过往。
地势开始下降,接着是海面。他们在海上飞行了二十分钟,然后,透过驾驶舱的窗户看见陡峭的地形。泰利克茵莱特湾上的七座岛屿映入眼帘。其中一座岛上刻着一条细线,那是多塞特角的跑道。
落地了。安纳瓦克感觉心像要跳出来似的。
他到家了。他到达他永远不想返回的地方。飞机滑向航站时,他心里交织着反感、好奇和害怕。
多塞特角,因纽特语称“金盖特”,意思是高山,人口不到 1200,是因纽特人的艺术中心及首都,人们会半欣赏半开玩笑地称它为“北方的纽约”。这是她现在的样子,当年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提起背包,走出飞机。
一名男子跑上前迎接跟他搭同一班机的夫妻,团聚场面热情洋溢;但因纽特人几乎总是这样热情过头。因纽特人有许多表达欢迎的说法,却没有一句表示再见。十九年前也没有一个人对安纳瓦克讲过一句告别的话,就连那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在其余送行者都离去后,独自留在停机坪的时候也没说。
艾吉恰克·阿克苏克明显衰老了,安纳瓦克差点认不出来。那张皱脸展开笑颜,以前一向刮得干净的脸上,现在留着稀疏的灰胡子。他快步迎向安纳瓦克,一把抱上来,嘴里吐出一长串因纽特话。然后他想起来,改用英语说道:“利昂,我的孩子。好一个年轻英俊的科学家!”
安纳瓦克任他拥抱,然后敷衍地拍拍阿克苏克的背。“艾吉舅舅,你好吗?”
“发生了这么多事,能好到哪里去呢?你旅途顺利吗?路上一定花了好几天……我根本搞不清楚,你得先经过哪些地方才能到达这儿……”
“我得转几次机。”
“多伦多?蒙特利尔?”阿克苏克放开他,喜形于色地望着他。安纳瓦克看到他那因纽特人特有的门牙缝。“你跑了不少地方,对不对?我好高兴。你得多讲给我听听。你会跟我们住,对吧?孩子。”
“呃,艾吉舅舅……我在极地小屋饭店订了房。”
老人脸上掠过失望,随即又眉开眼笑,“我们可以取消。我认识经理,没问题的。”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安纳瓦克说。我来就只为了将我父亲埋到冰里去,他想道,埋了就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一点也不麻烦。”阿克苏克说,“你是我外甥。你要待多久?”
“两晚。我想这就够了,你说呢?”
阿克苏克紧皱眉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后拉着他穿过大厅。“这事晚点再谈。玛丽安做了炖驯鹿肉,还有海狮汤饭。真正的大餐。你最后一次吃海狮汤是在什么时候,嗯?”
安纳瓦克任他拖着往前走。机场外停着好几部车,阿克苏克朝一辆货车走去。“背包放到后面吧。你记得玛丽安吗?一定不记得了。她从塞卢伊特搬过来和我结婚时,你已经离开了。孤独真难受啊。她比我年轻,我觉得这样挺好。你结婚了吗?我的天啊,你离开这么久了,我们可真得好好聊聊。”
安纳瓦克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沉默不语。他努力回想这老家伙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健谈。后来他想到,舅舅可能也跟他一样紧张。一个默不作声,一个滔滔不绝。人和人不一样。
他们沿着大路颠簸而行。起伏的山势将多塞特角切成一个个小村庄。他家当时在柯加拉克。他舅舅阿克苏克当时住在金盖特。他们七弯八拐。他舅舅几乎对每栋建筑物都要给点评语,安纳瓦克突然醒悟,阿克苏克是在带他参观这地方。“艾吉舅舅,这些地方我都认得。”他说道。
“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离开十九年了。一切都改变了。那对面,你记得这家超市吗?”
