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11 日

加拿大,惠斯勒堡

人总能适应变化的,至少他可以。失去家园令他痛苦万分,不过还能忍受。他婚姻的终点是迁往特隆赫姆的起点,不断换新的恋爱关系,原则上,任何关系不会带给他麻烦和牵绊,几乎没有什么事真正地对他造成伤害。凡不符合约翰逊美学品味的东西,或是不和谐的事物,都被扫进垃圾堆。他与别人分享表面的东西,只将深处的位置留给自己。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现在才大清早,令人不悦的记忆从过去的时空里浮现出来。他出于偶然,睁开了左眼,用一只眼睛的视角打量这个世界,回想着生活当中那些被变化所击溃的人。

他的妻子。

人们总以为他们掌握着自己的人生。他离开她之后,她才被迫发现什么都不属于她,对人生的掌握纯粹是假象。她争辩、恳求、哭叫、表示理解、耐心倾听、请求关心,用尽一切办法,到头来,被抛弃、被剥夺、从共同的生活中被赶了出去,像是被赶出一列行驶的火车。她筋疲力尽,不再相信努力能有所改变。生命是一场赌博,而她是输家。

她说,如果你不再爱我,那你为什么不能至少假装爱我?

这样你会好过点吗?他问道。

她的回答是:不会。如果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会好过点。

当你发现自己不再爱了,该自责吗?情感超越了个人的无辜和罪过,情感只是人对于周遭环境的化学反应,这听起来一点都不浪漫,但脑内啡胜过任何的浪漫。那么错在哪里?错在不该给承诺吗?

约翰逊张开另一只眼睛。

对他而言,变化是人生的特效药,但对她而言,变化只是逃避人生。他安身特隆赫姆的这几年间,朋友告诉他,她终于走出阴霾,站稳了脚步。她重新开始为自己而活。最后听说,她的生命里有了新的男人。之后他们通过几次电话,没有相互吼叫或提出要求。痛苦自行消失了,沉重的罪恶感终于离开了。

但它又回来了,化为蒂娜·伦德美丽白皙的脸庞迫害他。抉择总是在他的人生岔路上不断重演。他们在湖边应该上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也许她会和他一起飞往设得兰群岛。同样的,一切也可能被毁掉,那么她将再也听不进他的任何建议,譬如,那个前往斯韦格松诺兹的建议。这样一来,她今天可能还活着。

他一再对自己说,这样想是错误的。但他依然一再地这么想。

清晨的阳光洒进房间。他将窗帘打开,他总是这么做。拉起窗帘的卧室像是墓穴。他考虑是不是该起床吃早餐了,但他根本不想动。伦德的死让他充满悲伤。他并不是爱上了伦德,但某种程度上他还是爱过她,她无法安定下来,她对自由的渴望吸引了彼此,但也拆散了彼此。因为将自由和自由拴在一起,本身就是矛盾的。也许他们两个都太胆小了。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有一天也会死去,他想道。自从伦德丧生以来,他就经常想到死亡。他从未感觉自己老过。现在,他感觉命运好像在他身上压了一个印戳,一个保存期限。他五十六岁,身体出奇地好,一直躲过了意外事故和疾病死亡案例的愚蠢统计。他甚至从一场汹涌而来的海啸中活了下来。但他时日将尽是毫无疑问的。他人生的大半部分已经埋藏在过去。他突然问自己,他是否真正地活过。

这一生有两个女人信赖过他,一个曾经死过,另一个永远死去。两个女人他都无力守护。

但卡伦·韦弗活着。她让他想到伦德。没有那么急躁、谨慎、寡欢,但同样坚强、没耐性。

在她逃过那次巨浪之后,他将他的理论告诉了她,她也将卢卡斯·鲍尔的工作告诉了他。最后他飞回挪威,去进行失去家园者登记,但挪威科技大学的建筑还在,人家分派给他大堆工作。但他还没来得及重返湖边,加拿大来的电话就找上他。他建议让韦弗一起加入小组里,因为她对鲍尔的工作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能够将它继续研究下去。不过那不是真正的理由。

没有直升机她就不可能活下来。这么说来是他救了她。韦弗救赎了他在伦德那里的失败,他决定要证明他是值得的,他要守护着她,因此最好让她待在自己身边。

过去的回忆在阳光下变得苍白。他起身淋浴,于六点半出现在早餐吧台,发现他不是唯一早起的人。士兵和情报人员在宽敞的餐厅里喝着咖啡,吃水果和麦片,低声交谈。约翰逊装了满满一碟奶油炒蛋和培根,寻找一张认识的脸孔。他很想跟波尔曼一起用早餐,但没找到人。相反,他看到总司令朱迪斯·黎独自坐在一张双人桌旁。她翻着一本档案,不时从碗里拿起一片水果,看都不看就塞进嘴里。

约翰逊端详着她。不知为什么黎吸引了他。他推估她的外表要小于她实际的年龄。稍微化妆,穿上相称的衣服,她会成为每场派对的焦点。他问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跟她上床,不过最好是什么也别做,黎看上去不像是会接受别人主动的人。另外,跟美军总司令谈恋爱,这有点想太多了。

黎抬起头,“早安,约翰逊博士。”她叫道,“睡得好吗?”

“睡得跟婴儿一样好。”他走到她的桌旁,“怎么回事,一个人用早餐?高处不胜寒?”

“不,我在思考问题。”她微笑着,用水蓝的眼睛盯着他,“坐下来陪我吧,博士。我喜欢有想法的人。”

约翰逊坐下来。“你怎么会觉得我有想法?”

“显而易见。”黎放下手里的资料,“要咖啡吗?”

“好的。”

“你昨天在说明会上表现出来的。在场的科学家们至今没有谁关注过自己本行以外的东西。尚卡尔专心于他无法归类的深海声波;安纳瓦克琢磨着他的鲸鱼怎么了,虽然他比其他人看得更全面;波尔曼看到另一场甲烷灾难的可能,试图避免第二次崩移。诸如此类的。”

“那样的科学家可是一大堆。”

“但他们当中没有谁创造出一种理论,足以说明这一切之间的关联。”

“这我们现在知道了。”约翰逊冷静地说道,“是阿拉伯的恐怖分子。”

“你也这么相信吗?”

“不。”

“那你相信什么呢?”

“我相信,我还需要一两天时间才能告诉你。”

“你不是很肯定?”

“八九不离十,”约翰逊啜饮一口咖啡,“但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你的范德比特先生认定是恐怖分子。在我讲出我的猜测之前,我需要支持。”

“谁能够支持你呢?”黎问道。

约翰逊放下咖啡杯。“你,将军。”

黎看来并不吃惊。她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如果你想说服我,那也许我该知道那是什么。”

“是的。”约翰逊淡淡一笑,“在适当的时间。”

黎将档案夹推给他。约翰逊看到里面有多张传真。“这也许会加速你的决定,博士。这是今早五点收到的。我们还不知道情况,谁也没把握说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宣布纽约和周围地区进入紧急状态。皮克已经在那里指挥一切。”

约翰逊盯着档案夹,沉浸在另一场海浪的画面中。“为什么?”

“如果沿着长岛海岸有数十亿的白色螃蟹从海里爬上来,你怎么看?”

“我会说,它们在进行一次员工训练。”

“好主意。哪家企业的员工?”

“这些蟹怎么了?”约翰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问道,“它们要干什么?”

“我们还不肯定。但我猜测,它们要做的事情类似于欧洲的布列塔尼龙虾。它们带来一场瘟疫。这符合你的理论吗,博士?”

约翰逊思考着,然后说道:“附近哪里有生物性危害实验室,可以在里面检查这些动物?”

“我们在纳奈莫中心修建了一座。蟹的样本正在送来这里的路上。”

“活体样本吗?”

“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还活着。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它们被捕住时是活的。为此很多人中毒身亡,这种毒似乎比欧洲藻类的毒素作用快。”

约翰逊沉默了一会儿,“我飞过去一趟。”他说道。

“去纳奈莫吗?”黎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呢?”

“请给我二十四小时。”

黎嘬起嘴唇,考虑了一下。“二十四小时。”她说道,“一分钟也不能多。”

温哥华岛,纳奈莫

安纳瓦克与费尼克、福特和奥利维拉一起坐在研究所的大放映室里。投影机投影出鲸脑的三维模型。奥利维拉将它存入计算机,标出她们发现胶状物的位置,再绕着大脑旋转,用一把虚拟的刀刃纵向切片。她们已经进行过三次模拟。第四次呈现出胶状物如何侵入大脑中央的脑回。

“理论如下,”安纳瓦克眼望奥利维拉说道,“假设你是一只蟑螂……”

“谢谢,利昂。”奥利维拉扬起眉,这使她的脸拉得更长了,“你真会恭维女人。”

“一只没有智慧和创造力的蟑螂。”

“继续说下去吧。”

费尼克笑了,搓搓鼻梁。

“控制你的只有反射作用。”安纳瓦克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对于一名神经生理学家来说,控制你易如反掌。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控制你的反射,在需要时引发它。关键是按对你身上的按钮。”

“不是有实验曾切下一只蟑螂的头,再给它装上另一只的头吗?”福特问道,“我记得它还能行走。”

“很接近了。他们切下一只蟑螂的头,切下另一只的腿。然后他们将身体的中央神经系统连接一起。有头的蟑螂负责控制行走机器,好像它的头没有换过一样。这正是我想说的。简单的生物,简单的过程。在另一个例子里他们用老鼠进行类似试验。为一只老鼠移植另一颗头。它存活得惊人地长,我记得有几小时甚至几天,两颗头似乎都运转正常,不过老鼠无法协调动作,能行走,但显然不能控制方向,通常走几步就跌倒了。”

“恶心。”奥利维拉嘀咕道。

“也就是说,技术上每种生物都能控制。只不过,愈是复杂,难度就愈大。想象一下你要控制的生物体有知觉、智能、创造力和自我意识,要将你的意志强加于它是非常困难的。好了,你会怎么做?”

“我设法破坏它的意志,将它的意志重新降为一只蟑螂。这对男人有效,只要掀起裙子来就好。”

“对。”安纳瓦克笑道,“因为人和蟑螂的差异不大。”

“有些人是这样。”奥利维拉议论道。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们虽然对人类的自由意志感到骄傲,但你只要开启某些足以妨碍自由意志的开关。譬如,按疼痛中心。”

“这意味着,那个研制出胶状物来的人对鲸鱼大脑的结构一定了如指掌。”费尼克说道,“我想,你是以此为出发点的?这东西刺激神经中心。”

“对。”

“但要这样做就必须知道是哪些神经。”

“这是有办法查出来的。”奥利维拉对费尼克说道,“你想想约翰·利里的工作吧。”

“很好,苏!”安纳瓦克点点头。“利里是率先将电极移植到动物大脑里,刺激疼痛和快感区的人。他证明了控制大脑各区,能诱发动物的快乐和舒适或疼痛、愤怒和害怕。而说到复杂性和智慧,猴子跟鲸鱼和海豚最接近,通过电极刺激不同的感觉作为惩罚和奖赏,就能完全控制它们—他早在 60 年代就已经做到了!”

“尽管如此,费尼克说得对。”福特说道,“当你将猴子放在手术台上任意摆布时,注入胶状物必须穿过耳朵或颌骨,如此一来,外形定会发生变化。即使你在一条鲸鱼的头颅里发现这种东西——你怎么能肯定,它如愿地分布在正确的……按钮上?”

