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小时以来,福特和安纳瓦克一直在研究这个频率。
一开始漆黑一片,然后是非人类听力范围内的音频讯号。共三次。
接着是云团。一道荧光闪闪的蓝色云团突然出现在屏幕中央,像是膨胀的宇宙。那不是强光,而是一种朦胧的蓝色,一种淡淡的、漫射的闪光,但足以让人看到云团前那些动物的庞大身影。云团迅速弥漫开来,它一定相当巨大,最后占据了整个屏幕,鲸鱼像被吸引住了似的悬浮在云团前。
几秒钟过去。
云团深处有了动静。突然有东西从里面窜出,像一道蛇行的闪电,头部愈来愈细。它抚摸一条鲸鱼的头侧,是露西。整个过程还不到一秒钟。更多的闪电掠向其他鲸鱼,来得快,去得也快。
影像仿佛在倒转。云团重新聚集,缩小,消失,屏幕暗了下来。福特的人员一次又一次地放慢速度。他们想尽办法将影像调整到最佳的分辨率,并提高画面的亮度,但经过数小时的分析后,鲸鱼夜游的录像仍然是一团谜。
最后,安纳瓦克和福特向危机指挥部起草了一份报告。指挥部批准他们从纳奈莫找来一位专攻生物光的生物学家,他花了些时间弄清楚这一切之后,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云团和闪光可能来自生物。生物光专家认为,这些闪光一定是云团组织的一种连锁反应,但它到底是由什么引起的?到底为什么会形成?他也说不清楚。它弯弯曲曲的形状和愈来愈细的情况让他联想到大王乌贼,但那动物体型必定很大。此外,大王乌贼会不会发光也很值得怀疑。即使大王乌贼会发光,也无法解释这个云团,更难以解释这道蛇形闪电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但直觉告诉他们一件再明确不过的事:一定是云团导致了鲸鱼的异常行为。
这些他们在报告里全都提到了,那报告就这么消失在黑洞中,一如蓝光消失后的黑色屏幕。近来,他们将国家危机指挥部取名为“黑洞”,它真的像个黑洞似的吸进一切,但什么也不曾透露。
一开始,加拿大政府曾经与科学研究人员联手。几天前,加拿大和美国的危机指挥部正式统归美国领导,从那之后,事情看起来更像是在利用他们得出某种结论。水族馆、纳奈莫研究所,就连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大学都被贬为单向的知识供货商,什么也不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从事研究,将他们的认识、猜测和无可奈何写进报告里。无论是约翰·福特、利昂·安纳瓦克、罗德·帕姆还是苏·奥利维拉、雷·费尼克,任谁也无法了解,他们所提供的信息到底分析出了什么结论。他们甚至不知道危机指挥部究竟持什么态度。他们也不被允许同其他国家和军方组织的研究结果作分析、比较。
“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位朱迪斯·黎接手主导以后,”福特骂道,“她虽然是危机指挥部的领导,但天晓得她在领导什么,我觉得她根本是在耍我们。”
奥利维拉打电话给安纳瓦克,“要是我们还能再弄几只那种蚌类的话,一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可是我联系不上英格列伍公司的任何人,”安纳瓦克说道,“他们不和我谈,黎在交接仪式时曾公开讲过那是一桩误解,根本没有提到贝类。”
“可是你潜下去过。你知道我们需要更多这种东西,还有那种奇怪的生物。他们为什么要阻挠我们?我以为我们是在帮他们呀!”
“你为什么不自己联系危机指挥部?”
“一切都要通过福特。我不了解,利昂。这些指挥部到底能干什么?如果美加双方共同组织一个由黎总司令负责的指挥部,它的作用是什么呢?”
原因显而易见:双方要解决相同的麻烦,双方都依赖上级的指示,双方都对一切保密到家。或许不得不如此。
也许这就是调查委员会和危机指挥部进行地下工作的天性。安纳瓦克这么想着。
调查委员会何曾面临过类似的难题?这种指挥部的成员对付的是恐怖主义、飞航灾难和绑架人质,对付政治和军事叛乱—除了机密任务,还能是什么?然而,当一座核电厂或大坝出了问题,当森林起火或洪水泛滥,当发生地震、火山爆发和饥荒横行,危机指挥部就会展开行动。这也是机密任务吗?也许,但为什么呢?
