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3 日

挪威大陆架,托瓦森号

克利福德·斯通出生于苏格兰的阿伯丁,在三个孩子中排行老二。他从一岁起就比同龄的孩童来得矮小。瘦弱、不可爱,而且难看得不像个小孩。他的家人疏远他,好像他是桩意外事故似的,一个令人难为情的故障,只要避而不谈,事情就不那么明显。克利福德不必像老大一样承担责任,也不像他的妹妹一样得到宠爱。也不能说他受到虐待,基本上他的成长过程里什么都不缺。

除了温暖和关怀,他从未经历过在什么方面比别人优秀的感觉。

孩提时没有朋友,长大后交不到女朋友,十八岁头发就开始稀疏脱落。就连他中学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似乎都没有人关心。学校的主任带点惊讶地将毕业证书递给他,好像他是头一回看到这个长着野性黑眼珠的男孩,成绩很优秀,因此他友好地向斯通点点头,笑了笑,转眼就忘记了那张消瘦的脸庞。

斯通在大学里主修工程学,这证明了他对工程极有天分。终于,一夜之间—他得到了他渴望的承认。但这承认仅限于他的职场生活,私生活中的斯通愈来愈苍白,不是因为没有人肯跟他打交道,而是他根本不允许自己有私生活。一想到私生活他就害怕,私生活意味着他依然得不到重视。当工程师克利福德·斯通凭着他的睿智在国家石油公司飞黄腾达时,他开始因为对自身的害怕而瞧不起那个晚上独自回家、头顶光秃的人,直到最后他剥夺了自己私生活的权利。

公司成了他的生命、他的家庭、他的满足,因为它带给斯通某种在家里从不曾体验到的东西——比别人出色,以及地位领先。

那是一种令人陶醉同时又折腾人的感受,一种不停的追逐。时间一长,那种绝对领先的渴望深深地控制着斯通,使他无法对任何成功真正感到高兴,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庆祝成功或者能和谁一起庆祝。每当他到达了一个目标,他无法逗留。他像着魔了似地继续前行。逗留,也许意味着必须再度看到那个长着古怪五官的瘦弱少年,他长期受到忽视,乃至到最后连他本人也无视自我的存在。斯通最怕的就是望进那对充满桀骜不驯的黑眼睛。

几年前,国家石油公司成立了一个专门试验新技术的部门。斯通很快就意识到,迅速将设备更新、全面自动化这件事,背后蕴含着什么样的机会。在他向企业最高层提出了一系列建议之后,他最终受命在深海海底建造一座由挪威孔斯堡著名的 FMC 技术公司开发的工厂。

当时世界上已经有许多水下工厂,但 FMC 的样品是个崭新的系统,相当节约成本,适合革命性的海洋开采。建设是在挪威政府知情和允许的情况下进行的,但在官方文献里根本不存在。

斯通知道,严格来说,运转测试进行得太早了。尤其是绿色和平组织会要求进行一系列额外的检测,将会耗费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这些团体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在人性和道德堕落的程度,石油开采业可说是达到了难以超越的成就。只要一出现无处不在的利益纠纷,马上就会被扼杀,就如同现代化企业一贯的强烈要求。

因此,这项工程是绝对保密的。即使孔斯堡在网站上作为概念机介绍这座工厂时,也没有提到国家石油公司早已开始运行,它是藏在深海里的秘密。

一台样机在深海海底工作,它的建造者之所以能安稳地睡大觉,不过就是因为它运转完全正常。

这正是斯通所期望的。经过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测试,他坚信,绝对没有任何风险存在。这些额外的测试能有什么好处?反正他们已经犹豫得够久了,他感觉到,这家国营企业的组织结构已经开始动摇,他像瞧不起所有优柔寡断的人和事一样瞧不起它。

另外有两个因素,可以帮助斯通把“等候指示”的障碍彻底排除。一个是斯通发现了作为技术人员进入管理阶层宽敞办公室的机会;第二个因素是,尽管国际政治局势互相倾轧,屡屡有对国家主权的武装干预,但在石油战争中,所有的人都是输家。重要的不是最后一滴油何时流出,而是开采工作何时会进入边际效应,不敷成本。

油田特有的开采量是遵循物理规律的。第一次钻挖后,石油在高压下喷出,经常一喷数十年。但时间一长,压力渐减。地球似乎不想再让油流出,通过微弱的压力将它们留在微小的孔里,最初是自己涌出的石油,现在不得不大费周章地将它抽出来。这么做的耗费巨大,储量还没用完,开采量就迅速下降。不管那下面有多少—只要为了开采这些油而耗费的能量高于它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留在地下。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能源专家在上个世纪结束时的估计严重错误,他们宣称地下储量足够开采。准确来说,他们的推测并没有错。地下到处是石油。可是要么开采不到,要么就是产量和投入不成正比。

本世纪开始,这样的两难造成了一个可怕的局面。

80 年代一蹶不振的石油输出国组织像死尸还魂一样复活了。不是因为它解决了矛盾,而仅仅是因为它拥有较大储量。因此,不想听任石油输出国组织规定价格的北欧国家只能降低开采成本,在深海里使用全自动设备,而深海又以一系列崭新的问题回击,用极端的高压和低温开始考验人们。也给解决这些问题的人带来新的宝山。新的宝山撑不到天长地久,但对于一个像瘾君子般继续依赖石油和天然气的行业来说,已经够了。

渴望绝对领先的念头支配了斯通全部的生活,当时他撰写了一份报告,加速研发样机,建议全面安装,国家石油公司听从了他的建议。

一夜之间,他的职权范围和他的贷款额度都被慷慨地扩大了。他与开发公司保持密切联系,好让对方优先考虑国家石油公司的愿望和意见。

他一直很清楚,他所走的独木桥有多危险。只要没有人挑剔公司,他就是一位受董事会欢迎的征服者。然而,遇到麻烦时,第一个被牺牲的也会是他。因为,最出色的人通常也是最大的罪人。斯通知道,他必须抢在有人想牺牲他之前,尽快弄到一把董事座。一旦他的名字代表了创新和利润,所有的大门都会为他敞开。那时的问题就只是看他肯赏脸走哪道门了。

至少他曾经是这么想象的。

现在他坐在这艘该死的船上。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更气恼什么。气出卖他的斯考根?还是气他自己?是他没有遵守游戏规则吗?他何必激动?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脚本会怎么写,现在最糟的情况出现了,人人但求自保。斯考根比谁都清楚,大陆边坡上的灾难迟早会公开。如果不想冒最后被揭发的风险,就不能再保持沉默。国家石油公司在各企业间广泛征询意见,更使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大家都在相互施压,任何密谋磋商都解决不了即将到来的环境浩劫。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看谁在这种走投无路的形势下能够安然脱身,而又是谁会被抓去当代罪羔羊。

斯通怒火中烧。当斯考根表现出一副老好人模样时,他真想吐。芬恩·斯考根是最混账的,他的把戏要比克利福德·斯通在最坏时所能想到的还要阴险得多。他做错什么?他当然只会在被扩大授权的许可范围内行事,那又是为什么?就因为他们给了他这些权限!可笑,他压根儿还没有充分利用这些权力。

一种陌生的虫子,那又怎么样?

他当然“忘记”那份愚蠢的鉴定了。世界上有哪一种虫子全然不曾危及过航海安全,或是对钻油平台构成威胁?每天都有数十亿浮游生物在数千只船舶之间往来穿梭。人们会因为持续发现新的桡足类动物,就待在家里不出门了吗?那么公海早就是空的了。

还有水合物那件事。笑死人了。气体溢出完全正常。可是,一旦呈上了那份鉴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该死的官僚分子,他们在热腾腾端上桌的所有东西里翻来戳去,直到剩下一盆冷糊糊的不知所以。他们会无缘无故地延迟建厂计划。

斯通愤怒地想,该怪罪的是整个制度。带头的正是斯考根,还有那些讨厌的假仁假义。董事会的那批流氓会微笑着拍拍你的肩说,了不起,伙伴,继续干下去,但千万别让谁逮住,因为到时候我们不承担责任,他们将责任转嫁给无辜的斯通。

而蒂娜·伦德,她也有责任,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拍斯考根的马屁,有可能还让那混蛋上了她!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她能做些什么?他妈的婊子。他甚至还得装出感激她的样子,好让斯考根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返他业已失去的工厂。但他很清楚,那不是机会,而是陷阱。

所有人都出卖了他,所有的人!

不过他会给他们点厉害瞧瞧的。克利福德·斯通还没垮,还早得很。无论工厂会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查出来,一一处理好。到时候他们会看到,谁才会吃不了兜着走。他会亲自出手,查清此事!

这期间,托瓦森号已经使用扇形声呐仪扫描了工厂所在地。设备依然不见踪影。它曾经的所在地,海底地貌似乎发生了变化。下面裂开了一条几天前才出现的沟痕。斯通不能否认,一想到深海,他与船员、技术小组一样感到不舒服,但他赶走了恐惧感,只专注于他的下潜和最后将如何揭露真相。

克利福德·斯通。无所畏惧。说做就做!

潜水艇在托瓦森号的后甲板上等着将他送到 900 米深的水下去。他当然本该先派机器人下去调查。让-雅克·阿尔班及船上其他人都严肃地建议他这么做。维克多号装有性能极好的摄影机,一架非常敏感的机械手臂和迅速分析数据所必需的所有仪器。可是如果他自己下去,给人的印象就会更加深刻。企业里的人就会明白,克利福德·斯通不是个做事虎头蛇尾的人。

此外他不同意阿尔班的看法。他在太阳号上同格哈德·波尔曼谈过载人潜水艇的旅行。波尔曼在俄勒冈沿海乘坐传奇性的阿尔文号下潜过。每当谈起此事,他的眼里就会出现如梦似幻的神情。他说:“我看过数以千计的录像纪录。机器的纪录都很感人,可是当自己坐在那里面,亲自下去,这种三维空间的临场感—我从没想到过会是这样子—机器拍的根本没法比。”

他也讲过,没有什么机器能完全代替人类的感官和本能。

斯通阴险地笑了笑。这回轮到他了。他做得很漂亮。透过他出色的关系,很快就弄到了潜水艇。那是一艘 DR1002,美国深海工程公司的一艘深海海盗,是全新一代既小又轻的潜艇。它的球形结构上安装有两根机械手臂,结构里有个完全透明的球体。内部是两张舒适的座椅,操作设备安装在一侧。走近深海海盗时,斯通对他的选择感到非常满意。它系在悬臂的锚索上,架在那里,可从底部舱口爬进去。

驾驶员是位矮胖的退役海军驾驶员,大家都叫他埃迪,他已经蹲在舱内,正在检查仪表。像往常一样,每当有潜水艇下水时,甲板上就聚满了船员、技术人员和科学家们。

斯通回头张望,看到了阿尔班,吹了声口哨将他叫过去。“摄影师在哪儿?”他不耐烦地叫道,“带摄影机的那个家伙呢?”

“不清楚,”阿尔班边走近边说道,“我刚刚还看到摄影师在什么地方闲逛的。”

“他应该到这里来,”斯通发火道,“不将这里记录下来,我们不下去。”

阿尔班皱起眉,望向海上。天气雾蒙蒙的,能见度很差。“有臭味。”他说道。

斯通耸耸肩,“这是因为沼气。”

“味道愈来愈浓了。”

大海上确实弥漫着一股硫黄味。那底下一定有大量的气体释放出来,使得上面的气味如此难闻。他们全都看过大陆边坡上发生的事情,他们看到了虫子和上升的气泡。没有人能够或者愿意想象,这一切发展到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但是,如果整个大海都闻起来像有人把一车臭鸡蛋倒了进去,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切都会搞定的。”斯通说道。

阿尔班望着他。“你听着,斯通,如果我是你,我会放弃。”

“什么?”

“不坚持下潜。”

“胡说!”斯通愤怒地转过身来。“那位该死的摄影师在哪里?”

“太冒险了!”

“废话。”

“而且气压在下降,降得很低。我们会遇上风暴的。”

“难道还要我向你解释,风暴对潜水艇的影响是微不足道的吗?别啰唆,我们下去!”

“斯通,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更快更清楚地掌握情况。”斯通教训他道,“我的天,让,请你别这么愚蠢好不好。没有什么能让潜水艇服输,更别提几只虫子了。艇下潜 4000 米深……”

“在 4000 米的深度外壳会被挤压凹陷的”,阿尔班无奈地纠正他道,“这艘潜水艇只允许下到 1000 米。”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要下到 900 米,谁说 4000 米了?我的天,到底能发生什么事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海底发生了变化,愈来愈多的气体进入喷流柱里。声呐测不到工厂的位置,我们根本不知道下面出什么事了。”

“也许有什么掉了,或者断了。最糟糕的就是我们的工厂有一块脱落了。这种事会发生的。”

“是的,也许。”

“好吧,你的问题在哪里呢?”

“问题是一台机器人就可以做到”,阿尔班激动地说道,“可是你却一定要扮演英雄。”

斯通用两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只有靠它们才能真正分析出了什么事。你懂吗?去到现场。要想解决问题就得走过去,抓住它。”

“行。你说了算吧。”

“好了,我们什么时候下去?”斯通看看手表,“啊,再过半小时……不,二十分钟。好极了!”

他朝潜水艇里的埃迪挥挥手。驾驶员抬抬手回应,重新检查控制台。斯通笑了笑。

“你到底还在担心什么?我们有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驾驶员。必要时,我自己会操纵这玩意儿。”

阿尔班沉默不语。

“不会有问题的,我想再研究一下潜水图。有什么事请到我的舱室里找我。让,请你快将那些该死的摄影人员找过来。只要他们没有掉下水,就请你将他们找过来。”

挪威,特隆赫姆

他的刮胡水会不会真的用完了?不可能。他是西古尔·约翰逊,生活品味收藏家,永远都备有葡萄酒和男士保养品。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还有一瓶。

他不耐烦地走回浴室,在盥洗台上翻找。他知道,是该慢慢准备离开这房子了。直升机在研究中心的停机坪上等着,要带他去跟卡伦·韦弗碰头。但对一个故意不修边幅的人来说,收拾一只皮箱要比一个打理整齐的人困难得多。打理整齐的人不会碰上像夹克掉色这种突发状况。

找到了。在两瓶洗发精后面。他将瓶子收进盥洗包,将小包连同一本惠特曼诗集和关于葡萄酒的书塞进行李袋里,拉上拉链。那是一只手提行李样式的昂贵提包,是 19 世纪初伦敦贵族去乡下度周末时喜欢使用的款式。皮革是手工缝的,把手看上去有点旧了,但深得约翰逊喜欢。

第五日!

他将光盘片装进去没有?他刻录了一片支撑他疯狂想法所需要的数据。也许有机会跟那位女记者谈谈它们。他再次查看。它在那里,裹在衬衫和袜子下面。

他脚步轻盈地离开他位于教堂街的房子,钻进停在对面马路的吉普车里。不知什么缘故,他一大早就感觉心里喜滋滋的,充满近乎歇斯底里的行动欲望。在他要发动引擎之前,目光再次扫过房屋的正墙。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钥匙的右手,正放在点火器前面。

他突然明白了,到底是什么在折磨他。他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多动来驱赶脑中的念头,那些念头像是暗夜中的风啸声。潮湿的雾岚笼罩着特隆赫姆,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就连路对面他的房子也似乎比平时矮了。看上去就像一幅画。他那些心爱的东西怎么样了?