安纳瓦克耸耸肩。他坚信鲸鱼大脑里的那种物质绝对就是这么做的,但他当然完全不清楚它如何做到。“也许你根本不必按那么多的按钮。”一会儿后他回答道,“也许,只要……”

“奥利维拉博士吗?”一位实验室助手探头进来。“很抱歉打扰你,但隔离实验室找你过去。立刻。”

奥利维拉望着其他人。“几星期前我们还什么事都没有。”她摇着头说道,“当时我们可以舒适地坐在一起,现在让人觉得是在 007 电影里。警戒!警戒!请奥利维拉博士前去隔离实验室!呸!”她站起来拍拍手。“那好—走吧,宝贝。有人愿意陪我吗?反正我不在你们也不会有进展。”

生物性危害隔离实验室

那些蟹运抵不久,约翰逊的直升机就降落在研究所旁。一位助手带他坐电梯到地下二楼,出电梯后顺着荒凉的走道往前走。助手打开一道沉重的门,走进一个满是屏幕的房间。只有钢门上的警告标示指出那后面潜伏着死神。约翰逊认出了罗什、安纳瓦克和福特,他们低声交谈着。奥利维拉和费尼克在跟鲁宾和范德比特讲话。当鲁宾望见约翰逊时,他走过来向他握手。“一刻也停不下来,是不是?”他笑着说道。

“是啊。”约翰逊转过身来。

“我们直到现在都没什么机会交流。”鲁宾说道,“你一定得告诉我有关那些虫子的事。我说,我们在这种场合下认识,这真是可怕,不过一切还蛮刺激的……你听到最新消息没有?”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鲁宾指指钢门。“是不是令人难以置信?不久前这里还是仓库,虽然是军队在最短的时间内建起的一座隔离实验室,但不用担心,各方面的安全水平均符合第四级标准。我们可以毫无风险地检查那些动物。”

第四级是实验室的最高安全级别。

“你会一起进来吗?”约翰逊问道。

“我和奥利维拉教授。”

“我以为,罗什是甲壳动物的专家。”

“这里每个人都是各方面的专家。”范德比特和奥利维拉加入谈话。那位中情局官员身上有股汗味。他亲热地拍拍约翰逊的肩,“我们挑选这群极其聪明的诸葛亮,是要让各方面的专业知识结合成一块总汇比萨。另外黎不知怎么地迷恋上你。我敢打赌,为了搞懂你在想什么,她会日夜陪伴着你。”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也对她有意思啊?”

约翰逊报以冷冷的微笑,“你为什么不问她呢?”

“我已经问过她了。”范德比特镇定地说道,“我的朋友,我替你担心,你必须明白,她确实只对你的头脑感兴趣。她认为你知道一些事情。”

“是吗?知道什么呢?”

“请你告诉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

范德比特轻蔑地盯着他。“没有成熟的理论?”

“我觉得你的理论够成熟了。”

“只要没有更好的出现,它就是成熟的。你马上就要进去了,博士,请你想着某种我们称作海湾战争症候群的东西。1991 年美军在科威特损失很小,但后来在那里作战的士兵有近四分之一患上神秘疾病。事后他们显示出像红潮毒藻所引发的轻微症状—记忆丧失、注意力不集中、脏器受到伤害。我们推测,这些人接触到某种化学物质,伊拉克的弹药库爆炸时,他们就在附近。当时我们猜是沙林,不过或许伊拉克人使用了某种生物病原体。半个伊斯兰世界都拥有病原体。通过基因改造将无害的细菌或病毒变成杀手,这不成问题。”

“你认为,我们要对付的就是它们?”

“你最好跟黎阿姨开诚布公。”范德比特挤挤眼睛,“私下说说,她有点疯。懂吗?不要惹到疯子。”

“我不觉得她哪里疯。”

“这是你的问题。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我的问题是,我们知道得仍然太少。”奥利维拉说道,指指门,“进去干活吧。罗什也一起进来。”

“那我呢?你们不需要保镖吗?”范德比特冷笑道,“我很乐意加入。”

“谢谢,杰克。”她打量着他,“可惜符合你尺寸的隔离衣目前缺货。”

他们四人一起穿过钢门走进三个闸室中的第一个。这个系统设计使得闸门可以相互拴死。天花板装有一台摄影机。一堵墙上挂着四套亮黄色的隔离衣,配有透明头罩、手套和黑胶鞋。

“你们都熟悉如何在一间隔离实验室里工作吗?”奥利维拉问道。

罗什和鲁宾点点头。

“理论上熟悉。”约翰逊承认道。

“那好,正常情况下我们必须培训你,但没有时间了。这套隔离衣能保障你性命三分之一。你不必担心它,它由 PVC 焊接而成。另外三分之二是小心谨慎和集中注意力。我来帮你穿上。”

那东西很笨重。约翰逊钻进一种马甲,目的是要让输入的空气在隔离衣里均匀分布。他难受地穿上黄色外套,并顺从地听着奥利维拉的解释:“穿好之后,你会接上一根管子,将空气灌入你的隔离衣。这空气经过排湿、调温,在负压状态下通过活性炭滤网,它能阻止外漏意外时的空气流入。多余的则从一只阀排出去。你可以自己调节入气阀,但没有这个必要—全明白了吗?感觉如何?”

约翰逊低头看着自己。“像个米其林宝宝。”

奥利维拉笑了。他们走进第一道闸门。约翰逊听到奥利维拉还在低声讲话,注意到他们现在是通过无线电联系:“实验室里是负 50 巴的低压,里面不会出现霉菌。断电时我们还有备用发电机,几乎不会有问题。地板是涂漆水泥,窗户使用防弹玻璃。实验室里的所有空气都经过高科技滤网消毒过。这里没有下水道,废水马上在大楼里消毒。我们不是用无线电就是通过传真和计算机与外面联系。所有的冷冻柜空气调节器都装有警报系统,警报系统同时连接了控制室、病毒室和出入管制。每个角落都有摄影机监视。”

“这样说吧,”范德比特的声音在喇叭里解释,“如果你们当中有一位倒下死去,就会给孩子们留下一卷漂亮的家庭电影做纪念。”

约翰逊看到奥利维拉在翻白眼。他们先后穿过三道闸门,走进实验室,穿着隔离衣就像是要登陆火星。那房间约有 30 平方米大,布置得像饭店厨房,有冷藏箱、冷冻柜和白色壁橱。汽油桶大小的钢桶沿墙摆放,里面装有用液态氮保存的病毒和其他生物。工作台提供足够的位置,所有设施边缘都是圆的,以免不小心刮破隔离衣。奥利维拉指着三个警报系统用的红色按钮。她带他们去工作台,打开一个盆状容器。

里面盛满白色小蟹。它们浮在 30 厘米深的水里,看起来相当呆滞。“妈的!”鲁宾脱口说道。

奥利维拉拿起一把金属镊子,依次碰碰那些动物,但动也不动。“我想,它们死了。”

“真不幸。”鲁宾摇摇头,“非常不幸。不是说我们会得到活的吗?”

“据黎说,它们上路时是活的。”约翰逊说道。他俯下身,仔细地逐一观察那些蟹。然后他戳奥利维拉的手臂。“上面左边第二只的腿刚刚抽动了一下。”

奥利维拉将那只蟹弄到工作台上。它安静不动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快速跑向桌边。奥利维拉将它抓回来后,它又开始逃跑,来来回回好几次,然后将那只动物放回盆里。“有什么想法?”奥利维拉问道。

“我得检视一下体内。”罗什说道。

鲁宾耸耸肩。“似乎表现正常,但我还从没见过这品种。你也许见过,约翰逊博士?”

“没有。”约翰逊想了想,“它表现不正常。正常情况下,它会将那镊子当成敌人而张开螯,做出威胁的姿势。我认为运动机能正常,但感觉器官不正常。它让我觉得像是……”

“好像有人给它上了发条。”奥利维拉说道,“像玩具似的。”

“对。像某种机械。它跑起来像只蟹,但它表现得不像一只蟹。”

“你能确定是哪一种吗?”

“我不是分类学家。我可以告诉你们它让我想到什么,但你们不要全盘信任我讲的。”

“尽管讲吧。”

“有两个明显的特征。”约翰逊拿起镊子,先后碰了碰几只没有生命迹象的身体。“第一,这些动物是白色,也就是无色。颜色从不是用来装饰的,颜色始终有作用。我们熟悉的大多数无色动物,之所以没有颜色,是因为它们活在不会被看见的地方。第二个特点是根本没有眼睛。”

“意思是,它们要么来自洞穴,不然就是来自深海?”罗什说道。

“对。有些动物生活在没有光线的地方,它们的眼睛退化得很严重,但器官还是会在,还能留下从前的一些特征。相反地这些蟹……好吧,我不想太早下结论,它们让我感觉好像从未有过眼睛。如果这是对的,它们就不只是栖居在漆黑的世界,而是在那里演化的。我只知道一种符合这些情况的蟹类。”

“火山口蟹。”鲁宾点点头。

“那它们来自哪里呢?”罗什问道。

“来自深海热泉,”鲁宾说道,“海底火山热液喷口形成的生命绿洲。”

罗什皱起额头,“那样说来,它们在陆地上应该是不可能存活的。”

“问题在于,存活下来的是什么东西。”约翰逊说道。

奥利维拉从盆里捞起一只死蟹,将它仰面放到工作台上。她先后从托盘里取出一整套让人联想到吃龙虾的工具,再用一把电池驱动的微型圆锯从甲壳的侧面开始锯,体内立刻喷出一种透明的东西。奥利维拉不为所动地继续锯开甲壳,拎起连着腿的下半身,放到一旁。

他们盯着那具被锯开的动物体内。

“这不是蟹。”约翰逊说道。

“不是。”罗什说道。他指指那一团团半流质胶状物,它占了甲壳里的大半空间。“这跟我们在龙虾体内发现的鬼东西一样。”

奥利维拉开始用勺子将胶状物装进容器里。“你们看,”她说道,“从头部后面看起来像真蟹,但你们看到背部的纤维状分叉了吗?这是神经系统。这动物的感官都还在,但是少了使用它们的东西。”

“有的,”鲁宾说道,“它们有胶状物。”

“好吧,它无论如何不是完整意义上的蟹。”罗什俯身在沾有无色黏液的壳上方,“更像是一具发条蟹。能运转,但没有生命。”

“这解释了它们为什么表现得不像蟹,除非我们能证明体内这东西是一种新型的蟹肉。”

“绝对不可能。”罗什说道,“这是一种外来组织。”

“那么,就是这种外来组织让这些动物爬到陆地上。”约翰逊解释,“我们可以想想,是不是它钻进已死的动物体内,让它们复活……”

“或者这些蟹是这样被养出来的。”奥利维拉补充。

出现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最后罗什打破沉默说:“不管它们为什么在这里,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们现在脱下隔离衣,很快就会挂掉。我猜,我们会发现这些畜生体内充满毒藻,或者某种更严重的东西。无论如何,这个实验室里的空气被污染了。”

约翰逊想起范德比特讲过的某种东西。生物武器。他说得对,完全正确,只不过事实跟他想的南辕北辙。

韦 弗

韦弗很兴奋。她只需要输入密码,就可以获取一切想象得到的信息,这里的内容平时需要查上几个月。真是太棒了!她坐在她房间的阳台上,连接太空总署的数据库,埋首于美国军方的卫星图。

80 年代初,美国海军开始调查一种令人吃惊的现象。地质卫星,一颗雷达卫星,被发射到靠近极地的运行轨道上。它的任务主要是测量大海的表面,精确到仅有几厘米的误差。人们希望知道,撇开潮汐的变化的话,海平面是否到处都一样高。

地质卫星扫描的结果,超乎所有的期望。

科学家曾预估,即使是在绝对的风平浪静的状态下,海洋也不完全是平的。人们长期以来都以为,全世界海洋的水量是均匀地分布在地球表层,地质卫星图像提供了完全不同的想象——地球的外形像颗表面凹凸不平的马铃薯,满是洼地和隆起。比如,印度以南的海平面要比冰岛沿海的低 170 米。在澳洲以北,大海隆起成一座山,超出平均海平面 85 米。海洋水面的高低起伏似乎和海底地貌相似,巨大的海底山脉和海底凹陷处的海平面高度就有好几米的落差。