“记不得。”
“你看吧?它以前根本不在那儿,这是新开的!现在还开了间更大的。从前我们总是去极地商店,这你没忘吧?那后面是我们的新学校,呃,其实也不是很新,但对你来说是新的。—你看右边!那是小区中心。你肯定不敢相信,谁来这儿观赏过喉音演唱和鼓舞。美国总统克林顿、法国总统希拉克和德国总理科尔。科尔真是个巨人,我们跟他一比都成了小矮人。我想想,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这样,他们开车经过圣公会教堂和墓园,他父亲将葬在那里。安纳瓦克看到一位因纽特妇女蹲在家门前,雕刻一尊巨鸟石雕,这让他想起了诺特卡艺术。当地的村办公室是栋蓝灰色的两层楼房,门廊建成未来主义风。努纳福特的分布式管理使得每个稍具规模的小区都有这么一间办公厅。眼前的多塞特角已非他的童年家园。
他突然听到自己说:“去港口吧,艾吉。”
阿克苏克迅速掉转方向盘。多塞特角的港口只有一个码头有起重机,而一年会有一两次,补给船载着重要物资停泊在此。退潮时,可以步行横越泰利克海湾,前往邻近的马里克亚格岛,那座生态公园里有坟墓、独木舟架,还有湖泊,从前他们常在那儿露营。
他们停下来。安纳瓦克钻下车,沿着码头边走边眺望湛蓝的极地海洋。
这座码头是安纳瓦克离开多塞特角时看到的最后一景。不是搭飞机,而是搭乘补给船。当时他十二岁。那艘船载着他和他的新家庭,充满希望地前往新世界,同时又对已然失落的冰雪天堂充满感伤。
五分钟后他缓步走回,默默上了车。
“是的,我们的老港口。”阿克苏克低声说道,“老港口。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利昂,你离开的样子,大家都心碎了……”
安纳瓦克严厉地望着他。“谁心碎了?”他问道。
“呃,你的……”
“我父亲?你们?某位邻居?”
阿克苏克发动车子。“好了,”他说道:“我们回家。”
阿克苏克还住在那座位于保留地的小房子。浅蓝色的墙搭深蓝色的屋顶,整洁漂亮。屋后的山丘平缓上升,直升至几公里外的“高山”金盖特,山壁刻着一条条积雪。说是高山,它更像一座大理石雕塑。在安纳瓦克的回忆中,金盖特高耸入云;但远方这凸起的石块像是在邀请够格的登山者徒步去探索它。
阿克苏克走到后车厢,抢在安纳瓦克前拎起背包。虽然他矮小瘦弱,但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背包沉重。他一手拎着背包,另一只手打开了门。“玛丽安,”他对着室内叫道,“他来了!那孩子回来了!”
一只小狗摇晃着来到门前。阿克苏克从它身上跨过,钻进屋子,几秒钟后又在一个丰满女人陪伴下出现,她友善的脸庞撑在一个肥大的双下巴上。她拥抱安纳瓦克,用因纽特语问候他。
“玛丽安不讲英语。”阿克苏克抱歉地说,“我希望你没忘了你的语言。”
“我的语言是英语。”安纳瓦克说道。
“是的,当然……现在是。”
“但我能听懂一些。够我听得懂她在说些什么。”
玛丽安问他饿不饿。
安纳瓦克用因纽特话回答饿了,玛丽安微笑,露出一嘴有毛病的假牙。她抱起在安纳瓦克的靴子上嗅来嗅去的狗,示意他跟她走。门厅里有好几双鞋子。安纳瓦克机械地脱下靴子,摆放在一起。
“你还是保持着良好的习惯,”他舅舅笑道,“他们没把你变成一个夸伦纳克。”
夸伦纳克,复数形夸伦纳特,是所有非因纽特人的总称。安纳瓦克低头看看自己,耸耸肩,跟着玛丽安走进厨房。他看到现代化的电炉和烹饪器材,样式跟温哥华设备齐全的家庭所用的没两样。这里完全不同于当年他那贫困凄楚的家。没有什么让他想起他当年那个家的凄凉景象。阿克苏克和妻子聊了几句,便将安纳瓦克带到布置温馨的客厅。几张单人大沙发围着电视机、录像机、收音机和波段发射机摆放。透过一扇小窗可以看见厨房。阿克苏克带他看浴室、洗衣间、储存室、卧室,和一间摆有单人床的小房间,它床头柜上的花瓶插上了鲜花:极地罂粟、虎耳草和石南。
“是玛丽安摘的。”阿克苏克说道。听起来像是希望他把这儿当家。
“谢谢,我……”安纳瓦克摇摇头,“我想,我最好住饭店。”
他原以为舅舅听后会生气,但阿克苏克只沉吟着望了他一会儿。“要喝杯酒吗?”他问道。
“我不喝酒。”
“我也不喝。那就喝果汁吧。”阿克苏克将两杯浓缩果汁兑水。玛丽安声明还要十五分钟才能开饭。
他们拿着饮料走上阳台,阿克苏克点燃一支烟,“玛丽安不准我在屋里吸烟。结婚就是这样。不过这样也好。吸烟不健康,但是要戒掉还真难。”他笑起来,心满意足地深深吸进一口烟。
他们默默望着山脊和山上的积雪。白得发亮的象牙鸥在天空下飞掠,不时陡斜地俯冲下来。
“他是怎么死的?”安纳瓦克问道。
“他摔跤了。”阿克苏克说,“那时我们在母地,他看到一只兔子,想追,然后就跌倒了。”
“你将他运回来?”
