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讯息正以每秒 30 万公里的速度离开基尔。埃尔温·聚斯在基尔的吉奥马研究中心,输入笔记本电脑的字句,以数字形式进入网络。被一束激光二极管转换成光学脉冲,通过粗如健壮男子手臂的海底光纤缆线传送。官方名称 TAT 14 的光纤是横跨大西洋的光纤之一,它连接了欧洲和美洲大陆,是世界上功率最高的光纤,光是北大西洋里就有数十根。全世界共数十万公里的光纤构成了信息时代的脊梁。地球被一捆捆光纤缆线包围着,虚拟世界的位和字节以电话、影音、电子邮件等形式实时周游世界。
是光纤创造了地球村,而非卫星。
聚斯的电子邮件自北欧和大不列颠之间向北穿射。在苏格兰北部,TAT 14 向左转,穿过赫布里底陆架时,缆线是大剌剌地蜿蜒在深海海床上的。如今,大陆架和海床不见了,这道来自基尔的讯息仅在法罗群岛下方地带传输不到一百二十分之一秒,便终止于一根破碎的光纤。坚固的金属外壳、橡胶护套和强化金属丝断成两半,震碎了玻璃纤维。消息只能送进百万吨的淤泥和卵石里。
正常情况下,这条讯息会通过光电二极管转成电子邮件,出现在波尔曼的计算机里。但在北欧灾难后的一星期,横跨大西洋的网络几乎彻底瘫痪,电话也只能通过卫星接通,如果还连得上卫星的话。
此刻,波尔曼坐在惠斯勒堡酒店的大厅里,盯着计算机屏幕等候聚斯的数据:虫量的增长曲线,和对各地出现类似侵害时可能状况的预测。一场震惊过后,基尔的科学家们全数投入研究这起事件。
他咒骂着。所谓的小世界再度变得巨大无比。他们宣称今天可以通过卫星接收电子邮件,现在看来,邮件都还困在坏损的电缆中。尽管危机指挥部已尽全力在处理,但因特网还是一再崩溃。他拿起指挥部提供的手机,通过卫星拨往基尔,等候。终于接通了研究所的线路后,他对聚斯说:“什么也没收到。”
聚斯的声音传来,虽然清晰,但对答之间无法同步的短暂延滞还是让波尔曼不耐。卫星电话的信号必须由发射器发到 36000 公里的高空中,再向下传给接收器,使得通话常有间隔和重叠。“我们这里也全都不行。通话状况每小时都在恶化。再也联系不上挪威了,苏格兰像死城一般寂静,而丹麦充其量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地名罢了。我相信根本没有采取任何应变计划。”
“至少我们在通话。”波尔曼说道。
“我们能通电话,是美国人安排的,你正在享受强权的军事优势。在欧洲——算了吧!每个人都想打电话,每个人都无法得知亲友的现况。流量全部堵塞,几条闲置网络都被危机指挥部和政府部门占领了。”
“那我们能怎么办?”在一筹莫展的停顿之后,波尔曼问道。
“不知道。也许伊莉莎白女王号还在行驶,六周后可以到你那里,派一名信差骑马去海边拿吧。”
波尔曼苦涩地笑笑,然后叹息道,“这样吧。你说我写。”
这时,波尔曼身后有一队穿制服的人马经过酒店大厅朝电梯走去。带队的是位身材高大的黑人,有张埃塞俄比亚人的脸。他佩戴一枚美军少将肩章和写着皮克的名牌。这队人马大多在二楼和三楼便出了电梯,萨洛蒙·皮克少将则继续往上,到九楼顶级的高级套房区。这层楼有 550 间惠斯勒堡酒店最豪华的房间,不过皮克住的是楼下的次高级套房。其实普通的单人房就可以了,他并不重视享受,但酒店经理坚持要将指挥部安排在最好的房间里。他边走边在脑子里将下午预定的活动流程顺一遍。
每道门都敞开着,可以看见被改造成办公室的套房内部。几秒钟后皮克来到一扇大门外,两名士兵向他行礼,皮克摆摆手。其中一人敲了门,等候里面的回答,然后动作利落地开门让少将进去。
“你好吗?”朱迪斯·黎问道。
她叫人从饭店的健身中心搬了一台跑步机进来。皮克知道,黎在跑步机上的时间要比在床上多。她在那里看电视,处理邮件,对着语音识别系统口授备忘录、报告和讲话,打长途电话,聆听报告或是思考。
现在的她也在跑步。黑发平滑光亮,用发箍束着。她跑的速度很快,但呼吸均匀。皮克不断提醒自己,跑步机上的那个女人已经四十八岁了。这位女总司令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少了十岁。
“谢谢。”皮克说道。“还可以。”
他四下张望。这间套房有一座豪宅那么大,经过精心布置。传统的加拿大风格——许多木材,朴素舒适,敞开的壁炉——和法国的优雅交织在一起。窗前有一架大钢琴,是黎叫人跟跑步机一起搬进来的。左边有道拱门通向一间巨大的卧室。皮克没看到浴室,但听说里面有按摩浴缸和桑拿。
对皮克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东西,是那台摆在设计精巧的客厅里的笨重黑色跑步机。皮克出身平民阶层。他从军不是因为他懂艺术,而是为了离开那条经常只通向监狱的街区。坚韧和勤奋最终让他获得大学毕业证书,为他打开了军官的辉煌前程。他的经历被许多人视作榜样,但丝毫改变不了出身对他的影响。他仍和从前一样,觉得待在帐篷或廉价旅馆里比较舒服。
“我们收到国家海洋与大气局卫星的最新分析,确定浦号机接收到的声讯和 1997 年的不明光谱图相似。”他边说边走过黎的身旁,从大片落地窗望向河谷。太阳照耀在雪松和冷杉林里。景致的确很美,但皮克并不关心风景。他更关心接下来的几个小时。
“好。”黎神情满意地说道,“很好。”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这是一个线索,但这解释不了什么。”
“你期望什么?海洋会向我们解释为什么吗?”黎按下跑步机的停止键,跳下来。“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组织这一切,将它查明。大家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最后一位刚刚抵达。”
“谁?”
“挪威那位发现虫子的生物学家。我得看看,他叫……”
“西古尔·约翰逊。”黎走进浴室,披了一条毛巾后走出来。“请你快记住这些名字,萨洛。我们在酒店里共有 300 人,其中 75 位是科学家,这些总该记住吧。”
“你是想告诉我,你大脑里有 300 个名字吗?”
“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记住 3000 个。你最好快点适应吧。”
“你在开玩笑。”皮克说道。
“你想试试吗?”
“有何不可?陪约翰逊来的是一位英国女记者,我们希望她能对北极圈的事件做出结论。你也知道她?”
“卡伦·韦弗,”黎说道,擦干头发,“住在伦敦。科学线记者,对海洋学有兴趣。计算机狂。她曾经随一条船到格陵兰海上,那条船后来全体沉没……但愿每次都能拍到像那次沉船那么美的图片就好了。”
“那还用说。”皮克微笑,“每次提起这些照片,范德比特就激动得面红耳赤。”
“我一点也不讶异。中情局不能忍受他们无法解释的东西。他到底现身了没有?”
“他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正在直升机上。”
“哇噢,我们飞机的运载性能总是教我大吃一惊,萨洛。每次不得不从事远距离飞行时,我都会焦躁不安。如果还有什么爆炸性的发现传到惠斯勒堡,别忘了通知我。”
皮克犹豫着。“我们要怎样才能让所有人都发誓保守秘密呢?”
“这件事已经讨论过一千次了。”
“我知道讨论过一千次了,一千次还太少。那下面坐了太多不懂守口如瓶的人。他们有家庭和朋友。成群的记者会闯进来发问。”
“那就让他们全加入军队。”黎双手一摊,“这样他们就必须遵守军法。谁泄密就枪毙谁。”
皮克愣了一下。
“开玩笑的,萨洛。”黎向他眨眨眼睛,“哈啰,不过是个小玩笑。”
“我没心情开玩笑。”皮克回答道,“范德比特很希望这一大群人全受制于军事法规下,但是不可能。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外国人,绝大多数是欧洲人。如果他们不遵守约定,我们也不能怎样。”
“我们就做得好像我们可以怎样就好啦。”
“你想施加压力?行不通的,压力之下更没有人愿意合作。”
“谁谈施压了?我的天,萨洛,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呀。他们是来帮助我们的,他们知道保持沉默。况且,他们会基于某种信念相信自己被拘禁了,遵守保密声明,那就更好了。信仰使人强大。”
皮克一脸狐疑。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好。待会儿见。”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露出微笑,这家伙真是不了解人性。皮克是优秀的士兵和杰出的战略家,但却很难区分人和机器的差别。他似乎相信,人身上有个按钮,可确保命令得以执行。美国最优秀的军事学院以残酷的训练著称,训练的结果只有服从,单击按钮就会出现的无条件服从。皮克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群众心理学可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
黎想起杰克·范德比特。他是中央情报局的主要负责人。黎不喜欢他,臭气熏人,总是满身大汗,还有口臭,但工作表现极其出色。最近几个星期,特别是淹没北欧的海啸灾难发生之后,范德比特和他的团队对这些混乱事件都能快速掌握。
她在想,要不要给白宫一通电话。其实并没有多少新消息可以汇报,但总统喜欢跟黎闲聊,因为他欣赏她的聪明。当然她从未对外提起。在美国众多将军当中,黎是为数不多的女性将军之一。此外,她的存在也把指挥官阶层的平均年龄大幅降低了。这些已经足够许多高层军人和政治家怀疑,她因为与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关系密切而拥有特权。
因此,黎极其小心地致力于她的目标。她从不公开露面,从不公开暗示总统有多么仰赖她。她总是会用简单的话语,为他解释复杂的世界。当他难以理解国防部长或安全顾问的意见时,他便来问黎,她马上就能毫无困难地为他解释。黎绝不会公开总统的主意其实都来自于她。每当被人问起,她总是响应“总统相信……”或“总统对此的看法是……”,至于,她是用什么方法将智慧的视野带给白宫的主人、同时也是她的老板,甚至让他形成主张和见解,这没有人感兴趣。
不过,最核心的成员还是知情的。
1991 年,施瓦茨科普夫将军在海湾战争中发掘了这位具有政治和战术才华的智慧女战略家。当时的黎,已经历了一段惊人的养成教育:首位西点军校毕业的女性,主修自然科学,在海军学校受训,就读陆军总参谋学院和军事学院,并在杜克大学取得政治和历史双博士学位。施瓦茨科普夫将黎置于自己的羽翼下,安排她出席讲座和国际性会议,以便结识大人物。他本人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帮她铺出一条平坦顺遂的道路,让她得以走进军事和政治相结合、权力版图不断重绘的新世界。
强大的靠山为她带来中欧联合陆军部队副司令的角色。黎很快就在欧洲外交界大受欢迎。
教育、训练和天生的才华,终于为她带来数不清的好处。
黎的父亲是美国人,出身于颇具声望的将军家族,他因健康原因被迫退出政坛之前,在白宫安全部门的地位举足轻重;她的母亲是中国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在纽约歌剧院崭露头角,参加过无数演出。父亲遵守的长老教会守则,和母亲深受佛教影响的生活哲学,创造了一段和谐婚姻。但令人吃惊的是,父亲在结婚时便决定使用他妻子的姓,甚至因此导致了一场与官方的漫长斗争。他勇于追求恋情和努力保护着为爱情离开祖国的女人,在黎心底唤起了莫大钦佩。
这对夫妻对独生女儿的要求很高。黎学过芭蕾舞和花式溜冰,学过钢琴和大提琴。她陪伴父亲去欧洲、亚洲旅行,很小就了解到文化的多样性。她十二岁时使用她母亲的语言——中文,就已经完美无缺了;十五岁时,她可以流利使用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十八岁时,她的日语和韩语便说得很不错。她的父母重视她的应对进退、穿着和社交礼仪,一丝不苟。性格不够坚强的人可能会在这个事事要求完美的家庭中崩溃。但这小姑娘伴着它长大,跳级,以优异的成绩从名校毕业,坚信她能实现一切目标,哪怕是要她当美国总统。
90 年代中期,她被任命为美国陆军统帅部作战计划指挥部副参谋长,并兼任西点军校的历史讲师。
这让她在国防部里深受重视。她唯一缺少的就是军事上的重要成就。五角大厦相当重视实战经验,有足够的历练才能担任更高层级的职位。
黎打从心里向往一场全球性的危机。
她没有等太久。1999 年,她成了科索沃纠纷的副总司令,把自己的名字铸印上光荣的史册。
回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刘易斯堡军事基地司令的职务。她撰写了一篇关于国家安全的备忘,令总统钦佩得五体投地,从此进入总统的安全参谋部。黎是鹰派代表。事实上,她在许多方面的思想比起共和党的行政机构更难以妥协,但她的想法始终基于爱国主义。她真心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美国更好、更公正的国家。
突然,她已置身权力核心。黎,这个冷酷的完美主义者体内热烈不驯的激情,对她有利有弊,就看接下来怎么做了。在这种情形下,她绝不能显露出任何一点虚荣或过分表现才能。
在某些夜晚的白宫里,她将将军服换成了露肩晚礼服,为那些深受吸引的听众们演奏肖邦、勃拉姆斯和舒伯特;在宴会厅陪总统跳支舞,让他以为自己像弗雷德·阿斯泰尔①般潇洒;她为家族和年老的共和党朋友们演唱创党歌曲。她灵活擘画,建立起密切的人际关系,与国防部长分享对棒球的热爱,和国务卿畅谈欧洲历史,还常接受私人邀请,在总统的牧场度过周末。
对外她保持谦逊,从不公开表达对政治事务的个人观点。她在军事和政治之间踢球,表现得有教养、妩媚和自信,衣着始终得体,从不生硬傲慢。有人捏造她跟那些深具影响力的男人有着数不清的暧昧关系,但她始终没有。黎对这些耳语报以惯有的自信,不予理睬。
她将容易消化、确凿可靠的信息提供给新闻记者、议员和下属,始终准备充分,搜集大量细节,像提取文件一样随时调阅出来,只使用常用而清楚的惯用语。
虽然她完全不知道海洋发生了什么事,但仍能成功向总统提供一幅准确的形势图。她将中情局的大量资料精简为几个关键词。结果是黎现在坐镇在惠斯勒堡酒店里。她十分清楚,这是她攀向高峰的最后一步。
也许她应该拨电话给总统。随便拨一通。他喜欢这样。她可以告诉他,科学家和专家们已经到齐,也就是说,他们全部接受了美国非官方的邀请,尽管他们各自的老家刚发生浩劫。或者说,美国海洋与大气局在不明声响之间发现了相似性。他喜欢听这样的内容,听起来就像是:“长官,我们又向前迈进一段。”