结论很诱人。熟悉水面的人大致就能知道那海底下是什么样子。

问题出自万有引力的不均匀。一座海底山脉对海水的吸力就比一座海底盆地高。它将周围的水吸近,堆成一个隆起,若海底是山巅,海面也同样隆起;若海底是凹陷的,海面的高度相对就较低。偶尔会有例外,比如,当一座深海平原上方的水高高堆起时,人们会知道那边地层下的岩石有部分密度极重。

这些洼陷和隆起都无法明显得让人从一艘船的甲板上看到。如果没有卫星绘图,没有人会发现。但现在的技术,不仅能绘出海底地形,而且能从表面的情况推测海底的样貌。地质卫星显示,海洋会形成直径达数百公里的巨大漩涡,像一杯被搅动的咖啡,中央旋转形成洼陷,愈向边缘隆起得愈厉害。除了重力变化外,这种涡流也会使海面隆起,涡流又组成更大的漩涡。将地质卫星视角拉远还会发现,整个海洋都在旋转。巨大的环状系统在赤道上方以顺时针方向旋转,在赤道以南改变方向,离两极愈近,旋转得愈快。

于是科学家们得以证明海洋动力学的另一个原则:地球自转影响了环流的速度和角度。

墨西哥湾流根本不是真正的洋流,而是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涡流边缘,一个由无数小涡流组成的巨大环流,以顺时针方向挤向北美洲。由于巨大漩涡中心位于大西洋偏西处,墨西哥湾流就被挤向美洲海岸,在那里堆高、隆起。强烈的风和向着极地的流向加快了涡流的速度,海岸巨大的摩擦力又将它减缓。北大西洋涡流就处于一种稳定的旋转之中,符合角动量的定律:除非受到外力影响,否则旋转运动将守恒不变。

鲍尔所害怕的,就是他观察到的外力影响,但他不敢肯定。海水不再涌入格陵兰海,这让人不安,但证明不了什么。只有从全球测量的数据来判断,才能证明全球性的变化。

1995 年冷战结束后,美军渐渐公开地质卫星绘图。一连串更现代化的卫星取代地质卫星系统。现在摆在卡伦·韦弗面前的是自 90 年代中期以来的全部资料。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比较测量数据,数据细节上存在差异—有可能某颗卫星雷达将一次特别厚的飞溅浪花误认为海浪表面—但大致来说结果是一样的。

愈是深入,她最初的兴奋慢慢转变成深深的不安,最后知道鲍尔的担忧是对的。

他的漂浮监测器只运作了很短时间,短到还无法识别出它们随洋流漂流的位置,就一个个忽然失灵。

鲍尔几乎没有收到任何回传的信息。她问自己,那位不幸的教授是否明白他的推论多么正确。他全部的知识都压在韦弗的肩头上,让她现在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对其他人没有意义的讯息,足以看到灾难正逐渐形成。

她从头计算一遍,确保自己没出错。又重算了第二遍、第三遍。事情比她担心的还要严重。

在 线

约翰逊、奥利维拉、鲁宾和罗什穿着 PVC 隔离衣站在浓度 1.5% 的过氧乙酸里淋浴好几分钟,再将这腐蚀性液体用水冲净,然后用氢氧化钠溶液中和处理,在离开闸室前,蒸汽无情地杀死每个可能的病原体。

尚卡尔小组正在破译那些不明声响。他们将福特拉了过去,不停地播放刮擦声和其他的波谱图。

安纳瓦克和费尼克在一起散步,讨论外界对神经系统影响的可能性。

福斯特出现在波尔曼的房间里,硕大的身体几乎占满了房间,高声喊着:“博士,我们得谈谈!”

然后他向波尔曼讲解他对那些虫子的看法,两人谈得投机,转眼喝光了几大杯啤酒。他们刚刚通过卫星和基尔联系过,那模拟结果明确得令人不安。在网络联机正常之后,基尔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模拟。聚斯尽可能详细地还原挪威大陆边坡上的事件,结果几乎无法产生这样大的一场灾难。那些虫子和细菌肯定造成了严重后果,但拼图里少了一块,一个外因。

“上帝作证,只要我们没查出真正的原因,”福斯特说道,“祂就冲走我们的屁股!”

黎坐在计算机前。她独自待在大套房里,但又无处不去。她观看了隔离实验室里的工作,听到那里的交谈。惠斯勒堡的所有房间都受到监听和录像监视。纳奈莫中心、温哥华大学和水族馆也一样。附近一些私人住宅也装有监听器,还有福特、奥利维拉和费尼克的房间,再加上安纳瓦克住的那艘船和他在温哥华的小公寓,里面统统装有眼睛和耳朵。只有在室外讲的话,在酒吧和餐厅里讲的话,没有被捕捉到。这让黎气恼,但要让她满意的话,必须在科学家体内植入发送器才做得到。

指挥部内部网络的监测功能就更好了。波尔曼和福斯特在线上,卡伦·韦弗也在,那位女记者,这一刻她正在比较墨西哥湾暖流的卫星数据。这非常有趣,就像基尔的模拟一样。网络真是个好东西。黎当然无法知道网络的用户在想什么。但他们在研究什么、调出哪些数据,都被储存下来,能随时追踪。如果范德比特的恐怖分子假设是正确的—黎对此表示怀疑,监听这批队伍里的每个人甚至是合法的。表面看来大家都是清白的。没有人和极端分子或阿拉伯国家有联系,但风险依然存在。即使那位中情局副局长猜错了,偷偷监视这些科学家们也很有用。实时掌握情况总是好的。

她切回纳奈莫,监听约翰逊和奥利维拉,他们正向电梯走去。两人在谈论隔离实验室里的安全措施。奥利维拉议论说,如果没有隔离衣,酸液淋浴后离开时就会是一具清清爽爽、漂白过的骨架,约翰逊对此开了个玩笑。他们哈哈大笑,坐电梯上楼。

约翰逊为什么不向任何人谈他的理论呢?他差点就谈了,在他的房间里跟韦弗交谈时,就在第一次说明会之后。但后来他仅仅是暗示罢了。

黎打了一连串电话,与纽约的皮克谈一会儿,看了看表。范德比特汇报的时间到了。她离开套房,走向惠斯勒堡南端的一个防监听房间。这房间跟白宫内的战情室规格相当。范德比特和两名手下在里面等着她。这位中情局副局长刚搭直升机从纳奈莫飞回来,显得比平时更不安。

“我们可以接通华盛顿吗?”她没有打招呼就问道。

“可以,”范德比特说道,“但不会有什么用……”

“你别搞得这么紧张,杰克。”

“……如果你打算跟总统通话。总统不在华盛顿了。”

温哥华岛,纳奈莫

奥利维拉和约翰逊走出电梯后,她在大厅里遇见费尼克和安纳瓦克。“你们刚刚去哪了?”

“我们散步去了。”安纳瓦克对她眨眼睛,“你们在实验室里开心吗?”

“笨蛋。”奥利维拉做个鬼脸,“看起来好像欧洲的麻烦被冲到我们这边来了。蟹里的胶状物确实是我们的老朋友。另外罗什隔离了一个蟹体内携带的病原体。”

“杀人藻?”安纳瓦克问道。

“差不多。”约翰逊说道,“可说是突变的突变。这个新品种比欧洲的毒性要大得多。”

“我们不得不牺牲几只老鼠,”奥利维拉说道,“把它们和一只死蟹关在一起。所有老鼠都在几分钟内就死了。”

费尼克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这种毒会传染吗?”

“不会,如果你高兴的话可以亲我,它不会通过人传染。我们对付的不是病毒,而是细菌入侵。但只要这些毒藻进入水里,就会失去控制,爆炸性地繁殖,即使携带它们的蟹早已死去多时。”

“神风特攻蟹。”安纳瓦克沉思道。

“它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细菌带到陆地上,就像那些虫子的任务是将细菌带到冰里一样。”约翰逊说道,“然后它们就死去。水母、蚌类,就连这些胶状物,全都不会存活很久,但都达到目的了。”

“目的就是用尽手段打击我们。”

“对,那些鲸鱼也有自杀攻击的特性。”费尼克说道,“进攻通常是求生策略的一部分,就跟逃跑一样。但没有看过这种战略。”

约翰逊微笑了。他的黑眼睛一亮,“这我不敢肯定。一定有谁在非常明确地执行某种求生策略。”

费尼克注视着他,“你讲起话来简直就像范德比特。”

“不,这只是表面现象。范德比特有些地方讲对了,其他方面跟我的观点截然不同。”约翰逊顿了顿,“但我愿意打赌,范德比特讲的话很快就会跟我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黎坐下时问道,“总统不在华盛顿的话,人在哪里?”

“他前往内布拉斯加的奥福特空军基地。”范德比特说道,“切萨皮克湾和波塔马克河出现了蟹群。它们显然想溯河而上。我们收到情报,有些蟹群已到了陆地上,但尚未确认。”

“去奥福特是谁下的决定?”

范德比特耸耸肩。“白宫参谋长担心首都或许会遭遇和纽约一样的命运。”他说道,“你是知道总统的。他拼命反对。他恨不得亲自向那些讨厌的畜生宣战,但他最后同意去过健康的乡下生活。”

黎心想,奥福特是战略指挥部所在,控制美国核武器。此据点地处内陆,远离来自海洋的所有威胁,是保护总统的最佳地点。在那里总统可以通过防监听录像电话和国安会通话,行使政府的一切权力。

“这事太草率了。”她加重语气说道,“以后这种事我要立刻知道,杰克。如果什么地方有东西从海里探出头来,我要马上知道。不,我要在它将头从海里伸出来之前就知道。”

“我们办得到。”范德比特说道,“我们可以和当地的海豚建立良好关系……”

“另外,如果有人想将总统送去哪边,请务必告知我。”

范德比特轻佻地一笑,“如果我能提建议的话……”

“我要弄清楚华盛顿的现况,”黎打断他的话,“而且是未来的两小时内。一旦这消息得到证实,我们就疏散受害地区,将华盛顿变成纽约那样的封锁区。”

“我正想这么建议。”范德比特温和地说道。

“那我们看法一致。你还有什么别的要向我报告吗?”

“一堆狗屎。”

“这我习惯了。”

“正是。我不想改变你的习惯,因此我努力将所有的坏消息搜集起来。我们就从乔治滩开始,海洋与大气局为了捞些虫子上来研究,在那一带沿海试着将两只机器人放下去。这……呃……成功了。”

黎扬起眉。

“好吧,成功捞到那些动物了。”范德比特说道,一边享受地拖长每个字,“但不是捞到船上。它们一被捕获就出事了,联络中断,我们失去两个机器人。日本也传来类似的消息。他们在本州岛和北海道沿海的某个地方,也因想捞虫子而损失一艘潜水艇。日本人说,它们的数量变多了。整体说来,这件事有了变化,之前只有潜水员被攻击,但未曾有潜水艇、探测设备或机器人受过袭击。”

“我们发现了什么可疑事物吗?”