“他的尸体,对。”
“他当时是不是烂醉如泥?”安纳瓦克提问时的无情,连他自己都震惊。阿克苏克的目光掠过他身旁,望向群山,躲进烟雾中。“伊魁特的医生说他是心脏病发作。他有十年没碰过一滴酒了。”
炖驯鹿肉真是鲜美,吃起来有童年的味道。相反的,安纳瓦克从来就不喜欢喝海狮汤,但他仍努力吃着。玛丽安神情满意地坐在旁边。安纳瓦克想复习他的因纽特语,但效果不佳。他几乎都能听得懂,可是讲起来就是结结巴巴的。因此他们主要都用英语谈最近发生的事,谈鲸鱼攻击、欧洲的灾难和其余远播到努纳福特的事。阿克苏克翻译。他几次想谈安纳瓦克死去的父亲,但安纳瓦克不理睬他。葬礼定于傍晚在圣公会教堂的小墓园举行。这个季节人们总是迅速安葬死者,但在冬天则经常停灵在葬地附近的草棚里,那时地面太硬,无法挖掘坟墓。在严寒的北极,尸体保存的时间长得惊人,但看守人必须持枪守灵。努纳福特这块土地很原始,狼和北极熊,尤其在饥饿的驱使下,无论活人还是死人它们都不怎么怕。
饭后安纳瓦克前去极地小屋饭店。阿克苏克没再坚持让他住下。只从小房间里将花儿拿到前面来,放在餐桌上,对他说了句:“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离葬礼还有两小时。安纳瓦克躺在饭店房间的床上,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他的旅行小闹钟响起。
他走出极地小屋饭店时,太阳已沉到地平线上,但天色仍明亮。越过冰封的湖面,他看到马里克亚格岛伸手可及。他沿街朝市中心的方向边走边逛。一栋房子前,一个老人坐在木板凳上雕琢一座潜海员的雕像,再远点有个女子用白色大理石打磨一只鹰隼。两人都向他打招呼,安纳瓦克边走边回答他们的问候。他感到他们的目光在望着他的背影。
他的到来一定像野火般在当地传开了。根本没必要向人介绍他,每个人都知道,死去的马努迈·安纳瓦克的儿子回多塞特角了,也许众人早就在背后议论纷纷,他为什么住在饭店而不是住在舅舅家。
教堂前已聚集了一群人。安纳瓦克问舅舅,他们是不是都为他父亲而来。
阿克苏克诧异地望着他。“当然了,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他有这么多……朋友。”
“这是和他共同生活的人们。是不是朋友,这有什么关系?人死去,是离开所有人,所有人都陪他走完最后这一段。”
葬礼短而不伤感。安纳瓦克在葬礼前不得不和许多人握手。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人,向他走过来,拥抱他。一位牧师从圣经里朗读了一段,做了祷告,棺材便放进一个浅坑里,深度刚好可以容纳它。然后铺上蓝色塑料膜。人们开始在上面堆石头。坑尾的十字架像所有墓地上的十字架一样斜插在坚硬的土里。阿克苏克将一只玻璃盖小木盒塞进安纳瓦克手里,里面有几朵褪色的塑料花、一盒香烟和镶嵌金属的熊牙。阿克苏克推推他,安纳瓦克顺从地慢步走向坟墓,将盒子放到十字架下。
阿克苏克问他想不想再见父亲一面,他拒绝。牧师讲话时,他试着想象躺在棺材里的那人是谁。他突然知道了,死者不可能再犯错,不管他在世时做过什么,是罪恶还是无辜,都不重要了。面对冰冷的地下棺木,一切都失去意义。对安纳瓦克来说,老人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这场葬礼只是过期的仪式。
他不想去感觉什么。他只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回家去。但家在哪里?