“火山爆发和地震的原因是公开的,”这天上午当利昂发火时,舒马克说道,“你可以畏惧地球,但你不必怀疑它。它不策划肮脏事,不会欺骗你。只有人类才会这么做。”
他们三人一起在利昂的船上用早餐。太阳从高挂的白云间露出脸来,天气温和宜人。微风从山上吹来,拂向海岸。这一天本该是个美好的日子,只是早已没有人能感觉得到何谓美好。只有戴拉维不顾时局艰难,胃口正常,吃下了大量的炒蛋。
“你们听说天然气船的事了吗?”
“在日本沿海爆炸的那艘吗?”舒马克喝下一口咖啡,“旧新闻了。”
戴拉维摇摇头。“我指的不是那艘。昨天又有一艘沉没了。在曼谷的港口里着火。”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
“或许只是技术性故障,”安纳瓦克说道,“不必什么事都疑神疑鬼的。”
“你讲话愈来愈像朱迪斯·黎了。”舒马克砰地放下杯子,“不过你说的对。新闻对巴丽尔皇后号确实没有什么报道。他们写的主要是沉没的拖轮。”
这在安纳瓦克的意料之中。危机指挥部让他们眼巴巴地挨饿,或许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让你自己找吃的。那么,他已经找到了。飞机坠毁之后,戴拉维便开始上网搜寻。世界上有别的地方发生过鲸鱼袭击吗?假如果真发生过的话。或者,正如乔治·弗兰克,那位印第安人塔依哈维尔所讲的:也许问题根本不在鲸鱼,利昂。也许它们只是我们看到的问题的一部分。
显然弗兰克这话一针见血,然而在戴拉维将首批调查结果给他看过后,安纳瓦克更加不知所措了。她在南美、德国、北欧、法国、澳洲和日本的网站上进行搜寻。看样子其他地方的问题是水母,而不是鲸鱼。
“水母?”舒马克忍不住笑起来,“它们怎么了?它们扑向船只了吗?”
最初安纳瓦克也没有看到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以鲸鱼和水母形象出现的这些问题算什么问题呀?但也许毒性极强的水母入侵和发疯的鲸鱼攻击可能彼此有些关联。同一问题的两种症状,异常行为的累积。
戴拉维找到了阿根廷科学家所持的观点,它猜测在南美洲沿海捣乱的根本不是葡萄牙战舰水母,而是一种相似的陌生品种,更危险,更致命。
问题远不止这些。
“差不多就在这里发生鲸鱼事件的同时,南美和南非沿海也有船只失踪,”戴拉维说道,“是水上摩托车和快艇。只找到一些碎片,其他什么也没有。假如你现在将一桩桩事件累积起来……”
“你会发现有很多鲸鱼,”舒马克说道,“为什么我们这里都不知道这些事?加拿大与世隔绝了吗?”
“我们不大关心其他国家的麻烦,”安纳瓦克说,“我们不关心,美国更不会。”
“反正,发生的船难远比我们从媒体上得知的多得多,”戴拉维说道,“碰撞、爆炸、沉没。你们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是法国发生的传染病。那是由龙虾身上的某种藻类所引起的,现在,一种他们无法控制的病原体已经迅速扩散开来。我相信其他国家也遇上了。可是你愈想把它看清楚,它就愈模糊。”
安纳瓦克不时揉揉眼睛,心想,他们正在丢人现眼。当然,他们不是第一批落入科幻妄想的人,那是最受美国人欢迎的阴谋论。每四名美国公民就有一人怀有这种幻觉。有人说前总统克林顿做过俄国人的间谍,许多人相信有不明飞行物。但一个国家为什么要隐瞒那些令成千上万人着迷的事件呢?何况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彻底保密。
舒马克也表示了他的怀疑:“这里不是罗斯威尔①,没有从天空掉下的小绿人,也没有什么地方藏着飞碟。哈里森·福特的电影我们看多了。这整件阴谋只有电影院里才有。如果今天什么地方有鲸鱼扑向船只,明天全世界就全知道了。假使别处发生了事情,我们一定也会知道。”
“那么,你仔细想想,”戴拉维说道,“托菲诺有 1200 名居民,只有三条主要街道。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不可能对彼此都一清二楚。对不对?”