“没有直接相关的。没有发现敌人的探测设备或潜水艇,但海洋与大气局船只在 700 米深处发现一块延伸数公里大的移动物体。考察队长认为,那八成是浮游生物群,但他不敢保证。”

黎点点头。她想到约翰逊。他没在这里听范德比特的报告,让她感到遗憾。

“第二点,深海电缆又被扯断了,包括 CANTAT-3 和几根 TAT 电缆等跨大西洋的所有重要通信线路。在大西洋里我们还损失了对澳洲主要线路 PACRIM WEST。另外,过去两天内发生的船只事故比任何时候都多,全都发生在交通繁忙地区。在我们所知的近两百条水上要道中,受波及的将近一半,特别是直布罗陀海峡、马六甲海峡和英吉利海峡,巴拿马运河也遭受了一点……好吧,事情是发生了,但我们也许不该对此事评价过高:霍尔木兹海峡有一起碰撞事件,另一起在苏伊士湾,这是……嗯……”

黎看着范德比特。他不像平时那样冷嘲热讽和傲慢,她知道是为什么,“苏伊士湾位于红海苏伊士运河之间。也就是说,阿拉伯世界有两个重要的交通枢纽失陷了。”

“了不起,宝贝。航海业出现了麻烦。顺便说一下,这是新鲜事,重建现场很难,在霍尔木兹海峡看起来像是七艘船撞在一起,因为当中至少有两艘搞不清楚自己驶向哪里。测速仪和水深声呐都故障了。”

每艘船上都有四个至关重要的系统:水深探测声呐、测速仪、雷达和风速表。雷达和风速表在吃水线以上工作,水深探测声呐的小窗口装在龙骨上,测速仪也一样,这是一根装有探测设备的全静压管,测量行驶过程中涌进的水。测速仪向船上的雷达系统报告船的航线和速度,雷达在这基础上计算跟附近船只碰撞的风险,提供避让的航线。一般情况下是盲目地服从这些仪器。盲目,是因为七成的海上航行是在夜里、雾天或深海里进行,在那里望望窗外是没用的。

“有一起事故显然是海底生物堵塞了测速仪。”范德比特说道,“虽然周围船只往来频繁,但测速仪不再显示行程,导致雷达没发出碰撞警告。另一起是水深声呐发疯似的报告水深在减少,虽然他们是航行在深水域,但却据此判断会搁浅,愚蠢地更改航线。两艘船都砰地撞上了别的船,由于天很黑,很快又有几艘赶来凑热闹。别的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玩笑。有人声称观察到鲸鱼在船下游动,游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然。”黎沉思道,“如果长时间有大型物体紧靠在水深声呐下,很容易将它和坚固的海底搞混。”

“另外,船舵和推进器被侵蚀的案例增加了。海底门被堵塞的情形愈来愈多。在印度沿海,在连续数星期的附着物导致了快得不寻常的腐蚀之后,又一艘铁矿船沉没,前货舱在平静的海里断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层出不穷。一切都在不断恶化,再加上瘟疫。”

黎交叠着手指沉思。

实在可笑。但仔细想想,船才可笑。皮克说得没错,过气的铁棺材,使用高科技导航,透过一个孔吸进冷却水。在别的地方,蟹钻进高度现代化的大城市里,被碾成糊状,将数吨剧毒藻散布到下水道里。结果他们不得不封锁这座城市,现在或许又要封锁另一座,而美国总统逃进了内陆。

“我们需要更多该死的虫子。”黎说道,“另外,必须对藻类采取行动。”

“你说得太对了。”范德比特故意回答道。

他的手下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眼睛盯着黎。范德比特应该是要向她提出建议,但就如同黎痛恨他一样,范德比特也不喜欢黎。他会听任她跑到海里去。

“首先,”她说道,“一旦消息得到证实,我们就疏散华盛顿。第二,我想往受害地区运送饮用水水箱,严格定量。我们排干下水道,用化学武器腐蚀掉那些畜生。”

范德比特哈哈大笑,他的手下也跟着微笑,“排干纽约?下水道?”

她望着他,“对。”

“好主意,而且化学武器同时也会杀死所有纽约人,我们可以出租这座城市。租给中国人好不好?我听说中国人多得不得了。”

“这件事应该怎么做,你会想出办法来的,杰克。我会请求总统召开一次安全委员会全体会议,宣布实施紧急状态。”

“啊!我明白了。”

“所有的海岸都将被封锁,由侦察机负责巡逻。我们派出部队,身穿隔离衣,携带喷火器。从现在起,凡是想爬上陆地的,就将它们变成烧烤。”她站起来,“至于鲸鱼,我们应该停止像受惊吓的孩子一样。我要重新夺回我们船只的航行权。我倒要看看,来点心理战会有什么结果。”

“你打算怎么做呢,朱迪?你要好好劝说那些动物吗?”

“不是。”黎淡淡地一笑,“我要驱逐它们,杰克。好好教训它们或那个背后的驯鲸师。让动物保育去死。从现在起要向它们射击。”

“你想找国际捕鲸委员会的麻烦?”

“不是。我们用声呐炮轰它们,直到它们停止攻击我们。”

美国,纽约

一名男子当着他的面倒地而死。皮克在他笨重的隔离衣下淌汗,全身每一寸都被保护着,透过一张防毒面具呼吸,在防弹玻璃后望着一夜之间成为地狱的城市。

坐在他身旁的下士驾驶吉普车缓缓行驶在第一大道上,碰到被军方驱赶在一起的人们,东村有些区段像是人全死光了。他们现在只要未确定这种瘟疫是否会传染,就不能放任何人出去。皮克注意到,许多死者身上都有硬币大的皮肉伤。如果这是袭击纽约的毒藻造成的,那它们不仅散布毒雾,还黏附在受害者身上。理论上毒藻会存在于任何体液里,能在水里生存,能适应不同的温度变化,根据他所知道的,它们飞快繁殖。皮克不是生物学家,但他在想,假如一位病人亲吻别人、散播他的唾液,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紧张地为这座城市和长岛订定检疫条件,对病人和正常人给予同等待遇。起初他们十分乐观。纽约似乎做好了准备。在 1993 年世贸中心首次被袭后,当时的市长成立了一个处理各种紧急情况的特殊机构,紧急事务处。90 年代末举行了这座城市史上最大的灾难演习,仿真一次虚构的化学武器袭击,成果是 600 名警察、消防队员和联邦调查局探员身穿隔离衣“抢救”纽约市民。演习进行得很顺利,参议院慷慨地批准了新器材。紧急事务处发现自己有 1500 万美金的预算,来建设一座具有独立空调的防弹防炸办公室,四十多名高水平的工作人员在里面等待真正的世界末日—他们将它建在世贸中心的 23 层,就在 2001 年 9 月 11 日前不久。之后,紧急事务处不得不重新改组。它仍在起步中,几乎没有能力解决问题。人们死得很快,谁也来不及救助。

吉普车绕过死尸,接近第十四街路口,许多汽车狂按喇叭飞驰而过。人们想逃出城去。他们走不远,到处都被封锁了。到目前为止,军方差不多只控制了布鲁克林和曼哈顿的少数几个区,但是,未经特许,没有人能离开大纽约。

他们继续沿着军事封锁线行驶。数百名士兵像外层空间入侵者一样走在城里,头戴防毒面具,看不到脸,身穿鲜黄色的核生化防护衣,动作笨拙,样子古怪。到处有人被抬上担架、军车和救护车,也有人横尸街头。城里大部分地区无法通行,因为相撞的汽车和被弃汽车堵死了道路。直升机不停的轰鸣声在街道里回响。

皮克的司机颠簸了一段,开了几百米后停在东河岸的林荫大街医疗中心门外,一个临时救护中心就设在那里。皮克快步走去,走道里到处是人,撞见无比害怕的目光后,他走得更快了。有些人将亲人照片递给他,喊叫声淹没了他。他在两名士兵的护卫下通过封锁,走向医院的计算机中心。那里为他提供连接惠斯勒堡的防监听卫星通信线路。几分钟后他打电话给黎,不容她多讲,“我们需要解毒剂,而且要快。”

“纳奈莫正在全力以赴。”黎回答道。

“太慢了。我们守不住纽约。我看了下水道蓝图,请你忘掉抽干这里的想法,还不如排干波塔马克河。”

“你有足够的医疗支持吗?”

“怎么支持啊?我们无法用医药治疗任何人,根本不知道什么会有效。顶多开些增强免疫系统的药,希望病原体死去。”

“你听着,萨洛。”黎说道,“我们会控制住的。我们几乎能百分之百肯定地说,这种毒不会传染。受害者几乎没有传染危险。我们必须彻底将这些畜生赶出下水道,腐蚀、烧光、恳求,什么方法都可以。”

“那你就开始吧。”皮克说道,“不会有什么用的。城市上空的毒雾还是小问题,风会吹开毒物,将它冲淡。但那些毒藻……每个人都需要水,淋浴、洗涤、喝水,照顾金鱼,我哪知道做了些什么。汽车清洗过,救火车开出去用水灭火。这些毒藻分布全城,它们污染了室内的空气,分布在空调系统和通风口。即使再也没有一只蟹来到陆地上,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藻类的繁殖。”

他张口喘气,“我的天,朱迪,美国有 6000 座医院,只有不到四分之一做好了应付这种紧急情况的准备!没有哪家医院有能力隔离这么多病人,让医生迅速治疗。贝尔维医院超过负荷,这可是他妈的一座大医院呢!”

黎沉默一秒钟,“好,你知道该怎么做。请将大纽约变成一座超级监狱,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不能出来。”

“我们在这里无法帮人们什么,他们都会死去。”

“是的,这很可怕。那你就为别处的人做点好事,请你设法将纽约变成一座孤岛。”

“我该怎么做呀?”皮克绝望地叫道,“东河流进内地。”

“东河我们会想到办法解决的,暂时……”

皮克感觉到了那场爆炸。他脚下的地面颤动,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声波好像一场地震似地掠过整个曼哈顿。“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皮克说道。

“你去看看是什么东西。请在十分钟后向我报告。”

皮克骂了一句,跑向窗前,但什么也看不到。他对他的手下打个手势,从计算机中心奔回走道,跑向医院后方。从这里能眺望到紧临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的东河。

他朝左望向河上游,人们向医院跑来,在大约一公里外、联合国的总部附近,他看到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升向空中。起初皮克担心它被炸上了天。后来他发现,那朵云来自很远的市中心。

它是从皇后区城中隧道的入口处升起的,隧道横穿东河,将曼哈顿与河对岸连接在一起。

隧道在燃烧!

皮克想到那些毁坏的汽车,它们无所不在、互相卡在一起,冲进橱窗或撞在灯柱上。受感染的人们在里面失去了知觉。他预感到隧道里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他们现在还在使用的最后一座隧道。

他们奔回大楼,穿过大厅,跑向他们的吉普车。穿着隔离衣奔跑很费劲,因为你始终得注意衣服不要被刮破。但皮克还是成功地钻进敞开门的吉普车,他们急驰而去。

同一时间,在他头顶三层楼高的地方,私人快递公司的司机、想和联邦快递竞争的波·亨森刚断气。胡珀夫妇则死去好几个小时了。

加拿大,温哥华岛

“你们到底在惠斯勒山上做什么?”

那本来应该是回到正常生活的一次旅游,但当然绝非这么顺利。曾离开几天的安纳瓦克坐在戴维氏赏鲸站,看着舒马克和戴拉维因他来访而喝光的两瓶喜力。戴维暂时关闭了这个站,陆上考察行程无人问津,几乎没有人还会有兴趣去观赏动物。如果欧洲受到海啸的席卷,那会对大西洋沿岸带来什么威胁呢?大多数游客离开了温哥华。舒马克一个人孤零零地追讨应收回的款项,尽可能让这个站维持营运。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在那里做什么。”他不断追问道。“干吗这样神秘?”