谈几句对反监听卫星的信任和赞美,总统会开心的,只要总统开心就有用了。她决定这么做。
在比她所在位置低九层楼的地方,安纳瓦克注意到一位长相潇洒、头发斑白、留着落腮胡的男子向酒店走来。陪伴他的女子娇小、宽肩,皮肤晒成了棕色,身穿牛仔裤和皮夹克,大约二十八九岁,栗色鬈发披散在肩上。那女子和络腮胡简单交谈了几句,转头四顾,目光在安纳瓦克身上停留了一秒钟。她从额前拂去一绺散落的鬈发,消失在大厅里。
安纳瓦克失神地盯着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然后他仰头,抬手挡住斜射而下的阳光,将目光转向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惠斯勒堡立面。这家豪华酒店坐落于人人梦寐以求的加拿大梦中,在群山环抱中,即使正值盛夏,附近山巅仍是白雪皑皑。惠斯勒黑梳山被视为世界上最美丽的滑雪胜地之一,周围是宁静的湖泊。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人们什么都可以期待。就是没料到会出现十几架军用直升机。
安纳瓦克两天前就到达了。他和福特一起帮黎的说明会做准备。四十八小时来,福特一直在水族馆、纳奈莫和惠斯勒堡之间飞来飞去,观察材料,分析数据,汇总最后的结论。
安纳瓦克的膝盖还在痛,但走路已经不跛了。不到两星期前,他认识了黎,在很尴尬的情况下。当他开车沿船坞行驶时,军方巡逻队早就发现了。他们观察了好一阵子,想知道他要做什么。然后黎出现。
自此,安纳瓦克不再将他的发现回报给一个黑洞。
他又可以跟英格列伍公司的罗伯茨讨论了。罗伯茨向安纳瓦克表达歉意,他因为被黎禁止发表意见,迫不得已躲了起来。有几次,当女秘书正在应付安纳瓦克时,他就站在电话旁边。
说明会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安纳瓦克除了等待之外无事可做。于是,当全世界陷入混乱,欧洲沉到水底时,他去打网球,想看看他的膝盖还能不能跑。对手是个长着浓眉和大鼻子的法国人,名叫贝尔纳·罗什,是昨晚才从里昂飞抵的细菌学家。当北美与这颗星球上最大的生物奋战之时,罗什正在跟最小的生物进行一场看似无望的战斗。
安纳瓦克看看表。半小时后就要开会了。政府接管之后,酒店就禁止观光客投宿,但它看起来就像旅游旺季那样住满了人。酒店里住了数百人,其中一半以上跟美国情治单位有关。
中情局将惠斯勒堡改建成临时指挥中心。国家安全局,美国最大的秘密情报机构,派来整整一个部门,负责各式各样的电子信息、数据安全和秘密文件。国安局住在四楼,五楼被美国国防部和加拿大情报机构的工作人员占用,上面一层是英国秘密情报局代表,另外还有德国联邦国防军和联邦情报局的代表团。法国派了一组领土安全指挥部代表团,瑞典的军事情报机构和芬兰的情报机构也来了。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情报机构大聚会,一场无与伦比的人才和信息战,目的是要重新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
安纳瓦克按摩着腿,他突然又感到剧痛。他不该这么快就勉强打球的。当一架巨大的军方直升机压下机头准备降落时,一道影子从他头顶掠过。安纳瓦克看着它落下来,伸伸懒腰走进室内。
到处都有人在走动,宛如大厅教堂正演出一场忙碌的芭蕾舞剧。有一半的人忙着打电话;还有些人坐在各个角落里使用手提电脑。安纳瓦克走进隔壁酒吧区,福特和奥利维拉也在那里,和一个长着小胡子、神情忧虑的高大男子一起。
“利昂·安纳瓦克,”福特介绍道,“这位是格哈德·波尔曼。握手别太用力,不然他的手会掉下来。”
“打太多字了吗?”安纳瓦克问道。
“是钢笔握太久了,”波尔曼闷闷地笑着,“整整一个小时,我都在听两星期前一按鼠标就能调出来的东西。感觉像是回到了中世纪。”
“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转。”奥利维拉喝着一杯茶,“我刚刚听说,他们为酒店接通了一条专线。”
“我们在基尔对卫星的准备不足。”波尔曼阴郁地说。
“任何人对这一切都没有准备。”安纳瓦克叫了一杯水。
波尔曼摇摇头,“这间酒店像块瑞士奶酪,到处是通道。你研究的专业是什么?”
“鲸鱼和动物智能。”
“利昂跟座头鲸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历。”奥利维拉说道,“它们显然欺骗了他,使他不断想钻进它们的脑袋里一探究竟……噢,你们看!他在那儿做什么?”
他们一起转头。有个人正从大厅走向电梯。安纳瓦克一看,是刚才与栗色鬈发女子一起抵达的络腮胡。
“他是谁?”福特皱眉问道。
“你们从来不看电影吗?”奥利维拉摇摇头,“他是一位德国演员。叫什么来着?萧尔……不对,谢尔。是马克西米利安·谢尔。他长得真帅,你们不觉得吗?本人比在屏幕上还要帅。”
“真是够了,”福特说道,“一个演员来这里干什么?”
安纳瓦克说道,“他是不是演过那部灾难片?《天地大冲撞》!地球被一颗陨石击中……”
“我们全都参与出演一部灾难片。”福特打断了他,“别说你还没注意到这一点。”
“如此说来,我们待会儿还能见到布鲁斯·威利斯呢!”
“你别费心去要签名了,”波尔曼微笑道,“那不是你的德国明星。他叫西古尔·约翰逊。挪威人。他可以告诉你们北海发生的事。他、我和基尔的几个人,还有国家石油公司的另外几个人……不过,在他主动开口之前,你最好别去问他。他住在特隆赫姆,那儿已经被摧毁得没剩多少了。他失去了他的房子。”
这就是恐怖的现实。证明电视上的画面是真实的。安纳瓦克默默喝着他的水。
“好吧。”福特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走吧,听听他们说什么。”
黎选了一个中等大小的会议室,对于出席会议的情报机构人员、国家代表和科学家们来说几乎太小了点。她对这种场面很有经验,当人们紧紧靠坐在一起,要么发生争执,要么就会形成一股强烈的团体感。
绝对不让他们有机会产生距离。座位也经过安排。在场的人不分国籍或专业领域全混在一起。每个座位都有一张专用的小桌,备有记事本和笔记本电脑。简报内容会投影在一个三乘五米的屏幕上,连接一个通过简报软件遥控的喇叭。在豪华的传统样式家具间,大量的高科技显得陌生,催人清醒。
皮克出现。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皱西装的圆滚滚男子。他的上衣腋下有黑斑。稀疏的头发一缕缕盖在宽大的头颅上。他向黎伸出右手,五根手指短短的,像是五根充满气的小气球。“你好,苏丝黄②。”
黎向范德比特伸出手来,克制自己想要马上在裤子上擦手的冲动。
“杰克,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范德比特咧嘴笑道,“好好表演一番,孩子。如果没有人鼓掌,你就跳一段脱衣舞。我肯定会为你鼓掌。”他摸摸汗淋淋的鼻子,眨着眼睛竖起大拇指,在皮克身旁坐下。黎冷笑望着他。范德比特是中情局副局长。一个好人,当局少不了他。必要时她会慢慢除掉他,不管他曾经多么出色。
房间里渐渐坐满了人。与会者大都互不相识,大家默默就座。她走到讲台前,微微一笑。
“大家请放松。我知道,你们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她接着说道,“这次会议得以成功,我要特别感谢聚集在这里的科学家们。由于你们的合作,我深信,我们可以在希望的光芒中看待那些刚过去不久的事件。是你们给了我们勇气。”黎不带任何激情,友善而平静,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
“很多人会问,为什么不在五角大厦、白宫或在加拿大政府大楼召开这次会议?我们想为大家提供一个舒适的环境。除了惠斯勒堡的环境优美之外,更重要的是,它位于山区。山区是安全的,沿海地区不安全。目前可以召开这类会议的加拿大或美国的滨海城市,没有一座是安全的。
“另一个原因是,这里离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海岸很近。我们面临的是行为异常、突变、大陆边坡的水合物改变……简单说,所有问题都在那里同时出现了。我们从这里出发,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搭直升机到大海,可以动用顶尖的研究机构,特别是纳奈莫的实验室。我们在惠斯勒堡里建了基地,用来观察鲸鱼的行为。我们决定,将这个基地扩建成全世界的危机处理中心。各位,最好的危机管理人员就是你们。”
她停顿了一会儿。“第三个原因是,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酒店隔绝了新闻媒体。当然,一家知名酒店突然关门,到处有直升机盘旋,不可能不被发觉。如果有人问,我们就说是军事演习。记者可以写得天花乱坠,却不会有任何根据。”她要房间里的人培养出一种精英意识,以便让他们对外保密。
“不可以、也不建议将一切公开给社会大众。恐慌将是末日的开始。我们处于一场必须先理解它才有可能打赢的战争之中。因此,我们必须对自己和全体人类负责,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你们不可以跟任何人谈论你们在这个指挥部里的工作,包括最亲密的家人。
“会后每个人都要签署保证书。在说明会开始之前,欢迎你们提出心中的顾虑,因为每个人都有权拒绝签署这份保证书。这不会给谁带来坏处,但他应该离开这个房间,我们会立刻让人送他回家。”
她跟自己打赌,谁也不会站起来走人。但绝对会有人提出问题。她等着。
有人举起手来。米克·鲁宾,来自曼彻斯特,是个生物学家,专长是软体动物。
“这是不是表示,我们不可以离开这里?”
“惠斯勒堡酒店不是监狱。”黎说道,“你们随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不可以谈论工作。”
“那么,如果……”鲁宾吞吞吐吐道。
“如果你还是说了呢?”黎做出一副忧郁的表情,“我理解你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那样的话,我们会否认你的言论,好保证你不能再次破坏保证书里的规定。”
“这……呃……你有权这么做吗?我是说,你……”
“有人授权我吗?大家都知道,三天前德国提出欧盟进行联合调查,北大西洋公约的备战条款也启用了,挪威、英国、比利时、荷兰和丹麦,都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加拿大和美国也进行了合作。随着世界形势的发展,不排除由美国主导的可能性。面对这种特别的形势——是的,我们有授权。”
鲁宾抿了抿下唇,点点头。再也没有其他问题了。
“好。”黎说道,“那我们就开始吧!皮克少将,请。”
皮克按了遥控器,一张卫星图出现在大屏幕上,展示的是从高空拍摄到被村镇包围的海岸。
“也许它是从别的地方开始的,”他说道,“也许它更早就开始了。但今天我们要谈的是它在这里,秘鲁,万查科。”他用光笔指着海里不同的位置。“这地方在几天中损失 22 名渔夫,而且是在非常晴朗的天气。快艇、游艇和帆船都相继失踪,有些地点还发现了残骸。”
皮克放映一张新的照片。
“我们一直在对大海进行观测。”他接着说道,“海里有许多漂浮监测器和机器人,通过无线电发送有关洋流、含盐量、温度、二氧化碳含量……和各种没完没了的资料。海底测量站记录了海床与海水间的物质交换。我们在太空中有数百座军用和民用卫星。这样看来,查出船的失踪事件好像不成问题,但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我们的太空侦察员跟所有长眼睛的东西一样,都有盲点。”
图像展示的是地球表面的一部分。上方悬挂着大小和飞行高度各不相同的卫星,就像巨型昆虫。
皮克说道,“共有 3500 颗人造天体,还不包括麦哲伦号探测卫星和哈勃望远镜。在那上面盘旋的大都是废铁。运转正常的约有 600 颗,你们通过其中一些来存取讯息。另外也通过军事卫星。”
光笔移到一个有太阳能板的桶形物上。“美国的 KH-12 匙孔光学卫星,白天可提供精密至五厘米的高分辨率,只差无法辨认人脸。夜间拍摄另装有红外线和多光谱系统,可惜有云时根本没用。”皮克指着另一颗卫星。“因此,许多侦察卫星用雷达来工作,尤其是微波。乌云不会妨碍雷达。这些卫星扫描行星表面,仿真出三维空间。可惜的是,雷达图像需要解释。雷达不懂颜色,看不穿玻璃,它的世界里只有形状。”
“为什么不将这些技术结合起来呢?”波尔曼问道。
“做了,但很麻烦。事实上,这是整个卫星监视的主要问题。为了至少能覆盖整个国家或整个特定海域的一天,需要很多个能够扫描大面积的系统合作。一旦你需要的是一个狭窄地区的详细图像,就得在准确的时间拍照。卫星位于轨道上。大多数需要九十分钟左右才能重新回到同一位置的上方。”
一位芬兰外交官发言道,“不能将一些卫星固定在危急地区的上空吗?”
“太高了。静止卫星仅在 35888 公里的精确高度才能稳定。它们从那里识别的最小距离为八公里。哪怕黑尔戈兰岛沉入大海,也看不见。”皮克停顿一下,说:“但是,如果知道目标,就可以安排。”
他们看到一个从较低高度拍摄的水面。阳光斜照着海浪,将大海映射得如同流动的玻璃,上面有小船和细微的狭长形。仔细一看,原来是些芦苇编织的船只,上面各蹲着一个人。
“KH-12 的变焦镜头。”皮克说道,“万查科沿岸的大陆架地区。这一天有多名渔夫失踪。因为在早晨,反光有限,因此我们才能拍下这张图。”
下一张图,一个银色块面分布在极广大的面积。图上孤单地漂泊着两艘芦苇船。
“是鱼,一大群。它们游在水面下三米左右,因此我们还看得到。问题是,海水几乎不传输电磁波,幸好如果水质够清澈的话,我们的光学设备至少能望进水里一小截。我们还能用红外线在 30 米的深度拍到一条鲸鱼的热量图。因此军方才会如此钟爱红外线,因为它能让人看到下潜的潜水艇。”
“金鲭鱼吗?”一名黑发的年轻女子问道,名牌说明她是来自冰岛的雷克雅未克环保部生态学家。
“可能是。也可能是南美沙丁鱼。”
“一定有数百万条。太惊人了。我以为在南美的海域,这类鱼群早就被过度捕捞殆尽了。”
“没错。”皮克说道,“但我们主要是在游泳者、潜水者或小渔船失踪处发现这些鱼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这是集体异常行为。比如说,三个月前有鲱鱼群在挪威沿海将一艘 19 米长的拖网船弄沉。”
“这消息我听说过。”那位女生态学家说道,“是史坦因霍姆号,对吗?”