“对,但那又如何?”
“一个小地方就已经大到让你无法获悉一切,更别提一整个星球了。”
“拜托!这道理谁都知道。”
“我认为,政府不可能永远封锁消息,但可以让大事化小。你充其量只能控制新闻报道。我敢断定,我在网络上查到的绝大多数新闻,本地媒体一定也报道过,只不过我们没注意到罢了。”
舒马克眯起眼睛。“真的是这样吗?”他迟疑地说道。
“不管怎样,”安纳瓦克说道,“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他闷闷不乐地戳着他的炒蛋,在盘子里推来推去。“虽然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信息,但黎也有,她知道的肯定要比我们多。”
“那就问她呀。”舒马克说道。
安纳瓦克扬起眉毛。“黎吗?”
“为什么不?你要是想知道,就去问她好了。你能得到的就是她一句‘不知道’,要不就是避而不答。说句老实话—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安纳瓦克沉默不语。黎什么也不会告诉他的,福特也不会。他大可以去问,直到自己沮丧地知难而退。另一方面,舒马克提到一个重点,那就是在提问时不让任何人察觉的方法。也许是去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当舒马克离开之后,戴拉维将一份《温哥华太阳报》放到他的桌上。
“我得等汤姆走了才能拿给你看。”她说道。
安纳瓦克瞟了一眼大标题。是前天的报纸。“我读过了。”
“从头到尾?”
“没有,只读了重要片段。”
戴拉维莞尔一笑。“那就读读不重要的吧。”
安纳瓦克将报纸翻过来。他马上就看出她指的是什么了。那是一则不起眼的小消息,仅有几行,还配了张幸福家庭的照片,父亲、母亲和一名少年,他们无比感激地抬头望向一位个子很高的男人。父亲握着那人的手,大家都在对着相机笑。
“真令人难以相信,”安纳瓦克喃喃自语道。
“随你怎么想,”戴拉维眼睛一亮说道,它们在黄色镜片后面发光,镜框上饰有人造宝石十字架,“但他并不是如你所想的大混蛋。”
4 月 11 日,从沉没的维克丝罕女士号游船上被救出的最后一位生还者小比尔·谢克利(五岁),再度展露笑颜。他被救出后,留在维多利亚接受医疗小组数日观察,今日由父母迎接出院。救援行动进行时,比尔遭受严重冻伤,因而染上肺炎,显然受到了疾病的折磨和意外发生时的惊吓。今天,他的父母特别感谢温哥华岛的热心环保分子杰克·灰狼·欧班侬,是他领导整个救援行动,事后又亲切关心小比尔的复原状况。从那以后,欧班侬被称作托菲诺的英雄,他将永远活在这位少年的心中。
安纳瓦克合上报纸,扔在餐桌上。“舒马克会抓狂。”他说道。
一阵沉默,没有人作声。安纳瓦克望着天空中的白云缓缓飘离,试图煽起他心中对灰狼的怒火,但这回没有成功。他唯一气恼的人,只有那位傲慢的黎将军和他自己。
更正确地说,他真正气的是自己。
“你们一个个跟灰狼到底有什么过节呀?”戴拉维终于问道。
“你见过他干了什么好事。”
“你是说他们抛鱼的那次行动吗?好吧,这是一件。他是过分了点,也可以说他有深刻关注的议题。”
“灰狼深刻关注的是找麻烦。”安纳瓦克揉揉眼睛。虽然是上午,他又已经感觉疲乏无力了。
“你别误会,”戴拉维小心地说道,“可是,正当我以为自己这下完蛋了时,他把我从水里救了出来。两天前我去找过他,他不在家。他蹲在尤克卢利特的一家酒馆吧台前,于是我去了……好吧,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我向他道谢了。”
“然后呢?”安纳瓦克不感兴趣地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很惊讶。”
安纳瓦克望着她。
“他没料到我会去向他道谢,”戴拉维接着说道,“他很高兴。然后打听你怎么样了。”
“我?”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她将胳臂交叉在桌面上,“我想,他朋友很少。”
“也许他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
“而他喜欢你。”
“丽西娅,别说了。怎么?难道要我感激涕零,称他是圣人吗?”