他为什么会经常在凡·高的画前一站数小时,内心里感觉到一种宁静,好像它们不是一位绝望的忧郁症患者而是一位无比幸福的人画出来似的。没有什么能破坏掉这些画给人的感觉。

一幅画当然可以被毁掉。可是只要它存在着,那油彩留下的瞬间就是永恒的。向日葵永远不会枯萎;不会有炸弹落在阿尔勒附近的吊桥上。即使在上面再着色一次,也都无法夺走画的主题,下面的原画会留下来。可怕的东西依然可怕,美妙的东西永远不会失去其美。那个表情严峻、耳缠绷带的自画像,他以深邃的目光凝望着、欣赏着,就连这幅画像也拥有令人愉悦而持续不变的本质,因为,至少在画里,他不可能更不幸了,因为他不可能衰老。他体现了那永恒的瞬间,他胜利了。他终于战胜了敲诈勒索者和愚昧的人,他终于靠他的笔和他的天才胜过了他们。

约翰逊打量着他的房子。为什么时间不能就这样停留在此刻呢?他想着。但愿那是一幅画,而我,也在画里。可他不是生活在一幅画里,不是生活在一个可以巡视他生活舞台的画廊里。湖畔的房子,它本来可以成为一幅绝美的画,旁边是他已离异妻子的肖像,以及他所认识其他女性的肖像,有些会是他的朋友们,当然也有一幅蒂娜·伦德的,与卡雷·斯韦德鲁普手着挽手。带着永恒的安详。

对失去一切的忧惧骤然向他袭来。外面的世界正在变化,他想道。它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做出了什么决定,我们不在场。

人类不在场。

多么美丽的房子啊。多么宁静啊。他发动引擎,驱车离去。

德国,基尔

埃尔温·聚斯跟着伊冯娜·米尔巴赫走进波尔曼的办公室。“打电话给约翰逊,”他说道,“马上。”

波尔曼抬起头。他认识这位地理研究所主任很久了,看得出他肯定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某种令聚斯深为震惊的事情。“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已有预感,他还是问道。

米尔巴赫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我们让计算机重新计算全部的数据。崩坍的来临会比我们以为的更早。”

波尔曼皱起眉。“崩坍?上次我们甚至还无法肯定会不会发生崩坍。”

“目前的迹象看来很不妙。”聚斯说道。

“只是因为细菌的共生?”

“对。”

波尔曼往后靠去,感觉额上渗满了冷汗。这不可能,他想道。只不过是细菌罢了,微小的生物。他突然开始像个孩子一样思考起来。这种微小的东西,怎么能够破坏掉数百米厚的冰层呢?不可能的。一只微生物能在数千平方公里的海底造成什么危害呢?什么危害也没有。

无法想象。不切实际。这不会发生。

他们对生物知道得太少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深海有各种微生物结合成共生现象。譬如,硫细菌和古菌的共生。古菌是已知最古老的单细胞生物,这种在水合物上的共生,直到几年前才被发现:硫细菌透过氧气来分解吸收古菌,津津有味地吃着美食时,所排泄出的产物为氮气、二氧化碳和各种碳氢化合物。

古菌的美食是甲烷。这样,某种程度上硫细菌也是靠甲烷维生,只不过它们不亲自动口。因为大多数甲烷存在于不含氧气的沉积层里,没有氧气,硫细菌就无法生活。但是古菌可以。它们能够在没有氧气的环境下强行打开甲烷层,钻到地表以下数千米深。估计它们每年大约转化三亿吨水下甲烷,有利于世界气候的稳定,因为分裂后的甲烷无法再作为温室气体进入大气层。这么看来,它们简直就是环保警察。

至少,当它们只停留在海底的时候。

但它们也和虫子共生。而这种颌骨巨大的怪虫身上却满是硫细菌和古菌。它们生活在虫子的身体内外。当虫子向水合物里每钻入一米,它就会将这些微生物带下去,它们开始从内部瓦解冰层,像癌症一样。时候到了,虫子死去,然后是硫细菌,但古菌不为所动地继续在冰里向四面八方吞噬,直到产生自由气体。它们将本来紧密的水合物变成多孔易碎的物质,气体溢出。

波尔曼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着,虫子无法破坏水合物。对。但那并不是它们的任务。虫子只完成将古菌运到冰里的目的。就像公共汽车:下一站,甲烷水合物,五米深,全部下车,开始工作。

我们为什么从没想到这点呢?波尔曼想道。海水的温度变化、静水压的减少、地震,所有这些现象都是水合物研究的末日预言。但就是没有人认真考虑过细菌,虽然大家都知道它们。做梦都没有人会发现这种侵袭的场面,没有人会认为存在这么一种甲烷自杀者的虫子。它的数量之大,扩散到整座大陆边坡,太荒谬了,无法解释!这支太古生物军队,在其致命食欲的驱使下,数量之惊人真是匪夷所思!

他无法不去想: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到那里的?它们为什么在那里?又是什么将它们带去了那里?

或者是谁?

“问题是,”米尔巴赫说道,“我们的第一次模拟,很大程度是建立在线性方程式基础上的,而现实状况却不是线性的。我们所面临的,有部分是混乱的发展,甚至呈指数成长。冰层裂开,冰下的气体在高压下喷出,水合物爆裂开来,海床开始下沉,因此崩坍的时刻迅速……”

“很好,”波尔曼抬起手,“还有多久?”

“几个星期,几天,几……”米尔巴赫迟疑着,然后耸耸肩,“一切都无法预测。我们仍然不知道它是否真的会发生。几乎一切现象都说明了它会,但气氛如此异常,我们几乎只能进行纯粹的理论猜测。”

“我们放弃外交式的捉迷藏吧。你个人意见如何呢?”聚斯望着米尔巴赫。

“我没有意见,”她停顿一下说道,“如果三只行军蚁遇到一头哺乳动物,它们都会被踩死。如果这同一只哺乳动物碰上了成千上万只行军蚁,它会被活活地啃得只剩下骨头。我是这么想象微生物的。明白吗?”

“打电话给约翰逊,”聚斯又说道,“告诉他,我们预料会有海底崩移效应。”

波尔曼叹口气,默然地点点头。

挪威,特隆赫姆

他们站在停机坪边缘,从那里能看到海湾。几乎无法看清对岸有什么东西。天空愈来愈暗,他们面前的大海像没有光泽的钢板。“你是个势利鬼。”伦德望着等待的直升机说道。

“我当然是个势利鬼,”约翰逊回答道,“谁被你们强行征来,就有资格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势利,你不觉得吗?”

“又来了。”

“你也是个势利鬼。接下来的几天,你可以开一辆高级吉普车上路。”

伦德微笑。“将钥匙给我吧。”

约翰逊在他的口袋里摸着,取出车钥匙放在她的手掌心里。“我不在时你要小心。”

“别担心。”

“千万别想跟卡雷在里面亲热。”

“我们不会在汽车里亲热。”

“你们到哪里都可以亲热。不过,你真的得好好地听从我的建议,为可怜的斯通辩护。现在他可以亲自将他的工厂从水里捞出来了。”

“我不想让你失望,但你的建议起不了作用。赦免斯通由斯考根决定。”

“他被赦免了吗?”

“如果他能重新控制局面,他依然可以在公司里待下去。”她看看表。“这时候他可能乘潜水艇下去了,我们祝福他吧。”

“他为什么不派机器人下去?”约翰逊好奇地问道。

“因为他没有那么多机器人。”

“真的?”

“我想,他是想证明,这样的危机只有靠他才能解决。克利福德·斯通是不可被取代的。”

“你们允许了?”

“为什么不?”伦德耸耸肩,“他还是项目领导人。另外,有一点他是对的。如果他自己下去,他就能更仔细地判断形势。”

约翰逊想象托瓦森号停在茫茫的灰色中,斯通朝海底沉去,四周一片漆黑,脚下是个巨大的谜团。

“他真勇敢。”

“对,”伦德点点头,“他是个混蛋,但勇气他还是有的。”

“那就再见吧,”约翰逊抓起他的旅行袋,“别把我的车弄坏了。”

“别担心。”

他们一起走向直升机。斯考根果然为他提供了公司的旗舰——一架大型 Bell 430,在舒适度和飞行平稳度上,它都是无与伦比的。

“那个卡伦·韦弗,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伦德在机舱门口问道。

约翰逊向她挤挤眼睛。“她既年轻,又漂亮……”

“白痴。”

“我怎么知道?我不清楚。”

伦德犹豫着,然后用她的手臂搂着他。“好好保重,明白吗?”

约翰逊抚摸着她的背。“不会有事的。我能出什么事呢?”

“什么事都不会,”她沉默一会儿,“另外,你的建议有点效果了。你说的那句话,它起作用了。”

“去找卡雷?”

“看些其他东西。对,还有去找卡雷。”

约翰逊微笑着。然后他在她脸颊两侧各亲了一下。“我一到那里就用电话跟你联络。”

“好。”

他钻进机舱,将他的旅行袋扔到飞行员身后的座位上。直升机有十个位置,但乘客只有他一人。不过它也要飞上整整三个小时呢。

“西古尔!”

他向她转过身去。

“你是……我相信,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有点不知所措地抬起手臂,又重新放下。然后她笑起来。“我是说,我想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约翰逊笑道,“你不擅长这种事。”

“是的。”

“我也不擅长,”他身体前倾,“我愈是喜欢一个人,愈是不知道如何告诉她。只要和你有关的事情,我的所作所为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傻瓜。”

“这算是一种恭维吗?”

“对我而言是的。”他关上门。飞行员发动螺旋桨。直升机慢慢升起,伦德挥手的身影愈来愈小。直升机低下机头,飞到海湾上。后面的研究中心看起来像个玩具房屋似的。约翰逊舒服地坐好,望向外面,但视线极差,看不到什么东西。特隆赫姆消失在云团里,水和山苍白地在他们的身下后退,天空看上去好像想吞掉他们似的。那种含糊的感觉再度向他袭来。

害怕。害怕什么?

这不过是一次直升机飞行罢了,他对自己说道。飞往设得兰群岛。又能发生什么事呢?

有时这种念头会一闪而过。过多的甲烷和怪事,再加上天气。也许他早餐时该好好吃一顿的。

他从旅行袋里取出诗集读起来。螺旋桨在他的头顶嗡嗡响。他的大衣卷成一团放在后排座位上,手机在大衣里,再加上他沉浸在惠特曼的诗句里,所以没有听到手机铃响。

挪威大陆坡,托瓦森号

斯通决定在进去前先讲几句话,让摄影师拍下他,其他几人正拍着照片。这些记录将成为此次行动过程的准确文献。它们应该能让国家石油公司想起来,克利福德·斯通工作起来是多么专业,他是何等负责任。

“向右一步。”摄影师说道。

斯通顺从地照做,同时将两名技术人员赶出画面之外。后来他改变主意,又招手叫他们过去。“站在我斜后方。”他说道。画面中有技术人员,他看上去可能会更好。绝对不该让人感觉这是一个赌徒和冒险家在一意孤行。

摄影师将脚架调高。

“我们可以结束了吗?”斯通叫道。

“再等一下。画面看起来很滑稽,你挡住了驾驶员。”

斯通又往旁边跨了一步。“怎么样?”

“好些了。”

“别忘记照片。”斯通指示第二人道。摄影师靠近来,像是安慰这位考察队长似地按下了快门按钮。

“好了,”摄影师说道,“开始。”

斯通坚定地望着镜头。“我们现在将下去看看我们的样机怎么样了。此刻,工厂好像离它原先的……呃……它先前所在的位置……妈的!”

“没关系,再来一遍。”

这回一切顺利。斯通冷静地解释他们打算下去寻找工厂几小时。他概括介绍了目前掌握的信息,简单地谈了大陆边坡的地形变化,发表自己的看法,认为工厂一定是因沉积层不稳而滑走了。一切立论听上去都很合理,也许太过客观了。

斯通并不是个表演人才,他想到,在他们行动之前或之后,所有伟大的探险家都说过某句伟大的话——一句听起来了不起的话。例如“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诸如此类的。真是太棒了,他们事先当然要求阿姆斯特朗说得好像是他自己想到似的,不过无所谓。我来、我看、我征服,这样也不坏。尤利乌斯·恺撒。哥伦布说过什么没有?潜入 12000 米深海的雅克·皮卡尔呢?

他努力回想着。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不必什么都自己发明。波尔曼有关载人下潜的那番令人深思的言论听起来也不错。斯通轻咳一声。

“我们当然可以派一台机器人下去,”他总结说道,“但那是两码事。我见过许多机器人的录像纪录,都是很出色的资料。”还有呢?对了:“自己坐在里面,自己下去,这种三维效果—那是无法想象的。那是没法比的。还有……它确实带给我们更好的……呃……更好的……理解,……能看到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嗯,以及我们能做什么。”最后那句话变得很卑微。

“阿门。”阿尔班在背后低声说道。

斯通转过身,爬到潜水艇下,从孔里钻进去。驾驶员向他伸出手来,但斯通不理会他的帮助。他直起身,坐下来。有点像坐在一架直升机里,或者是在迪士尼的高科技玩具里。最奇怪的是那种仍旧像先前一样在外面的感觉,只有甲板上的噪音不再往耳朵里钻了。数厘米厚的丙烯酸球,严密封闭,什么也进不来。

“需要我向你说明什么吗?”埃迪客气地问道。

“不用。”

埃迪事先已经对他进行过培训。他用他特有的平静方式做得很彻底。斯通瞟了他们面前的计算机操纵台一眼。他的右手滑过椅子右侧的操作设备。摄影师在外面一个劲地拍照,另一个在录像。

“好极了”,埃迪说道,“那就开始享受吧。”

船身一颤。他们突然漂浮在甲板上方,正缓缓地滑开。身下可以看到起伏的水面,风浪相当大。有一会儿他们一动不动地悬浮在那里,望着托瓦森号的船尾。阿尔班竖着大拇指,举起手。斯通朝他点了点头。接下来的几小时,他们只能靠水下通信系统联系。没有光纤缆绳连着潜水艇和母船,除了声波之外什么也没有。只要悬臂松开,他们就只能完全靠自己了。斯通的胃开始蠕动起来。

又一下震动。缆绳脱开时,他们头顶传来哐当一声。潜水艇落下去,随即被一个波浪抬起,然后,埃迪开始在水箱灌水,海水咕咕地涌进桶里。深海海盗像块石头一样开始下沉,每分钟下沉 30 厘米左右。斯通两眼盯着外面。除了电力槽的两枚指示灯,所有的灯光都关闭了。这是为了节省电力,他们在下面需要足够的电。

几乎看不到鱼类。下降到 100 米后,大海的深蓝色变得更深了,成为丝绒般的黑暗。

外面有什么像爆竹似地闪光。先是一下,后来四周到处都在闪光。

“发光水母,”埃迪说道,“是不是很美?”

斯通被吸引住了。他已经下潜过几回,但还没有坐深海海盗下潜过。

确实,他们和大海之间好像什么分隔也没有。就连操纵台上红色的控制灯和操纵仪器似乎也想加入舱外游过的、一群群发着磷光的小生物。想到他的工厂将竖立在这个陌生的宇宙里,他突然觉得无比荒唐,差点儿笑出声来。我是这个专案的倡议人,他想道。难道我应该老是坐在办公桌旁,乃至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现实是什么样子吗?