周围的人开始唱歌时,一种孤寂和恐慌的冰冷感觉悄悄向他袭来。让他打战的不是极地的严寒。他想到温哥华和托菲诺,但那儿不是家。他害怕极了。
“利昂!”阿克苏克抓住他的手臂。他茫然地望着那张长有银色小胡子、皱纹密布的脸。
“我的天哪!你都快站不稳了。”阿克苏克同情地说道。唁客们望过来。
“不要紧。谢谢,艾吉。没事。”他望着众人,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他们错得离谱。他们认定那是丧亲之痛,站在心爱的人的墓旁,谁都会昏厥,哪怕你是个高傲得不向任何事物屈服的因纽特人。
只可能屈服于酒精和毒品。安纳瓦克觉得恶心。
安纳瓦克告诉舅舅他想独处。老人只点点头,就将他送回饭店。他眼神哀伤,却不是由于相信安纳瓦克是想静静追忆亡父。
从噩梦醒来时,闹钟指着两点半。他从冰箱拿出一瓶可乐,走向窗户。
极地小屋饭店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因此他能望到金盖特和部分相邻地区。晴朗的夜空像梦里一样万里无云,但不见星辰,只有朦胧的夜光笼罩着多塞特角,为房屋、冰原、积雪和大海披上一层不真实的金色。这季节,天色不会全黑,景物轮廓显得更软、色彩更柔。
安纳瓦克顿时明白这里有多美丽。他入迷地望着难以置信的天空,目光扫过群山,扫过海湾。泰利克湾的冰像铸银般闪烁着。马里克亚格岛黑乎乎地、起伏不平地横亘在岸边,像条沉睡的鲸鱼。
现在该怎么办?
他忆起几天前与舒马克和戴拉维一起吃饭时的疏离感。赏鲸站、托菲诺、周遭的一切。他似乎一直缺乏一个空间好避开这个世界。某件至关紧要的事物浮现了,这是他确定的。他等着,既期待又害怕。
结果是他父亲死了。这就是改变一切的那件大事?返回北极地区安葬父亲?
他还有远比这事更大的挑战要处理。他正面临人类有史以来遭遇的最大挑战。但这和他的生活毫无关系。他的生活完全是另一回事,海啸、甲烷灾难和瘟疫在其中不占一席之地。父亲过世,把他的生活推到最前面。如今,安纳瓦克头一次意识到,他有机会在努纳福特重获新生。
一会儿后他穿上衣服,戴上一顶镶毛边帽,走进月夜。他漫步整个城镇,直到疲惫袭来,比电视机的麻醉更沉重更友好。最后他返回温暖的饭店,随手将衣服扔在地上,钻进被窝,头一沾枕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打电话给阿克苏克。“一起吃早餐吧?”他问道。
他舅舅似乎很吃惊。“我和玛丽安正要开动,我以为你在忙……等等,我们才开始,你为什么不过来,尝尝一大份培根炒蛋呢?”
“好。待会儿见。”
玛丽安端给他的那一份,分量多得安纳瓦克光看就饱了,但他还是吃了起来。玛丽安喜形于色。
握住阿克苏克和他妻子伸给他的手,感觉真是奇怪,似乎将他拉回了家庭。安纳瓦克思忖着这算不算好事。月夜的魔力消逝了,努纳福特早就不能让他内心平静了。
饭后,阿克苏克转着半导体收音机的旋钮,听了一会儿说:“很好。”
“什么很好?”安纳瓦克问道。
“气象预报接下来几天天气晴朗。天气预报不太可信,但只要有一半准,我们就可以开车去母地。”
“你们想去母地?”
“是的,明天出发。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可以一起做点什么。顺便问一下,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或是你想提前回加拿大?”这只老狐狸猜到了。
安纳瓦克不厌其烦地搅着咖啡。“老实说,昨天晚上我差点就回去了。”
“这不意外。”阿克苏克淡淡地说道,“那现在呢?”
安纳瓦克耸耸肩。“我也说不清楚。我想,我要不去马里克亚格岛,要不就去伊努克苏克角。我在多塞特角就是感觉不舒服,艾吉。别生气。我不喜欢回忆这地方,有这么一个……这么一个……”
“一个像你父亲这样的父亲。”他舅舅补充道。“其实我很讶异你会回来。十九年来,你没跟我们任何人联系。我打电话,是因为我认为应该通知你,但我并不相信你会来。你为什么回来呢?”