“跟我讲讲他的事情吧。”
天哪,为什么?安纳瓦克想着。为什么我现在偏偏得谈灰狼?我们就不能谈点令人愉快的事情吗?随便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比如说……他想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们曾经是朋友。”他勉强开口。
他指望会看到戴拉维欢呼着跳起来—哈,猜中了,我猜对了—但她只是点了点头。
“他叫杰克·欧班侬,来自华盛顿州的汤森港。他父亲是爱尔兰人,娶了一个拥有二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的女人,我想应该是苏夸米希人——无论如何,杰克在美国什么事都做过,他曾在旅馆里负责撵走无理取闹的旅客,做过卡车司机、平面设计师和保安人员,最后在美国海军的海豹特种部队做潜水员。他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天职——海豚训练员。他干得很好,直到后来被诊断出心脏有毛病。不严重,只是海豹特种部队必须体格强健。杰克在那里做得不错,他家里有满满一柜子勋章,不过,他的海军生涯到此为止。”
“他为了什么来到加拿大?”
“杰克一直偏爱加拿大。一开始,他想在温哥华电影界立足。他想,也许他能靠着身材和脸蛋当个演员,可是杰克百分之百没天分。实际上,他在生活里做什么都不成功,因为他老是容易冲动,有一次甚至把人打进了医院。”
戴拉维噢了一声。
安纳瓦克咧嘴一笑。“如果我玷污了你的偶像,那对不起,我不想这么做的。”
“没关系,后来呢?”
“后来?”安纳瓦克给自己倒了一杯柳橙汁,“后来他入狱了。长话短说,他从没有欺骗过谁。让他进去的是他那暴躁脾气。当他出狱后,生活当然更加困难了。入狱期间他读了有关自然保育和鲸鱼的书,他觉得这就是他该做的。于是他去找戴维,他们是他有一次去尤克卢利特旅游时认识的,他问戴维是否还需要一位快艇船长。戴维说只要他不惹麻烦的话,当然很欢迎—只要他愿意,杰克其实也很迷人的。”
戴拉维点点头。“可是他过去并不迷人。”
“有段时间蛮多人对他着迷的。那时候突然有许多女人朝我们蜂拥而来。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直到他后来又将一个人打进了医院。”
“该不会是一位客人吧?”
“你说对了。”
“哎呀!”
“没办法。戴维很想开除他。我说尽好话才劝动他再给杰克一次机会。因此才没有赶走他。但这傻瓜做什么了?”他对灰狼的怒火又起来了,“三个星期后老毛病又犯了。这下戴维不得不叫他走路。换作是你会怎么做呢?”