安纳瓦克摇摇头。“别再问了,汤姆。我答应过要保密,我们谈点别的事吧。”

“我很想知道,我应该什么时候从这里挪开我的屁股逃跑。”舒马克说,“因为海啸什么的。”

“没有人谈海啸。”

“没有?妈的!这早就传开了。一定有关联的。人们可不那么蠢,利昂。纽约传来集体得病的可疑、恐怖故事,欧洲不断有人死掉,船只排队似地沉没,这一切都是瞒不住的。”他弯身向前,朝着安纳瓦克眨眨眼。“我以为,宝贝,我们可是在同一条船上。你能理解吗?都是圈圈里的人。”

戴拉维喝下一大口,擦擦嘴巴。“你就别烦利昂了吧。”

她戴着橘黄色圆镜片的新眼镜。安纳瓦克发现,她的头发不知为什么不那么卷了,而像波浪似地披在肩头。真的,尽管牙齿有点大,她还是很漂亮,相当漂亮。

舒马克抬起双手,又不知所措地将它们放回大腿之间。“你们应该带我去的。真的,利昂,我一定有可用之处的。在这里我只能干坐着,掸旅游小册子上的灰尘。”

安纳瓦克点点头。他感觉不自在,因为尽管他不喜欢却又不得不故弄玄虚。刚刚他还问自己,是不是干脆就说一下在惠斯勒堡里的工作。不过他没有忘记黎闪烁的目光。她虽然通情达理、和气友善,但他肯定,如果事机败露,将会有天大的麻烦。

她的猜测甚至有可能是对的。

他目光扫过展售室,突然感觉到,在短短几天之内瞬息万变的情势让他觉得陌生。自从他与灰狼和好之后发生了很多变化。安纳瓦克意识到,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坐在出发之后不可能中途停下来的云霄飞车里的孩子,害怕,惊奇,和一种几乎无法形容的兴高采烈与好奇交织在一起。从前,赏鲸站就像他生活的一道壁垒,现在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丝不挂,毫不设防。他的生活中少了一个间、一道门,可以通过它进入隔壁房间,与世隔绝。现在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显得太吵、太刺眼。

“你还是继续替你的旅游小册子掸灰吧!”他说道,“你十分清楚自己的位置在这里,而不是在专家委员会里。在那里,当你想讲什么时,人家只会跟你说客套话。但戴维如果少了你,他就糗了。”

舒马克望着他。“这是小小的赞美?”他问道。

“不是。我为什么要花精神赞美你?反而是我被迫必须闭嘴,什么都不可以向朋友们讲。你为什么不试着鼓励我呢?”

舒马克转动着手里的啤酒瓶,笑了笑。“你准备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安纳瓦克说道,“我们像国王似的,只需要一通电话,随时可以使用直升机。”

“他们真的在拍你马屁,是吗?”

“对,他们是在拍我马屁。为此他们希望我值得他们这样做,或许我应该待在纳奈莫、水族馆或其他什么地方工作,但我想见你们。”

“你在这里也可以工作。好吧,换我来鼓励你。今晚过来吃饭,我烤块大牛排给你,我亲自烤喔!”

“听起来很诱人,”戴拉维说道,“几点?”

舒马克向她投去一道难以解释的目光,“你也来吧。”他说道。

戴拉维眯起眼睛,没有回答。安纳瓦克暂时让自己置身事外,答应舒马克七点到达后,两人分道扬镳。舒马克前往尤克卢利特,去找戴维。安纳瓦克沿着大马路回到船上,很高兴有戴拉维陪他。某种程度上他真的想念这个烦人精。

“吃牛排的邀请。听汤姆的口气,好像不希望你作陪。”他问道。

戴拉维看起来十分尴尬,把玩着一束头发,皱起鼻子。“没错。你离开的这几天发生了一件事。我是说,生活总是充满意外,不是吗?有时候你自己就很愚蠢。”

安纳瓦克停下来,望着她。“是啊,那么……”

“好吧,就在你前往温哥华、不再露面的那天—我是指,你失踪了一夜!没有人知道你去哪里,大家都很担心。其中,呃……杰克。杰克打电话给我,应该说,他本来是想打给你的,可是你不在……”

“杰克?”安纳瓦克问道。“灰狼?杰克·欧班侬?”

“他说你们该好好谈谈。”他还没来得及接话,戴拉维就匆匆说道,“那会是场相当愉快的交谈。无论如何他很高兴,想跟你聊聊,而且……”她直视安纳瓦克的眼睛,“那是一场愉快的谈话,不是吗?”

“曾经是。你现在能不能不要再绕好几千个弯,直接回到正题呢?”

“我们在一起了。”她脱口而出道。

安纳瓦克张大嘴又合上。

“我就说过,人有时候很蠢!他来到托菲诺——因为我将我的电话号码给他,你知道的,我总觉得他有点了不起……对,我对他的立场有一定的理解……”

安纳瓦克感觉他的嘴角抽动着,他想保持严肃。“一定的理解,当然。”

“因此他来了。我们在帆船酒吧喝点东西,然后去了栈桥。他将他的情况全告诉我,我向他讲点我的情况,就像平时那样聊啊聊啊,突然……一下子就……你知道的。”

安纳瓦克咧嘴笑了起来,“而舒马克根本不喜欢这样。”

“他恨杰克!”

“我知道。这你不能怪他,因为我们开始喜欢灰狼也是最近的事——尤其是你——这根本改变不了他表现得像个坏家伙的事实。这么多年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他一直是个坏东西。”

“不比你坏。”她脱口说道。

安纳瓦克点点头,然后笑了。尽管世界上有这许多痛苦,他笑戴拉维的错综复杂的故事,也笑自己和对灰狼的恼怒,实际上它只是一场失去友情的怒火,他笑自己最近几年的生活,笑自己的麻木,他笑得几乎发痛,却又感到痛快。他愈笑愈大声。

戴拉维歪着头,不解地看着他。“什么事这么好笑?”

“你说得对。”安纳瓦克咯咯笑道。

“什么叫你说得对?你喝醉了吗?”

他觉得他笑得快要歇斯底里了,但没有办法。他笑得全身颤动。实在回想不起来,他上回这么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这么笑过。“丽西娅,你真是太可爱了。”他喘息道,“你真他妈的说得太对了。坏东西。正是!我们都是。你和灰狼在一起,而我做不到。我的妈呀!”

她的眼睛缩小了,“你在取笑我吗?”

“不是,绝对不是。”他喘息道。

“就是。”

“我发誓……”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早就该想到的。他停止大笑。“杰克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耸耸肩,“也许在家里?”

“杰克从不待在家里。我以为,你们在一起了?”

“我的天哪,利昂!我们开心地在一起,谈恋爱了,但我可不想监视他的每一步。”

“不是说这个,”安纳瓦克咕哝道,“这他也不会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问?你想跟他谈谈吗?”

“对。”他抓住她的肩,“丽西娅,听着。我得处理一点私事,今晚之前想办法找到他。如果可以,让我们一起去破坏舒马克饭局的好兴致。告诉他,我……我会很高兴见到他。这是真心话!”

戴拉维犹豫不决地微笑着。“好,我告诉他。你们男人真滑稽。老天!你们真是一对滑稽的猴子。”

安纳瓦克上船,收了电子邮件,再去帆船酒吧待了一会儿,在那里喝了杯咖啡,和渔夫们聊天。他离开后有两个人驾着一艘橡皮艇在海上遇难身亡。尽管严令禁止,他们还是大胆出海,不到十分钟就被虎鲸撞伤。一人的遗体后来被冲上岸,另一位则无影无踪,谁也不敢出海去找他。

“他们就没有这种麻烦。”一名渔夫说道,指的是大渡轮、货轮和工厂拖网船的经营者和海军。他愤愤地喝着啤酒,好像相信自己找出了罪人,没有理由能让他改变主意,然后看着安纳瓦克,好像在等他证明似的。

他们当然有这种麻烦,安纳瓦克想说,那些船只的命运也一定糟。他没出声。该回答什么呢?他不可以讲出影响有这么大,托菲诺的人只看到自己的小小世界,他们不知道皮克向指挥部公布的严重灾难正持续增加。

“年轻人,这事发生的时间再巧合不过了!”那人含糊地说道,“大型捕鱼船队不断扩大他们的王国,现在发生这种事,他们捕获了我们的库存,当我们这些小船都无法再出海后,又继续清空所有。”然后,他喝了一口说道:“我们应该射杀这些该死的鲸鱼,应该让它们瞧瞧问题出在哪里。”

到处都一样。自从他来到托菲诺的这几个小时里,不管走到哪里,安纳瓦克听到的都是相同的要求。

我们要杀死鲸鱼。

难道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做工吗?几年来的辛劳,迫使政府制定出几条微不足道的、漏洞百出的保护规定?坐在帆船酒吧吧台旁的这位失望的渔民以他的方式说到重点了。从小渔民的角度看,现在的情势,只对大人物有好处,因为大型船只是现在唯一还能在捕鱼区航行的,那些视国际捕鲸委员会的条令、限量捕钓和狩猎禁令为眼中钉的人,终于能重新出示捕鲸的证明。

安纳瓦克走回赏鲸站。游客中心没有人。他在柜台后舒服地坐下,打开计算机,开始上网搜寻军方训练项目。很难。有些页面无法开启。在惠斯勒堡里他可以获取任何想要的信息,但这里少了深海电缆。

安纳瓦克不气馁。不一会儿他找到了一则有关苏联一项军事项目的报道。冷战期间,大量的海豚、海狮和白鲸被用于寻找水雷和遗失的鱼雷,用于保护黑海舰队。苏联解体后,这些动物被送到克里米亚半岛上的一个海洋馆里,在那里进行马戏表演,直到经营者面临没有钱买食物和药物,得决定杀死动物或卖掉经营权为止。就这样,一些动物被运用到自闭症孩子的治疗项目,另一些则被卖给伊朗。它们失踪了,据猜测它们成了新的军事试验白老鼠。

在谋略战争中,哺乳动物显然经历了一场生物科技革命。在冷战期间,美苏之间不断进行军备竞赛,看谁能组织有效率的海洋哺乳动物团队。随着结盟国家时代的结束,海豚间谍似乎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但列强之间的竞争没能改善世界秩序。

事实显示,海豚、海狮和白鲸在这方面远远超出了潜水员或机器人。海豚寻找水雷的效率要比人类高 12 倍,海狮寻找鱼雷的成功率高达 95%。人类在水下的工作能力有限,方向辨别不准确,必须在减压室里待好几个小时,而这些海洋动物原本就生活在水里,在光线极差的情况也能辨认方向、物体。一小队海豚取代价值数百万的船只、潜水员、船上人员和设备,且它们总是会返回。三十年内美国海军仅损失七条海豚。

因此,美国采取新的训练方法。听说俄罗斯又重新开始训练哺乳动物,印度军方也开始驯养和训练项目,目前连近东也加入了这项研究。

到了最后,是不是范德比特说对了呢?

安纳瓦克坚信,在网络深处能找到他在美国海军的网站上徒劳寻找的信息。他不是头一回听说军方想尝试控制鲸豚,那不是传统的驯兽训练,而是约翰·利里曾经开始的崭新研究。全世界的军方都对海豚的声呐兴趣盎然,它胜过任何人类的系统,人们还无法理解它到底如何运作。

鲸鱼们怎么了,哪里可以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因特网也保持缄默。它固执地沉默着,伴着断线和页面加载错误。它沉默三小时了,直到安纳瓦克终于快要放弃。他的眼睛感到刺痛,再也无法集中精力,险些就错过了屏幕上闪烁的《地球岛周报》的那则短新闻。“美国海军对海豚之死负有责任?”这份周报是由地球岛研究所出版的,这是个环境保护组织,它研究维护自然的新方法,从事各种工程。地球岛的人员在气候讨论中具有代表性,并揭露环境丑闻。它的工作有一大半是研究海洋里的生活,专攻鲸鱼的保护。

这篇短文谈的是 90 年代初的一件事,当时有 16 条死海豚被冲上法国地中海海岸。所有尸体上都有相同的神秘伤口。颈部后侧有个剜得很利落的、拳头大的洞,洞下面能看到赤裸裸的颅骨。当时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神秘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但无疑它们应该是这些动物死亡的主要原因。这件事发生在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在美国的大型舰队横穿地中海的时候,地球岛断定与美国海军的秘密试验有关,认为这些试验一定是在这时候进行的。很显然他们未能取得预期的成功,最后不得不加以掩饰。

当时一定出了大错,周报写道。

安纳瓦克将那篇文章打印出来,试图在档案里找到抨击这件事故的其他文章。他沉浸在工作中,几乎没听到赏鲸站的门被打开来。直到眼前变黑,他才抬起头,看到从一件敞开的皮夹克下鼓出来的健壮肚子和一个多毛的胸膛。他头后仰。对方太高了,他不得不这样做。

“你想和我谈谈?”灰狼说道。

他庞大身躯上的皮衣就像往常一般,油腻而破旧,长发系成一根发亮的辫子。眼睛和牙齿亮闪闪的。安纳瓦克好几天没看到这位半印第安人了。他感觉到这个巨人的力量,他的光彩,他的自然魅力。难怪戴拉维会迷恋上这份男子气概。可能灰狼也没有存心这样。

“我还以为你在尤克卢利特的什么地方呢。”他说道。

“我是去过了。”灰狼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坐得椅子嘎吱嘎吱响,“丽西娅认为你需要我。”

“需要?”安纳瓦克微微一笑,“我对她说的是,见到你我会很高兴。”

“讲白了是你需要我,而我现在来了。”

“你身体还好吗?”