皮克点点头。“那些动物钻进网里,从拖网船下方游过,当船员们正想将他们的收获拉上甲板时,船被倾覆了。船员们试图砍断网绳,但无济于事。船在十分钟内就全部沉没了。”
“过没多久,冰岛沿岸也发生一桩类似案例。”女生态学家沉思着说道,“两名船员因此溺毙。”
“是。全是奇怪的个案。而且如果把全世界的个案加在一起,最近几星期内被鱼群弄沉的船只要比以往都多。有人说是巧合,只是鱼群为求生而奋斗。也有人发现过程几乎相同,仿佛鱼群是有计划性的行动。我们不排除这种可能:这些动物听任被捕,是因为它们想弄翻船只。”
“这是无稽之谈。”一位俄罗斯代表表示不相信,“鱼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心机了?”
“自从它们弄沉拖网船之后。”皮克简洁地回答道,“它们在大西洋里这么做。到了太平洋,好像还学会了如何从旁边绕过拖网。鱼群好像突然理解了一张拖网或围网代表什么,以及,要如何使用它。可是,就算它们的行为能力突然增强好了,这些动物还得先学会目测才行。”
“没有哪种鱼或哪个鱼群能看到网上有个 110 米高、140 米宽的洞。”
“但它们似乎真的认识这些网。反正渔业船队抱怨损失惨重。整个食品业都大受影响。”皮克轻喘一声,“船只和人员失踪的第二个原因是众所周知的。可是 KH-12 记录这个过程需要一点时间。”
安纳瓦克盯着屏幕。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经看过这些图片,甚至也提供了信息,但每次看都还会感到一阵窒息。他想到苏珊·斯特林格。
照片是连拍的,像在放映电影。海面上漂着一艘 12 米长的帆船。风平浪静。船尾坐着两个人,有个女人躺在前甲板上晒太阳。一个硕大阴影紧贴着船浮游。那是一只成年座头鲸,另两只跟在后面。
“注意这里。”皮克说道。鲸鱼游过了船。左舷出现深蓝色的东西,慢慢靠近水面。那是另一尾垂直上冲的鲸鱼。它从水里钻出,张开尾鳍。船上的人掉头一看愣住了。那巨大的身躯一翻转,横打在帆船上,将船击碎成两截。碎块在旋转。人们像木偶似地飞向空中。桅杆折断了,两条鲸鱼跃上残骸。田园风光顿成混乱的地狱。船只下沉。碎片孤零零地漂浮在白色浪花扩散的水圈里。再也见不到那些人了。
“在场有极少数人直接经历过这种袭击。”皮克说道,“因此才有这些图片。现在动物的袭击不再局限于加拿大和美国,而是出现在全球小型船只的航路上。”
安纳瓦克闭上眼睛。当 DHC-2 水上飞机与鲸鱼相撞时,从空中看下去会是怎样的情形?这部分也会有幽灵般的编年史吗?他没能鼓起勇气询问。一只无动于衷的玻璃眼睛目睹了一切,这让他无法忍受。
像是响应他的想法似的,皮克接着说:“这种数据可能会让人觉得很讽刺。我们并不是偷窥癖者。凡是力所能及之处,我们都尽力提供立即的帮助。”他抬起目光,眼里没有表情,“只可惜,基本上都太迟了。”
皮克继续说:“如果我们把袭击的传播想象成一种传染病,那么,这种传染病源就始于温哥华岛沿海。最早的确凿案件发生在托菲诺附近。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几乎可以看到它们的战略:灰鲸、座头鲸、长须鲸、抹香鲸和其他大型鲸鱼负责袭击船只,然后,更小更快的虎鲸负责消灭漂浮在水中的人。”
那位挪威教授举起手来。“是什么让你认为那是一种传染病呢?”
“我们没有说,那是一种传染病,约翰逊博士。”皮克回答道,“而是它传播的方式就像传染病。在几个小时内从托菲诺向南传播到下加利福尼亚,向北直到阿拉斯加。”
约翰逊摇摇头。“我想说的是,这种表面现象会误导我们做出错误的结论。”
“约翰逊博士。”皮克耐心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多花点时间听我接下来的说明……”
约翰逊不为所动地接着说,“有没有可能,我们要对付的是一桩同时发生的事情,只是它们彼此间衔接得不是太流畅呢?”
皮克望着他。“是的。”他不甘心地说道,“这是有可能的。”
黎就知道,约翰逊有他自己的理论。而皮克,他不喜欢平民打断军官的话,肯定会因此而生气。
她感到开心。她跷起二郎腿,身体靠回椅背,感觉到来自范德比特一道询问的目光。这位中情局副局长似乎认为她事先跟约翰逊说过什么。她回望他一眼,摇摇头,继续听皮克的说明。
“我们知道,”皮克正讲道,“那些攻击性鲸鱼主要是非居留者。居留者可以说是某个地区的固定班底。相反的,过境者洄游很长的距离,就像灰鲸和座头鲸一样,或像虎鲸一样在深海漂游。因此,我们有所保留地形成一种理论:深海里能找到动物行为变化的起因,在公海里。”
接着出现一张世界地图。它注明每一处发现过鲸鱼袭击的地方。一条红线从阿拉斯加延伸到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其他地区则分布在非洲大陆两侧和澳洲沿岸。然后那张地图消失,换成另一张。这里的海岸地区下面也描绘了彩色的线。
“整体说来,行为有目的地针对人类而来的海洋物种,数量正在大幅增加。澳洲沿海的鲨鱼袭击增加,南非沿海也是。再没有人敢去游泳或捕鱼。能够拦住那些动物的拦鲨网被摧毁,谁也无法可靠地讲出到底是什么破坏了那些网。我们的光学侦测系统对解释谜团也没有多大帮助,而第三世界国家技术落后,更无法满足我们对深潜机器人的需求。”
“你不相信是偶然的累积吗?”一名德国外交官问道。
皮克摇摇头。“长官,你在海军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正确评估鲨鱼的危险。这些动物虽然危险,但不完全具有攻击性。我们不太合它们的胃口。大多数鲨鱼很快又会将一只手臂或一条腿吐出来。”
“多么令人感到安慰啊。”约翰逊嘀咕道。
“但是,各种动物似乎改变了它们对人肉美味的看法。仅几星期内,鲨鱼袭击的案例就增加十倍。成千上万本是深海居民的蓝鲨出现在大陆架。鲭鲨、白鲨和双髻鲨像狼一样成群出现,造成巨大损失。”
“损失?”一位带着浓重口音的法国议员问道,“什么意思?死亡事件吗?”
皮克似乎在想:不然还能是什么,你这白痴!“对,死亡事件。”他说道,“它们攻击船只。通过撞击和啃咬弄沉小船。鲨鱼也会攻击救生艇。如果几只鲨鱼一起发动袭击,船与人都没有存活的希望。”
他指着一张漂亮的小章鱼照片,它的表面罩上了发光的蓝环。
“另外,Hapalochlaene Maculosa,蓝斑章鱼,体长 20 厘米,生长于澳洲、新几内亚和所罗门群岛。世界上最毒的动物之一。攻击时会将含有剧毒的酶射进伤口。你几乎感觉不到,但两个小时后就会全身僵硬而死。”接着是一组生物照片。“石鱼、龙、龙首、红虫、锥形蜗牛——海洋里的有毒动物难以计数。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剧毒仅用于自卫。但这些剧毒动物明显增加,统计数字超越了我们所知的上限,原因很简单,就是以前多半隐蔽和躲藏的物种,现在开始群起攻击我们。”
罗什向约翰逊侧身低语:“问题是,改变鲨鱼的那种物质,有没有可能也会改变一只甲壳纲动物呢?”
“这点毋庸置疑。”约翰逊回复他。
皮克继续谈到入侵近海的水母群,它们在南美洲、澳洲和印度尼西亚已达到堪称危害的程度。“为方便说明,我们将事件分为三类:异常行为,突变,环境灾害。三种是互为因果的。到刚刚为止谈的都是异常行为,而水母主要是发生突变。箱形水母一直都能导航,但最近成了导航专家。感觉就像是一支巡逻舰队,要将所有人类从海域拔除似的。潜水旅游业因此瘫痪,受害最严重的则是渔民。”
接着,画面出现一艘水产加工船,就是在甲板上当场将渔获加工成罐头的船只。
“这是安塔尼亚号。十四天前,船上人员将满满一网箱形水母拖上甲板。他们打开网子,结果等于是把数吨的纯毒素倒在甲板上了。数米长、细如发丝的触须在甲板上四散,几名船员几乎当场死亡。雨水将水母冲往船舱各处。没有人知道毒素到底是如何掺进饮用水里的,总之安塔尼亚号最后成了一艘幽灵船。从此,拖网渔船备有专用防护装,但问题并没有根除。现在,许多船队捕到的不再是鱼,而是毒物。”
他们不再捕鱼,因为再也没有鱼了,约翰逊心想。
他想到那些虫子。一瞬间,这些突变的生物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类将大海捕捞一空,现在,这些潜在的危险分子学会避开死亡陷阱,当身怀剧毒的军队在鱼网里执行它们的任务时,同时毒杀了渔业。
海洋在屠杀人类。
而你杀死了蒂娜·伦德,约翰逊悲恸地想。是你鼓励她不要放弃卡雷·斯韦德鲁普的。她听从了你的话,否则她也不会开车去斯韦格松诺兹。
是他的错吗?他怎么可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伦德留在斯塔万格,她可能也已经死了。如果他建议她搭乘下一班飞机,飞往夏威夷或佛罗伦萨呢?他现在会坐在这里,自以为救了蒂娜·伦德吗?
在场每一个人,都在跟自己心中的魔鬼战斗。波尔曼为他没有提前警告这世界而折磨自己,当然,他应该提出警告。可是警告什么呢?警告他怀疑有可能发生灾难?在某日某时,灾难即将来袭?他们用尽全力想找出可靠的答案。但结局是,他们不够快,可是他们毕竟尝试过了。波尔曼有错吗?
那么国家石油公司又怎么说呢?斯考根死了。当海浪来袭,他留在码头。如今约翰逊以另一种眼光来看这位石油老板。斯考根曾经是个擅于操弄的人,标榜自己是这个邪恶产业里唯一的良心,但他采取正确措施了吗?斯通也成了灾难的牺牲品,而他真如斯考根所谴责的那样,是个自私自利的魔鬼吗?
虫子,水母,鲸,鲨鱼。
有计划的鱼群。联盟。战略。
约翰逊想起特隆赫姆那栋被毁的房子。失去房子并没有让他太难过。租赁的屋子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家。他真正的家在别处,在晴朗的夜空中,在傍着镜子般平滑的水面里,那儿包含着宇宙万物。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打造一切美丽与真实。自从和蒂娜一起度过那个周末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那间屋子。
皮克出示一张新图片。是一只龙虾。那动物看上去像是爆炸了。
“好莱坞会把它称作死亡使者。”皮克冷笑着说道,“然而在这起事故中,这说法一点都不夸张。在中欧,有一种传染病正在扩散,而病因便潜伏在这样一只动物的体内。感谢罗什博士,现在我们得以知道这位偷渡者的真相。最接近的分类,是一种叫作红潮毒藻的单细胞藻类,属于目前已知近 60 种有毒鞭毛虫中的一种。红潮毒藻是有毒藻类里最可怕的一种。
“多年前,美国东岸沿海曾经因它引发一场浩劫——红潮毒藻导致数亿只鱼的死亡。对渔民来说,这不只是经济上的灾难,也危害到他们的健康。他们的手脚布满血淋淋的脓疮,甚至还会丧失记忆,最后不得不放弃工作。研究红潮毒藻的科学家,身体健康也长期受到损害。”他停顿一下。
“1990 年,一位藻类研究人员霍华德·格拉斯哥,在北卡罗来纳大学里的实验室清洗鱼身,结果发生很古怪的事。他的大脑功能正常,但肢体动作却像是慢操作表演一般,四肢不听使唤。他的发病证明了红潮毒藻毒素也能入侵空气,因此格拉斯哥将这些生物运去一个安全的实验室里。不幸的是,建筑工人竟然将实验室的一道通风管接反了。他呼吸了整整六个月的有毒空气而不自知。他的头愈来愈痛,后来丧失了平衡功能,肝和肾也开始腐烂。出门找不到回家的路,忘记电话号码,甚至自己的名字。后来去检查,才发现他的神经系统连续数月遭到化学物质的攻击。其他接触过红潮毒藻的研究人员,后来都罹患了肺炎和慢性支气管炎。所有人正逐渐丧失记忆力。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生物使他们丧失了记忆。”
皮克出示一组电子显微影像,上面显示着各种生物。有些看起来像有着星状赘生物的变形虫,另一些则像有鳞片或带刺的球,又有一些像汉堡,两片之间有螺旋形的触须在扭动。
“这些都是红潮毒藻。”皮克说道,“它可以长到十倍大,包在囊肿里,从中破茧而出,由一种无害的单细胞生物变成含有剧毒的孢子。它们能在数分钟之内改变外形,有多达 24 种形状,每种都有不同特性。我们已经成功地将毒物隔离,罗什博士正在全力破解。但是那种进入下水道的生物似乎根本不是红潮毒藻,而是更危险的变种。罗什博士给它取名为 Pfiesteria homicida——杀人藻③。”
皮克总结要点:这种新生物似乎计划要加快它的繁殖周期。一旦流入水中,你就永远无法摆脱它的影响。它会渗进土壤,分泌无法被滤出的毒物。受害者成了喂养杀人藻的食物,受到感染后,伤口化脓无法愈合,溃烂发炎布满全身。而藻类会释放出更多毒物。当局尝试全面清洗下水道和水管,但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阻止它们重新繁衍,继续分泌毒物。
红潮毒藻会损害神经系统,但这种新品种更具杀伤力,数小时就能使人瘫痪、昏迷,进而死亡。罗什希望能解码抗体的基因,但时间不断在消逝。这种疾病的传播似乎能逃避任何拦截。
“这种藻类大都藏在特洛伊木马里。”皮克说道,“在甲壳动物体内。在特洛伊龙虾体内,如果你们想这样称呼的话。更准确地说,是在某种像龙虾的东西体内。当它们被捕获时,这些东西显然还活着,只不过它们的肉变成某种胶状物。藻类大军就躲在那躯壳里。欧盟如今已经下令禁止捕捉和出口甲壳动物。现在病变和死亡事件仅限于法国、西班牙、比利时、荷兰和德国。我目前拿到的数据记载死亡人数是 14000 人。在美洲大陆,龙虾似乎还是龙虾,但我们也在考虑禁止出售甲壳动物。”
“可怕。”鲁宾低声道,“这些藻类是从哪儿来的?”