“天知道。没有什么事将我拉回到这里。或许温哥华想摆脱我一阵子。”
“胡说。”
“无论如何不是因为他!你很清楚,我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我做不到。”
“你对他太冷酷了。”
“他的人生走错了,艾吉!”
阿克苏克盯视他好久。“没错,利昂。但当时没有正确的人生可以选择。这件事你忘记说了。”
安纳瓦克默不作声。
他舅舅喝下咖啡杯里残余的咖啡,而后微笑。“你知道吗?我给你一个建议好了。我和玛丽安要出门。我们这回要去完全不同的地方,去西北方的庞茵莱特——你和我们一起去。”
安纳瓦克盯着他。“不行。你们要去好几个星期。就算我想去,也不可能离开这么久。”
“那不成问题。我们一起出发,过几天你可以一个人飞回去。我不必到哪里都牵着你,你长大了。”
“这太麻烦了,艾吉,我……”
“我受够你的麻烦了。带你去冰原有什么麻烦?一切都打点好了,我相信我们会为你的文明屁股找到一块小地方。”他向他挤挤眼睛,“不过别以为此行会很轻松。你也跟大家一样会分配去放哨防熊。”
安纳瓦克向后靠,考虑此事。这邀请让他措手不及。他计划再待一天,是一天,而不是三四天。他该怎么向黎说明?其实黎已经明白告诉他,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庞茵莱特。再待三天。其实也不久。从多塞特角最多飞两小时。在母地待三天,回程两小时,直接去伊魁特。“你这样做指望什么呢?”他问道。
阿克苏克笑了。“喏,你想呢?带你回家啊,孩子。”
在母地。这个词表达了因纽特人全部的人生哲学。在母地的意思就是离开保留地,整个夏日在海滩或冰沿扎营,垂钓,猎捕鲸鱼、海狮和海豹。因纽特人获准为了生活需要而捕鲸。人们带着远离文明所需的一切,将衣物、装备和狩猎用具装载到雪橇或船上。他们去的那块陆地尚未被驯服:广袤无垠的平原,人们数千年来就在其上漫游。
母地上没有时间感,城市和保留地固定好的世界秩序不再存在。距离不再用公里或英里作单位,而是以天数计算。两天到这里,半天到那里。如果路途上有无法预见的障碍需要克服,例如冰堆和壕沟,50 公里有什么意义呢?大自然是无法计划的。
人们在母地上只活在现在,因为下一瞬间丝毫无法预料。母地有其韵律,因纽特人顺从它。数千年的游牧生活让他们学会,顺从即为主宰之道。直到 20 世纪中期,他们都自由自在地漫游在母地上,居无定所仍比落地生根更符合他们的本性。
如今情况改变了。世界期望因纽特人从事固定的活动,成为工业化社会的一员,因纽特人似乎同意了;而回报是,因纽特人获得承认,不再像安纳瓦克孩提时代那般受拒。世界把它取走的部分事物还给他们,更重要的是给了他们一个视角。在这个视角里,古老传统和西方标准可以并驾齐驱。
安纳瓦克当年离开的地方,只是一个没有认同或自我价值的地理区域,人民的精力被剥夺,丝毫不受尊重,最后也失去了自尊。只有他父亲可能纠正这一印象;但他父亲却是构成这印象的主谋。现在埋在多塞特角墓园里的那人,成了心灰意懒的象征——酗酒、形容枯槁、自怜自艾、动辄发怒,甚至无法保护家人。安纳瓦克乘船离去时,曾站在甲板上对着雾大喊:“继续这样啊!干脆去死吧!免得继续丢脸!”有一会儿他真想以身作则从甲板上跳下海。