他尽量伸直双腿。潜艇继续下沉,他们很少交谈。随着深度增加,艇内的温度也在下降,但不至于令人感到不舒服。比起下潜到 6000 米深的阿尔文号、米尔型或深海号这些潜水艇,深海海盗调节舱内的温度系统算得上是奢侈了。为预防起见,斯通穿上了厚袜子——在潜水艇里不允许穿鞋,以防脚不小心踩坏仪器——和一件暖和的羊绒衫。他身旁的埃迪显得轻松和专注。喇叭里不时传来噪声,托瓦森号上的技术人员在进行检查呼叫。话能听懂,但声音变形了,因为那些声波同水下的数千种其他声响混在一起。

他们一直向下。二十五分钟后,埃迪打开声呐。舱内充满轻微的呼呼声和喀喀声,还有电流的嗡呜声。

他们正在接近海底。

“准备好爆米花和可乐,”埃迪说道,“电影要放映了。”

他打开艇外的探照灯。

挪威大陆架,古尔法克斯 C

在连接直升机降落场和居住区的钢铁楼梯间最上层平台,拉尔斯·约仁森正望着钻塔。他双臂抱着栏杆,白色胡尖在风中颤抖。晴天时,这座塔似乎伸手可及,但今天它好像正逐渐远去。随着风暴即将来临,云团愈加浓厚,每个小时都变得更不真实,好像它想彻底消失,成为单纯的记忆。

自从伦德上次来访之后,约仁森就感觉愈来愈忧伤了。

他琢磨国家石油公司到底想在大陆边坡上兴建什么。毫无疑问,他们计划盖一座全自动工厂,也许会跟一艘生产船有关。伦德大概认为她的回答能瞒过他,可约仁森并不笨。他甚至了解他们采取的措施——通过用机器取代人来节约人力。这样做很有意义。机器不像拉尔斯·约仁森这样重视美食,它不用睡觉,可以在有生命危险的条件下工作,不要求报酬,也不抱怨,一旦使用年限到了之后,必要时可以将它扔进垃圾堆,不必再保证它可以继续获得幸福。

另一方面,他暗自想象机器人如何取代眼睛和耳朵,并且可以本能地做出决定。没有人类,就没有人类的失误,这是肯定的。但如果机器失灵了,没有人在一旁,就会出现反乌托邦电影里的情节。深夜,当海浪拍打着柱子,他经常看这种电影。人类会失去控制,机器不懂生活和环境,它不理解其建造者的利益,并且冷酷理智、毫无人性。

光线慢慢消失。天色愈来愈灰暗,下起毛毛雨。多么讨厌的一天啊,约仁森想道。

这段时间以来,海上不断散发出臭味,好像水里充满了化学物质,光这些还不够!现在,阴郁的天气也在和他的情绪竞逐意志消沉的顶点。

我们其实是在一个废墟上工作。约仁森想道。犹如海里的一座鬼城,充满各式妖怪,并被一个接一个地拖拉出来。一旦储量抽完了,就剩下一具没有作用的空骨架。石油工人将被清除掉,平台将被清除掉,整个产业的未来就如同屏幕上的画面,一个我们无法进入的世界。

约仁森叹了一口气。这样就能有助人类的信心吗?计划太简单?太片面?太目光短浅?太自以为是?

汽车的发明结束了人力马车。于是当时市面上出现许多便宜的马肉,某种生存的价值被消灭了。但谁还想着马车呢?也许总体看来,其他人是对的——他是旧时代的老人,只是痛恨退休罢了。

他回忆着,很早以前曾经有过这种美妙的时刻。乌黑发亮的人们身上滴着石油,相互拥抱,在他们身后的灰质地里,一座喷泉斜喷向天空,意味着无限的财富。真的是这么回事吗?《巨人传》里由詹姆斯·迪恩演出这一幕。约仁森喜爱这部影片,他喜欢迪恩表演的这一幕,远胜过喜欢布鲁斯·威利斯在《世界末日》里演出的那一幕,虽然后者发生在一座真正的钻油平台上,而《巨人传》则是在得州沙漠里。看到那个哈哈大笑、疯狂地跳来跳去、黑斑点点的詹姆斯·迪恩,有点像坐在爷爷的大腿上,听他讲自己年轻时关于一切都如此美好的年代的故事。听着,要相信每句话都是真的,但同时又不能相信。

爷爷。是啊!转眼他也是一位爷爷了。

没几个月了,约仁森想道。到时候我就结束了。完了,结束了。无论如何我会过得比现在那些年轻人都要好。他们不能再将我精简掉,是我自己不干的,还能拿退休金。在群岛的末日来临之前逃走,他几乎感觉有点愧疚。但那不再是我的问题了,到时候我会有别的问题可以烦恼。

遥远的海岸传来一阵噪声。一种有节奏的嗡嗡声,随即又变成一架直升机的嗒嗒声。约仁森仰起头。他熟悉这里来往的各种机型。尽管距离很远,天气状况很糟,他看到一架 Bell 430 正从古尔法克斯上方飞过,消失在云团里。螺旋桨的旋转声又变成了嗡嗡声,远去,最终完全消失。

灰尘般的细雨点打落在栏杆上,湿淋淋的。约仁森考虑着他是不是该走进去。他无所事事了一小时,这种现象很少见,他可以看电视、阅读或找人下棋。可是他没有兴趣走进去。今天不行,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住在一具钢铁棺材里。不想再进去让人埋葬。至少大海看起来和平时一样,灰灰的,起伏不定。

在钻塔的后面,悬臂顶部,燃着苍白的天然气火焰。失落的航光——唉,这不错!听起来像一部电影名字!对于一个逐年累月监视直升机和船只往来的老家伙来说真不简单。

也许他在退休后该写本书。写那再过几十年人们就几乎想不起来的时代——伟大的平台时代。

书名就叫作:失落的航光。

爷爷,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约仁森的情绪好了一些。这主意不坏,或许今天也没有那么糟糕。

德国,基尔

格哈德·波尔曼感觉像在流沙里下沉。他不断往返于聚斯和米尔巴赫身边,他们不停地让计算机核对新的资料,得出的结果每况愈下。这期间他试图联系上西古尔·约翰逊,但对方没接电话;他试图打到挪威科技大学约翰逊的秘书室,人家告诉他,博士外出了,恐怕也不会出席讲座。准确地说,他根本不知道何时会回来,说他有事请假了,显然是受政府的委托。波尔曼差不多可以想到那会是什么样的任务。他打到约翰逊家里试试;然后又打手机。没有任何结果。

最后他再次跟聚斯商量。

“除了约翰逊的影响范围,肯定还有其他人能够做出决定。”聚斯说道。

波尔曼摇摇头。“全是国家石油公司的人员。那我们还不如自己做决定。说到秘密——如果我们继续秘密处理的话,到时候发生了海底崩移,人家最后会全怪到我们头上,谁也受不了。”

“那我们怎么办?”

“反正我不会去找国家石油公司。”

“没错,”聚斯揉揉双眼,“你说的对。我们去找研究发展部和环境机构。”

“奥斯陆的吗?”

“还有柏林、哥本哈根、阿姆斯特丹。哎呀,伦敦!我有漏掉什么吗?”

“芬兰。”波尔曼叹息道。“那好吧,就这么做!”

聚斯盯着他办公室窗外。从这里可以眺望基尔的海湾——望到装卸船只的巨大吊车,望到航运公司和仓库。海军的一艘驱逐舰在一片乌云和水色的灰里,愈来愈模糊。

“关于基尔,你的计算机仿真怎么说?”波尔曼问道。他根本还没认真考虑过此事,真是奇怪。就在这里,离水这么近。

“会没事的。”

“这也算是个安慰。”

“但还是要想办法联系上约翰逊。继续试吧!”

波尔曼点点头,走了出去。

挪威大陆坡,深海海盗

当埃迪打开六只艇外探照灯时,艇外的一切还感觉不出大海的辽阔。一个半径 25 米左右的区域,笼罩在各为 150 瓦的四盏卤素灯,以及两盏 400 瓦的 HMI 灯所交织的炽烈光线下。看不到结实的结构。斯通在长时间的航行之后,迷惑地透过黑暗观看。深海海盗穿过一堵闪耀着光芒的珍珠垂帘下沉。

他身体前倾。“那是什么东西?”他问道,“海底在哪里?”后来他认出了周围上升的东西。那是气泡。它们旋转着升向表面,有些小小的,像排在线上似的,另一些比较粗大,像鸡蛋一样。

声呐继续发出它特有的呼呼声和咔嚓声。埃迪眉头紧皱地研究着操纵台上的液晶显示器,剩余电量、艇内外温度、氧气存量、舱内压力等等,读取艇外感触器的测量数据。“恭喜!”他咕哝道,“是甲烷。”

气泡串成的珠帘愈来愈密。埃迪卸下两侧的支架好减轻重量,继续往箱子里增压气体,好让潜水艇保持稳定状态。他们本应该上浮的,然而此刻却还在继续下沉。

“见鬼了,我们无法将这破烂升上去。”

在探照灯的灯光下,海底在他们身下出现了,向他们迎面而来,速度比他们所想的快得多。斯通瞟见了一道缝隙和小孔,后来一切又重新充满了气泡。埃迪咒骂着,继续从箱子里往外排水。

“怎么回事?”斯通问道。“我们碰上了浮力问题吗?”

“估计是气体造成的,我们陷入一场海喷了。”

“他妈的。”

“别担心。”驾驶员发动螺旋桨。船只开始穿过气泡形成的线前进。

有那么一阵子,斯通感觉自己是坐在一架缓缓停下的电梯里。他的目光寻找着深度仪。深海海盗还在下沉,但速度减缓了。不过,它还是以很高的速度在接近海底,不用多久他们就会跌落海床。

他咬着嘴唇,听由埃迪处理。在这种情形下,讲太多废话会使驾驶员情绪失去控制,这是最不明智的。斯通看着气泡愈来愈大,垂帘愈来愈密,在海喷中勉强看到的海底部分正缓缓向一侧倾斜。潜艇右翼消失在强劲的漩涡中,潜水艇倾斜了。他屏住呼吸。

后来他们通过了。刚才周围还在一个劲儿地冒泡,现在海底却无比平静地横亘在他们面前。有一会儿,潜水艇又开始爬升。埃迪不慌不忙地操纵着潜水艇,向水箱里放进一些海水,直到深海海盗获得平衡,紧贴大陆边坡上。

“一切恢复正常。”埃迪说道。

他以两节的最高速度行驶,换算过来是每小时 3.7 公里。任何一个慢跑者都可以比他们更快,但这里重要的不是行驶距离。正确地说,他们相当精确地处在当初斯通建置工厂的位置。它应该离此地不远。

驾驶员微笑着。“这在我们意料之外,对吧?”

“没料到会这样强烈。”斯通说道。

“没有?既然大海已经像阴沟一样臭气弥漫,什么地方一定有气体在溢出。喏,这就是你要的,是你说一定要下来的。”

斯通不理睬他。他挺直身体,寻找水合物迹象,但此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零星的虫子。海底躺着一条大鲽鱼。当他们接近时,它懒懒地浮升,搅起一点云似的淤泥,从光线里游了出去。

当外头将近一百公斤的水压压在丙烯酸球体的每一平方厘米上时,坐在里头的感觉是如此不真实。这场面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深海海盗缓缓移动时,陆架上被照亮的地区连着它漫游的影子。靠机器维持的舱内压力。呼出的二氧化碳被化学物质分解后,氧气瓶里源源不绝地供应氧气。

这下面没有什么能引人逗留的。

斯通干渴地啧着嘴。他的舌头黏在颚骨上。他想起在下潜前几小时,他们什么都没有喝过。为防万一,船上备有“人体极限延展器”,在别无办法时专用的瓶子,每个进入潜水艇的人事先都被建议,要清空膀胱,而且是要让它空一段时间。另外,从一大早起,他和埃迪只吃过花生奶油三明治、骨头一样硬的巧克力块和压缩饼干。潜水食品,有营养,容易饱,像撒哈拉沙子一样干。

他想放松一下自己绷紧的神经。埃迪向托瓦森号发了一封简短的汇报。他们不时看见蚌类或海星。驾驶员伸手指着外面。“是不是很令人吃惊?我们在水下九百多米深的地方,周围漆黑一片。但人们还是将这个范围叫作‘余光地带’。”

“有没有什么地方的水如此清澈,光线确实能射进上千米深的地方?”斯通问道。

“肯定有。只是人类的眼睛无法认识这一点。我们的眼睛最多只能看到 100 米、150 米深。你到过上千米深的水下吗?”

“没有。你呢?”

“去过几次,”埃迪耸耸肩。“跟这里一样漆黑一团。我宁可去有光线的地方。”

“怎么了?没有下潜的骄傲感?”

“何必要有?雅克·皮卡尔潜到 10740 米的水深,那又如何?我根本没兴趣。虽然那是一流的科学成就,但那里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无法想象那里会有许多生物。我认为即使有,海底生物区也比海沟有趣热闹多了。”

“对不起,”斯通说道,“皮卡尔到达的深度不是 11340 米吗?”

“噢,是这样的,”埃迪笑道,“我知道教科书里都是这么写的。错误信息。取决于测量仪器,它是在瑞士校准的,在淡水里。你明白吗?淡水密度不一样。他们唯一一次载人下潜到地表最深点时,那个测量结果是错的。他们……”

“等等。那儿!”他们面前的光束消失在一片阴影里。接近时他们认出来,这里的海底陡直陷落。光线消失在深渊里。“请你停下来。”

埃迪的手指在键和按钮上迅速移动,形成反作用力,深海海盗停下来,开始慢慢旋转。

“水流相当急。”埃迪说道。潜水艇缓缓地旋转,直到探照灯照亮深渊边缘。他们正盯着一个断崖。

“看上去像是不久前有什么东西从这里掉下去了,”埃迪说道,“相当新的缺口。”

斯通的眼睛不安地扫来扫去。“声呐怎么解释?”

“至少有 40 米深,左右两侧根本无法看清。”

“也就是说,这台地……”

“这里已经不是台地了。它陷了下去。”

斯通咬着他的下唇。他们一定就在工厂附近。但一年前,这里没有深渊,有可能在几天前都还没有。

“我们再潜深一点,”他决定道,“看看它通向哪里。”

深海海盗开始行驶,沿着断崖下沉。不到两分钟后,探照灯再度照亮了底部。看上去像是一座废墟。

“我们应该上升几米,”埃迪说道,“这下面裂缝很多。我们可能会撞进去。”

“好,马上行动!—该死的,前方!你看。”

他们看到一根裂开的管子,大约有一米粗。它弯弯曲曲地在巨大的岩块上方穿过,消失在光束外面。多根细细的黑色油柱从中垂直射出。“是一根输油管,”斯通激动地叫道,“我的天哪!”

“曾经是一根输油管。”埃迪说道。

“我们跟着它走。”斯通感到不寒而栗。他知道这根输油管通向哪里,尤其知道它来自哪里。

它们原来是在工厂区的。但工厂区再也不存在了。

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一堵裂缝很多的墙。埃迪在撞上去的前一刻拉高潜水艇。墙壁似乎没有尽头,然后他们危险地紧贴边缘航行过去。直到这时斯通才看清楚,那不是墙壁,而是一大块垂直竖立的海底。在地块后面再度陡峭地下陷。光线下的沉积物浮动着,妨碍了视线。然后灯光又照见了一条迅速上升的气泡水流。它们从一条边缘锐利的沟里大量冒出来。“我的天哪!”斯通低呼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埃迪没有回答。他拐了一个弯,从气泡流旁绕过。能见度愈来愈差。有一会儿,输油管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然后又重新出现在探照灯光束里,继续向下。

“该死的水流,”埃迪说道,“我们正被海喷的拉力吸进去。”深海海盗摇晃起来。

“继续追踪输油管。”斯通命令道。

“你疯了!我们应该升上去。”

“工厂就在这里,”斯通坚持道,“它肯定马上就会在我们面前钻出来。”

“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一切都毁了。”

斯通一声不吭。在他们面前,输油管像被一只巨手打了结,末端伸进一艘被扯坏的船体里,钢片被撕成奇形怪状。

“你还想继续吗?”