罗什转身面向他。“是人类创造了它们。”他说,“美国东岸的养猪场将大量粪便直接排入海里,藻类在营养富足的海水中迅速繁殖。它们靠磷酸盐和硝酸盐为食,随着动物粪便流过田野,进入河流。它们也喜欢工业废水。显然,大城市的下水道很适合这些怪物。我们没有发明它们,但允许它们变成怪物。”
罗什停顿一下,转而看着皮克,“最近几年来,波罗的海突然发生变化,海里的鱼类纷纷死亡,原因就在于丹麦养猪的饲料。粪水使得藻类爆炸式地繁殖。海水的含氧量因此降低,鱼类开始死亡。但这些有毒藻类真他妈厉害,似乎没有任何地方能免受其害。我们碰上了最致命的品种。”
“可是之前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呢?”鲁宾问道。
“之前?”罗什笑了,“噢,他们试过了,我的朋友。但科学家不但得不到继续研究的掌声,取而代之的是嘲笑,甚至遭受生命威胁。顾虑到那些刚好是养猪业者的政界代表,北卡罗来纳的环境部门故意隐瞒藻类事件,直到几年前才揭发出来。当然,我们问的问题永远是,到底是哪个疯子送给我们被毒藻污染过的龙虾?但这丝毫改变不了我们是灾难帮凶的事实。某种程度上,我们一直都是。”
“这些蚌类有着斑马贻贝的所有典型特征。但它们具有一些普通斑马贻贝没有的本领,就是导航。”
被毒藻折腾过后,皮克公布了同样令人震惊的资料。一张世界地图上交织着一根根彩色线条。
“这是贸易船只航行的主要交通海路。”皮克解释那幅图,“决定走向的是运输货物的分布。一般情况下,原料总是被运往北方。澳洲出口铝土矿,科威特出口石油,南美洲出口铁矿。所有这些都经过长达 11000 海里的距离运往欧洲和日本,好让斯图加特、底特律、巴黎和东京能够生产汽车、电气设备和机器。这些商品又被装进货柜里运回澳洲、科威特或南美洲。
“世界贸易约有四分之一在亚太地区进行,相当于 5000 亿美元的货物,大西洋也差不多。航海交通的主要集散中心用黑线标示出来。美国东海岸的重点是纽约,欧洲北部是英吉利海峡、北海直到整个地中海。另外,地中海也是从北美东海岸穿过苏伊士运河前往东南亚的主要航道,也不能忘记日本群岛和波斯湾,然后是中国海,它是除了北海之外,地球上交通最密集的水域。
“要理解海洋上的世界贸易过程,就必须先理解这个网络。我们必须知道,当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艘货运轮船沉没时,对地球这一端而言意味着什么,哪些生产渠道会受阻、哪些人无法生活或失去性命、谁能从灾难中获利?航空交通结束了客轮的航行,但世界贸易仍然依赖海洋。没有什么可以取代水路。”
皮克停顿一下。
“每天有 2000 艘船只挤过马六甲海峡及其邻近海峡,每年穿过苏伊士运河的大小船只将近 20000 艘,但这只相当于世界贸易的 15%。每天有 300 艘船穿梭于英吉利海峡,通往世界上航运最繁忙的海洋,进入北海。地球上每年有数万艘货轮、加油船和渡船在来往,更别提捕鱼船队、快艇和帆船了。数百万艘船挤满了公海、近海、运河和海峡。所以,如果偶然有艘超大型加油船或货轮沉没,就联想成一场严重的航海危机,显得有点夸张。没有人会轻易被吓到,然后便不再把锈迹斑斑的船注满油,发船启航。
“你知道,全世界有 7000 艘油船的状况都很差。其中一半以上已经服役二十多年,许多大型油船完全可以用废铁来形容。但有些事情被默许。人们心里打着算盘:一切都会顺利的,对吧?人们衡量着可能性,一切成了一场赌博。一艘 300 米长的油船如果掉进一个浪谷里,船身会变形超过一米,损害所有的内部结构。但油船依旧按照计划航行,一切都像没事似的。”
皮克淡然一笑,“如果造成不幸的,是无法解释的因素,可就无法计算了。风险无法评估,就形成一种特殊的鲨鱼心理学。我们永远不知道鲨鱼刚好在哪里?它接下来会吃谁?只消一条鲨鱼就足以阻止数千名游客下水。从统计学来看,一只食人鲨不可能对旅游业造成冲击,但事实上结果可能是毁灭性的。
“现在请你们想象一下,贸易航行在几个星期之内发生的事故比以前多四倍,而且是不明原因造成的。无法解释的惊人现象造成船只沉没,甚至那些性能良好的船只也难逃劫数。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人们不再谈论生锈、暴风雨的损失或导航误差,街谈巷语讨论的是:别出海。”
此时屏幕上展示的是蚌类动物。
皮克指着从蚌壳中伸出的纤维状赘生物。“这是足丝,贝类的某种足部。当斑马贻贝在水中移动的时候,会用足丝吸附于物体表面。准确地说,足丝由具黏性的蛋白质所组成。但是现在照片中,这些新的蚌类竟然能将足丝进化成螺旋桨。这种移动的推进方式其实跟之前提到的藻类有相似性。大家知道,生物的进化需要花上数千、数百万年。这些蚌类要不是过去隐藏得太好,就是一夜之间获得了新能力。在许多方面,它们依然还是斑马贻贝,只不过它们似乎确切知道自己的目标。比如说,巴丽尔皇后号船身上虽然没有,但螺旋桨上却满布着蚌贝。”
皮克报告了海难造成的损失,以及鲸鱼对拖轮的攻击。虽然巴丽尔皇后号幸免于难,事实却证明,蚌类动物和鲸鱼的合作战略是多么有效,就像灰鲸、座头鲸和虎鲸之间的合作一样。
“这简直太荒谬了。”联邦国防军的一位上校在背后说道。
“绝不荒谬。”安纳瓦克向他转过身去,“它们是有计划的。”
“荒唐!你该不是想告诉我,鲸鱼跟蚌类是商量好的?”
“不是。但它们明显结合了各自的势力。如果你经历过这种袭击的话,你就不会这么想。我们认为,它们对巴丽尔皇后号的攻击只是一次测试。”
皮克按下遥控,画面出现一艘横倒的巨船。暴风带着高浪扑上船体。倾盆的大雨模糊了视线。
“商数号,日本最大的汽车运输船之一。”皮克说道,“最后一批运的货物是卡车。这艘船在洛杉矶沿海陷入一群蚌类的包围。跟巴丽尔皇后号一样,它们紧紧吸附在舵上,但这回是在深海里。商数号受到巨浪袭击,开始全速行驶。接下来的事只能靠推测。在怒涛的威力下,有些卡车滑了出来,掉进舱底水箱里,其中一辆击穿船舷。这张照片摄于船桨卡住后十五分钟。又过了一刻钟,商数号撕裂开来,沉没了。”
他停顿一下,“此后类似的事故清单一天天增加。拖轮受到攻击,对船舰发出求救,但救援行动几乎都失败了。安纳瓦克博士说对了,这些疯狂的事情是一种计划。因为,近来我们又发现另一种变体。”
皮克播放一张布满数公里乌云的卫星图。乌云向陆地涌来,从离岸很远的海上,渐渐凝聚为一柱灰红的烟雾,好像一座火山在大海里爆发。“云下藏着阿波罗号的残骸。这艘天然气运输船属于超巴拿马级④,是同型船中最大也最高级的船型,经常维修保养,状态极佳。它在东京外海 50 海里处,机舱突然起火,火势蔓延到四个油箱,引起一连串的爆炸。希腊船行想知道具体情况,派了一个机器人下去确认。”
一道闪光映过屏幕。接着,灰蒙蒙的背景突然出现暴风雪。
“一般油轮爆炸之后,不会剩下多少残骸。这艘船在水面下断成四截。本州岛岛外海水深 9000 米,残骸漂散在好几平方公里的海面上。最后机器人找到船尾的部分。”雪花中出现一样模糊的物体。一只桨板,扭曲的船尾,还有部分船体。机器人从上面游进去,沿着钢壳下潜。唯一的一条鱼游过画面。
“底部有着大量有机物:浮游生物、微生物腐质,你叫得出名字的都在那里。”皮克解释那些照片,“我们不用看完全部的照片,但这一张你们会感兴趣的。”镜头一下子移近船体。船壳上厚厚地覆盖着什么。在探照光下,它们发着亮光,像融化的蜡油一样闪熠着。
鲁宾表情激动地俯身向前。“那里怎么有这东西?”他叫道。
“你认为那是什么呢?”皮克问道。
“水母。”鲁宾眯起眼睛,“小水母。那里一定有好几吨。但它们为什么会钉在船壳上?”
“那斑马贻贝又为什么学会导航呢?”皮克回敬道,“海底门躺在淤泥下,显然是彻底被堵塞了。”
一位外交官犹豫地举起手来。“到底,呃……那是什么……?”
“海底门吗?”什么都得解释,“是水底输送系统里一个矩形凹槽,外头有孔盖保护,以防冰块和植物跑进去。里头连接着输送管。在船舱内部,输送管线会将吸入的海水转化成淡水,分送到所有需要的地方,例如消防水箱,但主要还是送进机器所在的冷却水循环系统里。这些动物是何时黏附在船体上的?很难说,也许是在船下沉之后。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以下的场景:水母群漂向油轮,挤得紧密而扎实,就像个密封的东西似的。几秒钟后,这些动物就堵住海底门,再也没有水输进去。同时,这种有机的糊状物穿过盖板的孔挤进去。愈来愈多的动物跟进来。管子里剩余的水被送进机器后便全干了,阿波罗号的冷却水供水系统顿时中断。主机愈转愈烫,机油灼热,气缸里的温度不断上升,一支排气阀掉了下来。着火的燃油冲射而出,引发连锁反应。然而消防系统失灵,因为它们同样也抽不到水。”
“因为水母堵塞海底门,于是一艘高科技的油船爆炸了?”罗什问道。
皮克想,这问题多可笑啊。一群高水平的科学家们坐在一起,面对起不了作用的科技,表现得像失望的孩子似的。“油轮和货轮一半由高科技组成,另一半则是史前技术。船用柴油机和舵机可能是复杂但技术高度发达的结构,它们主要用于转动螺旋桨,将一块钢板移来挪去。人们使用 GPS 导航,但冷却水确实是通过一个孔抽进去的。有何不可呢?因为它行驶在水里呀,就这么简单。
“有时候,当水草或其他什么东西不巧被卷进去时,会有一只海底门合上,但清理掉就好了。一个堵住就用另一个。大自然从未对海底门发起任何公开的攻击,那我们何必要去改进这个系统呢?”他停顿片刻,“罗什博士,如果微小的昆虫明天决定针对你的鼻孔发起攻击,你那神奇的、高度复杂的身体就有致命的危险。你曾经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吗?我们遭遇的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曾想过它会发生吗?”
接下来谈的,是虫子和甲烷水合物。当皮克讲话时,约翰逊零零散散地在笔记本电脑里记下他的思路:“神经元系统的影响,通过……”通过什么呢?他必须为此找个字眼。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指挥部会入侵他的计算机吗?黎和她的手下可能正在监视他,一想到这念头就让他不舒服。他有他的理论,他要在一个由他决定的时间点把他的理论告诉指挥部。
他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突然打出了几个字,纯粹是个巧合。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 Yrr。约翰逊正想删除,又停了下来。为什么不用呢?任何一个字都可以。但它甚至比一个真正的单字更好,因为没有人能破解。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自己在写什么。反正没有现成的概念,就只能取个抽象字眼。
Yrr。Yrr 好听。暂时就用它吧。
韦弗一边听,一边咬碎了她的第三支铅笔。皮克望向众人,房间里一片死寂。
“人类史上有许多洪水、海啸和火山爆发,但没有一次灾情比得上这次北欧的海啸。北欧沿海全都是高度发达的工业国,共有两亿四千万人居住,且大多数住在海边。那里的地形突生大变。整体影响目前还不清楚,但对于经济的影响是毁灭性的!鹿特丹几天前还是史上最大的水上贸易城,北海是远古能源最重要的仓库之一。这里每天有 45 万桶石油被开采出来。欧洲的石油资源有一半在挪威沿海,另一部分在英国沿海,另外,还占有天然气储量的绝大部分。这一庞大的工业在几秒钟之内就被摧毁了。保守估计,死亡人数在 200 到 300 万,伤者和失去家园的人数远远高于这个数字。”
皮克像报道一则天气预报似的宣读那些数字,神情冷漠,丝毫不带感情。
“但我们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什么引发了崩移。毫无疑问,这些虫子是目前最值得注意的突变之一。没有任何自然过程能够解释,为什么数十亿只虫子会和细菌联盟组成部队,横扫大陆边坡。尽管如此,我们在基尔的朋友们和约翰逊博士都认为,这块拼图还缺一小片。虽然由于虫子的侵袭,水合物变得很不稳定,但绝对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大规模的灾难。一定另有原因在作怪,海浪只是问题的表象。”
韦弗直起身。她感觉颈背上的毛发竖起。虽然此刻出现在屏幕上的卫星图是从很高的地方拍摄的,对比不明显且轮廓不甚清晰,但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艘船。
“这些照片证明了我所言。”皮克说道,“我们通过卫星监视这艘船……”
他说什么?她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他们监视了鲍尔?
“一艘叫作朱诺号的科学考察船。”皮克接着说道,“这些照片是夜里拍摄的,出自一颗名叫 EORSAT 的军方侦察卫星。幸运的是,我们的能见度极好,湖面很平静,但这对于该地区来说很不正常。朱诺号当时停泊在斯匹茨卑尔根群岛外。”
船上的灯光苍白地扫过黑色的水面。突然,海面溅起亮斑,它们扩散开来,仿佛大海沸腾了起来。
朱诺号向左倾倒,翻动。然后像块石头一样下沉。
韦弗呆住了。没有人告诉她要做好心理准备。她终于知道鲍尔上哪儿去了。朱诺号葬身格陵兰海的海底。她想起他令人困惑的记录,他的担心和害怕。她在痛苦中明白了一切。
“这是第一次,”皮克说道,“我们能够清楚地观察这现象。当然,我们对这地区发生甲烷海喷的现象其实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不过……”
韦弗举起手。“朱诺号沉没时,你们有采取什么措施吗?”