但他没这么做,反而成了加拿大西岸人。抚养他的家庭在温哥华定居下来,他们是好人,尽力供他上学,虽然彼此并没有真正适应,纯粹是形式上的家人。利昂二十四岁那年,他们移居阿拉斯加安哥拉治。他们一年写一张问候卡,他回复几句和善的闲聊。他从没去探望他们,他们似乎也没期望过。不能说他们变得生疏——实际上他们从未亲近过。他们不是他的家人。
阿克苏克建议一起去母地,在安纳瓦克心里唤起新的回忆。那火堆旁的漫漫长夜,有人讲故事时,全世界似乎都复活了。他很小的时候,还把雪后和熊神当真。他听过在爱斯基摩圆顶冰屋里出生的男男女女谈话,想象有一天他也会横越冰原去狩猎,与极地神话合一——累了就睡;如果天气允许就工作和狩猎;饿了就吃。在母地上,有时本来只想走出帐篷透透气,最后却变成狩猎一天一夜。有时整装待发,却始终没成行。这种明显缺乏组织的行为总是令夸伦纳特怀疑:没有规划时间表和配额,人怎么可能生存?夸伦纳特建立新世界取代现存世界,为了人造的进程排斥自然律,凡不合他们意的,便忽视或消灭。
安纳瓦克想起惠斯勒堡和他们想在那里完成的任务。他想到杰克·范德比特。这位中情局副局长是多么固执坚持最近几个月的事件都是人类的计划和行为啊。谁想理解因纽特人,就必须学会摆脱文明社会拥有的控制心态。
但这至少还与人类有关。而海底那股未知的力量,并不具有人类特质。约翰逊是对的。输掉这场战争,意味失去人性。像范德比特这样的人看不到自身以外的观点。一只海豚就已经无法理解了,又怎么理解约翰逊以他的达达主义命名的 Yrr 物种呢?他瞬间明白,没有正确的团队,就无法解决这次的危机。
少一个人。他也知道少了谁。
当阿克苏克为出发做准备时,安纳瓦克正在极地小屋饭店里想办法与黎取得联系。电话转了很多次。黎不在饭店,而是在西雅图沿岸一艘海军巡洋舰上。他不得不等候了漫长的十五分钟,才接通她。
他问她,能不能再请三到四天假。在伪称必须照料亲人之后,她准了假。他良心不安,但告诉自己,拯救世界与否不可能取决于他接下来三天在不在场。再者他也在工作:人虽身在北极地区,头脑仍然忙碌运转。黎告诉他,他们在对鲸鱼进行声呐袭击。“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种事。”她说道。
“那么,有效吗?”他问道。
“我们快要中止试验了。它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但我们必须什么方法都试试。只要能赶开这些动物,我们就有更大的机会派潜水员和机器人下去。”
“你要扩大机会吗?那就扩大团队吧。”
“你有人选?”
“三个人。”他深吸了口气,“我要求召集他们。我们需要更多行为研究和认知科学专家。我需要一个我可以信赖的助理。我要让爱丽西娅·戴拉维加入。她目前在托菲诺,是个学生,主修动物智能。”
“没问题。”黎快得惊人地同意,“第二人呢?”
“尤克卢利特的一名男性。如果你看看 MK 档案,会找到他,名叫杰克·欧班侬。他擅长与海洋哺乳动物打交道。他有些知识会对我们有用。”
“他是科学家吗?”
“不是。美国海军前海豚教练。海洋哺乳动物计划。”
“明白了。”黎说道,“我会查查。我们自己有不少该领域的专家,你为什么要他?”
“我就是想要他。”
“那第三个人呢?”
“她是最重要的人。我们这件事与外星生命有一定的关系。你需要某个专门考虑如何与非人类生物交流的人。请你联络珊曼莎·克罗夫博士,她领导阿雷西博的凤凰计划。”
黎笑了。“利昂,你很聪明。我们已经决定要向凤凰计划征召人手。你认识克罗夫博士?”