“你要是有什么好喝的东西,我的身体会更好。”

安纳瓦克走向冰柜,拿出一瓶啤酒和一瓶可乐放到柜台上。灰狼一口喝下半瓶喜力,擦擦嘴巴。

“你来这里不会耽搁你什么事吗?”安纳瓦克问道。

“别瞎猜了。我和几个来自比弗利山庄的富翁去钓鱼。说到你们的赏鲸站,你们的赏鲸生意正转向我涌了过来。没人认为他的船会受到一条鳟鱼袭击,因此我改行了,提供河流钓游。”

“我看得出,你对赏鲸的看法没有太多的改变。”

“没有,为什么要变呢?但我不给你们惹麻烦。”

“噢,谢谢。”安纳瓦克冷冷地嘲笑道,“不过这样很好。我认为,你仍然在为受折磨的大自然进行你的复仇战役。请你再为我简单说明,你在海军里都做些什么。”

灰狼吃惊地盯着他。“这些你都知道的呀。”

“再说一次给我听吧。”

“我是训练员。我们训练海豚,用于战略性活动。”

“在哪里?在圣地亚哥吗?”

“对,也包括那里。”

“你因为心脏衰弱或类似的疾病被开除了。请说实话。”

“正是。”灰狼喝下一口后说道。

“这不对,杰克。你不是被开除的,你是自己离开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在圣地亚哥太空站和水下武器系统中心的文件里是这么记录的。”安纳瓦克说道,并在房间里慢慢踱步。“我知道圣地亚哥太空站和水下武器系统中心是名为海军指挥、控制和海洋系统中心等机构的组织之一,同样设在圣地亚哥的洛玛岬。经济上得到一个组织的资助,当今的美国海军海洋哺乳动物系统就由那个组织发展而来。当你重新阅读海洋哺乳动物项目资料时,这些机构都不约而同被提及,却又总是撇清关系般提到它们和这些可疑的计划毫无关系。”安纳瓦克歇了歇。然后他决定来一招虚吓,“在你所驻扎的洛玛岬进行的那些试验……”

灰狼窥探的目光跟着安纳瓦克来回走动。“你干吗对我讲这一大堆废话?”

“圣地亚哥正在研究饮食习惯、狩猎和交流行为、驯养能力、野外放生的可能性等。但军方更感兴趣的是哺乳动物的大脑。这兴趣可以回溯到 60 年代,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才又被重新点燃。你当时已经参加好几年了。你离开海军时是少尉,最后是负责两个海豚梯队 MK6 和 MK7,两队共有四只海豚。”

灰狼皱起双眉。“那又怎么样?你们的委员会里就没有其他事好操心了吗?比如说欧洲的形势?”

“你的下一个任务本应是负责整个项目,”安纳瓦克接着说道,“而你却抛弃了这一切。”

“我根本没有抛弃什么,是他们将我赶走的。”

安纳瓦克摇摇头。“杰克,我享有一些重要的特权,可以接触所有绝对不用怀疑可信度的数据。你是自愿走的,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他找出那篇地球岛的文章递给灰狼。灰狼瞟一眼,又将那张纸放下。

好一阵子都鸦雀无声。灰狼望着地面,沉默不语。

“杰克,”安纳瓦克低声道,“你是对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当时遇到什么事?为什么离开?”

这位半印第安人又陷入沉思。然后伸直腰,双臂交叉在脑后。“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因为这能帮助我们弄清楚鲸鱼到底怎么了。”

“那不是你们的鲸鱼,不是你们的海豚,没有什么是你们的。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它们在报复,利昂。我们终于得到了早就该得的报应。它们不再服从了。我们将它们视为私有财产,折磨它们,滥用它们,好奇地看它们。它们终于受不了我们了。”

“你真的相信,它们这么做都是出于自由意志吗?”

灰狼开口想讲话,后来他摇了摇头。“我对它们为什么这么做不再感兴趣。我们对它们的好奇已经过头了。我不想知道,利昂,我只希望大家能留给它们安静的空间。”

“杰克,”安纳瓦克缓缓地说道,“它们是被迫的。”

“废话。谁会……”

“它们是被迫的!我们有证据。我根本不可以将这件事告诉你,但我需要信息。你不想让它们痛苦,你就继续保持沉默吧。现在它们正遭遇到比你能想象到的更大的痛苦……”

“比我能想象到的?”灰狼跳起来,“你懂什么呀?你懂个屁!”

“那你解释给我听。”

“我……”他的下巴扭动着,攥起拳头,内心似乎很挣扎。接着,他的身体放松了。“你跟我来。”

他们默默无语地并肩走了一会儿。灰狼选了一条穿过树林通向水边的小道。走了几步之后,穿越灌木丛,沿着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栈走过去,尽头是海湾明亮的美景,托菲诺只露出沙岬右边的赏鲸站码头和几座高脚屋。他们在栈道尽头坐了一会儿,望着暮色中色彩鲜艳的山脉。

“你的数据不完整,”灰狼最终说道,“公开的有四个组,MK4 到 MK7,但还有一个第五组,化名 MKO。海军喜欢用梯队代替小组这个概念。每个梯队分配有特定的任务。对,各梯队的中心位于圣地亚哥,但我大多数时间是在科罗拉多州、加州训练动物。军方将它们养在海湾或海港设施里,它们在那里生活得很好!定时喂食,享有最佳的医疗条件,比大多数人能享受到的还要多。”

“你负责这个第五小组……第五梯队?”

“你想错了。MKO 是另一回事。总括说来,一个系统有四到八条动物,有明确的任务。比如说 MK4 的任务就是搜索和标出洋底的水雷,成员全都是海豚,另外,它们还被训练来报告对船只的破坏企图。MK5 是个海狮梯队,MK6 和 MK7 同样寻找水雷,但主要用于狙击敌人的潜水员。”

“它们攻击潜水员吗?”

“不是。它们用鼻子顶一下入侵者,同时将一条线系在潜水员身上,线的尾端系着一个连着闪光灯的浮标。这样就能知道潜水员的位置。有时候它们还会带着一块系着细绳的磁铁潜下去,将它放在地雷上,再将绳子带回船上。虎鲸和白鲸将水雷从一公里深的位置取上来,真感人——你得想想,对人类来说,寻找水雷是桩致命的任务。主要不是因为这东西会在你耳旁爆炸,而是因为差不多得在近海寻找,而且都是激烈作战的区域,容易遭到陆地的扫射。”

“水雷不杀这些动物吗?”

“官方说法是没有一只动物死于这种方式。实际上有可能例外,一开始我只听说过 MKO,它被视作天外的神话。那不是真正的梯队,而是一整组专案和试验的代名词,这些试验是在不同的地点不断换新动物进行的。MKO 动物也不和其他动物接触,但有时候也会从民间征用,然后它们就永远失踪了。”灰狼停顿一下。“我是个优秀的训练员,MK6 是我的第一个梯队,我们参加每次较大的演习。1990 年我接管 MK7,大家纷纷祝贺我。最后有人想到,也许该让我多了解情况。”

“关于 MKO。”

“我当然早就知道,海军训练的海豚最初的成功案例是在 70 年代初期,它们在越南保护金兰湾,阻止越共的水下破坏—在海洋哺乳动物梯队里,他们最先告诉我的也是这件事,对此深感骄傲。他们只字不提泳者失力项目。那些动物被训练来扯下敌方科研人员的面罩、蹼与氧气管。而在越南时,它们的吻部和鳍上装有特别长的、剑一样的刀子,有些背上装有梭镖。在水下袭击你的,不再是海豚,而是一具杀人机器。比起这些,海军后来的方法则是小巫见大巫,他们在这些动物的吻部装上皮下注射器,要它们用来撞击潜水员,它们也照做不误。注射器将 3000psi 的二氧化碳,也就是压缩碳酸,注射进潜水员的体内。这气体在数秒钟内扩散开来,受害者就会爆炸。有四十多名越共分子被我们的动物以这种方式杀害,还误杀了两名美国人。”

安纳瓦克觉得他的胃在痉挛。

“类似的事于 80 年代末发生在中东巴林,”灰狼接着说道,“那是我头一回上前线。我的海豚梯队训练得很出色,但对 MKO 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们在无法到达的地区上空用降落伞投下那些动物,有时候是从 3000 米的高度,不是每只动物都能活下来。有些不用降落伞而从直升机直接扔下时,距海面仍有 20 米高。另有一些被他们绑上水雷,让它们吸附在船体和对手的潜艇上。有时候他们让一群动物靠得很近,通过遥控引爆水雷。简直就是动物敢死队。不久后我知道了这些情况。”灰狼沉默了一会儿,“我当时就该停止的,但海军是我的家。我在那里过得很好。不知你是否理解,但事情经过就是这么回事。”

安纳瓦克不语。他绝对可以理解。

“总司令部认为,让我继续参加 MKO 项目更合适。这些坏小子认为,我有与动物打交道的天赋。”灰狼吐出一口痰,“这一点他们说对了,那些婊子养的,我是个傻瓜,因为我同意了,而没有给他们一记耳光。我劝自己说,战争就是这样的。人类倒在炮火中,他们踩上地雷、被枪打死或烧死,因此有必要为几条海豚伤心吗?于是我来到圣地亚哥,在那里他们正在研究在虎鲸身上绑上核弹头……”

“你说什么?”

“你感到惊讶?我对这种事早就不吃惊了。”灰狼看着他,“有些项目就是派遣身上装有核弹的虎鲸出去。这么一颗七吨重的弹头,一只成年虎鲸能带着它游上几海里拖进敌方的海港。几乎无人能阻止一只核子虎鲸。当年他们还在试验,如今不知到了什么阶段。海军很喜欢播放鲸鱼嘴衔一颗水雷游出去又高兴地将它带回来的录像带给记者看,强调不是带去炸掉俄罗斯潜艇艇长的屁股。海军据此声称,没有这种杀手命令。事实上这种事会发生,只是不多。最严重时是一艘三人船飞上天,这点海军还可以承受,因此没有停止进行这种试验。”灰狼停顿一下,“如果你不能好好控制一只核鲸的方向,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东西性子很烈,一旦它返回来,你就麻烦了。海军可以想派出多少只虎鲸就派出多少只,但必须保证这些鲸鱼不会产生愚蠢的念头。避免愚蠢念头的最佳方法,就是根本不允许它们产生。”

“约翰·利里,”安纳瓦克呢喃道。“在 60 年代拿海豚进行过脑试验。”

“我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名字。”灰狼沉思着说道,“无论如何,我曾在圣地亚哥目睹他们如何打开海豚的头颅。那是 1989 年,他们用锤子和凿子在海豚头盖骨上敲出小孔。那些动物完全清醒,得由几个强壮的男人按住,因为它们一直想从桌子上跳下去。他们向我解释说,这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敲击让这些动物紧张。事实上这一过程比实际情况要痛苦得多。然后他们将电极插进孔里,通过电刺激使大脑兴奋。”

“对,那是约翰·利里!”安纳瓦克兴奋地叫道,“他曾经尝试绘制一种大脑的地图。”