“我相信,在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就会把他扫地出门了。”戴拉维低声说道。
“我至少不必替你擦屁股。”安纳瓦克开玩笑道,“反正,如果你全力支持某人,而他这样回报你,不管再怎么有好感,迟早都会耗尽耐心。”他一口气喝下果汁,呛得咳嗽起来。
戴拉维伸手轻拍他的背。
“那之后他就彻底失控了。”他喘息道,“杰克还有第二个麻烦,就是他无法正视现实。一连串的挫折中,那位伟大的曼尼陀不知怎么找到了他,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叫灰狼,负责保护鲸鱼和一切飞禽走兽,去战斗吧。真是愚蠢到家了!当然,他生我们的气,因此他说服自己必须与我们为敌,而且他相信,我站错了立场,只是没有发觉而已。”安纳瓦克越说越火大,怒气一发不可收拾。
“他将一切都混在一起。他根本不懂自然保育或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暗地里嘲笑他。你去过他家里吗?噢,没有,你是在酒馆里找到他的!那酒馆,全是印第安人的赝品。没错,他们笑死了,除了那些无所事事的人、闲荡的年轻人、拒绝工作者、打架成性者和酒鬼——他们钦佩他,觉得他很了不起,还有那群白人老嬉皮和冲浪员——从前的游牧民族,他们现在不能再随地大小便、乱扔垃圾了——他们想摆脱观光客的打扰。
“灰狼将两种文化的渣滓聚集在他周围:无政府主义者和失败者,遁世者和反对国家权力的激进分子,因败坏名声而被赶出绿色和平组织的环保爱好者,连自己的部落都不喜欢的印第安人,犯罪分子。这些二流货色大多数根本就不在乎鲸鱼,他们只想闹点新闻,出出风头,只有杰克被蒙在鼓里,真心真意地相信他的海洋防卫队是个环保组织。
“你想想,他做伐木工和驯熊员,自己住在一个连狗都不会住的破草棚里,却出钱资助这些流氓。这真是胡闹!他为什么容忍大家取笑他?杰克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悲剧角色呢?这个大笨蛋!你能告诉我吗?”安纳瓦克停下来喘口气。一只海鸟在他的上方叫着。
戴拉维拿起一块面包涂上奶油,抹上果酱,塞进嘴里。“很好,”她说道,“我看得出,你仍然在乎他。”
尤克卢利特的名字源自诺特卡语,相当于“安全码头”的意思。就像托菲诺一样,尤克卢利特也坐落在避风的自然海湾里,随着岁月的变迁,这座小渔村也成了优美迷人的赏鲸据点,有漂亮的木屋,可爱的酒馆和饭店。
灰狼的住所属于尤克卢利特不大适合观光的部分。大路旁有条布满树根的小径,宽度足够一辆汽车驶过,也足够破坏掉所有的避震器。沿小径走上几百米,就会来到一块林中空地,四周长有参天古树。那座房子位于空地中央,一座即将倒塌的旧屋,连着一座空棚。从镇上看不到这房子,得知道路才行。
屋里的居民只有一位,任谁都比他更清楚,这屋子绝对不舒适。只要是好天气——灰狼对坏天气的定义介于龙卷风和世界末日之间——他就待在室外,穿过森林,带游客去参观黑熊,做各种临时工。在这里碰见他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哪怕是在夜里。他要么睡在野外,要么睡在那些渴望冒险的女游客房间里,她们坚信自己引诱了这位高贵的野人。
安纳瓦克是在午后到达尤克卢利特的。他计划坐舒马克的车去纳奈莫,再从那里乘渡轮前往温哥华。基于种种原因,这回他宁可放弃搭直升机。主因是舒马克计划在尤克卢利特和戴维碰头,这给了安纳瓦克一个在那里歇会儿的适当借口。戴维这几天一直在考虑将赏鲸站转型为陆上冒险之旅:如果你无法让人们在海上待两个小时,就让他们在陆地上待整整一星期吧。安纳瓦克拒绝参与戴维和舒马克商讨企业新计划的谈话。他有种感觉,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他在温哥华岛上的日子就快结束了。有什么能令他恋恋不舍呢?停止赏鲸之后还剩下什么?只剩下一种麻痹,伪装成对岛屿的爱。
没有意义。他一生中有好多年是花在改变自己。不错,那让他得到一个博士头衔和社会的承认。但他还是浪费了这段时光。
问题在于,不能真正地生活是一回事,面对死亡又是另一回事。过去几星期,他有两次差点就这么死去。坠机事故后一切都变了,在安纳瓦克的内心深处,埋伏了危机。像是察觉到他的恐惧似的,以为早被自己遗忘的过去重新浮现骚扰他。他有最后一次机会把握自己的人生,一旦失败,后果就是孤独和痛苦。这讯息再明显不过了:打破循环。