“没有。”皮克定定地看着她。他的脸像雕像似的,毫无表情。
“你们让一颗卫星监视着这个地区和这艘船,却什么行动都没有?”
皮克缓缓摇头。“我们监视许多船只以累积资料。不可能立刻赶到每个地方……”
韦弗打断他,“但想必你早知道会发生海喷了吧?这简直就是发生在自家门口的百慕大三角洲。你们知道过去是海喷造成船只失踪,也知道北海甲烷的释放在加剧,难道没有意识到挪威大陆架会坍塌吗?”
皮克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本来是不是能做点什么!”
皮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韦弗。室内安静得让人难受。“我们对局势判断错误。”他最后说道。
黎很熟悉这种状况。除了承认空中侦察的失败,皮克别无选择。该是支援皮克的时候了。“我们根本无法采取什么措施。”她站起来,平静地说道,“我想请你先听少将的报告,而不是直接作判断。或许我可以提醒你,我们是从两个角度去挑选这屋子里的科学家:专业水平和经验。他们当中,有人直接卷进这些事件。波尔曼博士本来能阻止什么呢?约翰逊博士?国家石油公司?你又能阻止什么呢?韦弗小姐。从空中摄影机看到,并不代表我们就有无所不在的特勤小组能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前往营救,无论情况有多危急。难道我们愿意眼睁睁放着他们不管吗?”
女记者皱了皱眉头。
“我们不是来这里相互指责的。”黎不管韦弗反驳什么,加重语气说道,“无辜的人最先扔石头。这是我学会的。《圣经》里是这么写的。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阻止更多的灾难发生。如果我们能够的话……”
“哈利路亚。”韦弗嘀咕道。
黎沉默片刻。“我了解你的心情,韦弗小姐。”然后她微笑,缓和一下气氛,“皮克少将,请继续。”
有那么一下子,皮克感到有些激动。军人不会以这种方式提出批评或怀疑。他并不反对批评或怀疑,但他痛恨这样被批评一番,却不能以一道简短的命令来重新校正关系。他突然对那位女记者产生起隐隐的敌意。他问自己,该如何才能应付这群科学家。
“你们刚才看到的,”他说道,“是较大量的甲烷外泄。虽然我对水手们的殉职深表难过,但气体外泄所带来的麻烦更大。由于滑塌的缘故,有数百万倍导致朱诺号沉没的东西进入了大气层。万一全世界所有的甲烷都以这种方式漏出的话,那就有好戏看了。结果相当于判处全人类死刑。大气层会翻覆!”
他沉默片刻。尽管皮克经验丰富,但他现在要宣布的事,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害怕。
“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他犹豫地说道,“大西洋和太平洋也都出现那些虫子了。尤其是南美、北美、加拿大西岸和日本沿海的大陆边坡,都发现了这种虫子。”
鸦雀无声。
“这是坏消息。”这时有人轻声咳嗽。听起来就像一次小小的爆炸。
“好消息是,其他地方的侵袭规模不像挪威沿海那么严重。这些生物只占据了个别地区。在这种密集度下,它们绝对没有能力造成严重的破坏。但我们必须了解它们会增强,不管是以哪种方式。很可能,挪威沿海在去年就发现少量的虫子,就在国家石油公司选来试验新型工厂的地带。”
“我们的政府不能证明此事。”最后一排的一位挪威外交人员说道。
“我知道。”皮克讥讽地说,“但跟这事有关的人似乎都死了。我们的消息来源仅限于约翰逊博士和基尔的研究小组。好吧,我们收到了数据。应该妥善利用,以便尽快采取什么措施来对付这些该死的虫。”
他突然住口。该死的虫——听起来不太妥当,太情绪化了。可以说他在最后关头失言了。
“它们的确该死!”一个男子站起来,像块岩石一样挺立,高大魁梧,披着一件橙色风衣。棒球帽下,粗粗的黑色鬈发卷绕向各个方向。一只超大的有色眼镜困难地架在过小的鼻子上,鼻尖上翘,顽强地与青蛙一样宽的嘴巴抗衡着。只要这张嘴巴一张开,庞大的下巴向下压去,你不禁会联想起木偶表演来。
巨人的名牌上写的是斯坦利·福斯特,火山学家。“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们。”福斯特说,听起来好像他是在主日崇拜时讲道似的,“但我们的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人口密集区周围的大陆边坡上。”
“是的,因为这符合挪威模式。先是少数动物,然后一夜之间变成一大群。”
“但我们不应该‘只’关注它。我觉得这态势很明显,魔鬼有不同的计划。”
皮克搔搔后脑勺。“你能说得更详细点吗,福斯特博士?”
那位火山学家深吸口气,胸腔绷紧起来。“不能。”他说道。
“我没听错你的话吧?”
“我倒希望如此。难不成我们应该制造恐慌吗?我得先搞清楚才行。但请你想想我说的话。”
他眼神坚决地看了看在座的众人,大下巴前挺着,重新坐回去。
好极了,皮克想道。笨蛋一个接一个来。
范德比特圆嘟嘟地滚向讲台。黎眯眼望着他的背影。她眼看着中情局的这位副局长将一副小得可笑的眼镜戴到鼻梁上,让她既感到有趣又厌恶。
“‘该死的虫子’十分符合我对它们的描述,萨洛。”范德比特快活地说道,“但我们要点一把火,让这些小混蛋的屁股着火。好,来谈谈我们所掌握的。目前为止,不多。我们的宝贝石油,全都完蛋了!至于国际航线运输遭到自然界的卑鄙诡计破坏,造成损失,正如皮克啰啰唆唆报告的那些。但人们知道什么?恐惧凌驾了一切。鲸鱼和鲨鱼的攻击,老实说只是小孩的恶作剧。是啊,一个体面的美国家庭不能再出海垂钓,的确是很可恨,但并不影响人类的生存。当然,在第三世界国家,一些靠着捕沙丁鱼来养活他十七个孩子和六个老婆的贫穷渔夫,现在只能待在沙滩上,因为他们害怕一出海就会被吃掉,这也很糟。但除了深表遗憾之外,我们也别无他法。”
范德比特狡猾的目光透过他的镜框观察着。“人类有其他的麻烦。各位,如果你想毁灭世界,只要针对最大的、最有钱的国家下手,让他们自顾不暇,就可以毁掉三分之二的世界。第三世界国家能够生存下来,全是因为他们仰赖富国的支持。仰赖着美国的恩威——你知道,所有那些小小的权力交换,全都是靠和毒品头子谈判,以及答应经济上援助而成的。不过,这种好日子已经结束了。当鲸鱼全面攻击船只时,我们也许会窃笑,因为我们经济的繁荣不是依赖独木舟和芦苇船。
“但是西方的生活标准并不具代表性。当你们在今晚餐会上随心所欲地大快朵颐时,请记住这点。对于第三世界来说,异常现象就等于完蛋!管它圣婴是男是女,圣婴现象就等于完蛋!对照近来大自然所带给我们的乐趣,这些过去既有的灾难算是对我们很好的了。嘿,或许圣婴可以喝杯啤酒就闪人。但这次别傻了,我们的新客人很难伺候。
“欧洲部分地区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这代表什么意思呢?是天黑后谁都不许上街,以免因此把脚弄湿吗?当然不是。紧急状态意味着,欧洲无法控制这场人类的浩劫。红十字会、灾难救援机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不再输送帐篷和食品了。文明的欧洲将死于饥饿和瘟疫!还有!噢,天啊!挪威会爆发霍乱!紧急状态代表着伤员无法获得医疗照顾,星期六晚上看着电视益智游戏的可爱欧洲观众,溃烂的伤口上爬满小白蛆,叮满了苍蝇,它们落在哪里就在哪里散播着病菌。
“你们觉得很难受吗?这根本不算什么。一场海啸会让你全身湿透了!但当它结束后会发生什么呢?各种东西开始爆发出来!消防救援不再继续。沿海地带先是泡水,接着又陷入一片烈焰当中。噢,还没结束呢!回退的潮水截断那些建在沿海的该死核电厂的冷却水供给。挪威会发生一桩核能事故,接着英国发生另一起。你们厌烦了吗?我还没有谈供电系统的全线崩溃呢。各位女士先生们,我很抱歉,但是请你们暂时别指望欧洲,更别想指望第三世界。欧洲整个报废了!”
范德比特掏出一块白手帕擦拭着额头。皮克快吐了。他痛恨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人喜欢范德比特,可能连他都不喜欢他自己。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冷嘲热讽者,一张臭嘴。而皮克最痛恨的是,范德比特所讲的一切几乎都有道理。他跟朱迪斯·黎少有的共通点,就是同样厌恶范德比特。
“好了,接着,”范德比特得意地说道,“欧洲的饮用水里充满了可笑的小藻类。怎么办?用化学武器吗?我们永远可以把水煮沸或在里头下毒,这么做或许可以杀死那些小畜生,但我们会跟着一起挂掉。用水严重短缺。人们再也不能在莲蓬头底下一站几小时,哼上两遍小夜曲,再也不会有了。有谁会知道,在这里的第一批龙虾何时会爆发,诸位,但上帝最喜爱的国家最好等着看吧!祂已经对我们失去耐心。”范德比特低声地咯咯笑起来,“或者,我们讲真主好了!诸位,真理就要出现了!你们等着瞧这轰动的谜底揭晓吧。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他在讲什么呀,皮克想道。范德比特疯了吗?这是唯一的可能。只有疯子才会说出这种话。
一张世界地图投映到屏幕上,线条串起各国和各大洲,从英国和法国横穿大西洋一直延伸到波士顿、长岛、纽约到新泽西一带。另一张网分布得很散,穿过太平洋,将美国西部和亚洲连在一起。粗线沿加勒比海群岛和哥伦比亚延伸,穿过地中海和苏伊士运河直到东京。
“深海光纤。”范德比特解释道,“信息高速公路,我们通过这个打电话聊天。没有光纤就没有因特网。挪威沿海的崩坍破坏了欧洲和美国之间的部分光纤网,至少有五条最重要的跨大西洋线缆无法再传输数据。前天,一条有着漂亮名字的 FLAG Atlantic-1 电缆也断了。它联结纽约和布列塔尼,每秒钟能够传输 160GB。抱歉,是曾经!注意到什么没有?有人在拿深海电缆当早餐,我们的信息桥梁中断了。电来自插座里?没那回事;这世界很小?才怪!我们给加尔各答的婶婶打电话,祝她一声生日快乐吧。忘了这回事吧!全世界的通信都瘫痪了,我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范德比特露出牙齿,肥胖的身体向前一倾,“这不是巧合,诸位。是人为操纵,好让我们一点一滴脱离文明。”他朝众人愉悦地点点头,双下巴又多出几层。“不谈我们失去的了,来谈谈我们拥有的吧。”
安纳瓦克从范德比特接下来的话里找到些许安慰。在他短暂地失去对世界的信心之后,这些话让他觉得自己正举着一块牌子大步走在前面,牌子上用不容忽视的大写字母写着:利昂,我们相信你。
“安纳瓦克博士发现了一种发光的生物。”范德比特说道,“扁的,没有固定形状。我们在巴丽尔皇后号的船底附着物里没能找到其他类似的生物,但我们的英雄没有放弃,自一小片动物组织里有所斩获。这种物质跟费尼克博士和奥利维拉博士在暴动鲸鱼头颅里所发现的一种不定型胶状物是一样的。
“我们联想到被污染的甲壳动物。红潮毒藻躲在里面,像坐着一辆出租车被运送,但这位出租车司机不是龙虾表兄,而是某种取代它的东西。壳里装满一遇新鲜空气就全部融化的东西。但罗什博士还是成功地将之分析出来。猜猜那是什么?是我们的老伙伴——胶状物。”
福特和奥利维拉将头凑近。奥利维拉以她低沉的声音说道:“没错,来自鲸鱼大脑的物质和船上的一样。但大脑里的那东西要轻得多,细胞密度似乎也小得多。”
“我已经听说过关于这种胶状物有不同的观点。”范德比特说道,“好了,诸位,这是你们的问题。我要说的是,我们将巴丽尔皇后号隔离在一个船坞里,以免让可能的偷渡客溜走。从那之后,我们经常在船坞的水中观察到一道道蓝色的闪光。每次闪光的时间都不是很长。当安纳瓦克博士在我们的禁区里度过他今年的潜水假期时,他也看到了。水样显示的是我们在任何一滴海水里都会见到的相同微生物。
“那么那闪光从何而来?由于缺少更合乎科学的精确术语,我们称它为蓝色云团。感谢约翰·福特,是他证明了这个,用一台名叫浦号机的水下机器人拍摄录下来。”范德比特出示露西鲸群的照片。
“这些闪电似乎既没有伤害也没有吓着鲸鱼。显然这种云团对它们的行为有所影响。云团的中心可能藏着什么东西,刺激着那些动物大脑里的物质。或许对它们进行注射,用一种长着发光、鞭子样触须的东西。现在我们进一步认为,这触须不仅注射胶状物,它们本身就是胶状物!如果是这样,我们这里所看到的东西,就是安纳瓦克博士在巴丽尔皇后号船体上发现的小东西的放大版。
“我们发现了一种陌生的生物,它能控制甲壳动物,让鲸鱼发狂,在那些让船只沉没的蚌类之间捣乱。你们看,诸位,我们已经走出一条路了!现在你们只需要查出它是什么?它为什么在那里?这种胶状物跟云团之间是什么关系?对了,还有,到底是哪个浑蛋在他的实验室里胡搞?这些也许能帮助你们。”
范德比特将照片重新播放一遍。这回图片下方出现一幅光谱图,可以看出强烈的频率变化。
“这台浦号机是个天才的小家伙。就在云团出现前不久,它的水下声呐系统就记录下一些东西。我们无法用这对可怜的、被塞住的人类耳朵听见任何声音。不过,如果你懂得一些把戏,便可以让超声波和超低频波被听见。对那些 SOSUS 的家伙而言是小事一桩。”
安纳瓦克侧耳倾听。他知道 SOSUS,还跟他们合作过几次。美国海洋与大气局从事一系列致力于捕捉和分析水下声学现象的项目。它们都归属在一个声学监测工程的大概念下进行。海洋与大气局用于水下监听措施的工具,可说是冷战时期的遗物。
SOSUS 是声音监测系统的缩写,一个敏感的水下声呐系统,是美国海军在 60 年代为跟踪苏联潜艇而安装在世界海洋里的。当冷战时期因为苏联瓦解而结束之后,自 1991 年起,海洋与大气局的民间科学研究人员也可以检阅这个系统里的数据。
感谢 SOSUS,科学家们因此发现,辽阔的深海底下其实一点也不安静。尤其是在低于 16 赫兹的频率范围,那里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喧哗。人类的耳朵要想能听到这些声响,必须以 16 倍的速度播放它们。一场水下震动突然变得像滚滚雷鸣,座头鲸的歌唱让人想到鸟儿的啁啾,而蓝鲸则以嗡嗡的间奏向远在数百公里外的同类发出讯息。每年的录音数据中,有将近 75% 是一种有节奏的、特别大的隆隆声—这声响发自石油公司用来探勘深海地质结构所使用的高压空气枪。
如今,海洋与大气局通过自己的系统对 SOSUS 进行补充。这个组织每年都在继续扩建水下声呐系统的网络,好让科学研究人员能听到更多。
“今天,我们仅靠声呐就能说出那是什么东西。”范德比特解释道,“那是一条小船吗?它行驶的速度快吗?它使用哪种驱动装置?它来自哪里,相距多远?水下声呐告诉我们一切。你们也许知道,水介质传播声音的效果非常好,速度极快,每小时可达 5500 公里。如果在夏威夷沿海有一只蓝鲸掉进水里,不到一小时后,一只位于加州的耳机里就会出现咕咚声。
“但 SOSUS 记录的不光是脉冲,也告诉我们它来自哪里。也就是说,海洋与大气局的声音档案馆里存放着成千上万的响声:咔嚓声,隆隆声,呼呼声,咕噜声,叽叽声和飒飒声,生物和地震的声响,环境的噪音,这一切我们都可以翻译,只有少数例外。而各位知道吗?海洋与大气局的默里·尚卡尔博士正在我们当中,他会乐意对接下来的情况进行分析的。”
一位个子矮小、显得害羞的男子从第一排站起来,他长着印度人的脸型,戴着金框眼镜。范德比特调出另一张光谱图,播放了人工加速的声音。房间里充满一种沉闷的、逐渐升高的嗡嗡声。
尚卡尔轻咳一声。“我们将这种声音叫作上移。”他轻声说道,“这是 1991 年录下的,出处似乎在南纬 54 度,西经 140 度。上移是 SOSUS 最早捕捉到、无法辨认的声音之一,它相当大声,整个大西洋都接收到了。我们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一种理论认为,那可能是由海水和液态熔岩在水下共振形成的,在新西兰和智利之间的海底山脉里的某个地方——杰克,请播放后面的例子。”
范德比特放出另两幅波谱图。
“茱莉亚,录于 1999 年。还有刮擦声。两年前由一组独立的水下声呐系统在近赤道的大西洋录下。该振幅在方圆五公里内很容易听到。茱莉亚让人想到动物的叫声,你们不觉得吗?声响的频率变化很快。它们分解成一个个的声调,像鲸鱼的歌唱。可是那不是鲸鱼,没有哪种鲸鱼能发出这种音量。相反的,刮擦声听起来好像一根唱针正滑向槽里,只是,那台唱片机可能有一座城市那么大。”
接下来的声音是一声拖长的、不断降低的叽叽声。
“录于 1997 年。”尚卡尔说道。“这是渐慢。我们估计,源自最南端的什么地方。不是船只和潜艇。渐慢可能是巨大冰原擦过南极岩石上方时产生的,但它也可能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海洋与大气局也研究生物声学的起因,就是与动物有关的声响。有些人乐于根据这些声响证明大王乌贼的存在,但以我的经验来说,这些动物根本无法发出声响来。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他害羞地笑了一下,“不过,今天我们可以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小兔子来。”
范德比特将浦号机录下的波谱图重放一遍。这回他让它可以被人类听见。
“听得出这是什么吗?是刮擦声。你们知道浦号机怎么说吗?声源就在蓝色云团里!由此我们可以……”
“谢谢你,默里,你可以得奥斯卡奖了。”范德比特喘着粗气,拿起手帕擦拭额头。“剩下的就是猜测。好,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女士先生们,让你们的脑袋动起来吧!”