“相信我,海军制作了那样的地图。”灰狼苦涩地说道,“他们成功通过电子信号控制这动物。我必须承认这很惊人。他们能让海豚向左或向右、腾跳、进攻、袭击敌人的陷阱。那动物是不是出于自由意志做的,这不重要。这只海豚再也没有自由意志了。它就像一辆遥控汽车,像个儿童玩具。一切看起来都好像这件事大获成功。1991 年我们带了二十多只遥控海豚前往波斯湾,而他们在圣地亚哥同时进行核鲸的研究。我还继续参与,我还闭着我平时爱张扬的嘴巴,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项目。我的海豚寻找水雷,并得到很好的喂养和照顾。他们催促我加入 MKO,我想办法要求给我考虑的时间—“考虑”在军队里不是特别受欢迎的,这个词背后隐藏着思考!不过,他们同意了。我们经过直布罗陀海峡,在深海进行一系列的测试。一开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后来第一批问题出现了。在圣地亚哥的实验室和水族馆里遥控毫无问题,但在公海上这些动物受到另一些刺激,失败案例层出不穷。在大自然中就是不行,无论如何不同于项目领导人对此事的想象,这些动物变成了安全风险。我们不能带它们回美国,又没有人愿意带它们去海湾。”

灰狼停下来。他巨大的胸腔里传出一种无法定义的声响,有点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回船后开会讨论,决定扔掉这些海豚。我们就那么将它们扔进了海里,在离船几百米之后,有人按了一个小按钮—他们在电极设备里装进引爆弹,避免这技术落到敌方手里。不多,但足以炸掉设备和电极。那些动物就这样被杀死了。然后我们继续行驶。”

灰狼紧咬下唇。然后他望着安纳瓦克。“这就是被冲到法国海岸上的那些海豚。你在《地球岛周报》上看到的消息。现在你知道了。”

“那你……”

“我告诉他们我受够了。他们当然不喜欢在档案里看到记录,说他们最好的海豚训练员因不明原因递上辞呈。否则碰到这种事马上就会有一堆记者扑过来。最后我们达成共识,他们给我一大笔钱,我让他们用健康理由将我开除。一个战斗潜水员如果因为心脏衰弱被开除,没人会问傻问题。于是我离开了。”

安纳瓦克望着外面的海湾。

“我不是个像你这样的科学家,”灰狼严肃地说道,“但我了解一些海豚的特性,知道如何与它们打交道,但根本不懂神经学这类混账事。我无法忍受一个人对一只鲸鱼或海豚产生太过明显的兴趣,就这么回事,哪怕他只是想拍一张照片。我无法忍受,我无法改变这个看法。”

“舒马克至今还认为你是想整我们。”

灰狼摇摇头。“我曾经有段时间这么想过。赏鲸是可以的,但是你也看到了,这行不通。我开除了我自己。我只是设法让他们这么做。”

安纳瓦克双手撑住下巴。这里真美啊。这座海湾和群山,这整座岛屿,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令人疼痛。“杰克,”一会儿后他说,“你必须改变思考方式。又出事了。你的鲸鱼不是在报复或清算,它们是受了操纵,某个人在用它们执行自己的 MKO 项目。比海军用它们所进行的一切还要严重许多。”

灰狼一声不吭。他们离开栈桥,默默沿着林中小道走回托菲诺。灰狼在赏鲸站前停了下来。“就在退出前不久,我听说核鲸试验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这与库茨魏尔博士有关。这个名字与神经学和某种他们叫作神经元计算机的东西有关。他们说,想要彻底控制这些动物,必须服膺库茨魏尔的说法。我想,我干脆告诉你好了。不知道能否对你有所帮助。”

安纳瓦克思考着。“有,”他说道,“我相信有帮助。”

加拿大,惠斯勒堡

傍晚时韦弗来敲约翰逊的房门。她习惯性地按下把手想进去,但房间锁着。

她有看到他从纳奈莫回来。约翰逊应该会去找波尔曼。韦弗乘电梯下到大厅,在酒吧里找到他,他正跟那位德国人和斯坦利·福斯特坐在一起。他们俯身在一堆图表上,激烈地讨论着。

“嗨。”韦弗加入进去,“你们有进展吗?”

“我们卡住了。”波尔曼说道,“我们的式子中有太多未知数。”

“啐,我们会发现它们的。”福斯特含糊地说道,“上帝不丢骰子。”

“这是爱因斯坦说的。”约翰逊议论,“他说得不对。”

“上帝不丢骰子!”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约翰逊。“我能不能—请原谅我的打扰,我能不能和你私下谈一谈?”

约翰逊犹豫着。“马上吗?我们正在讨论斯坦利的模拟场景。让人额头上冒冷汗。”

“对不起。”

“你为什么不陪陪我们呢?”

“你能不能至少挤出几分钟呢?我们不需要太长时间。”她对在座其他人微微一笑,“然后我再加入进来,用聪明十倍的评论折磨你们。”

“去哪里?”当他们离开桌子时,约翰逊问道。

“无所谓,去大厅里。”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重要这样的措辞太无力了!”

他们向外面走去。太阳斜挂天空。沉落时它将粉红色的光芒洒在惠斯勒堡和落基山脉白雪皑皑的峰顶。酒店前的直升机看起来像正在休息的巨型昆虫。他们朝着惠斯勒方向散步了一段。这整件事突然让韦弗尴尬起来。其他人一定以为她和约翰逊之间有秘密,但事实上她只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在纳奈莫怎么样?”她问道。

“令人毛骨悚然。”

“听说长岛爬满了杀手蟹。”

“带有杀手藻的蟹。”约翰逊说道,“跟在欧洲差不多,只是毒性要厉害得多。”

“听起来像新的一轮攻击。”

“是的,奥利维拉、费尼克和鲁宾开始进行分析。”他轻咳一声,“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本来是你想对我讲什么的。”

“我一整天都在研究卫星数据。然后我将雷达扫描和多光谱影像作比较。我很想调出鲍尔的漂浮监测器数据,但它们再也没有下文了。不过这些足够了。你知道表面环流吗?”

“知道一点。”

“海平面随着环流而起伏,墨西哥湾流也是,它是环流边缘的一个洋流。鲍尔在担忧某些改变正在发生。他无法标出北大西洋的烟囱流位置,那是海水垂直降到深处的地方。他推测有什么东西在影响洋流的流向,但他不是十分肯定。”

“然后?”

她停下来,望着他,“我计算、比较、检查、重算、再检查、从头再算……墨西哥湾流消失了。”

约翰逊皱起额,“你认为……”

“那环流不再像从前那样旋转,如果你细看这张多光谱影像,你会发现温度正在下降。毫无疑问,西古尔。我们正面临一个新的冰河期。墨西哥湾流停止了流动。有什么东西拦住了它。”

安全理事会

“真他妈的卑鄙!有人得为此付出代价。”

总统想见血。他来到奥福特空军基地,首先和国家安全理事会举行一次防监听电视会议。华盛顿、奥福特和惠斯勒堡被接在一起。惠斯勒堡临时作战部的视讯屏幕上能看到其他与会者。大多数人一股果敢的神情,有几位显得无动于衷。

总统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下午他的副手建议他委托总参谋长来领导一个危机内阁,但他坚持要自己主持国安会这次的全体会议。他坚决不肯从手里交出决定权。

他这样做跟黎的想法不谋而合。

在顾问的等级制度里,黎的声音并不重要。参联会主席拥有最高的军衔。他是总统的首席军事顾问,他也有一位副手。每个傻瓜都有一位副手。不过黎知道,总统喜欢听她的,这让她十分骄傲。

她时时幻想着未来的人生道路,即使是现在,在她聚精会神地关注会议进展时。她想象着她将由总司令升为参联会主席。现任主席即将退役,他的副手明显只是个摆设。然后她可以担任国务卿或在国防部里从政,最后参加总统竞选。如果她做好她现在的工作—也就是,绝对维护美国利益—那竞选差不多是稳操胜券。世界面临着深渊,黎面临着晋升。

“我们对付的是一个无形的敌人。”总统说道,“有的人认为我们必须留意世界上其他的角落,威胁似乎是他们造成的。另一些人怀疑,这后面隐藏的东西远远超过一连串天灾所累积成的悲剧。至于我自己,我不想长篇大论,而只有准许。我想看到计划,想知道它花费多少,耗时多长。”他眯起眼睛。从他眯眼的样子仍能看出他的愤怒和坚决的程度。“我本人不相信大自然失去控制的童话。我们处于战争中。这是我的观点。美国处于战争中,我们该怎么办呢?”

参联会主席说,必须走出防御,过渡到进攻。听起来非常坚决。

国防部长皱眉望着他。“你想进攻谁?”

“我们将进攻某个人。”主席坚定地说道,“这要视情况而定。”

副总统解释说,他认为目前个别组织几乎没有能力发起这样大规模的恐怖攻击。“如果是的话,那背后隐藏着一个国家。”他说道,“或者一个政治体。也许是多个国家,谁知道呢。杰克·范德比特是最先表达出这种想法的,我认为这种事是可能的。我认为,我们应该特别注意谁有能力办到这种事。”

“某些人有能力。”中情局局长说道。

总统点点头。自从这位局长在就职前夕向他作了一篇关于中情局优缺点的长篇报告以来,他眼中的世界就住着不信上帝的罪犯,他们计划要让美国没落。“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在我们的传统敌人当中寻找。”他强调道,“被攻击的是自由世界,不仅仅是美国。”

“自由世界?”国防部长粗声说道,“哎呀,这就是我们呀!欧洲是自由美国的一部分。日本的自由就是美国的自由。加拿大,澳洲……如果美国不自由,他们也就没有自由。”他放一张纸在面前,一巴掌拍在上面。它汇总了他几天的笔记。他认为,没有什么事复杂到不能在一页纸上写完的。“我提醒一下,”他说道,“我们和以色列都拥有生物武器,我们是好人。其他还有南非、中国、俄罗斯、印度,它们是讨人厌的。另外是朝鲜、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埃及、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和苏丹。这些是邪恶分子。这是一场生物进攻。这很邪恶。”

“化学化合物也可能扮演着重要角色。”国防部副部长说,“你们认为呢?”

“等等。”中情局长抬起手,“首先我们认为,我们遭遇的攻击需要一大笔钱和资源投注。化学武器制造起来简单便宜,但生物武器需要大量的资源。我们不是瞎子。巴基斯坦和印度和我们合作。我们培养了一百多名巴基斯坦情报人员从事秘密行动。在阿富汗和印度有几十名间谍在为中情局工作,许多关系极好。你们可以将那一带全部排除。我们在苏丹派有准军事部队,他们跟那里的反对派合作,南非政府里有我们的人。那里没有什么地方公开有较大的行动。因此我们必须检视,过去这段时间哪里有大笔资金流动,哪里有过行动。我们的任务是画出范围,而不是清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流氓。”

“对此我可以说明,”联邦调查局长说道,“没有资金流动。”

“怎么说?”

“你知道,监视恐怖分子资金来源能让我们了解到很多情况。我们相当清楚哪里有较大数目转移。”

“结果呢?”范德比特问道。

“没有线索。无论是在非洲、远东或中东都没有。没有迹象表示有某个国家卷在里面。”

范德比特轻咳一声。“他们可不会明目张胆地做。《华盛顿邮报》上也不会登。”

“再说一遍,我们没有……”

“如果我不得不让谁失望的话,对不起。”范德比特打断他,“但有谁真的相信,如果一个人有能力让北海崩塌,让纽约中毒,他还会将他的钱包拿给我们的人看吗?”

总统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世界在变化。”他说道,“在这么一个世界上我期盼我们能望进每只钱包里。不是那些杂种聪明就是我们自己太笨了。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些极其聪明,但我们的工作正是要更加聪明。而且是自今天起。”他看着反恐中心主任,“好吧,我们有多聪明呢?”

那位主任耸耸肩。“我们得到的最新情报是印度人警告我们当心巴基斯坦的伊斯兰教极端分子,他们想炸毁白宫。我们已经知道这些人了。没有危险。我们跟踪过各种金融转移,每天送来有关国际恐怖分子的情报堆积如山。总统先生。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目前是平静的?”