安纳瓦克步上树根密布的小径,他走得并不快。沿着大路走,却在最后一秒钟拐了弯,好像一时兴起似的。此刻,他伫立在林中空地上那座寒碜的小屋前,暗自问自己,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他登上通向寒酸阳台的几级台阶,然后敲门。灰狼不在家。
他绕屋子走了几圈。隐约感到有点失望。当然,他早该想到不会遇见任何人的。他思忖着是不是就这样走掉算了,或许这样更好。不管怎样,至少他试过了,虽然是一次没有成果的尝试。
但他没有走掉。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牙痛病人的画面,那人按响牙医的门铃,却因为门没有立即打开来而逃走了。他走回去伸手按下门把。门咯咯地向里打开了。这一带的人经常不锁门。一抹回忆冰冷地掠过他的身体。曾经,有另一个地方的人们也是这样生活的。
他踌躇片刻,然后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好久没来这里了。正因为如此,眼前的情形就让他更加吃惊。在他的记忆中,灰狼的住所龌龊而混乱。然而,安纳瓦克看到的是个收拾得简单舒适的房间,墙上挂着印第安人面具和壁毯。一张低矮的木桌,周围摆放着色彩鲜艳的编织藤椅。一张沙发上铺有印第安坐垫。两只橱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还有诺特卡人举行仪式和歌唱时使用的鼓。安纳瓦克没看到电视机。两只电炉说明这个空间同时也兼作厨房。有条走道通向另一个房间,安纳瓦克记得灰狼是睡在那里面的。
他想去那里看看。他还在想他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房子带他进入了一段时光,将他带回了比他能想到的更遥远的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一只大面具上。它似乎在俯视着整个房间。面具注视着他。他走上前。许多印第安人面具都以象征性的夸张手法强调了某些特点—巨大的眼睛,过分弯曲的眉毛,鸟喙一样的鹰钩鼻。眼前这只是一张人脸的忠实复制。那是一个年轻人平静的面庞,修直的鼻梁,丰满的弯嘴,高挺光滑的额头。头发显得乱蓬蓬的,却好像是真的。为了让戴的人能看到,面具的瞳孔部分被挖了出来,眼球则被涂成白色,若除去这个部分,眼睛显得栩栩如生。它们平静严肃地望着前方,像是处于入定状态。
安纳瓦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具前。他熟悉大量的印第安人面具。各部落分别用杉木、树皮和牛皮制作面具。它们属于必买的旅游纪念品。但这只面具与众不同,纪念品店里是找不到这样的。
“它是帕切达特人做的。”
他转过身来。灰狼就站在他身后。“对于一个很想当个印第安人的人来说,你很擅长静悄悄地走路。”安纳瓦克说道。
“谢谢。”灰狼咧嘴一笑。他看起来一点也没生这位不速之客的气。“我无法回敬这句恭维。对于一个完全的印第安人来说,你是个绝对的粗心鬼。或许我会害死你呢,你不会发觉的。”
“你在我身后站多久了?”
“我刚进来。你应该知道,我从不玩游戏。”灰狼后退一步,打量着利昂,好像这才发觉他并没有请他进来。“顺便问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问得好,安纳瓦克想道。他情不自禁地将头转向面具,好像它能代替他进行这席谈话似的。“你说它是帕切达特人的?”
“你对他们不熟,对吗?”灰狼叹口气,宽容地摇摇头。他把长发一撂。“帕切达特人……”
“我知道帕切达特人是谁。”安纳瓦克生气地说道。这支诺特卡人小部落的领土在温哥华岛南部,在维多利亚上方。“我对这面具感兴趣。看样子它很古老,不像卖给游客的那种破烂货色。”
“这是件复制品。”灰狼走到他身旁。他穿的不是油腻的皮西装,而是牛仔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衬衫的方格图案依稀可见。他手指拂过那只杉木面具。“这是一位祖先的面具。原件由奎斯托家族保存在他们的胡普卡努姆里。需要我向你解释胡普卡努姆是什么东西吗?”