斯通点点头。埃迪一直将潜艇驶到贴近管子。有一阵子他们漂浮在锯齿形的孔上方,然后潜水艇经过输油管道。

“这里通向无底洞。”埃迪说道。他们周围又开始冒泡了。

斯通捏紧拳头。他意识到阿尔班说的没错,他们应该派机器人下来的。但现在放弃让他觉得更荒谬。

他必须查明!没有一份详细的报告,他绝不会走到斯考根面前去。这回他不会被轻易吓退。“埃迪,继续。”

“你真的疯了。”

在撕裂的管子后面,废墟陡峭地跌落,沉积物形成的雨阵正在增大。这下子,头一回看出埃迪有点紧张了。随时都可能会有障碍出现在他们面前。

然后他们看到了工厂。准确地说他们只看到了几块横的支撑架,但斯通当时就知道,FMC 科技的样机再也不存在了。工厂位于坍塌台地的废墟之下,比它原先的所在地深陷了五十多米。

他仔细观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支撑钢架,向他们接近。是气泡。

不,不只是气泡。斯通想起他从太阳号上观察到的巨大气旋。在录像抓斗断裂后观看到的海喷情形。

他霎时惊慌起来。“快离开!”他喊道。

埃迪抛掉剩余的重量。潜水艇一下子向上窜起,后面跟着巨大的气泡。然后他们来到了漩涡中间,潜艇失灵了。他们周围的大海正在沸腾。“妈的!”埃迪吼道。

“你们下面出什么事了?”是托瓦森号上的技术人员沙哑的声音,“埃迪?快回话!我们在这里测量到了奇怪的东西,大量气体和水合物升了上来。”

埃迪按下回答键。“我扔掉外壳了!我们正在爬升。”

“出什么事了?你们……”技术人员的声音被隆隆的噪音淹没了。嘶嘶、砰砰。埃迪扔掉了电池和部分外壳。这是迅速减轻重量的最后紧急措施。有着丙烯酸球体的深海海盗剩余船体开始旋转,再度上升。后来,一阵强烈的撞击,潜水艇停止行驶。斯通看到身旁出现一个巨大的岩块,它是被气体冲上来的。

舱内原本最下面的东西冲到了最上面。当他们再一次被撞时,他听到驾驶员在喊叫。这次的撞击来自右侧,它从一侧将他们撞出了海喷。深海海盗顿时得到了浮力,向上射去。斯通抱紧扶手,此刻他不是坐着而是躺着了。埃迪闭着眼睛向他倒来,他的脸在流血。斯通惊骇地意识到,他现在得完全靠自己了。他拼命回想怎样才能使艇身恢复平衡。他要埃迪将操纵设备推过来给他,可是怎么操纵呢?

埃迪指给他看过。这是按钮。斯通按下它,同时想办法从身上推开埃迪。他无法肯定,在抛弃外壳后,螺旋桨是否还能正常运转。深度仪上的数字飞速转动,告诉他潜水艇正在迅速上升。原则上,他转向哪个方向都无关紧要,重点是它在上升。在深海海盗内不必害怕解压问题。机舱压力相当于水面的压力。

一盏警告灯亮起来。右边的探照灯熄灭了。接着,所有的灯光都熄了。

斯通周围一团漆黑。

他开始发抖。保持冷静,他想道。埃迪解释过各种功能,有一台紧急发电机,是操纵台最上排的按钮之一。不是它自动打开,就是他必须手动打开它。他的手指摸索着开关,一边继续盯着黑暗。

那是什么?没了潜水艇的灯光,这里应该是漆黑一团。可是那里有光亮。

他们已经离水面这么近了吗?按照灯熄灭前深度仪的最后显示是七百多米。潜艇仍在沿着大陆边坡行驶。他们还在大陆架边缘下方很远的地方,在任何日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是幻觉吗?他眯起眼睛。

那亮光很微弱,发出幽蓝,弱到应该只能意识到而不是用双眼看到。它从深处升上来,它有形状,一种漏斗形的管子,它的尾端消失在深渊的黑暗中。斯通屏住呼吸——真是疯了,可是他突然坚信不疑,相信愈是接近这东西就会愈亮。光波的大部分被水吸收了。如果是这样,那它一定离得相当远。

因此它一定很大。管子在移动。

那漏斗似乎正在扩大,整个物体慢慢弯曲。斯通一动不动,手指在寻找紧急电源开关的途中僵住了,着魔似地盯着前方。他在那里见到的,是生物光,毫无疑问,穿透了数百万立方米的水、浮粒和气体而来。可那发光的是什么海洋生物呢,它竟能大到这般无法想象?一条大王乌贼?那东西比所有的乌贼都要大得多,比人类所有对乌贼的大胆臆测都还要大。

或者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是视网膜的幻觉,由突然的明暗变化引起的?探照灯熄灭后视觉暂留的鬼影?他盯着那发光的物体愈久,它愈显得微弱。那根管子慢慢地向下消失。然后它不见了。

斯通立即重新寻找紧急发电机。潜水艇平稳均匀地上升,他感觉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很快就要到达水面,噩梦即将结束了。

无论如何,当埃迪抛弃外壳时,没有丢掉摄影机。它们会不会也拍摄下了那发光的物体呢?它们能感应如此微弱的光线刺激吗?它出现过。他没有搞错。他突然想起了维克多号拍摄的奇怪录像。那出其不意地从光柱中消失的另一种东西。我的天,他想道。我们到底撞见什么了?

啊!找到开关了。紧急发电机嗡嗡启动。先是操纵台上的控制灯亮起,然后是艇外探照灯。深海海盗转眼间又被光亮包围了。埃迪睁眼躺在他身旁。

斯通向他侧过身去,这时在埃迪身后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块状,云团似的,泛红。它朝潜艇倒下来,斯通的手迅速伸向操纵台,因为他以为他们会撞上那斜坡。随后他明白了,大陆坡正向船撞来。

大陆边坡飞速向他们撞来!

这是那只丙烯酸球体被巨大的撞力撞成数千碎片之前,斯通最后的意识。

挪威海,Bell 430

离开特隆赫姆时像是一次平静的飞行。如今摇晃得如此激烈,约翰逊很难再专注于惠特曼诗集了。过去半小时里,天空戏剧性地变暗,不停地压下来。它压迫着直升机,好像要将它逼进海里去。狂风大作,摇得直升机晃来晃去。飞行员望望四周。“一切还好吗?”

“很好。”约翰逊合上书,望向外面。海面上一片浓雾。他隐隐看到钻探平台和船只。他估计,这一刻海浪真正变凶猛了。一场大风暴正在形成。

“你不必担心,”飞行员说道,“我们根本没必要害怕。”

“我不会害怕。天气预报是怎么讲的?”

“有风,”飞行员瞟了一眼操纵台上的气压计。“看样子我们遇到了一场小飓风。”

“你没有事先告诉我,谢谢你的好意。”

“我也不知道,”那人耸耸肩。“天气预报也不是准确无误的。你害怕飞行吗?”

“一点不怕,我觉得飞行真爽,”约翰逊强调道,“只是下降时让我担心。”

“我们不在下降中。海上飞行是小儿科。今天除了使劲摇晃了几次,我们不会遇上什么严重的情况。”

“我们还要飞多久呢?”

“已经飞一半了。”

“那好吧。”他重新打开书。引擎声中混杂着数千种其他的声响。砰砰,哐当,呼呼……甚至好像还有叮铃铃的声音。一种每隔一段时间就响起的声音,来自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风能创造出多少声响啊!约翰逊扭头望向后排椅子,但那声响消失了。他重新投入惠特曼的世界里。

海底崩移

18000 年前,在冰河纪末期的鼎盛阶段,世界各地的海平面都要比现在低 120 米左右。全球大量的水都冻成了冰川。当时大陆架地区的水压相对较低,今天的一些海洋当时还不存在。另一些随着结冰则愈来愈浅,有一些最终干涸了,变成了辽阔的沼泽地形。

世界各地持续的水压下降导致甲烷水合物的稳定关系发生剧变。特别是在大陆边坡上方的地区,大量气体在极短的时间内被释放出来。将它们囚禁和压缩在其中的冰笼子融化了。数千年像水泥一样固定在大陆边坡里的东西,成了它的炸药。甲烷从水合物中逃逸后,瞬间膨胀成其体积的 164 倍,在向外挤压的途中将沉积物的细孔和裂缝撑开来,留下多孔的废墟,再也不能承受自身的重量。

于是大陆边坡开始坍塌滑落,连带瘫倒部分大陆架。量大到难以想象的物质以土石流的形式在深海奔涌数百公里远。气体进入大气层,在那里引发气候改变,但这些滑落还有其他的间接影响——不仅对海洋里的生命,对大陆和岛屿的沿岸地区也发生影响。

直到 20 世纪后半段,科学家们才发现了一段惊人的过去。在挪威中部沿海,他们发现了多次滑塌的痕迹,在 4000 年内冲走了大半的大陆边坡。许多因素导致此事的发生,在暖化时期,当时大陆边坡附近海水的平均气温上升了,或者像 18000 年前的冰河时期,当时虽然气候很冷,但水压减低了。

从地球史的角度严格地说,水合物的稳定阶段是例外。可是,所谓现代的人类就生活在这样的例外当中,并将这种平静的虚假状态误解为常态。

当时挪威大陆架有 5500 立方公里的海底被冲入深海,发生了多次巨大的滑崩。在苏格兰、冰岛和挪威之间,科学家们发现了一个 800 公里长的淤泥堆。令人不安的是,这些滑坡事件中最严重的一次,发生时间距今不久,连一万年都不到。

人们给这一事件取名海底崩移,希望它再也别发生。

这当然是毫无意义的期望。但也许还会再有数千年的安静。如果不是一夜之间,某种虫子连同它运载的细菌出现了,新的冰河期或暖化时期只会引发在人类忍受范围内的滑坡。

当联络中断之后,托瓦森号上的让-雅克·阿尔班就有预感,他将再也见不到那艘潜水艇了。但他无法想象在科学研究船体下方仅数百米处发生的事件有多严重。毫无疑问,水合物的融化进入一个惊人的阶段—而最后一刻钟,臭鸡蛋的味道也增加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海浪愈来愈高,上面漂浮着泛着白沫的白色块状物,它们愈来愈大。阿尔班也知道,继续在大陆边坡上方停留等同于集体自杀。更多的气体会降低水的表面张力,他们会因此下沉。水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不可预料的。

阿尔班痛恨必须放弃深海海盗及其艇内人员的念头,但是他隐约知道,他们已经失去斯通和驾驶员了。

此时科学家和船员们都极度不安。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水面泛起的泡沫和这臭味的真正含意。是风暴,风暴造成了普遍的不安。它像一位愤怒的神灵从天而降,猛烈刮起挪威海上愈来愈险峻的大浪。它们哗哗地撞击托瓦森号的船体,碎裂成无数发光的水滴。人们很快就几乎无法站立了。

在这种情况下,阿尔班必须权衡许多事情。托瓦森号的安全不能仅从船主的角度来观察,或者以科学价值来测量。只能以人命的价值来判断。另外,还有潜水艇里两个人的生命,关于他们的命运,阿尔班的直觉比他的大脑更可靠。留下和逃走都是错误的,但两者又同时都是正确的。

阿尔班眯眼望着黑暗的天空,伸手从脸上拭去雨水。与此同时,翻涌的大海平息了片刻。那不是风暴减弱了,而是它在以双倍的威力继续进攻之前的喘息。阿尔班决定留下。

海的深处,灾难正在发生。

转眼间,遭到破坏的水合物碎裂了—先前还是稳定的冰原和沉积物细孔里的纹理,现在被虫子和细菌吞食成废墟。在大约 150 公里的范围内,水和甲烷的冰状结晶爆炸般地变成了气体。当阿尔班做出留下的决定时,气体冲出,冲破悬崖峭壁,将裂缝撕开,力量将整个大陆架抬了起来、向前滑崩。立方公里大的岩石在数秒之内崩坍。随着不断有沉积层坍落塌陷,整个海床沿着大陆架边缘都被撼动,开始滑崩。

在一场巨大的连锁反应中,板块推挤着板块,轰然撞向最后的稳定结构,将它们碾成淤泥。

苏格兰和挪威之间的大陆架连同它的油井、输油管和钻油平台,开始出现裂缝。

有人穿过风暴朝阿尔班喊话。他急忙转身,看到首席科学员在发疯地挥着手臂。风暴中几乎听不清他的话。“大陆边坡!”阿尔班只是听到,“大陆边坡。”

在风暴短暂欺骗性的安宁之后,大海真正地变狂野了。汹涌的海洋纠缠着托瓦森号。阿尔班朝着悬臂的方向绝望地瞟了一眼,那是他们将深海海盗放下水的地方。潮水泛着泡沫。甲烷的臭气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了。他移开目光,跑向船中央。那人抓住他的衣袖。“过来,阿尔班!我的天哪!你得去看看。”

船在颤抖。一阵沉闷的声响钻进阿尔班的耳朵。来自大海内部深处的一种声响。他们穿过狭窄晃荡的楼梯间,踉踉跄跄地走向舰桥。“那里!”

阿尔班盯着装有声呐探测的仪表板,声呐不停扫描着洋底。

他不相信他的眼睛。海床消失了。

他像是望进一个漩涡里。“大陆边坡在滑塌”,他低语道。同时他也体认到,他再也不能为那位发疯的工程师和埃迪做什么了。他的预感变成了可怕的事实。“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说道,“马上离开。”

舵手转头向他。“去哪里?”