后面展示的是来自黑暗深海的影像。探照灯下有东西闪着亮光。接着,有个外形平坦的生物翻涌进画面中,顷刻又退回去。
“这段影片是处理过的版本,是挪威马林帖克海科所不幸被冲进海里前拍摄的。看了他们的版本,清楚发现两件事:第一,它相当巨大,第二,它会发光,更准确地说,它在闪烁,而且一进入镜头就熄灭。它在靠近挪威的大陆边坡近七百米深的位置嬉戏。诸位,你们仔细想想,这会不会正是我们的胶状物朋友呢?请你们得出结论。我们对你们的期望,就是希望你们能拯救上帝创造出的人种。”
范德比特对着一排排的听众冷笑。“我不想隐瞒你们——我们马上就要面对世界末日。因此,我建议分头进行。由你们去设法阻止这种突变动物,看是找出什么驯服方法,或者喂它吃下什么穿肠烂肚的东西。而我们则去想办法找出捣鬼的大坏蛋。但无论你们做什么,别妄想登上头版新闻。欧洲和美国已经达成协议,会在适当时机放出假消息。小小的恐慌就像粪便上的糖衣,如果你们理解我所说的。任何动荡都不是我们乐见的。所以,当我们放你们出去玩的时候,请记住你们承诺黎阿姨的话。”
约翰逊清了清喉咙。“我想代表大家为这番极其有意思的报告向你致谢。”他和善地说道,“让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希望我们能告诉你们深海里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没错,博士!”
“你猜那是什么东西呢?”
范德比特微微一笑。“胶状物。和一种蓝色云团。”
“了解。”约翰逊也报以微笑,“你希望我们自己去倒数过新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范德比特。我想你已经得出一个推论。如果你要这里的人一起合作,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们,不是吗?”
范德比特揉揉鼻梁,跟黎交换了一个眼色。
“好吧。”他拖长声调说道,“过新年怎么可以不发年终奖呢?真是的!我们要问的:哪里会是灾难的热门地点?哪个地区状况较轻微?哪个地带幸免于难?嘿!怪了,未被破坏的是近东、苏联地区、印度、巴基斯坦、泰国,以及中国、韩国。北极和南极这两个冰柜也没有。很明显,主要受害者是西方。仅是毁掉挪威的海上工业,就给西方造成了长远的损失,使我们处于微妙的附属位置。”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约翰逊慢慢说道,“你在谈恐怖主义。”
“真聪明!你知道,恐怖主义有两种,两者都是以大屠杀为目的。第一种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政治和社会革命,尽管成千上万人会因此丧生。比如,伊斯兰教极端分子认为,异教徒有氧气能呼吸就不错了。
“第二种是念念不忘最后审判,四处散布有罪的人类在上帝美丽的星球上逗留太久了,是该将他们消灭的时候了。这种人可以支配的金钱、技术愈多,情况就愈危险,例如杀手藻类,这种东西也许能够人工养殖。既然我们可以训练狗来咬人,基因研究已经能够窜改 DNA,为什么不能用来修改行为呢?
“想想看,这么多突变全集中在短时间内发生。你们怎么看?如果你问我,我觉得其中有实验室的味道。一个外来生物,它为什么没有形状呢?也许,因为它根本不想要有形状?我们来想象一种原生质,一种有机结合物,一种黏糊糊的玩意儿,具有跟分子一样小的束状组织,占据了动物大脑或者龙虾。我告诉你们,这是一桩阴谋。想想看,北欧石油工业崩溃对中东国家意味着什么,就能找出他们的动机。”
约翰逊盯着他。“你疯了,范德比特。”
“你这么想?连接波斯湾和阿拉伯海的霍尔木兹海峡至今没有发生意外或海难。苏伊士运河里也没有。”
“但为什么要用瘟疫和海啸?为什么要消灭那些花大钱买阿拉伯石油的买主,这有什么意义呢?”
“噢,我同意,”范德比特回答道,“这的确很疯狂。我从没说过这么做有意义,只不过是合理的推论。你也知道,地中海至今幸免于难,波斯湾到直布罗陀海峡的航道也未遭到袭击。但请你注意发现虫子的地方,全都是想开采石油的南美洲和西方世界。”
“别忘了,美国东北海岸也出现虫子了。”约翰逊说道,“一场毁灭全欧洲的海啸,会把他们的石油贸易客户从市场上冲走。”
“约翰逊博士。”范德比特微笑道,“你是科学家,习惯用科学逻辑来思考。中情局早就不管逻辑。自然法则可能有其意义,但人类没有。我们都知道,一场核能战争意味着人种的灭绝,但这样的威胁依然存在,达摩克利斯剑⑤一直悬在每个人头上。约翰逊博士,007 电影里的大反派是真实存在世上的,只不过现实中可没有詹姆斯·邦德。当海珊在 1991 年点燃科威特油田时,就连他自己的人都预言,一场长达数年的核能寒冬将会来临。他们猜错了。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的警告并不能阻止他。
“无论如何,请你问问你基尔的同事们,如果海里的甲烷全部释放出来,会发生哪些‘事实’?你很清楚,这些全是推测。海平面一旦上升,欧洲就玩完了,比利时、荷兰和德国北部会变成水上运动胜地,但荒芜贫瘠的中东地区会怎样呢?这些沙漠也许会繁花盛开、欣欣向荣。你只需要多几次这样的海啸就能把西方世界彻底摧毁,但仍会有足够的人去购买阿拉伯的石油。或许这些恐怖活动并不打算引发世界末日,而是要削弱西方,让世上的权力关系重新分配,无需任何人为此发动战争。这颗星球终有一天又会安静下来……怪物可能来自海洋,但我跟你打赌,它们的主人来自陆上。”
黎关掉投影机。“我要感谢所有促成此次高峰会的各国外交代表和情报机关大使。”她说道,“我知道有些人今天就要动身出发,但大多数人于接下来几周将继续在此作客。我想我不必提醒你们,保密机制适用于我们每个人,请务必对我们的工作和发现保守秘密,这会对各国政府有利。”
她顿了顿。“至于科学家们,我们将尽可能给你们支持。从现在起,请你们只使用你们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酒店里到处都有网络接头,无论是酒吧、你们的房间或健身中心都有。不管你们在哪里,都可以登录。跨大西洋的联机又恢复了。酒店楼层装有卫星接收天线,一切都正常运转。电话、传真、电子邮件和因特网,从现在起都会通过 NATO-III 卫星来发送。过去,它用于北约合作伙伴各政府之间的联系,现在也被列入你们可使用的配置之中。
“为此我们建立了一个封闭的网络,一个密中密、谜中谜,只有成员可以进入。你们可以使用它互通讯息,提取最高机密。进入需要一组个人密码,在签完保密声明之后就可以得到这组密码。”
她严肃地望着众人。“请注意,绝不可以将这个密码告诉未经授权者。一旦登录后,你们就可以在民间和军事卫星上进行存取,包括海洋与大气局和 SOSUS 的数据库,所有已归档的和现行的遥测资料,中情局和国安局有关全世界的恐怖活动、生物武器研制和基因技术项目的数据库……等等。
“我们已经为你们总结了深海技术的现状,以及地质学和地球化学的基础知识,还编有所有已知生物的目录,你们可以观看海军档案里的深海地图。当然也会将今天的会议及所有相关数据都纳入。一有最新消息、最新进展都会主动传送给你们。我们会和你们保持联系,当然,希望你们也能做到这点。”
黎停顿了一会儿,向众人报以鼓励的微笑。“祝你们好运。后天同一时间我们会再见面。这期间有谁需要交换意见的,随时可以来找我和皮克少将。”
范德比特望着她,扬起一道眉毛。“希望你会乖乖地向杰克大叔汇报。”他说得很小声,只有黎听到。
“请你别忘了,杰克。”黎边收拾她的资料边回答道,“我是你的长官。”
“我很抱歉,亲爱的。我想你误会了。我们是合作伙伴,是平等的。”
“噢,我忘了说,在智力方面可不平等。”她没打招呼就离开房间。
大多数人都向酒吧走去,但约翰逊一点加入的兴致都没有。也许他该利用这个机会来熟悉这个团队,但他脑袋里正想着别的事。才刚回到自己的套房就传来敲门声,韦弗没等他应门,直接走了进来。
“在你闯进来之前,该给老头子一点时间穿上他的紧身束腹,”约翰逊说,“我不希望你的幻想破灭。”
他拿着笔记本电脑穿过布置舒适的客厅,寻找网络接头。韦弗打开迷你酒吧,取出一瓶可乐。
“接头在书桌上方。”她说道。
“噢。真的。”约翰逊接上笔记本电脑,打开程序。她从他肩膀后方看着屏幕。
“你赞成恐怖分子的看法吗?”她问道。
“绝对不赞成。但我能理解中情局的歇斯底里,”约翰逊先后打开几个文件,“他们在那里只学到这个。此外,范德比特说,科学家们倾向于想象人类行为会如同自然法则般有规律可循,这点他说得没错。”
韦弗侧过身来。一绺鬈发落到脸上,她伸手拨了拨。“你必须告诉他们你的理论,西古尔。”
约翰逊犹豫着。他在一个图标上点两下鼠标,输入他的密码:
CHATEAU DISATER 000 550 899-XK/0
“啦啦啦啦,”他哼唱道,“欢迎进入异想世界。”
好个个人密码,他想。满满一城堡的科学家、秘密情报人员和军队,所有的尝试都是为了拯救这个充斥怪物、洪水和天气灾难的世界。灾难城堡,真是贴切的名字。
屏幕上到处都是图标。约翰逊研究着文件的名称,轻轻吹了声口哨。“老天!真的可以进入卫星。”
“真的吗?我们也能操纵它们吗?”
“很难!不过可以调出它们的数据。你看,GOES-W 和 GOES-E,整个海洋与大气局的资源调度都在弹指之间。这个是 QuikSCAT,这也不赖。这里确实是 Lacrosse 系列卫星。如果他们连这些也给我们,表示他们真的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这里,SAR-Lupe 雷达卫星。这是……”
“你可以回地球来了。你真的相信他们会让我们不受限制地使用情报部门和政府的资源?”
“当然不是。我们只能使用他们要让我们看的东西。”
“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告诉范德比特?我们时间不多了,西古尔。”
约翰逊摇摇头。“卡伦,你必须说服黎和范德比特这种人,他们要的是结论,不是猜测。”
“我们有结论!”