“认识,她很棒。”
“我会想办法。好好做,利昂,请务必安全回到我们身边。”
飞机不是直接向北飞,而是先向东飞一段。阿克苏克说服了飞行员拐这么个小弯,让安纳瓦克可以欣赏库亚克大平原,一处有许多圆形水沼的自然保护区,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雁群。来自多塞特角和伊魁特的其他乘客,都要前往庞茵莱特这个荒野探险的起点。大多数人都熟悉这风景,在打瞌睡。
安纳瓦克却看不够。他觉得像是从多年沉睡中苏醒了。
他们沿海岸飞行了一段,然后穿越北极圈。地理学上的北极地区就从这里开始。他们身下是福克斯盆地冰冻的月下景色,有大大小小的冰原,间或一块未结冰的水域。一会儿后又出现陆地,沟壑纵横,有悬岩和垂壁。雪在阴暗的深谷底闪烁,一道道融化的雪水流进冰封的湖泊。夕阳下的景色越来越壮观。陡峭的褐色山脉与积雪覆盖的山谷交替,山峰拔地而起,几乎全部覆雪。突然,几乎是没有过渡地,飞机穿过一道蓝而泛白的海岸线,他们看到一座封闭的冰海,伊克利普斯湾。
安纳瓦克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眺望着神奇的北极区。巨大雪白的水晶山挺立在海湾的白色平原上。下面有两只很小的北极熊跑过,像是被冰面上飞机的影子追逐。白点惊飞而起,是海鸥。远方耸立着巍峨的悬崖和拜洛特-加龙省岛的冰河。他们低飞向大理石状的褐色地景接近,一簇房屋,一座陆岬——庞茵莱特。
太阳刺眼地挂在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这个季节它不沉落,仅在凌晨两点左右才接触地平线几分钟。他们到达目的地时是晚上九点,但安纳瓦克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时间感。他看着他童年时代的景致,某种重负似乎从他胸口掉落了。
阿克苏克说得对。他舅舅做到了安纳瓦克二十四小时前还以为不可能的事。他带他回家了。
庞茵莱特的面积和人口与多塞特角差不多,四千多年来就一直有人在此生活。阿克苏克解释说,努纳福特这区的因纽特人比其他地区的人都更重视传统。他谨慎地补充道,在这样的北方,许多人还信奉萨满(即巫师),当然,他们也都是虔诚的基督徒。
夜里他们住旅馆。阿克苏克一早就唤醒他,嗅嗅空气,然后宣称好天气会持续,可以好好打猎。“今年春天提早报到了。”他满意地说道,“旅馆的人说,这里跟冰沿只有半天路程。也许一天,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阿克苏克耸耸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谁也说不准。你会看到许多动物,鲸鱼、海豹、北极熊。今年化冰比往年来得早。”
比起现在发生的事,这些没什么好奇怪的,安纳瓦克心想。
这一队有十二人。已经有四架雪橇为此行安顿妥当。在安纳瓦克记忆中的雪橇,是由狗来拖拉的,现在前面装上了雪地发动机,用两根缆绳拉着。雪橇本身看起来同从前一样:四米长的木制滑板,前头往上弯,水平的横木紧紧绑着,没有使用一颗螺丝或一根钉子。整个雪橇用绳子和皮带绑成,这样修起来就方便多了。三架雪橇有木造敞篷车厢,用来避风躲雨,第四架雪橇用来拉货。
“你穿得不够暖。”阿克苏克望着安纳瓦克的风衣说道。
“我看过温度计了,是六度。”
“你忘记行驶时的风了。你穿了两双袜子吗?我们这里可不是温哥华。”
他确实将这些事都忘记了。真让人羞愧。保持脚的温暖当然是最重要的,一向都是。他加了件毛衣,和第二双袜子,直到觉得自己像个移动的桶子。他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防雪镜,颇像极地航天员。
阿克苏克与向导一起最后一次检查装备。“睡袋、鹿皮……”
他眼神发光,高兴得灰色小胡子似乎要竖起来。安纳瓦克看着他忙忙碌碌地从一架雪橇跑往另一架。艾吉恰克·阿克苏克和他父亲截然不同。有他相伴,因纽特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突然又有了意义。
他的思绪转向海洋深处的力量。
一旦冰上之旅启程,他们将只遵循自然法则。想在母地上生存,必须接受基本原则:不能自以为了不起。你只是有灵世界的组成分子之一,这世界化身为动物、植物和冰的形象,偶尔也化身为人的形象。
也化身为 Yrr 的形象,他想道。不管它们是谁,不管它们生活在哪里。
机动雪橇开始在冰封雪盖的海面上滑行。鱼群在雪橇下面游弋。安纳瓦克明白,他们不是在横跨陆地,而是在横跨海洋结冻的表面。一会儿后,开路雪橇改变了航向,队伍跟在后面,原来他们正绕开一道开裂的冰缝,裂缝很大,雪橇跃不过去。淡青色的冰崖对面可以看到深不见底的黑乎乎的水。