阿尔班急切地想着。现在他坚信不疑,他知道那下面发生什么了,因此他也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遭遇到什么。驶进一座港口是不可能的。托瓦森号唯一的机会就是尽快朝着较深的水域驶去。

“发电报。”他说道,“挪威,苏格兰,冰岛,所有邻国。他们应该疏散沿海地区。不停地发!能发给谁就发给谁。”

“那斯通和……”副队长说道。

阿尔班望着他。“他们死了。”他不敢想象这次滑塌规模有多巨大。但光是声呐的显示就足以让他打了一个寒战。他们目前还处在危险区域。只要再朝岸边行驶几公里,他们就会翻船。驶到深海上,除忍受风暴的狂怒外,至少还有希望侥幸逃脱。

阿尔班回想大陆边坡的地貌。海底在西北方向呈多个大台地地形下降。如果他们运气好,崩坍会在上面范围停歇下来。可是,如果是海底崩移那就停不住了。整个大陆边坡会滑到深海里去,一滑数百公里远,直到 3500 米的深处。坡体会一直滑到冰岛东部的深渊里,启示录般的地震会撼动北海和挪威海。

他们该驶往哪个方向呢?阿尔班从仪器上移开目光。“驶往冰岛方向。”他说道。

数百万吨的淤泥和坍崩奔涌向下。当滑塌的第一批分流冲进法罗–设得兰海峡时,在苏格兰和挪威之间的浅海区就再也没有大陆边坡了,只剩下松脱的坡体,它们哗哗地猛跌,卷走在此之前尚有结构和形状的一切。滑坡的一部分在法罗群岛以西,最后被海底下围着冰岛盆地的堤岸拦住了。滑塌的另一部分则在冰岛和法罗群岛之间的山脉。

但大多数都沿着法罗-设得兰海峡轰隆隆而下,像是滑行在一块巨大的滑板上。数千年前遭遇了海底崩移的同一块深海盆地,现在被一次更大的崩坍填满了,它不可阻挡地前进,同时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吸力。然后大陆架边缘塌了。一下子塌了 50 公里宽。而这才只是刚开始。

挪威,斯韦格松诺兹

就在约翰逊起飞之后,蒂娜·伦德就将她的行李装进了约翰逊的吉普车开走了。她开得很快。天空下起雨来,污泥弄脏了道路。约翰逊可能会抗议,但伦德认为应该充分发挥车辆性能。灰蒙蒙的天气中反正看不清什么。每接近斯韦格松诺兹一公里,她便感觉愈来愈轻松。

事情终于搞清楚了。在解决完斯通一事之后,她立即给卡雷·斯韦德鲁普打了电话,建议他一起去海边过几天。斯韦德鲁普很高兴,让她觉得他似乎有点吃惊。他的反应让她意识到约翰逊是对的。她在最后一刻将过去几星期的弯路修直,要不然卡雷·斯韦德鲁普就会走了。有一瞬间她害怕自己错失了机会,她听到自己对自己讲了几句话,那些话语听起来似乎对他们的关系具有安慰作用。

约翰逊拆掉了一座房子。那好吧。还可以想办法再建一座。

当吉普车在一阵疾驰后沿着通向堤岸的斯韦格松诺兹大路行驶,她感到她的脉搏在加速。她将车停到渔乡餐厅上方的停车场。那里有一条小径通向海边。那看起来不像一片真正的沙滩。苔藓和蓟草长满了鹅卵石和平坦的岩石。斯韦格松诺兹周围的风景虽然不出色,但很狂野浪漫,渔乡就坐落在海边,让人感觉特别美,即使是在今天这样的雨中和视线不好的时候。

伦德走了几步一直走到餐厅,进去。卡雷不在那里,餐厅也还没有开门。一位厨房学徒正在搬运装满蔬菜的箱子,他告诉她,卡雷去镇上办事。也许他去了银行,或去理发,或者别的什么事,反正他没有留下口讯,不知道他预计什么时候回来。自找的,伦德想道。

他们相约在这里见面。也许是因为约翰逊的吉普车性能太好,她来早了一小时。她怎么会估计错误呢?她不得不坐在餐厅里等。这么做太傻了,看上去会不太合适:哎呀,快看,谁坐在那儿!或者更糟糕:嗨,卡雷,你哪儿去了,我一直在等你呢!

她出门来到渔乡的平台上。雨水打在她脸上。要是换成其他人,一定会很快返回室内去的,但是伦德对恶劣天气没有感觉。她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她喜欢艳阳高照的日子,也喜欢风暴和雨滴。准确地说,她现在才注意到,过去半小时里剧烈摇晃吉普车的狂风已经变成了凶猛的暴风。不再那么雾蒙蒙了,但天空奔涌的云团更低了。目光所及,海面上波涛澎湃,满是白色泡沫。

有什么让她觉得奇怪。她经常来这里,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但她还是觉得堤岸似乎比平时宽。鹅卵石和岩石在海里伸展得比平常更远,尽管海浪仍然奔涌过来。好像是一场计划外的落潮。

一定是自己搞错了,她想道。她坚决地掏出手机,拨了卡雷的手机号码。她也可以告诉他,她已经到了。就算没有了惊喜也好。可能她是顾虑太多了,但她更愿意让他知道这件事。她并不希望今天必须忍受一张拉长的脸,或者,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开心也不行。

铃声响了四声,然后接到他的语音信箱。也好,命运有别的计划。那就等吧。

她从额上拂去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重新走进餐厅,希望至少咖啡机准备好了。

海啸(津波)

海洋里满是怪物。自从有了人类思想以来,它就为神话、隐喻和原始恐惧提供了空间。奥德修斯的战友们沦为六头海妖的牺牲品;海神波塞冬因为气愤卡西奥佩娅皇后的傲慢而创造了海怪凯图斯;为了报复特洛伊的背叛,让一条巨大的海蛇吞噬拉奥孔;只有耳朵里塞上蜡,才能从歌声会魅惑水手的赛壬女妖们旁安全经过。水怪、蛇颈龙和大王乌贼攫取了人们的想象。就连《圣经》里长角的动物也是从海里诞生的。

最后,连以怀疑精神为核心的科学,在发现腔棘鱼尚存活,以及证明了大王乌贼的存在之后,也将真理的讯息灌输到传说故事中。现代的科学精神觉得没有什么是神圣的,连害怕也不再神圣。这些怪物成了人们的新欢、科学家的绒毛玩具,真实得如同想象出来的一样。

除了一样。那是最严重的。它让最理性思考的人也惊慌。不管它何时从海里升起、登陆,都会带来死亡和破坏。它的名称来自日本渔夫,他们在远洋上,未曾经历过对它的恐惧,当他们返乡时,只见他们的村庄被毁,亲人们死光了。他们为这怪物找到一个词,按字面翻译过来就等于“码头里的海浪”。“津 Tsu”是码头的意思,“波 Nami”是海浪的意思。学名叫作海啸(Tsunami,津波)。

阿尔班决定朝向深水水域行驶,表明他熟悉这怪物和它的怪癖。最大的错误莫过于驶进所谓的防护码头。因此他做了唯一正确的事情。

当托瓦森号艰难地穿过汹涌的大海时,大陆边坡和大陆架边缘正在彻底塌陷。形成的吸力使大面积的海平面下陷,沉陷处产生的波浪扩散开来,一圈圈涌向四面八方。在震中上方,一个数千平方公里的地带上,它们还浅,乃至在汹涌的风暴中感觉不出来。振幅高出海平面将近一米。

后来他们到达大陆架水浅的地区。

阿尔班过去学过海啸波浪与传统波浪的区别,那就是——几乎都一样。另外,海浪是通过空气流动形成,当阳光加热大气层,热量不会均匀地分布在整个地表,而是形成调和的风,它们在水面生成摩擦,从而生成波浪。

就连飓风也无法在大海掀起 15 米高的浪。恶名昭彰的疯狗浪这样的巨浪是例外。一般风浪的最高速度在每小时 90 公里左右,风的影响仅限于较上面的水层。200 米以下就风平浪静了。

但海啸的波浪不是生成于表面,而是在水下。它们不是风速的结果,而是源自一场地震的震动,地震波移动的速度完全不同。更糟的是海啸波浪的能量是由直达海底的水柱一路传上来的。这样不论海有多深,波浪都与海床的每个点有所接触,全部的水都会振动起来。

想象一场海啸的最好例子,不是在计算机上示范,而是以更简单的方式。将一只铁皮桶里装满水,从下面用脚踢它。结果是水面扩散出许多波浪。桶底的震动传到全部的水,以波浪的形式向外传送。要想象海啸,就把这效应扩大数百万倍。

滑塌引发的海啸以每小时 700 公里的速度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浪峰极长,很低。第一道浪就运输了一百万吨的水和相当巨大的能量。几分钟后,它到达大陆架断裂的边沿。海底变浅,截住浪潮,使它的前沿速度变缓,开始堆积。水愈浅,海啸就愈高,而它的波长却同时大幅缩短。浪尖骑着波涛。当它到达北海大陆架上的第一批钻油平台时,它的速度只剩每小时 400 公里,但已经有了 15 米高。

15 米根本不足以让平台上的人真正操心—如果那是普通海浪的话。相反,由海底传到水面的地震波,挟着一座 15 米高的水丘以时速 400 公里冲过来,威力有如一架坠毁的大型喷射式客机。

挪威大陆架,古尔法克斯 C

有一会儿拉尔斯·约仁森在想,他太老了,老得无法在古尔法克斯上熬过最后的几个月。他全身颤抖,发生什么事了?他颤抖得那样厉害,护栏似乎也跟着他一起发抖,他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也许是因为沮丧,但不是生病。心脏病发作是这样的吗?

后来他明白了,颤抖的是护栏。不是他。

古尔法克斯 C 在震动。这体认使他如遭电击。他盯着上升井架,然后又眺望海洋。风暴在下面咆哮,可他已经经历过比这严重的事情了。要严重许多,而平台上却没有觉察多少。约仁森只听人说起过这种颤抖,当钻错地方引起爆炸,油或气体在高压下穿射上来时,就有可能发生整个平台剧烈颤抖的状况。但在古尔法克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他们从半空的水库里将油抽进水下的油箱,它不是直接在平台下方进行,而是在很大的周围地带。

在近海工业中有像“十大灾难”这种东西。许多在平台上面的钢架横梁可能断裂。还有疯狗浪,最高的波浪,风和洋流将大海堆起,被视为石油工业的最高危机事故。人们同样也会害怕与挣断的漂浮码头和失控油箱发生碰撞。这些都排在恐怖的热门名单上,排名第一的则是几乎无法探测到的气体外泄。人们经常是在为时已晚,直到它们与火接触时才发觉。这种情况下,整个平台都会爆炸,就像当年英国阿尔法钻油平台事件一样,这场石油工业史上最大的灾难夺去了 160 条人命。

但海啸也是噩梦。约仁森察觉到,这是一场海啸。现在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大地震动时,人们失去一切控制。物体变形断裂。出现泄漏,起火。当一场地震让一座平台颤抖起来时,只能希望它不会更严重,海底不会坍塌或滑落,用锚固定的设备能经受住震动。但即使那样也还存在另一个问题,灾难是随地震而产生的,人们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此刻,平台正面临着这个问题。约仁森眼看它即将来临,知道自己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他转过身,想赶紧沿钢梯下去,离开风大的廊台。一切发生得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他的双脚站立不稳跌倒了,双手本能地抓紧地面的铁栅。地狱般的嘈杂爆发,轰轰隆隆,好像整个平台正在裂开。只听到喊叫声,空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约仁森被抛得撞在护栏上。剧痛掠过他的身体。他吊在铁栅上,看见海洋似乎突然竖立起来。金属在他的头顶嘎嘎地爆炸。他在万分惊骇中明白,这座巨大的平台倾斜了,他的理智消失,只剩下一个惊慌无助的生命。

他毫无意义地向上爬,想离开愈来愈接近的海水。他爬上刚刚还是底部的斜面,但斜面变得更陡峭了,约仁森喊叫起来。他的力气用光了。右手指松开滑下去。一阵可怕的撞击掠过他的右臂。他现在靠一只手吊着。他仍在喊叫,仰着头,看到正在倾倒的提升井架和挂着天然气灯的悬臂,它不再在水面上方耸起,而是斜插进漆黑的天空。

有一会儿,那孤独的火焰几乎让人感觉崇高,仿佛对众神发出问候:上界的诸神,你们好。我们来了。

后来,在一团淡黄色的火云中,一切分崩离析,约仁森被抛进了海里。他手臂被刮破的地方感觉不到疼痛,因此他的右手一直抓在廊台的格栅里。在火球攫住他之前,汹涌而至的海啸已经呼啸着冲进下沉的平台,古尔法克斯 C 粉碎了,水泥柱子连同陷落的大陆架边缘一起消失在海底。

爷爷,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挪威,奥斯陆

女人皱眉倾听着。“你怎么看?”她问道,“像连锁反应这样的东西吗?”

她属于环境部常务灾难指挥部,习惯了面对最激进的理论。她知道吉奥马研究中心,也知道那里的人敢于胡思乱想,因此她试图尽快理解那位德国科学家在电话中告诉她的事情。

“还不是真的,”波尔曼回答,“只是一个模拟过程。破坏沿着大陆边坡前进,到处都会同时发生。”

女人吞了口唾沫,“那……哪些地区会受害呢?”

“取决于断裂发生在哪里,有多大长度。我估计,挪威沿海的大部分。海啸波浪宽达数千公里。我们通知所有的相邻国家,冰岛、英国、德国,所有的国家。”

女人从政府大楼的窗户盯着外面。她想到海上的平台。数百座,一直北上到特隆赫姆。“对沿海城市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呢?”她低声问道。

“应该进行疏散。”

“对海上工业呢?”

“请你相信我,这一切都很难说。最好的情况是发生一系列小滑坡。那就只会轻轻地摇晃。最严重的情况下……”

这一刻门打开了,一名脸色苍白的男子冲了进来。他将一张纸放到那女人面前,向她做个结束通话的手势。她拿起那张纸,扫了一眼简短的内容。那是一封电讯。是一艘船发出来的。托瓦森号,她读道。

然后她继续读下去,感觉脚下的地面开始晃动起来。

“有警告性现象。”波尔曼正在说,“如果要发生的话,沿海的人应该知道他们要注意什么。海啸来临前会有预兆。在它到达前夕可以看到海平面的上升和回落。先后多次。训练有素的眼睛会注意到的。然后,在十到二十分钟之后,海水突然从岸边撤退。可以看到礁石和岩石,会看到平时看不到的海底。最迟现在他们就必须前往较高地带。”

那女人一句话也不讲,她几乎没在听了。她曾经试着想象如果电话中那人所言属实,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她正想着刚刚发生的事。

挪威,斯韦格松诺兹

伦德无聊得要命。闲坐在空荡的餐厅里喝咖啡很傻。她觉得任何形式的无所事事都像一种折磨。厨房学徒态度和善,专门为她启动了咖啡机。咖啡味道很好,虽然遇到暴风雨,能见度很差,不过从大落地窗眺望大海的景色仍旧感人。但伦德还是觉得这样一个劲儿地等待无聊透顶。

当有人进来时,她正用汤匙舀出她杯子里的奶泡。一阵风冲进屋来。

“你好,蒂娜。”她抬起头。那人是斯韦德鲁普的一位朋友。她只知道他叫奥克,不知道他姓什么。他在克里斯蒂安松有个生意兴隆的船只出租店,在夏天的几个月里可以挣一大笔钱。

他们谈了几句天气,然后奥克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是来看卡雷的吗?”

“我是这么打算。”伦德咧嘴笑着说道。

奥克吃惊地望着她。“那你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儿?那傻瓜怎么没有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和你在一起呢?”

“是我的错,我到得太早了。”

“打电话给他呀。”

“我打了,语音信箱。”

“哎呀对了!”奥克抬手拍拍额头。“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无法接收讯号。”

伦德竖起耳朵,“你知道他在哪儿?”

“是的,我刚刚和他一起在豪芬。”

“豪芬?那家酒厂?”

“对。他去买酒。我们品尝了几种,可是你了解卡雷的。他喝的酒比斋戒期的僧侣还少,我不得不负责单独品尝。”

“他还在那里吗?”

“当我离开时,他们一起站在地下室里聊天。你为什么不开车过去呢?你知道豪芬酒厂在哪里吗?”