“但时机不对。今天是他们唯一可夸耀的时刻。他们将所有东西汇总起来,唱作俱佳地把灾难装饰成庆典——范德比特不仅从帽子里变出一只肥嘟嘟的阿拉伯小兔子,而且,妈的,还对此自鸣得意!那论点听起来根本就矛盾重重。我想让他们对自己的小小阴谋论产生怀疑,要不了多久的,比你想的还要快。”
“好吧。”韦弗点点头,“你有多少把握?”
“对我的理论吗?”
“我是说,你确定有把握吧?”
“我有把握。可是我们必须找出令人信服的方法,证明美国人的观点是错的。”约翰逊沉思了一会儿。
“而且,我觉得范德比特不是重要角色,黎才是我们要说服的对象。我确信她会不顾一切得到她想要的。”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踏上跑步机。她将计算机程序设在每小时九公里,这是舒服的小跑。是拨电话给白宫的时候了。两分钟后,耳朵里传来总统的声音。“朱迪!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你在做什么?”
“我在跑步。”
“你在跑步!果然是领袖人才,你是最优秀的,朱迪,每个人都应该以你为榜样,除了我之外。”总统亲热地大声笑着。“你真是太热爱运动了。对了,说明会你还满意吗?”
“十分满意。”
“你跟他们说了我们的猜测吗?”
“很抱歉,长官,他们现在已经获悉范德比特的猜测了。”
总统还在笑。“噢,朱迪,请你别再提你和范德比特之间的小别扭了。”他说道。
“他是个浑蛋。”
“但是他工作认真。我又不是要求你嫁给他。”
“如果是为了国家安全,我会嫁给他。”黎生气地回答道。“但我不会因此同意他的观点。有谁会在精英群聚的会议上,炫耀自己的推论,提出没有证据的恐怖分子假说来装腔作势?现在,科学家们已经先入为主了。他们跟在一个理论后面,而不是自己去发明一种理论。”
总统沉默不语。黎知道他正在认真思考她的话;他不喜欢单独行动的人,范德比特犯了他的禁忌。
“你说得对,朱迪,继续保密可能比较好。你去找范德比特谈谈。”
“噢,还是你跟他谈吧。他不会听我的。”
“好,我会跟他谈的。”
黎在心里暗笑。“听我说,呃……我并不想给杰克惹麻烦……”她客气地补充道。
“不要紧。不谈范德比特了,谈谈你那群科学家吧。他们有办法胜任吗?目前为止有任何想法吗?”
“他们全都是佼佼者。”
“有特别突出的吗?”
“有个挪威分子生物学家。西古尔·约翰逊。我还不知道他的特出之处,但他对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
总统跟房间里的某人说了句什么。黎调快跑步机的速度。
“我刚刚跟挪威内政部部长通电话,”他说道,“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们当然欢迎欧盟倡议,可是我相信他们更希望美国一起参与。德国人也持同样的观点,他们经过投票,同意成立一个汇集所有力量、拥有广泛权力的全球委员会。”
“由谁主导?”
“德国总理建议让美国来主导。我认为这建议不坏。”
“噢,这是非常好的建议。”她停顿一下。“我记得你不久前曾说过,联合国有史以来还没出现过如此懦弱的秘书长。这是在三个星期前的大使招待会上,之后,我们受到来自各国一贯的指责。”
“那家伙是个脓包,这是事实。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真是该死的自大!不过你的重点是什么,朱迪?”
“我只是说说。”
“少来了,快说吧!你有什么替代方案?”
“你指的替代方案,是让数十名中东代表主导参与调查委员会吗?”
总统沉默了。“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主导这个会议。”他最后说道。
黎在响应之前,装出一副需要时间考虑的样子。“我认为这个主意非常好,长官。”她说。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又再一次把全世界的问题都揽在自己身上了。真令人作呕,你不觉得吗?”
“反正我们也摆脱不了。我们是唯一的超级强权,如果想继续保持这个地位,就必须拿到主导权。毕竟就权力斗争来说,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
“你和你的中国谚语啊。”总统说道。“人家不会端着银盘子拱手送上的。我们必须花点时间让大家相信,为什么偏偏是美国来主导这个委员会。想想阿拉伯世界会有什么反应?更别提中国和韩国。对了,说到亚洲,我看到你那些科学家的档案,有一个看起来像亚洲人。我们不是说好不找亚洲人和阿拉伯人吗?”
“亚洲人?叫什么名字?”
“滑稽的名字——瓦卡瓦卡,或者类似的名字。”
“你说的是利昂·安纳瓦克。他不是亚洲人。就某种层面来说,我才是整个惠斯勒区最亚洲的人啦。”
总统笑了。“哎呀,朱迪,就算你是从火星来的,我也会让你全权处理。可惜你不能来看球赛。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要去牧场举行烤肉餐会。我太太已经腌好烤肉了。”
“下次吧,长官。”黎衷心地说道。
他们继续聊了一会儿棒球。黎不再坚持要美国主导世界共同体的事。最迟两天之后,总统就会相信那是他自己的主意,到时只要给他一个提醒就够了。
她全身汗湿地坐到钢琴旁,将手指放上琴键,集中精神,让莫扎特的 G 大调钢琴奏鸣曲流泻而出。
就像风中捎来的香气,黎的琴声从套房半开的窗户飘了出去,弥漫在空气中,传遍惠斯勒堡第九层的每个角落。离地面 100 米处,声波呈环状向各方扩散。在饭店的最高处,有一座像童话故事里会出现的那种尖型塔楼,在这里,任何一只敏锐的耳朵都能听到琴声,尽管它如此微弱。琴声飘过更远的塔墙,声波开始散开。100 米之后,它会和其他声波混在一起。
离地面 1000 米处,仍能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飞机螺旋桨的嗡嗡声,以及位于惠斯勒村中、现在被列为禁区的长老教堂钟声。最后是城堡与外界最主要的联系工具——军用直升机——的呼呼声。
从这高度眺望,城堡依然清晰映入眼帘,坐落在向西缓升的森林中央。邻近的山脊上,沟壑纵横的积雪闪耀着银色光辉,宛如路德维希二世⑥梦想中的世界。
当琴声消失在春天的空气中时,黎与总统的谈话早就从太空中绕一圈回来了。通话高峰时,他俩在太空外围进行交谈,交换同样来自太空的信息。没有大批的卫星,美国就不可能进行海湾战争,不能进行科索沃战争和阿富汗战争。没有来自太空的支持,空军就不可能准确击中目标。没有代码 KH-12 的水晶号高分辨率电眼,最高司令部便无法获悉敌人在隐秘山区的活动。
KH 代表匙孔(Keyhole),是美国最精密的间谍卫星,Lacrosse 雷达系统的光学对应体,能识别四至五厘米大的物体,还可以替换成红外线拍照,使得它的活动时间扩大至深夜。与大气层外的卫星相反,它们装备有火箭驱动装置,以便能够停留在极低的运行轨道上。此外,它们在 340 公里的高度绕着行星旋转,能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拍摄整个地球。
随着温哥华岛沿岸袭击开始,有些卫星下降到 200 公里的高度。9·11 之后,美国为反制恐怖主义,发射了 24 颗光学卫星,和匙孔卫星、Lacrosse 卫星共同组成无可匹敌的侦察网络。
当地时间晚上八点,在科罗拉多的丹佛市附近,巴克利空军基地的一间地下室里,两名男子接到一通电话。这两人坐在一个巨大的卫星接收器下面,身处屏幕的包围之中,实时接收匙孔卫星、Lacrosse 和其他探测设备的数据,经过分析和评估后,发送给负责部门。两人都是秘密间谍,虽然跟人们想象中的间谍根本不一样。他们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看上去更像摇滚乐团的团员。
打电话的人通知他俩发自长岛东北角一艘渔船的报警电话。如果报警属实,在蒙托克附近发生了一起船难,推断是遭到抹香鲸攻击。无论如何,他们无法保证这个求救信号是否真实。之前歇斯底里的氛围,使得到处充斥类似的假警报。据说有一艘较大的船正在失事地点附近,与船上人员的联络在报警电话数秒钟后就中断了,依然无法确知真假。
KH-12-4,匙孔卫星之一,正在接近长岛的东南方。打电话的人指示地面人员,立即将望远镜对准可能的失事地点。其中一人正在输入一连串的指示。
KH-12-4 掠过大西洋海岸上方 195 公里;一个 15 米长、直径 4.5 米的柱状望远镜,加上燃料将近有 20 吨重。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在两侧展开。巴克利空军基地方面指示将一面可移动的镜子移到望远镜头前方,如此一来,卫星就能朝各个方向、在多达一千公里的范围内进行扫描。在这种情况下,只需要微调即可。由于正值傍晚,影像照明装置打开来,将图面照得像正午一样亮。KH-12-4 每隔五秒钟拍一张照片,将这些数据发给中继卫星,再转发给巴克利空军基地的数据中心。
两人盯着屏幕。
他们看到蒙托克横卧在下面,这个风景如画的古老名胜,有座著名的灯塔。不过,从 195 公里的高空看下去,蒙托克显然不比公路地图上的一个景点漂亮。线条般纤细的道路穿过分布着浅色斑点的风景。斑点是建筑物,而沙岬尽头的灯塔,看起来只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白点。
此外,只剩下延伸至地平线的大西洋。操控卫星的人锁定了据说船只遭受攻击的地区,输入坐标,放大显示比例。海岸从视线中消失。只能看到水。没有船只。
另一人边看边吃着纸袋里的炸鱼。“快点,”他说道,“他们马上要知道消息。”
“妈的,管他们要什么。”负责操纵的那只手将望远镜前的镜子移动一点点。“你找得到吗,麦克?真他妈的,总是要快!这怎么可能?我们必须在一整片该死的大海里寻找一艘小渔船。”
“不需要。卫星报警电话是通过国家海洋与大气局打的,只会在这里。如果没有,就是船沉了。”
“那更糟。如果那艘船真的沉了,就他妈的要开始寻找残骸了。”
“科迪,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懒鬼。”
“你说对了。”
“嘿,那是什么东西?”麦克用一根粗手指指着屏幕。水里依稀可以看到某种黑色、长形的影子。
“我们快点找出来。”
望远镜对焦,直到他们在浪涛之间辨认出一条鲸鱼的轮廓。还是看不到船。其他的鲸鱼出现了。浅色斑点在它们的头顶上方散开,鲸鱼正在喷水。然后它们潜下水去。
“我猜这就是了。”麦克说道。
科迪调到最高分辨率。一只海鸟掠过波涛。或者应该说是二十个正方形像素挤在一起,但看起来像只鸟。
他们搜索四周,既没发现船只也没发现残骸。“也许被冲走了。”科迪猜测道。
“不可能。如果消息准确,我们一定能在这里看到什么。也许他们继续向前行驶了。”麦克打个哈欠,将纸袋揉成一团,瞄准字纸篓。投偏了,差得很远。“可能是假警报。无论如何,我现在想待在那下面。蒙托克。那是个漂亮的城市。我去年跟孩子们去过那里,是在桑迪毕业的时候。在太阳西沉时躺在礁石上真的很酷。第三天晚上,我跟码头酒吧里的女服务生上床。那日子真是爽毙了。”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
“什么意思?”
科迪笑着看他。“我是说,我们有管理天上该死的军团的权力。既然已经在这里……”
麦克的眼睛一亮。“去灯塔,”他说道,“让你看看我在哪里上她的。”
“哎呀呀。”
“呃……等等,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们会惹来一大堆麻烦的,如果……”
“为什么?我们只是凑巧在这里。寻找残骸,这是我们的分内事。”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动着。望远镜对焦。沙岬出现了。科迪寻找灯塔的白点,将镜头拉近,直到它清晰可见。灯塔投下一道极长的影子,礁石浸润在微红的光芒里。在蒙托克,太阳正西沉。灯塔前,一对恋人紧拥在一起散步。“现在是最好的时刻。”麦克兴奋地说道。“浪漫极了。”
“你就直接在塔前上了她?”
“废话,当然不是!是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在那两人走过去的那边。那里是出了名的做爱地点,每天傍晚都有人在那里做爱。”
“也许我们能看到些什么。”科迪将望远镜移到那对恋人的前面。黑色礁石上再也看不到别人,只有海鸟在上空盘旋,或在岩缝之间啄食可食的东西。有什么别的东西进入了画面。某种扁平的东西。科迪皱起眉头,麦克靠近来,两人等着下一张照片。
照片变了。“这是什么呀?”
KH-12-4 再度发送图像数据。风景又发生了变化。“我的天哪。”科迪低喊道。
“这他妈的是什么呀?”麦克眯起眼睛。“它在蔓延。它正沿着该死的礁石往上爬。”
“他妈的!”科迪重复道。事实上他什么都会加上他妈的,哪怕是他喜欢的东西。当科迪说他妈的时候,已经不会引起麦克注意,但这次不容他不注意。这个他妈的听起来真是惊慌失措。
琳达和达里尔·胡珀结婚三个星期了,他们正在长岛上度蜜月。自从岛上住的渔夫多于电影明星的时期结束之后,长岛的物价就变贵了。数百家高档海鲜餐馆坐落在一公里长的沙滩上。纽约的名人们在这里也表现得奢侈大方,符合别人对他们的期望。他们与美国的实业巨贾们一起瓜分东汉普顿的别墅区,成为一座装潢得可以上风景明信片的村庄,一般中等收入者几乎无法在那里生活。
位于遥远西南方的南汉普顿也不便宜。但达里尔·胡珀是个努力上进的年轻律师,已经闯出了名号。在曼哈顿市中心的大型律师事务所里,他被视为年老合伙人的继承者。相较之下,他的收入还是偏低,但胡珀知道,他就快要飞黄腾达了。此外,他娶了一位可爱的姑娘。琳达曾是所有法学系学生追求的对象,但她选中了他,虽然他年纪轻轻就秃头,而且因为不适应隐形眼镜,还必须戴着厚厚的眼镜。
胡珀是幸运的。他清楚即将到来的幸福,于是他决定和琳达先小小预支一笔钱。南汉普顿的饭店太贵了,光是每晚去餐馆吃饭的花费就将近一百美元。尽管如此,这感觉还是很棒。他俩做牛做马地辛苦工作,他们有资格奢侈。不用多久,这个新成立的胡珀家庭就能随时享受最昂贵的消费。
他紧抱着妻子,眺望大西洋。太阳刚刚消失,天空变成紫罗兰色。高高的雾岚在地平线闪耀出玫瑰般的色泽。海洋将浅浪冲上沙滩,顾虑到这个需要安静的大城市,它得宜地轻拍着,而不是大声汹涌。胡珀考虑他们是不是该在这里待一会儿,晚些再回南汉普顿。这个时候,主要道路正值交通巅峰,但一小时后就会畅通。如果他加速的话,开五十公里用不到二十分钟。现在出发实在是太可惜了。
何况,正如人们所说的,这个地方在太阳下山后属于爱情。
他们慢慢地在平坦的礁石上闲逛。几步之后,他们面前出现一个大洼地。一块理想的隐蔽之处。胡珀深陷爱河,这里根本没人会发现他们,他很中意。他听到礁石后的涛声。看来他们是周围唯一的一对。海滩实际上是在拐角后面。浪漫的情侣们大多数可能正在那里,但是这里只属于他俩。
胡珀这辈子绝对不会想到,巴克利空军基地的一间地下室里,有两位男人正从 195 公里的高空偷窥他亲吻他的妻子,将双手伸到她的 T 恤下,从她身上褪下,看着她解开他的腰带,他俩赤裸着身体,相拥躺在衣服上。他亲吻和抚摸琳达的身体。她转过身,仰面朝上,他的唇从她的乳房移向腹部,一边用手抚摸各处。她窃窃低笑。“别这样,我怕痒。”
他将右手从她的大腿内侧移开,狂热地继续亲吻她,捕捉她迷乱的目光。
一只螃蟹爬上了琳达的胫骨。
她惊叫一声,将它抖落。那只蟹仰面落在地上,张开双螯,又向腿爬来。“我的天,吓我一跳!”