“这可能要花一点时间。”阿克苏克说道。
“是的,我们损失了一点时间。”安纳瓦克点头,他明白驾雪橇绕过裂缝是什么意思。
阿克苏克曲起鼻子。“不不,我不会那么说。不管我们现在是向东还是向北,时间都一样。你全忘了吗?在这北方,你前进多快并不重要。你绕道时,你的生活仍在进行。时间没有损失。”
安纳瓦克沉默不语。
“也许,”他舅舅微笑着补充道,“夸伦纳特们带给了我们时间,是我们过去一百年来最大的问题。夸伦纳特相信等候是浪费时间,因而是浪费生命。在你小的时候,我们曾这么相信过。你父亲也相信过,因为他看不到机会可以做点什么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事,他最后坚信他的生命没有价值,因为它由未被利用的、浪费掉的时间组成。没有价值的一生。不值得活的生命。”
他们不得不多行驶了几公里,裂缝才变窄。一位因纽特驾驶员卸下他的机动雪橇,快速越过裂缝。他从那里将缆绳扔向雪橇,陆续将它们拉过裂缝,继续前行。
阿克苏克毫不在乎地将一根油腻的东西塞进嘴里,将罐子递给安纳瓦克。是独角鲸皮。当他们从前去冰沿时,总要带上独角鲸皮,它富含维生素 C,远多于橘子或柳橙。他嚼着,吃出新鲜栗子的香味。
这味道引来一系列画面和感觉。他听到声音,但不是探险队员们的声音,而是二十年前和他一起出去的人们的声音。他感觉他母亲的手在轻抚他的头发。
“这里不是高速公路,”舅舅笑道,“孩子,老实说吧,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想念过这一切吗?”
安纳瓦克摇摇头。也许只是因为固执。
北冰洋像座奇怪的地狱,虽然很美,但自行其是,对每个妄想可以征服它的人来说都很致命。
即使像他这样不向上帝祈祷、更相信任何科学解释的理性主义者,都恍然大悟,为什么老因纽特传说中北极熊会缓慢、忧伤地越过冰原。因为它迷恋上一个已婚人类女子,对现实盲目了。那女子的丈夫连续狩猎数星期都没有收获,出于同情,她泄漏情人的藏身地。而熊听到了。当猎人前来,它悄悄潜向情人的圆顶冰屋,抬起爪子想杀死她。但悲伤霎时淹没了它。毁掉她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已经出卖了。它孤独地、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寒气砭骨。大自然试图接近人类,却遭人类出卖,据说,熊开始袭击人类。野外本是熊的王国,但人类还是打败了它们,同时也打败了自己。来自亚洲、北美洲和欧洲的工业化学物质,如 DDT 或剧毒的多氯联苯,随着风和洋流一直漂到北冰洋。这些有毒物质累积在鲸鱼、海豹和海象的脂肪组织里,而北极熊和人类食用它们,于是大家都病了。在因纽特妇女的母乳里测量到的多氯联苯值,比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上限值高出二十倍。孩童神经系统受损,平均智商越来越低。大自然被毒化了,因为夸伦纳特不懂或不想理解这世界运行的原则——一只由气流和洋流组成的巨大滚筒,里面的一切早晚都会分布到各处。
在那海底的某一位决定结束这一切,这奇怪吗?
地面缓缓上升。一位雪橇驾驶员带他们登上一座高原,眺望大海和白色群山,为他们指出古老图勒时代的聚落遗址。几只希克希克—北极的钻地鼠,在高原上互相追逐。玛丽安找到几块石头,灵巧地丢耍起来。这是因纽特人的体育活动,和这群山一样古老的传统游戏。安纳瓦克想模仿她,结果很可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因纽特人就是这样,仅因为有人滑了一跤,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简单吃过三明治和咖啡午餐,他们又继续前行,越过一条更宽的沟缝,驶向拜洛特-加龙省岛。在雪橇践踏下,雪水飞溅。冰层堆积成罕见的障碍,强迫他们不断绕路。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拜洛特-加龙省岛的悬崖下方。天空充满鸟鸣。成千上万只三趾鸥在岩缝里筑窝,一群群上下翻飞。
阿克苏克指出他们头顶上方一条岩缝里白色的鸟粪痕迹。“白隼。美丽的动物。”说完他发出几声特别的引诱哨声,但白隼没有现身。
“往里走进去点,就有机会看到它们。会碰上狐狸、雪鹅、猫头鹰、鹰隼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