伦德知道。那家小酒厂生产一种不供出口的优质茴香酒,它位于一座低矮的高地以南,走路十分钟就到。开车的话,两分钟就可以到达,如果她走通向内陆的那条路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她更喜欢一次短距离散步的想法。她在汽车里坐得够久了。“我走过去。”她说道。

“在这种糟糕的天气?”奥克做个鬼脸,“喏,你得知道,你会长出蹼来的。”

“总比待在这里生根好,”她站起来,谢谢这消息,“再见。我去将他带回来。”

来到门外,她竖起上衣领子,向沙滩大步走过去。在晴天,从这里能很清楚地看到酒厂。现在它在斜雨中只显出灰色的轮廓。他见到她会高兴吗?难以想象。她像个热恋中的少女一样想道。蒂娜·伦德,毫无理智。他当然会高兴。还会怎么样呢?

离开渔乡时,她的目光扫向海上。她注意到先前一定搞错了。她曾经想,那岩石沙滩比平时宽了,可它跟往常一样。不,事实上它甚至显得更窄。她呆立片刻。

怎么可能搞错呢?也许是风暴的错。波浪时多时少地冲过来。可能它正在变强。她耸耸肩,继续走。

当她落汤鸡似地走进酒厂时,小小的接待室里没有任何人。后墙上一道木门开着。光线从地下室射上来。她没有犹豫,径自走下去,在那里遇到两位男子,他们倚在酒桶上交谈着,每人手上端了一只杯子。那是拥有酒厂的两兄弟,友好的老家伙,脸孔饱经沧桑。在那里也没见到卡雷。

“对不起,”两人中的一位说道,“他两分钟前离开了。你刚好错过了他。”

“他是徒步来这儿的吗?”她问道。或许还能赶上他。

“不是,”另一人摇摇头,“开了货车。他买了点东西。太多了,无法拿。”

“他说过他要开车回餐厅吗?”

“对,他要去那里。”

“好吧。谢谢。”

“嗨,等一下。”那老人离开酒桶,向她走过来,“既然你已经白来了一趟,至少要陪我们喝一杯。你来到一家酒厂,又清醒着出去,这可是不近情理呀!”

“谢谢,太客气了,可是……”

“他说得对,”他弟弟大力附和道,“你多少得喝点。”

“我……”

“外面的世界不会沉下去的,孩子。肚子里没有点暖东西,你想怎么回去呀?”

两人用猎獾犬似的眼睛盯着她。伦德知道,如果她喝上一杯,一定会让老人高兴的。为什么不呢?

“一杯。”她说道。

两兄弟笑笑,彼此点点头,好像他们刚刚征服了伊斯坦布尔似的。

英国,设得兰群岛

直升机准备降落。约翰逊望向窗外。他们正飞过陡峭的海岸上方,顺着海岸走向,朝着小小的停机坪飞去,卡伦·韦弗将在那儿迎接他。礁石朝着东方和缓地下降,结束在一座弧形海湾里。从这里开始陆地就平坦了。无数沙滩和碎石滩交互排列着,后面则是设得兰典型的荒凉苔藓风景。低矮、漫长的丘陵,它们之间的道路像是刻出来似的。

停机坪属于一所海洋观测站,有五六位驻站科学家,但这里几乎不配这称呼:灰绿色旷野中央,是一块近似圆形的碎石地,海洋观测站本身只有一排被风吹歪的简易木板房。一条小路从丘陵中通下来,走到底是一座码头。约翰逊没看到船。木板房旁停着两辆吉普车和一辆生锈的大众巴车。韦弗在写一篇关于海豹的文章,因此选中了这地方。她定期和科学家们一起出海潜水,平常住在小屋里。

最后一阵风暴使得直升机一颤,轮胎接触到地面。直升机弹跳着降落。“我们撑过来了。”飞行员说。

约翰逊看到一个小人影站在降落区边缘。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猜那是卡伦·韦弗。他喜欢她那站在荒凉中等待的样子。离她不远处停着一辆摩托车。一切都合他的口味。一座远古的岛屿,岛上有个孤独的女人,两者相互统治。他伸展四肢,将惠特曼诗集装进旅行包里,伸手拿他的大衣。

“我们还可以再转上几圈,蛮好玩的,”他说道,“但我不想让那位女士等。”

飞行员转过身来,皱起眉头问约翰逊:“你是装酷,还是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

约翰逊试图将手伸进他的大衣衣袖,“这你得自己搞清楚。你可是有跟董事们打交道的经验。”

“是的,的确有。”

“那么,我酷吗?”

“我不知道。也许你只是惊讶。他们出来时,多半会对着我的耳朵大吐怨言。”

“斯考根也是吗?”

“斯考根?”飞行员沉思了一会,他们头顶的螺旋桨慢下来了。“不。我相信什么也打动不了斯考根。”

能打动我才会觉得奇怪呢,约翰逊想道。“你明天下午可以再来这儿接我吗?我们约好十二点。”

“没问题。”

他等门弹开来,沿着小梯子爬下去。他酷吗?双脚重新踩上结实的地面,内心深处他很高兴。飞行员还得飞,但他显然已习惯了恶劣的天气。他将只休息一会儿,就飞往勒威克加油。约翰逊背起他的旅行包,向那个等候的女人走去。风吹得他的大衣鼓起来,贴在他的腿上。至少现在没下雨。

卡伦·韦弗慢慢向他走来。奇怪的是每走一步她似乎变得更小了。当她终于站在他面前时,他估计她身高最多一六五。她的线条紧实,充满魅力。紧身牛仔裤绷在修长匀称的双腿上,皮夹克下露出宽阔的肩膀。约翰逊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有化妆。黑黝黝的小麦色皮肤是风吹雨打出的那种,还有火辣辣的太阳和盐的作用,另外还造成宽颧骨和额头上的无数雀斑。风扯着她一头栗色的鬈发。

她好奇地打量着他。“西古尔·约翰逊,”她确认道,“飞行怎么样?”

“糟透了。我不得不依靠惠特曼的安慰陪伴,”他望望直升机,“可是飞行员认为我装酷。”

她莞尔一笑。“你想吃点东西吗?”

怪问题,他想,才打过招呼就这么问。然后他注意到他果真饿了。“好啊。去哪吃?”

她的头朝摩托车的方向一摆。“我们可以去最近的镇上。如果飞行没有让你累坏的话,那你也就能够忍受这辆哈雷摩托车。在研究站吃会更快,如果你喜欢罐装牛肉和豌豆汤的话。”

约翰逊望着她,发现她的眼睛有着特别浓的蓝色。深海的蓝色。“为什么不呢?”他说道,“你的科学家们出航了吗?”

“不,气候太糟了。他们去镇上买东西。我可以在这里自由行动,来去自如,我也可以开一罐罐头。我的烹饪艺术讲完了。走吧。”

约翰逊跟着她走过停机坪的碎石地,走向研究站。从这下面看,建筑物不像从空中鸟瞰时那样显得被风吹得歪七扭八。“船在哪里呢?”他问道。

“我们不喜欢让它晾在外面。”她指着一座离水最近的房子,“海湾几乎得不到保护,因此我们每次使用过都将船运进海边的棚屋里。”

海……海在哪里?

约翰逊一愣,停了下来。刚刚波涛还在拍打沙滩的地方,出现一块泥泞的平地,散布着低矮的岩石。大海撤退了,但那一定是几分钟前才发生的。很大一片面积上只能见到陆地。

没有哪次退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成这样。海水后退了数百米。

韦弗又走几步,向他转过身来。“怎么了?不饿?”

他摇摇头。一种声响钻进他耳朵里,增强,愈来愈响。开始时他以为有架大飞机正低飞过水面,向岛屿飞去。但声音听起来不像飞机。更像滚滚而来的雷霆,只是比雷霆均匀,不停地……

他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韦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到底怎么回事?”

约翰逊张口想回答。在这一刻他看到地平线暗了下来,韦弗也看到了。

“快上直升机!”他叫道。

女记者似乎僵住了。然后她跑起来。他们一起向直升机跑去。约翰逊看到飞行员在座舱后检查仪器。

转眼间他的目光就落在奔来的两人身上。他愣住了。约翰逊打手势要他放下梯子。他知道飞行员看不到海上来的东西。直升机机头朝着内陆方向。那人皱起眉,然后点点头。门嗤的一声打开,梯子放了下来。

雷声愈来愈近。此时听起来好像岛屿对面的世界全动了起来似的。正是如此,约翰逊想道。

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他既惊骇又着迷,呆立在梯脚下,望着大海返回,泥泞的平原又被淹没。天哪,他想道,真是不可思议!它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不适合文明的人类。基本道理。每个人都知道,陨石、地震、火山爆发和洪水历经数百万年改变了地球的面貌,但根据一项神秘协议,随着科技时代的开启,这种事情似乎是永远结束了。

“约翰逊!”有人推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匆匆沿着梯子上爬,韦弗跟在他身后。直升机颤抖起来。他看到了飞行员眼里的震惊,叫道:“发动飞机。快!”

“这是什么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快,升起飞机!”

“我不会变魔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我飞往哪里?”

“无所谓。升高。”

螺旋桨嗒嗒地开始转动。Bell 430 摇摇晃晃离开地面,升起一两米。后来飞行员的好奇战胜了他的害怕。他将直升机转了个一百八十度,让他们能望见海上。他的面部表情霎时变了。

“我的天哪。”他脱口叫道。

“那儿!”韦弗从窗口指向木板屋方向,“看那远方!”

约翰逊转过头。有人从主建筑里向他们跑来。一个穿着牛仔裤和 T 恤的男子。他的嘴大张着,拼命向他们跑来,边跑边挥动双臂。约翰逊吃惊地望着韦弗,“我以为……”

“我也是。”她惊呆地盯着跑近的那人,“我们得下去。天哪,我发誓我不知道史蒂芬留在这里,我真的以为他们全都……”

约翰逊使劲摇头。“不行,他没办法上来的。”

“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妈的!你看看远处。他没办法上来,我们也没办法救他!”

韦弗推开他,从他身旁挤向门口。紧接着,当飞行员将直升机侧飞过沙滩上方,飞向奔跑的那人时,她失去了平衡。飞机开始旋转颤抖,先后遭到一连串强风袭击。飞行员大声咒骂。那位科学家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一会儿,突然间又离他们很近。

“他做得到。”韦弗叫道,“我们必须下去!”

“不行。”约翰逊低声道。

她不听他的。也听不到他的。就连螺旋桨的杂音现在也被滚滚而来的海洋雷声淹没了。约翰逊知道,他们再也救不了那位科学家。他们失去了非常宝贵的时间,现在他怀疑他们是否能逃离。他强迫自己将目光离开那个奔跑的人,望向前方。

波浪巨大。可能有 30 米高,一堵由咆哮的、深绿色的水组成的垂直墙壁。它离海岸仅几百米,正在快速逼近中,这意味着,距离相遇最多只剩几秒钟了。时间明显不足以将那人接上飞机,同时逃脱涌来的洪水。但飞行员还是做了最后一次尝试,驾驶直升机接近那个逃跑者。也许他是希望,他可以一跃而上钻进打开的门来到机舱里,或是抓住一根起落架,随便什么我们经常在电影院里看到的场面,如果你的名字叫作布鲁斯·威利斯或皮尔斯·布鲁斯南的话,就会成功的。

那位科学家绊了一下,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这下完了,约翰逊想。

他们面前突然一片黑。透过座舱板再也看不到天空了,除了浪尖,什么都看不到了。目光所及的都是海,正疾速向他们推进。他们错失了逃命的机会,一切可能性都没了。垂直上升会使他们在一半高度便与那巨大的激浪相撞;如果他们紧贴地面逃向内陆方向,虽然能节省爬升的时间,但水还是会赶上他们。无论如何,海啸永远都比你更快,更何况他们还得先将 Bell 430 掉头。剩下几秒钟也不够将飞机掉头了。

约翰逊带着一丝抽离感想道,他如何能目睹垂直的水锋而不会因此丧失理智。然后,飞行员做了唯一正确的事情:将直升机同时后退、上升,此时,现实又再度追上了他。直升机的机头下降。一眨眼的工夫,能透过座舱板看到地面。他们以边飞升边后退的方式远离地面和临近的波涛。直升机大声号叫着,好像传动装置爆炸了似的。约翰逊从不相信一架直升机能进行这种动作—也许连飞行员都不相信—但它做到了。

虚脱的波浪像一头饥饿的动物对他们垂涎欲滴。它卷过沙滩,开始跌落。白色泡沫的山追踪着落荒而逃的 Bell 430。海啸怒吼着,尖叫着。紧接着直升机可怕地摇晃了一下,约翰逊被摔到了侧面机壁上,倒在敞开的门旁。水打在他脸上。他的头咚地撞到了机壁,眼冒金星。他的手指抓住了一根支撑物,紧紧地握住。他感到刺痛,尽量不去想耳朵里可怕的嗡嗡声到底是来自波浪还是来自他的脑袋,他们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海浪终究抓住了他们,现在要将他们击碎了,他等待着结局。

然后他的目光一亮。机舱里满是水珠。一缕缕灰云飘浮在直升机上方。

他们成功了。

他们脱身了。他们没有跌进海啸,而是好不容易来到了堤坝上方。

直升机继续上升,同时拐了一个弯,这样他们就能看清底下的海岸。但海岸再也不存在了。下面除了汹涌的潮水什么都没有,它速度不减地继续向前,吞没了陆地。海洋研究站、车辆和那位科学家消失了。在右首很远的地方,在陡峭海岸开始处,闪耀着光芒的泡沫撞击着礁石,高高地冲上天空,远高出 Bell 430 的飞行高度,好像它们已跟云朵融为一体似的。

韦弗挣扎着爬起来。当水柱击中 Bell 430 时,她狠狠跌在座位上。她盯着前方,不停地说着:“噢,天哪!”

飞行员沉默不语。他的脸死灰般的苍白,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可是他成功了。

他们正在追逐海浪。海水在地面翻腾前涌,比直升机跟踪的速度更快。看到了一个高坡,海潮从坡上涌过,泛着泡沫跌落在坡后的平地上,速度丝毫未减。这一带地形如此平坦,浪潮会直逼进内陆好几公里。约翰逊看到平原上满是白点,认出来那是被汹涌的潮水卷走的绵羊,后来那些绵羊也消失了。

一座沿海城市将会被彻底摧毁,他想道。

不,错了。正被彻底摧毁的城市不只一座。坐落在北海沿岸的每一座城市都将陷落在强劲的漩涡里。不管海啸是如何形成的,但此刻它正呈环状扩散,完全符合自然定律的脉冲波。它的破坏威力将直达挪威,直到荷兰、德国、苏格兰和冰岛。他震惊地意识到,世界正在发生怎样的灾难——他弯下身,就像有人拿一把烧红的烙铁捅进了他的下体。

他想起了谁此时正在斯韦格松诺兹。

挪威,斯韦格松诺兹

伦德发现自己不能否认豪芬兄弟具有一定的娱乐价值。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说服她留下来,甚至声称他们俩都是比卡雷·斯韦德鲁普更优秀的情人,说时相互捉弄捅捅腰,眨眨眼睛,伦德不得不再陪他们喝一杯,最后他们才同意让她走。

她看看表。如果现在出发,她可以准时到达渔乡。但她突然觉得,这样准时赴约,简直到了有点难为情的地步。也许,迟到几分钟会让她更有尊严。

傻瓜。但她也没必要匆匆赶去渔乡。

两位老人坚持要跟伦德讨一个拥抱。他们发誓,能够喝了优质茴香酒而不吐出来的女人,肯定是最适合卡雷的人选。伦德不得不听完他们各式各样的恭维、玩笑和自认有趣的建议,直到其中一人终于将她从地下室带上去,为她打开屋门,望着噼里啪啦斜打下来的大雨,又说没有雨伞她就出不去。她努力想向他说明,平常下雨时她就不习惯打伞外出,但都是徒劳。在各种气候下去外头兜圈子,属于她职业的一部分。但她知道这是在对牛弹琴。老人取来一把伞,接下来是再次拥抱,然后她终于摆脱了酒厂老板的关怀,大步穿过雨水走向饭店,右手拿着合拢的伞。

这一定会很有趣的,她想道。天色变得更黑了,风力愈来愈强,她不禁加快了脚步。刚刚不是还不慌不忙的吗?你根本无法慢下来,她想道。约翰逊说的完全正确。你一直开足了马力在过生活。

好吧,那就这样吧。她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她现在终于想去找那个她决定爱上的男人了。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轻微的信号。她停下来。是她的手机!他打电话来了!该死,铃声响多久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拉下她的夹克拉链,从里面掏出电话。有可能他已经打过好几通了,但刚才在地下室里是收不到讯号的。找到了。她把手机取出来,接听,期望听到卡雷的声音。

“蒂娜?”