“宝贝,它大概是想加入我们。”胡珀咧嘴笑道,“算你倒霉,小家伙。找你自己的老婆去吧。”
琳达笑了,用手肘撑在地上。“滑稽的小家伙。”她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螃蟹呢。”
“这有什么滑稽的呀?”胡珀仔细观看。那只螃蟹不是很大,大约十厘米长,纯白色。它的甲壳在深色的地面上发光。那色调很特别,但另外还有什么让胡珀感到困惑。琳达说得对。它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后来他意识到为什么。“它没有眼睛。”他说道。
“对。”她翻过身,用膝盖和双手爬向那只动物,它仍然坐在那里不动。“怪了,它是不是有病啊?”
“看起来更像是从未长过眼睛。”胡珀让他的手指从她的脊柱往下滑,“无所谓。不管它,它反正又不会伤害我们。”
琳达端详那只螃蟹。她捡起一颗小石子向它投去。那动物既不后退,也没有其他反应。它挥挥螯又迅速抽回,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它也许是逆来顺受。”
“来,别管这只笨螃蟹了。”
“它根本不反抗。”
胡珀叹了一声,在她身旁蹲下来,帮她继续逗弄那只螃蟹。“真的。”他确定道,“不得安宁。”
她莞尔一笑,转头亲吻他。胡珀感觉到她的舌尖在顶他,逗弄着他的舌头。他闭上眼睛,陶醉其中……
突然,琳达跳回去。“达里尔!”
他看到那只螃蟹突然爬上她的手,她仍然用那只手支撑身体。而那后面坐着另一只螃蟹。旁边还有一只。他的目光沿着那块将洼地和沙滩区隔开的岩石上移,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
黑色岩石消失在无数有壳的躯体下。有螯无眼的白色躯体,举目所至全挤在一起。一定有数百万只。
琳达盯着一动不动的螃蟹。“天哪!”她低呼道。
这时,那群动物集体动了起来。胡珀一直以为螃蟹走起路来慢吞吞的。但这些螃蟹速度快得惊人,像一道朝他们涌来的浪潮。它们坚硬的脚爪啪嗒啪嗒地落在岩石地面上。
琳达赤裸着身体跳起来,往后退去。胡珀想抓起他们的衣服。脚步一踉跄,一半衣服又从他手里掉落。飞奔的蟹群爬到衣服上,胡珀后退一大步。那些动物跟着他移动。
“它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他没有信心地叫道,但琳达已经转过身,向礁石上跑去。
她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胡珀向她跑去。紧接着,螃蟹蜂拥而上,从他们身上爬过,沿着他们向上爬。琳达开始尖叫,声音凄厉恐慌。胡珀用手拍掉她背上和他手上的螃蟹。她表情扭曲地跳起来,还在尖叫,双手抓着她的头发。螃蟹从她头上爬过。胡珀将她往前推。他不想弄痛她,只是想让她逃出那些从礁石上倾倒下来、无穷无尽的蟹螯重围。可是琳达再度绊倒,把他也拉住了。
胡珀失去支撑,跌在地上,感觉到那坚硬的小身体在他的重压下碎裂。碎片钻进他的肉里。他感觉数百只尖脚从他身上掠过,发现他的手指上有血。他终于重新站起来,拉起琳达。
她好不容易站起来。当她一丝不挂地跑向摩托车时,双脚踩得蟹壳咔嚓作响。胡珀边跑边转头,大声惊呼起来——目光穿过灯塔的瞭望台,整个沙滩触目所及都是螃蟹。它们来自大海,数都数不尽,而且还在不断地爬上岸来。最前头的已经到达停车场,在光滑的地面上,螃蟹似乎爬得更快。胡珀拼命跑,身后拖着琳达。他的脚掌上满是碎片。令人恶心的黏液沾满了他的双脚。他不得不小心以免滑倒。他们终于抵达摩托车旁,跳上车座,胡珀发动车子。
他们冲出停车场的围栏,奔向通往南汉普顿的大道。摩托车在被压碎的蟹肉泥里绕行,他们冲了出来,沿着柏油路飞驰。琳达紧紧地抱着他。迎面驶来一辆货车,方向盘后坐着一位老人,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胡珀飞快地想着,这种情节平时只会在电影里看到——两个人一丝不挂地骑着一辆摩托车。如果一切不是这么可怕的话,他会因为这情节而放声大笑。
蒙托克的第一批房子终于出现在视线里。长岛东面的尖岬只不过是一条窄长的地带,实际上道路是与海岸平行延伸的。当胡珀驶往蒙托克时,他看到在左侧布满白色螃蟹的潮水正在接近。看来其他地方的螃蟹也从海里爬上岸了。它们分布在岩石上,朝着公路移动。
他加快速度。但白色的潮水更快。就在离小镇标示牌没几米的地方,它们已经到达车道,将柏油路面变成一片蟹海。就在此时,一辆卡车从大门入口处倒驶出来。胡珀发现摩托车开始打滑,他想绕过那辆卡车,但摩托车再也不听使唤。不!他想道,噢,我的上帝,请不要这样。
卡车横在公路上,继续往后倒驶,摩托车朝着它滑去。胡珀听到琳达在喊叫,将车头扳过来。他们以毫厘之差擦过卡车镀铬的外壳。摩托车旋转着。几秒钟后,胡珀终于成功地将摩托车稳了下来。行人纷纷让路。他管不了他们了。眼前的道路空了出来。他们继续疾驶逃往南汉普顿。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科迪的手指在键盘上忙乱地敲着。他先后将不同的滤镜效果套在图片上,但他们还是只看到某种亮光,快速从海里往内陆移动。
“看起来像汹涌的海浪,”他说道,“一道巨大的海浪。”
“我们没有看到海浪。”麦克说道,“这不是海浪。一定是动物。”
“那么是他妈的什么动物呢?”
“那是……”麦克盯着图像。他指着一处。“这儿,放大这里,拉近,缩到一平方米范围。”
科迪选取那块区域放大。屏幕满布了深浅不一的像素。麦克眯起眼睛。“再近一点。”
像素放大。一些是白的,另一些是浅灰色调。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麦克缓缓地说道,“但这可能是……”这可能吗?但它还能是什么呢?还有别的什么会从海里来,而且移动得如此迅速呢?“螃蟹。”他说道,“这可能是带螯的螃蟹。”
科迪盯着他。“螃蟹?”科迪张着嘴愣了一下。接着他命令卫星搜索其他海岸。
KH-12-4 从蒙托克向东汉普顿搜索,然后继续搜向南汉普顿,直到马斯蒂克海滩和帕楚格。探测设备拍摄的每一张新图像都让麦克更加惶恐。“这不可能是真的。”他说道。
“不是真的?”科迪看着他,“这他妈的就是真的!那下面有什么正从海里爬上来。长岛的整个海岸线上都有什么东西在从他妈的海里爬上来。你现在还想去蒙托克吗?”
麦克揉了揉眼睛。他伸手抓起电话,打给总部。
过了蒙托克,27 号国道便过渡到长岛 495 号高速公路,公路笔直地通往皇后区。从蒙托克到纽约将近两百公里,越接近大都市,交通就越繁忙。离开帕楚格后行驶到一半,交通就大幅壅塞了起来。
波·亨森为他自己的私人快递公司开车。他每天在长岛这段道路上行驶两趟。在帕楚格,他从那里的机场取了几个包裹,送到机场附近。现在他正在返城的途中。天色晚了,但为了跟联邦快递这样的企业竞争,没办法要求能准时下班。今天亨森准备收工了。一切都办完了,甚至比原先计划的还要早。他累了,想喝上一杯啤酒。
在离皇后区近四十公里的阿米提村,前面的一辆汽车打滑了。
亨森紧急刹车。那辆车似乎控制住了,但开得更加缓慢,信号灯闪个不停。路面上大块大块地覆盖着什么东西。暮色中,亨森一开始无法认清那是什么,只看得出它在动,不断从左侧的灌木丛中跑出来。后来他发现,高速公路上到处都是螃蟹。雪白的小蟹。它们钻动着,试图横越公路,但那只不过是无望的冒险。泥泞的痕迹和粉碎的甲壳显示,它们之中有许多已经为这种尝试付出了代价。
交通缓缓地流动。那东西像块肥皂一样。亨森咒骂着。他想着这些畜生是突然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在一本刊物里读过,圣诞节岛上的陆蟹每年一次会从山里前往海洋进行繁殖。那时,世界上有将近一亿的螃蟹在迁徙。可是圣诞节岛位于印度洋,而且图片上显示的是红通通的大螃蟹,而不是像这样白色的一小团。亨森从没见过这种事情。
他边骂边打开收音机。调了几个频道后,他找到一个乡村音乐台,把身体往后靠,听天由命。桃莉·巴顿⑧尽她最大的努力让他习惯现状,可是亨森的情绪已经被破坏。十分钟过去了,然后是新闻,但根本没有提及螃蟹的入侵。突然有辆铲雪车在蠕动的车阵之间开路,试图从公路上清除爬行物。结果是彻底的堵塞。有一阵子,车子根本动不了。亨森在各种可能的地方电台频道间调来调去,没有一台播报任何相关的新闻,这令他怒不可遏,因为陷在困境中的他感觉自己被忽视了。空调将一股腥臭的气味送进车内,他最终关掉了空调。
过了左往汉普斯顿、右通长堤的交叉路口,车速终于又快了起来。显然那些动物尚未到达这里。亨森踩紧油门加速,比他预期的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皇后区。他的心情坏透了。快到东河时他向左转,穿过牛顿小溪,开车前往布鲁克林的老酒馆。
他打开车门下来,当他看到车况时几乎要心脏病发作。轮胎和侧面直到窗户都涂满蟹泥。那样子真可怕,他明天一大早还得上路呢!这样子不可能出去送件的。
反正已经晚了。亨森耸耸肩。现在也可以让啤酒等一等,等他将车子送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时洗车站去。
他再度上车,又行驶了三条街,来到洗车站,叮嘱洗车人员要仔细冲洗轮胎,一定要把脏物彻底洗干净。然后他告诉他们在哪里能找到他,就徒步走去他的酒馆,喝他的啤酒去了。
这家二十四小时服务以工作认真彻底而出名。亨森的车子上的蟹泥非常牢固,但经过较长时间的热高压蒸汽喷射之后,终于流了下来。手拿蒸汽喷射枪的小伙子感觉,那一块块污垢像真的融化了一样。就像阳光下的果冻,他想道。
一切都流向下水道。纽约有个独特的下水道系统。当公路和铁路隧道在近三十米深的地下横穿东河时,废水和饮用水的管道则一直通到地下 240 米深。隧道建设者借助巨大的钻头不断地穿过地下修建新的运河,借以保证大城市的排供水不会受阻。
有效的管道系统之外,另有一连串的旧管道,但已经废弃不用了。专家们声称,如今谁也说不准,纽约的地下到底哪里铺有管道。没有下水道的整体网络图。有些隧道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知道,他们守着这个秘密。另一些给电影制片人拍摄惊悚片的灵感,在电影里它们被用作各种怪物的温床。但能肯定的是,在纽约的下水道里,所有排进去的东西,某种程度上都失踪了。
这个夜晚和接下来的几天里,在布鲁克林、皇后区、斯塔滕岛和曼哈顿,大量从长岛来的汽车被送去冲洗。许多废水排进了这座大都市的内脏里,在里面分流,与其他的废水混合,又被抽进污水处理厂,然后送回水公司。就在二十四小时服务店将亨森的汽车洗得亮丽如新交回之后,不到几小时,所有一切就不可分离地混在一起。
六小时后,第一批救护车开始在街头疾驰。
①好莱坞早年歌舞片之王。
②对东方女性带着贬义的、轻佻的说法,出自爱情小说《苏丝黄的世界》,曾改编为电影及舞台剧,讲述西方男人对东方女子的迷恋。
③红潮海藻的学名为 Pfiesteria piscicida,种名 piscicida 在拉丁文里是“杀鱼”,杀人藻的种名 homicida 在拉丁文则是“杀人”。
④“巴拿马级”是以船身能否通过巴拿马运河作分界,这是运输船很重要的指标。“超巴拿马级”的船只则远远大于此。
⑤Sword of Damocles,希腊传奇故事。达摩克利斯是意大利一位僭主狄奥尼修斯的朝臣,善于歌功颂德,当他盛赞僭主洪福齐天的时候,狄奥尼修斯安排了盛宴,邀他入座,而在他头顶上用马鬃悬挂一把利剑,喻示大权在握的人往往朝不保夕。
⑥Ludwig II,19 世纪德国巴伐利亚地区的青年国王,建造了童话般的新天鹅堡。
⑦Greater New York,纽约市、长岛及附近卫星城市和市郊所形成的都会区,面积 17405 平方公里,将近台湾的一半大,人口 1800 万人。
⑧Dolly Parton,乡村音乐歌坛常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