“从来没有平静。但也没有发生任何计划或经济活动的迹象。—我承认,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总统的目光在那位主任身上停留了,又移向调查局长。“我期望你们的部下加倍努力。”他厉声说,“不管他们是在哪个边缘组织或者基地。不能因为这里有人没有做他的家庭作业,就让美国公民遭受损害。”

“是,长官。”

“请允许我再提醒一下,我们遭到了攻击。我们处于战争中!我想知道,是在对谁作战。”

“请你看看中东吧,”范德比特不耐烦地叫道。

“这我们会做的。”他身旁的黎说道。

胖子叹口气,没有看她。他知道黎有不同的看法。

黎说道,“如果有人针对我们,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来点恐怖肯定更有意义,那会引开人们的注意力,让人察觉不出是针对美国的。但现况并非如此。”

“我们不这样看。”中情局长说。

“我知道。这是我的看法:我们不是主要目标。发生的事情太多,发生的事情太离奇了。控制成千上万的动物,培养数百万的新生物,在北海引发一场海啸,破坏捕鱼,让澳洲和南美洲爆发水母瘟疫,破坏船只,这有多麻烦?谁也不会从中获得经济或政治好处。它就是发生了,不管杰克赞不赞成,它在中东也发生了。我们必须面对它,但我拒绝将责任推给阿拉伯人。”

“几艘货轮沉没了。”范德比特咕哝道,“在中东。”

“不止几艘。”

“我们要对付的会不会是个疯子?”国务卿建议说,“一位犯罪分子。”

“这倒有可能。”黎说道,“这么一个人可以打着高尚的幌子悄悄地转移巨额数目,使用所有的科技手段。如果问我意见的话,我会说,有人让虫子爬到我们脖子上,我们就发明出什么整治这些虫子的东西。有人养杀手蟹和毒藻,我们就采取相应的措施。”

“你采取了什么相应的措施呢?”国务卿问道。

“我们……”国防部长开口道。

“我们封锁了整个纽约。”黎打断他,她不喜欢别人炫耀她的家庭作业。“我刚刚收到,华盛顿遭杀手蟹入侵的消息被证实了。这要感谢直升机的侦察。我们也将隔离华盛顿。因此白宫人员应该以他们的总统为榜样,在危机期间另找基地。我在所有沿海城市周围派驻了携带喷火器的部队。另外我们也在考虑化学解药。”

“那潜艇和潜水机器人怎么样了?”中情局长问道。

“没有一点消息。近来我们放进海里的一切统统失踪了,无影无踪。我们无法控制下面的状况。水下遥控载具仅仅通过电缆跟外界相连,自从摄影机之前拍摄到一个蓝色发光体之后,我们从水里拖出来的都是碎的。有关自主型水下载具的去向根本没有消息。四名大胆的俄国科学家上周搭乘米尔级潜水艇下去,在 1000 米的深度被什么东西撞了,沉没。”

“所以我们放弃了?”

“现在我们试着用拖网对被虫子袭击的地区进行地毯式搜索。另外还在沿海架起了网,一个额外措施,以阻止长岛上那样对陆地的侵略。”

“我觉得相当原始。”

“我们遭到的袭击本来就是原始的。另外我们开始用声呐来逼迫温哥华岛沿海的鲸鱼。我们使用低频主动声呐对它们发送声音。有什么东西操纵着这些动物,因此我们来个反操纵,直到它们被声响弄得头颅爆炸。看看谁会掌握主动权。”

“听起来真卑鄙,黎。”

“如果你有更好的主意,我们欢迎。”

有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卫星监测对我们有帮助吗?”总统问道。

“有限。”那位行动负责主任摇摇头,“军方擅长的是在丛林里搜寻伪装的碉堡。只有少数系统能识别出蟹这种尺寸的小东西。好,我们有 KH-12 和新一代匙孔卫星。另外还有 Lacrosse 卫星,欧洲人让我们分享海神卫星和 SAR-Lupe 卫星,但它们是雷达运作。而最基本的问题在于:我们必须将镜头拉近,来侦察这么小的东西,但这让我们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小面积的区域。只要我们不知道从海里爬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从哪里爬出来,我们就只能绝望地望着相反的方向。黎建议派直升机在海岸上方巡逻。我认为这是个好建议,但直升机也看不到所有的东西。国家侦查局和国安局在尽他们最大的努力。有可能我们在分析讯息方面会取得进展。我们在研发新的讯息情报系统。”

“这是我们的问题。”总统拖长声调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多使用人工情报试试。”

黎挤出一个微笑。人工情报是总统最喜欢的概念之一。在行话里,讯息情报系统代表着使用电信技术收集情报,解读和分析所有接收到的讯息。人工情报指的是最传统的情报收集方式:间谍,大量的人工。总统在技术上没有经验,他喜欢简单的方式,像是直视别人的眼睛。虽然他指挥着世界上技术最先进的军队,但他更喜欢被埋伏在树丛里的情治人员保护,而不是被卫星保护。

“请你们动动脑子。”他说道,“有些人很喜欢藏在计算机程序后面。我希望少来点程序,多动点脑筋。”

那位中情局长将指尖交叉在一起。“现在,也许我们还是不该这样重视中东假设。”

黎看着范德比特。这位中情局副局长呆望着前方。“你是不是有点太急了,杰克?”她低声说道。

“闭嘴!黎!”

她向前俯身。“我们谈点积极的东西好不好?”

总统微微一笑。“所有积极的东西对我们都会有用,朱迪。”

“长官,目前的危机会不会永久地持续,取决于我们能不能看清下一步棋。在结束之后重要的是谁胜出了。无论如何,世界将会是截然不同的样子。许多国家和地区会局势动荡,其中甚至有些动荡对我们是有利的。世界处于严重的局势,但危机也是转机。如果我们看谁不顺眼,可以促成其政权崩溃,从旁推波助澜,然后安排适当的人选接任。”

总统嗯了一声。

国务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因此,问题不在于谁发起这场战争,而在于谁赢得它。”

“别误解我的意思,我认为,文明的世界该团结起来和无形的敌人作战。”黎强调,“我们不应操之过急,但应该准备好。提供合作—可是赢的最终会是我们。过去威胁我们、反对我们的所有人都会输。我们对目前形势的结局影响愈大,这之后的角色分工就会愈明朗。”

“立场鲜明,朱迪。”总统说道。

桌旁有人在赞同地点头,也有轻微的恼怒。黎往后靠回去。她讲得够多了。比她的职位允许她讲得更多,但它产生了应有的影响。有几个人的任务本来就是讲这些事,她侮辱了他们。不重要,轮到奥福特基地那边了。

“好。”总统说道,“我想,目前我们可以暂时将这建议摆在心里头。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留给世界舆论这种印象,以为我们想接手领导。—你的科学家们进展如何,朱迪?”

“我想,他们是我们最大的资本。”

“我们什么时候会看到结果?”

“明天大家再次开会。我通知皮克少将回来参加。他将从这里指挥纽约和华盛顿的危机形势。”

“你应该向全国发表一番演说。”副总统对总统说道,“你该讲讲话了。”

“对,这倒是真的。”总统拍拍桌子,“公关部应该让拟稿人员上工了。我要点诚实的东西。不要安抚的废话,但要能给人希望。”

“我们要提及可能的敌人吗?”

“不,还没到这一步,将此事当作天灾处理,人民已经够不安。我们必须向他们保证,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保护他们—我们也能够保护他们。我们有计划和能力。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美国不只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也是最安全的,不管从海里钻出什么来,美国是安全的。要让他们相信这一点。—我还要向大家提个建议,请你们向上帝祈祷。这里是祂的国土,祂会与我们同行。祂会给我们力量按我们的意愿去处理这一切。”

美国,纽约

我们无法应付。当萨洛蒙·皮克登上直升机时,他只有这一个念头。我们没有准备。我们没有什么足以用来对付这场恐怖的东西。我们无法应付。

直升机从夜晚的华尔街直升机场起飞,飞过苏活区、格林尼治村和曼哈顿的切尔西,向北飞去。城市灯火通明,但能看出有点异常。许多街道淹没在泛光灯下,再也没有川流不息的交通。从空中俯瞰,整个混乱的局面一览无遗。纽约处于紧急事务处和军队的统治之下。不停地有直升机起降。码头被封锁了,只有军方的船只还在东河里往来。

愈来愈多的人在死去。

他们没有办法。他们无法进行任何反抗。紧急事务处公布了一大堆规定和建议,遇到灾难时民众如何能够自我保护,但持续的警报和公开演习似乎没有一点效果。人们中毒致病,这种毒物是从下水道升起,或从洗脸盆、厕所或洗碗机里漫开的气体。皮克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还健康的人从危险区运送到一个巨大的隔离营,关在那里。纽约的学校、教堂和公共建筑物被改造成医院,城市像座巨大的监狱。

他望向左方。隧道里还在燃烧。一辆军队加油车的司机未按规定戴上防毒面具,在全速行驶时失去了知觉。事故引发连锁反应,数十辆车被炸上了天。现在隧道里的温度像火山内那么高。

皮克责备自己未能阻止这起事故。隧道里被瘟疫传染的风险当然要比街道上高得多,街道上的毒可以散开。不过他又怎么能将自己分身去救人呢?他又能阻止什么呢?

如果有什么东西是皮克打从心底深处痛恨的,那就是这种无力感。现在华盛顿也开始了。

“我们无法应付。”他在电话里对黎这样讲道。

“我们必须应付。”这是唯一的回答。

他们飞过哈德逊湾上空,飞向哈肯萨克机场,那里有架军方飞机在等候皮克,要将他送去温哥华。曼哈顿的光照在身后。皮克问自己明天的会议会有什么结果。他希望至少能有一种药物脱颖而出,结束纽约的惨剧,但有什么在警告他不要抱希望。那是他内心的声音。

他的头在螺旋桨的节奏中嗡嗡作响。皮克身体向后靠,合上眼睛。

加拿大,惠斯勒堡

黎十分满意。面对到来的世界末日她应该感到痛苦或震惊。但这一天进行得太顺利了。范德比特被迫防守,总统听从她的意见。在没完没了的电话之后她弄清了最新局势,极其不耐烦地等着和国防部长通话。她想商量船只的使用,它们将在次日出海进行首次声呐袭击。那位国防部长被一场讨论拖住了。于是她面对星光灿烂的背景演奏起舒曼来。

时间将近凌晨两点。电话铃响起来。黎跳起身接电话。她在等五角大厦的电话,当她听到那个声音时愣了一下。“约翰逊博士!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你有时间吗?”

“什么时候?现在吗?”

“我想与你私下谈谈,将军。”

“现在时间不巧。我得打几个电话。我们约在一小时后如何?”

“你不好奇?”

“你可以给我多一点提示?”

“你曾经认为我有一个理论。”

“噢,对!”她略加考虑,“好,你过来吧。”她微笑着挂断电话。这正是她所期望的。约翰逊不是那种拖到期限最后一秒钟的人。他要按自己的意思指定时间,哪怕是在半夜。

她打电话到总机。“请将我和五角大厦的电话往后挪半小时。”她略一思索,又改变心意,“不,往后一小时。”

约翰逊会有很多事要谈的。

温哥华岛

听完灰狼的叙述后,安纳瓦克没什么胃口。但舒马克的胃口比平常好。他烤了牛排,拌了一盆不错的沙拉,洒上小面包片及核果。他们三人一起坐在他家的阳台。戴拉维避免将话题引到她的新恋情上,显得特别健谈,不惜将最愚蠢的笑话都讲得绘声绘影,简直可以登台表演。她真的很有趣。

这个傍晚,像是坐落在一片苦难海洋中的绿洲。

如果是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蔓延时,人们会跳舞、举办酒宴。现在他们也相去不远,天南地北地聊天,就是不谈海啸、鲸鱼和杀人藻。安纳瓦克很感激这份调剂。舒马克讲了戴维创业之初的故事。他们边笑边聊,享受这个温和的傍晚,在走廊眺望着海湾的黑色水面。

大约两点左右安纳瓦克告别了。他沿着夜晚的马路向赏鲸站走去,在那里打开计算机,上网。

几分钟后他就搜寻到了库茨魏尔教授的数据。拂晓时开始有些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