她愣住了。“西古尔。噢,这是……你打来的,真是太好了,我……”

“搞什么,你上哪儿去了?我一直打电话找你。”

“对不起,我……”

“你现在在哪里?”

“在斯韦格松诺兹。”她迟疑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变形得很厉害,显然他正对着某种巨大的轰隆声讲话,但似乎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某种她不曾在他的声音里听到过、让她害怕的东西。“我正沿着海滩走,天气糟透了,但你知道我的……”

“快逃!”

“什么?”

“尽快离开那里!”

“西古尔!你是不是疯了?”

“快,马上!”他继续气喘吁吁地叫道。

这些话像雨一样落在她身上,仍然受到大气的咔嚓和呼呼声的摩擦,以至于她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她渐渐理解到那些话的意涵,有一阵子她的双腿似乎变成橡胶。

“我不知道震中在哪里,”他声音刺耳地叫道,“海浪到达你们那里的时间显然要长一点,但不重要,已经没有时间了。快逃,我的天哪!赶紧离开那里!”

她盯着海面。风暴推来大片大片的浪花。

“蒂娜?”约翰逊喊道。

“我……好吧。”她吸口气,将肺里吸满了空气。“好吧,好吧!”她扔掉伞,奔跑起来。

透过雨,她能看到餐厅的灯光,黄黄的,很诱人。卡雷,她想道。我们必须开一辆车,你的或者我的。她将吉普车停在饭店上方 500 米处,但卡雷在渔乡旁边有几个停车的地方,他的车通常会停放在那里。雨水流进她的眼睛里,她愤怒地将它拭去。后来她想起来,餐厅的专用停车场在建筑物的另一边,从这里看不到,她跑得更快了。

一种新的声响掺进了风的呼啸和浪花的咆哮。一种大声的啜泣。她脚步不停地转过头。

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伦德踉跄地跑着,没有办法,只能停下来,眼看着大海消失,好像有人从什么地方拔掉了塞子。目光所及,出现了沟壑纵横的黑色底土。

大海飞快退去。

接着她听到了轰轰声。她眨眨眼,重新拭去眼角的雨水。遥远的地平线上,某种模糊巨大的东西在恶劣天气中出现,渐渐有了形状。最初她以为那里正在形成一个更黑、更深的云锋。可是这个锋在迅速逼近,而且它的上沿也太平直了。

伦德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重新奔跑起来。

毫无疑问,没有汽车的话,她输定了。必须到小镇后面,朝陆地方向,道路才会通往较高的地带。她均匀而深沉地呼吸,试图逼回心中升起的恐慌,她感觉到肌肉里的肾上激素在蹿升。她的力气足够继续不停地奔跑,只不过这对她毫无用处。因为无论如何,波涛永远比你更快。

她的面前出现了岔路,左面继续通往餐厅,右面有一条快捷方式从海岸向上通往约翰逊吉普车停放的公用停车场。如果她现在向上跑去那里,就能跑到车子旁。然后沿道路向上,越过高坡,加足马力驶去。

可是,如果她把车开走,卡雷怎么办呢?他就完了。不行,不可能,她难以想象,她不能就这么离开,将他留在这里。没有他,她不会离开的。酒厂里的两个老人说过,他是直接开车去渔乡的。这样好,这样他就会在那里,他在那里等着她,不应该单独抛下他。她不应该继续孤独下去。没有人应该这样。

她大步跑过岔路口,继续跑向亮灯的房子。离渔乡不远了。她迫切希望他的车停在那里。轰隆声迅速逼近,但她不想理会,不能让自己被海浪吓得瘫痪。她也很快,她要比那该死的波涛更快,她的速度要加倍。餐厅的平台门弹开。有人冲出来,伫立着,张望大海。是卡雷。

她开始呼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淹没在风的号叫和快速逼进的波涛隆隆声中。斯韦德鲁普盯着大海,没有反应。他都没想到向她的方向张望,不管她多么绝望地呼叫他的名字。然后他跑走了。

他消失在房子的另一侧。伦德大声呻吟。她不知所措地继续奔跑。接下来她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穿过风暴传过来。数秒钟之后卡雷的车子出现在餐厅后方,高速开上大路,驶向高坡。

她的心脏快要停止了。不能这样做。他不能不带着她就开走。他一定,一定看到她了!

他没有看见她。卡雷会成功的。也许。

绝望淹没了她。她继续奔跑,不再跑向餐厅,而是穿过灌木丛和石块跑向停车场。在她错过了岔路之后,不得不穿过一块带状的多岩石地带,在这里她的速度快不了。但这是她剩下的唯一一条路了。她最后的机会就是吉普车。几米之后她来到一道障碍物旁,一道两米高的铁栅栏。她抓住网眼往上爬,一跃来到另一边。她又失去了珍贵的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海浪愈来愈近。但这时她突然透过雨帘看到了吉普车的黑色轮廓,它比她想象的要近,伸手可及。

她跑得更快了。岩石地形结束,变成了草地。她的双脚下是停车场的水泥地。好极了!车就在那里。

也许还有 100 米。不到 100,也许是 50 米。40 米。快跑,蒂娜。

快跑!

水泥地在颤抖。血液在伦德的耳朵里轰鸣,砰然翻滚。快跑!

她的手伸进上衣口袋,抓住汽车钥匙。靴底敲打出均匀的节奏。她在最后的几米处滑倒了,但无所谓,她到了,她的身体撞到车子了,打开车门,快!

她感觉钥匙从她手里滑落。不!她想道,千万不要,别这样!她惊慌地摸索钥匙,急转过身。天哪,该死的钥匙哪儿去了,它一定是在这里的,在某个地方。求求你了!

黑暗压下来。她慢慢地抬起头,望着波涛。

突然,她不再急了。

她知道为时太晚了。她的生活总是快节奏,而她也将迅速死去,至少她希望她死得迅速。有时她问自己,当一个人明确认知到末日已到、躲不过去时,那种死亡前的感觉会是怎样的情况?脑袋里会想些什么?

当死神说:“我来了,你有五秒钟的时间,随便想点什么吧,我们今天慷慨大放送,如果你想,你可以让整个一生回放一遍,我们会给你这时间。”不是这样吗?比如在一辆翻倒的汽车里、面对一颗出膛的子弹、在一次致命的跌落过程中——有些人会吃惊地看到他的一生从身旁掠过,童年时代的画面,初恋的片段,一种“精彩回放”?

每个人都这么说,因此这一定是真的。

可是伦德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害怕,死亡可能会让她很痛苦,她将不得不忍受疼痛。然后她会感觉到一定的羞耻,因为她竟然不得不这样可怜地死去。她把事情搞砸了。就这些。没有好莱坞,没有伟大的思想,没有尊严的结束。

在她的眼前,海浪哗啦地涌进卡雷·斯韦德鲁普的餐厅,将它砸成废墟,又从废墟上方涌过。

水墙到达停车场。数秒钟后,它冲上了高坡。

大陆架

当海浪扩展到周围的陆地时,它先在大陆架上造成巨大的破坏。

直接建在大陆边缘的钻油平台和泵站,随着滑落的大陆边坡消失在深海里。仅仅这件事就在几分钟内夺去了数千人的性命,但这只是海啸在大陆架上造成灾难的前奏。就像一场连环车祸一样,后面涌来的海水堆积成一道垂直的浪峰,水愈浅,堆得越高。在它的撞击下,按照鹰架方式建筑的钻油平台,上面的立杆就像根火柴棒一样折断了。

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有八十多座平台倾覆,因为它们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负荷。而给它们带来灾难的不是水墙的高度—北海钻油平台的设计能禁受四十多米高的海浪,因此不会造成真正的破坏,按照统计,这种情况是百年难见的—而是其他的因素。

一般海浪中测到的压力就能达到每平方米 20 吨。这样的能量足以冲脱码头的堤坝,潮水会在市中心落下,将较小的船只掀上天空,将大型货轮和加油船击成两半。那是风力生成的海浪,它们能造成这些破坏。但它们的撞击力不同于海啸形成的海浪。也就是说,与相同强度的海啸海浪相比,这种碎浪堪称温顺。滑塌引发的海啸在抵达大陆架中段时,达到了 20 米的峰顶高度,但它仍然能够从平台的甲板下穿过。

而它拍打平台的后果就更加严重了。钻油平台,跟远洋船只和其他必须长期在海上的结构体一样,必须承受一种以年为单位来表达的明确荷载。如果以平台设计所预期百年一遇的 40 米海浪为依据,依此建成的平台是能够禁受住这种海浪的。

因此根据一种不是很能让人信服的逻辑,平台符合百年要求的条件。从统计上看,它们将可以禁受百年风浪的负荷。这当然不是说它们将能够不停地经受一百年的大浪,事实上它们也许连一次大浪都承受不住,因为造成长期磨损结果的很少是巨浪,通常是较小的海浪和海流对钢架日复一日的侵蚀。如此一来,钻油平台或其他结构体很快就会出现致命弱点,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无法准确说出弱点在哪。如果在最初的十年里就不得不禁受五十年的负荷,那么只要一场普通的海浪就会突然成为问题。

这个问题根本无法计算。海洋工程学引用的统计学平均值,针对的只是合乎理想条件的报告,不是符合现实的报告。平均荷载在办公室和设计师的大脑里也许有效,但是大自然不知道平均值,它不需遵守统计资料,它是一连串不可预料的瞬间情况和极端变量。同一个水域也许可以计算得出平均 10 米高的波浪,但如果遇到一个统计资料里根本不存在的 30 米大浪,平均值根本派不上用场,会死人就是会死人,意外是无法统计出来的。

当海啸横扫过钢塔时,瞬间能量就超过了它的荷载极限。支架折断,焊缝裂开,甲板上的建筑物倾覆。尤其在英国,那里的平台主要是钢管结构,海浪的冲击几乎粉碎了所有的设施,并且造成了巨大损害。

挪威在几年前就开始全面使用钢铁水泥柱。海啸在这里所能找到的破坏点较少,但灾难的威力也不小,因为海浪将巨大的物体抛进了油井架里:船只。

理论上来说,大多数船只无法抵御 20 米高的海浪,一般船体的坚固性是以 16.5 米的统计学浪高为标准,不过实际情形却略有不同。

90 年代中期,苏格兰北部的巨浪在 3000 吨的含羞草号加油船上砸出了一个房子大的洞,但那艘船却仍幸免于难。2001 年,南非海域的一道 35 米高的海浪险些击沉不来梅夫人号邮轮,但也只是有惊无险。同一年,一艘长 90 米的奋发号大船在马尔维纳斯群岛北方成为某种自然现象的牺牲品,科学界将这种现象叫作“三姊妹”——三道各 30 米高的疯狂浪。奋发号船体严重受创,但它最后仍成功地逃进了港口。

然而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些遭遇类似巨浪袭击的船只,人们再也听不到有关它们任何消息了。因为真正阴险的庞然大物是所谓“海洋之洞”—浪峰前涌,出现一个深槽,一道深渊,船只陷进去,无论船头或船尾在前。如果这些波浪相隔很远,一般状况下,深陷其中的船只会有足够的时间重新升上来,爬上后续的浪峰逃离“海洋之洞”。但是波长过短时情况就不同了,船只一旦掉进槽里,受到后续波浪密集地夹杀,就会被冲进水墙,被它一口吞没、掩埋。

可是,即使一艘船能侥幸逃出深槽,重新浮上来,也只能期望波浪不要太高或太陡,否则终究会翻覆。最绝望的时刻,甚至两种情况同时出现,极陡、极高。但人们总是试图做些不可能的事,例如爬上一道垂直的水面。

“海洋之洞”的牺牲品主要是较小的船只,但是当浪高大于船只的长度时,就算是大型船只也经常无法钻出浪阵,越过浪峰。它们依旧会被浪涛打翻,头朝下栽进无底深渊里。

这种巨浪源自风力和水流的共同作用,它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 50 公里,很少会超过这个极限。不过这已经足以造成巨大的灾难,但是与此刻横扫过大陆架的 20 米海啸浪峰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那些正行驶在北海的倒霉拖轮、加油船和渡轮,大多数都会被当成玩具似地抛来抛去。有几艘被击碎了,另一些则被砸烂在平台的水泥柱子上,或撞在被铁锚系着的货运浮标上,就连钢筋水泥的支撑也抵不住撞击的威力。许多大柱子开始断裂,即使历经摧残依然屹立不摇的,一旦那些相互碰撞、部分满载的船只爆炸,巨大的火云卷上平台时,也什么都不剩了。整个油井架飞上天空,产生一连串破坏的连锁反应。燃烧的废墟被抛出数百米之远,海啸扯掉了用锚固定在海底的平台,将它们大剌剌地推翻。这一切都发生在环状波浪从海底崩移中心涌向周围大陆海岸之后的数分钟之内。

无论如何,每一桩事件都象征着航海业和近海工业的噩梦。而那天下午发生在北海的事故,远不止于一场偶然成真的噩梦。

那是世界末日的预言。

沿海地区

大陆架崩塌后八分钟,海浪剧烈地拍打法罗群岛的礁石,四分钟后抵达设得兰群岛,又过了两分钟,它已然拍打着苏格兰大陆和挪威西南部的山丘。

要想将挪威全部淹没,估计需要一颗彗星——人们认为如果有一天彗星掉进海里,就会让人类文明灭绝。挪威这个国家由整座山脉组成,周围尽是陡峭的海岸,没有什么海浪能如此迅速地拍打到海岸上沿。

但挪威依水为生,生活在水上,大多数的重要城市都坐落在大山脚下海平面的高度,只有低矮的小岛将它们和海洋隔开,或者它们就坐落在岛屿上。像南方的埃格尔松、海于格松以及桑内斯,远在北方的奥勒松和克里斯蒂安松这些港口城市,以及数百个较小的城镇,同样遭到滚滚而来的浪涛袭击。

最严重的是斯塔万格。

海啸到达海岸后会如何发展,取决于各式各样的因素。包括礁石、河流入海口、水底山脉和沙滩,挡在前面的岛屿或海滩坡度。一切都可以让海浪产生减弱或加强的作用。斯塔万格,挪威海上工业中心,贸易和航海的重要城市,也是挪威最古老、最漂亮和最富裕的城市之一,几乎毫无遮拦地坐落在海边。

港口周边只分布着几座低矮的小岛,由一座座桥梁将小岛连接在一起。海啸来临前夕,挪威政府向城市各部门发出了警报,虽然警报立即通过广播、电视和因特网传播开来,但时间少得可怜。

疏散民众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海啸警报在街头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任谁也想象不出斯塔万格将遭遇到什么命运。

与那些自从人类诞生以来就与海啸共存的太平洋周围国家不同,在大西洋地区,在欧洲和地中海,没有海啸警报中心。太平洋海啸警报系统总部设在夏威夷,在二十个沿太平洋国家设有办事处,从阿拉斯加经日本、澳洲,直到智利和秘鲁,差不多每个沿海国家都归属于这个系统之内。

然而挪威这样的国家对海啸却毫不知情。斯塔万格会在最后的几分钟陷入毫无招架之力的惊骇中,这是主要原因。

海浪涌进城里,谁也没能及时逃出。它一边摧毁岛屿桥梁的桥桩,一边继续上涨。海啸在城外堆起整整 30 米高,但由于它的波长极长,并未断续,而是垂直地轰然落向码头的加固设施,将堤坝和建筑物砸碎,然后飞速涌进城里。拥有 17 世纪晚期和 18 世纪中期深具历史价值的木造古城,被地震夷为平地。

在古老的韦根码头,波涛堆积,落进内城。而斯塔万格最古老的建筑物——盎格鲁诺曼人的教堂,在墙壁倒塌之前,海浪先是冲掉了全部的窗户,随即也毫不留情地冲走了这座废墟。凡是挡它路的,都被浪潮以火箭般的威力冲走了。

毁灭这座城市的不光是水,还有水中携带的淤泥,数吨重的石头、船只和汽车,它们像炮弹似的落在这座城市里。

这期间,那堵垂直的水墙成了一座浪花翻滚的海山。海啸卷过街道时放慢了速度,在巷弄中不停旋转。空气被卷在浪花里,在碰撞时受到压缩,形成 15 巴以上的压力,足以将坦克车板压坏。树林像火柴似地被海水折断,成了这场轰炸的一部分。在海浪撞击第一道加固设备后不到一分钟,整个码头设施就毁于一旦,后面的地区也遭到破坏。当水流在城里奔窜时,第一批爆炸便使得这座城市摇晃起来了。

对于斯塔万格的居民而言,没有任何能够幸存下来的机会。任谁想逃避突然矗立的水墙都是徒劳。绝大多数的牺牲者是被水压死的——水成了水泥——人们什么也感觉不到。那些奇迹般从撞击中幸存下来,却在房屋上摔死或在废墟中被压碎的人,情形也是一样。奇怪的是,撇开那些被困在灌满了水的地下室里的人,几乎没有人是淹死的。即使在那下面,大多数人也是被进水的庞大压力杀死,或是被另外钻进的淤泥埋没窒息而死的。

最后淹死的人都死得很惨,但至少很迅速。

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发现遭遇到了什么。被困者的供氧全被切断,他们的身体漂浮在黑暗低温的水里。心脏的跳动失去了规律,供血愈来愈少,最终停止,同时新陈代谢变得极其缓慢,因此大脑还继续活了一会儿。直到一二十分钟后,最后的脑电活动结束,死亡降临。

又过二十分钟,浪花到达斯塔万格郊区。它分布的面积愈广,汹涌的潮水就愈浅。海水咆哮着穿过街道,谁掉进去,就毫无希望,但大多数房屋暂时经受住了压力,可是谁若因此以为安全了,那就高兴得太早了。因为海啸不光是在到达时散播它的恐惧。

当它离开时,灾难还要更严重。

克努特·奥尔森及其全家在特隆赫姆经历了海浪的后撤,海啸是在几分钟之后到达那里的。

斯塔万格的地理位置像是放在一只展示托盘上似的毫无障蔽,特隆赫姆恰恰相反,坐落在避风的特隆赫姆峡湾里。峡湾两侧有较大的岛屿护卫,另有一座陆岬保护,峡湾向内陆延伸近 40 公里后,才敞开成一座宽阔的盆地,特隆赫姆城就修建在盆地的东部边缘。挪威许多城市和乡镇都位于和水面等高的峡湾内陆边缘或尽头。任何人只要望一眼地图,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使是百年一遇的 30 米大浪,也无法对特隆赫姆构成真正的威胁。

但事实证明,这个海湾才是死亡的陷阱。

一旦海啸进入海峡或漏斗形的海湾里,水量就不再是从下面堆积起来,而是突然从两侧堆积涌进。数万吨海水挤过一道狭窄的运河,其影响是巨大而难以预测的。群山北侧的松恩峡湾虽长,但很狭窄,两岸是悬崖峭壁,在这里,海浪的高度再次剧增。峡湾沿岸的多数村镇都位于高原的礁石上方。水一直溅到那里,但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然而,将近 100 公里长的峡湾尾部就不一样了,那里的一座低矮半岛上挤着许多小城和村庄。波涛扩散开来,直到背后的陡峭山峰才将它挡住。浪花因此激起 200 米高,将所有的植物连根拔起,飞落而下,栽进相邻的河流里。

特隆赫姆峡湾比松恩峡湾宽,它的山壁没有那么高。由于它愈向后愈宽,更利于潮水的分散。尽管如此,到达特隆赫姆的浪尖还是将码头扫荡殆尽,破坏了古城的一部分。尼德河漫过河堤,涌进巴克兰德特区和莫乐贝格区。雪崩似的浪花将老房子压塌了。

在教堂街,几乎每一座房子都沦为水的牺牲品,包括西古尔·约翰逊的房子。它漂亮的正墙被压坏了,护墙板破碎,屋顶倒进了崩溃的浪锋里。废墟被冲走,现在,浪花翻滚的波涛,直到撞上挪威科技大学的基墙才削弱了力量,部分潮水停驻,在原地旋转不已,然后开始往回流淌。

奥尔森一家住在教堂街背后的一条街上。他们的房子跟约翰逊的一样,也是用木材修建的,很勉强地顶住海啸的冲锋,颤抖着、摇晃着。房子里的家具倒了,餐具碎了,前面房间的地板倾斜了。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哭叫,奥尔森喊他的妻子将孩子们带进房间里去。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想,如果水从前面涌进房屋,后面的部分也许会比较安全。当全家逃到后面去时,他喘着气,大胆地来到前面的一扇窗前向外张望。他脚下的木地板继续弯曲,咔嚓声清楚可闻,所幸没有塌陷。奥尔森抓紧窗框,决定万一再有一道海浪涌向房子,就立即跑到后面去。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被摧毁的城市,望着漂浮在漩涡里的树木、汽车和人,听着喊叫声和墙壁倒塌的破裂声。然后连续多次的爆炸使得空气震动,黑红色的云团在港口冲天升起。

那是他这辈子所见过最恐怖的场面。但他还是战胜了震惊,想着如何保护他的家庭。不管他们还会遭遇什么,重点是他的孩子们和妻子能够活下去。

可能的话,还有他自己。

可是,看来潮水停下来了。

奥尔森又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走进后屋。他立即就被棘手的问题所包围。他望着孩子们因为害怕而睁大的眼睛,安慰地抬起手,虽然他心里也怕得要命。他说,大概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们不用担心。当然,结束后的什么都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他们得想办法离开房子。他想到从屋顶上逃走,逃往未被水淹没的地方。

他的妻子认为他希区柯克的影片看太多了。她问他,带着四个孩子要怎么逃法?奥尔森答不出来。她建议干脆耐心等候,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于是同意了,再度走回前室的窗旁。

当他再次向外张望时,发觉潮水正在后撤。水流加快涌回峡湾。我们总算挺住了,他想道。

他的身体继续前倾。就在这时,房屋猛地一震。奥尔森赶紧用手抓住窗框。地板正在裂开。他想跳回去,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客厅地板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雨水打进来。奥尔森向前翻倒。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被扯出了窗户。后来他明白,房屋的整个前墙都脱开了,像是一块没有黏牢的硬纸板,向着海水倒下去。他拼命喊叫。

夏威夷群岛上世世代代与这怪物一同生活的人们,相当清楚它的撤退意味着什么。回淌的水流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所有还站着或想停下的东西卷进海里。

水流会卷走一切。熬过了这灾难第一幕的人们依然会在这一阶段中死去,他们的死亡要比死在滚滚波涛中更加残酷。那是在汹涌水流中绝望的求生挣扎,朝着与无情吸力相反的方向拼命游泳,力量不断削弱,直到肌肉瘫痪,人们会被旋转的物体击中,骨头断裂。

在绝望的反抗中,人们随手抱紧什么东西,然后被拉开,继续在淤泥和废墟之间漂浮。

海洋里的怪物来到陆地上吞食,当它撤走时,会带走它的猎物。

当房屋的墙壁倒进漩涡里时,所有这些情况奥尔森都不知道,但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大声喊叫,为求生而喊叫。他知道,他就要死去了。当他跌落时,码头上其他爆炸轰然传来,被击毁的船只和钻油设备被抛上天空。城市的供电系统几乎全部瘫痪,电路爆出火花。也许他会死于水中的强烈电流。

他想到他的家庭,想到他的孩子们,他的妻子。

然后他想到西古尔·约翰逊和他的奇怪理论,他感觉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这是约翰逊的错!他向他隐瞒了什么——某种能挽救他们的东西。那婊子养的肯定知道什么事!

后来他不再想了。只想一件事:死定了。

墙壁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倒在一棵还挺立着、令人讶异的大树上。奥尔森头朝下地被抛出窗框。他的双手乱抓,抓到了树叶和树皮。他看到下方泥泞的洪水汹涌而去。他抱紧树枝,吊在空中,手舞足蹈,开始往上拉。墙壁的碎片、厚木板、灰尘从头顶纷纷落下,险些击中他。

流走的水拖走了正墙的大部分,那曾经是他房屋正面的东西,变形,破碎,戛然裂开。惊慌中,奥尔森企图接近树干。他身下一侧突出一根更粗的树枝,他可以够到它,也许可以双脚站在那上面。他感觉那棵巨树在呻吟和摇晃,他气喘吁吁,双手交替着前移。

房屋的最后一截墙壁连同树叶和树枝哗地塌进潮水里。奥尔森手里的树枝猛地抖了一下。他的手指滑脱了,突然间全身的重量只吊在一只手上。他从双腿之间望过去,感到筋疲力尽。

如果他现在跌下去,命运就注定了。他吃力地转头,想瞥一眼他的房子,尤其是看看那里还剩下什么。

求求祢,他想道。别让他们死去。

房屋还在。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妻子。

她双手双膝着地,一直爬到边沿,望着他。她的表情里有种狂怒的果决感,像是想马上跳进水里,前来帮他。她当然一点也帮不了他,但她在那里,叫喊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坚定,几乎是盛怒,仿佛他最终应该将他该死的屁股挪到安全的地方,回家来,大家在等着他。奥尔森就那样望了她好一阵子。

然后他绷紧肌肉,空着的手向上伸去,死命抓住。他手指抓紧木头,继续前移,直到双脚在粗树枝上方摆动。他慢慢地站上去。这下抓牢了。他站着,肩头掠过一阵悸动。他松开手指,抱住树干,感觉到树木想在潮水里挺住的困难,他脸贴树皮,继续凝望他的妻子。

漫长的时间过去。那棵树还有房子挺过去了。

当海水将它的祭品拖进大海时,他终于颤抖着回到充斥着废墟和淤泥的荒漠里。他帮助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离开房子,带上必需品,信用卡、钱、证件,和一些匆匆收拾起来的个人纪念品,装进两只背包里。

奥尔森的汽车消失在潮水中的某个地方。

他们必须走路,但一切都要比留在这里好。

他们默默无语地离开被摧毁的街道,走向河的对岸,离开特隆赫姆。

崩 坍

海浪继续扩散。淹没大不列颠的东海岸和丹麦西部。与爱丁堡和哥本哈根同纬度的大陆架特别低矮。多格滩就直接耸立在那里,它是北海的一部分,是北海还是干燥陆地时代的遗物。多格滩很长时间曾经是一座岛屿,无数的动物曾经被愈涌愈高的潮水逼到那上面,最终全数溺毙。现在的沙滩低于海平面 13 米,它将涌来的波涛拦截成新的高度。

在多格滩以南,钻油平台密密麻麻,特别是英国东南海岸、比利时和荷兰北部沿海。波涛在这里比北面部分肆虐得更加厉害,但是大陆架沟壑纵横的结构,连同沙滩、裂缝和岩峰减缓了海啸的速度。

海啸到达荷兰、比利时和德国北部时威力已较为减缓。当水墙最后到达海牙和阿姆斯特丹时,速度只有每小时不足一百公里,仅破坏大部分的沿海地区。

汉堡和不来梅则经历了一场浩荡的洪灾。它们位于大陆内部,而易北河和威悉河入海口则几乎不设防。海啸沿着河道翻滚,淹没了周围的土地,最后到达这些自由贸易城市。就连伦敦的泰晤士河也在短时间上涨,漫出河岸,导致船只撞上桥梁。

潮水的末梢穿过多佛的街道,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海岸仍然可以感觉到,只有东海的哥本哈根和基尔幸免于崩坍。虽然汹涌的海水也涌到这里,但海啸在斯卡格拉克海峡和卡特加特海峡汇流处形成漩涡,瓦解了。海浪在北方拍打冰岛的海岸,一直到达格陵兰岛和斯匹茨卑尔根群岛。

灾难一结束,奥尔森一家就来到较高的地带。克努特·奥尔森后来回想起来,说不出他们为什么采取这样的行动。那是他的主意,可能是他对某部关于海啸的影片,或一篇他不知何时读过报道的模糊记忆,也可能仅仅是直觉,但救了全家的性命。

大多数从海啸涨退中幸存下来的人,最后还是死于灾难之中。因为他们在第一次海浪之后返回村庄和房子里,想看看剩下什么。但海啸以多重后续的浪涛扩散开来,下一道海浪在人们以为已经熬过了灾难时才到来,这要归罪于那极大的波长。

这回也是这样。一刻钟后,海浪卷土重来,威力不比前一次小,解决了前一波没有完成的攻势。

二十分钟后,第三波高度只剩下一半,然后是第四波,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在德国、比利时和荷兰,疏散措施仍停留在开始阶段,虽然那里曾经有更多的时间。但是,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一辆汽车,每个人都认为使用它逃跑是好主意,而这恰恰是个坏主意。在警报发出后不到十分钟,所有的街道都绝望地堵塞了,直到海浪以它特有的方式排除了塞车。

在大陆坡崩塌后一小时,北欧全部的近海工业就不复存在了。几乎所有周围大陆的沿海城市都部分或全部被摧毁。数十万人丧生,只有人口本就稀少的冰岛和斯匹茨卑尔根群岛幸免于难,没有人牺牲。

托瓦森号和太阳号的联合科学考察发现,在北方,那些虫子也瓦解了水合物,直到特罗姆瑟。

陆块滑崩发生在南方的大陆边坡,由于海啸的影响使得他们暂时无法研究北方边坡是否会有危险。也许格哈德·波尔曼会找到答案。但就连波尔曼也不知道,海底崩移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还有让-雅克·阿尔班,他成功地将托瓦森号带到遥远的公海上,带到了安全地带,他对大海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

海上和沿海城市废墟里的爆炸持续回响着。

幸存者的喊叫和哭泣声中夹有直升机的轰隆、警笛的鸣叫和喇叭的广播。那是恐怖混乱的声音,但在所有这些噪音之上笼罩着一层沉重的寂静——死亡的寂静。

三个小时过去,最后一波海浪终于流回大海。

然后,北方的大陆边坡也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