“不必了。”安纳瓦克知道这个词,但实际上他并不清楚它是什么意思。某种神圣的东西。“一件礼物吗?”
“我亲手制作的。”灰狼说道。他转身走向沙发。“想喝点什么吗?”
安纳瓦克盯着面具。“你自己……”
“最近这段时间我雕刻了一大堆东西,新的嗜好。奎斯托家族的人不反对我复制这张面具—你到底想不想喝东西?”
安纳瓦克转过身。“不想。”
“嗯。那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呢?”
“我是来道谢的。”
灰狼眉毛一扬。他坐到沙发边上,像只随时准备伺机而跃的动物一样。“谢什么?”
“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噢!这个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呢。”灰狼耸耸肩,“不用谢。还有别的事吗?”
安纳瓦克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里。在此之前,他连续数星期都在逃避这件事,这下办完了。谢谢,不用谢。他可以走了,他已经做了他必须做的。“你有什么可以喝的?”相反地,他问道。
“冰啤酒和可乐。上星期冰箱坏了,过了一段苦日子,现在又好了。”
“好,可乐。”
安纳瓦克突然注意到,这位巨人显得有些没有自信。灰狼端详着他,好像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指了指水槽台旁边的小冰箱。“你自己动手吧,帮我拿罐啤酒。”
安纳瓦克点点头,打开冰箱,拿出两罐饮料。他有点生硬地坐在灰狼对面的一张藤椅上,他们喝起来。
有那么一下子,谁都不肯先开口。
“还有别的事吗,利昂?”
“我……”安纳瓦克来回转动着可乐罐,然后将它放下,“听我说,杰克,我是认真的。我早就该来这里了。你将我从水里捞了出来,而……哎呀,我想你知道我对你和你那些印第安人举止有什么看法。我不否认我对你很恼火,但这是两回事。没有你,好几个人就没命了。这比其他的事都来得重要……我是来告诉你这句话的。他们称你为托菲诺的英雄,我认为,某种程度上你确实是位英雄。”
“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的。”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利昂,你所说的印第安人举止,是我信仰的某种东西。需要我解释吗?”
若换成别的场合,谈话大概会到此结束。安纳瓦克会筋疲力尽地起身离去,而灰狼会对着他的背影吼上几句伤人的话。不,这不符合实情。应该是安纳瓦克会起身离去,同时先说出伤人的话来。
“好啊,”他叹息道,“你解释给我听吧。”
灰狼盯视他良久。“我有一个我所归属的民族,是我自己选的。”
“噢,太好了。你给你自己选了一个。”
“对。”
“还有呢?他们也选了你吗?”
“我不知道。”
“请恕我大胆直言,你就像你归属民族的化装舞会版本,像一个拙劣西部片里的小角色。你的民族怎么说?他们觉得你是在帮他们吗?”
“帮助某个人不是我的任务。”
“是你的任务。如果你想属于一个民族,你就要对这个民族负责。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承认我。我没有别的要求。”
“他们嘲笑你,杰克!”安纳瓦克俯身向前,“你不明白吗?你在你周围集聚了一群失败者。那里面可能有几个印第安人,但他们都是些连自己族人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的货色。没人了解你在想什么,我也不了解。你不是印第安人,你只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是,其余的是白人,更多的是爱尔兰人。你为什么不觉得你属于爱尔兰?至少名字适合。”
“因为我不想。”灰狼平静地说道。
“没有哪个印第安人还使用你给自己取的这种鬼名字。”
“我取了。”
吃饱了撑的,安纳瓦克想道。你是来道谢的,你已经道谢了,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你为什么还坐在这儿?你该走了。可他没有走。“好吧,请你给我解释一点:既然你如此重视能够被你所选中的民族承认,那你为什么不试着换个花样,做个货真价实的印第安人呢?”
“像你这样吗?”
安纳瓦克把话挡了回去。“别把我扯进来。”
“为什么?”灰狼满含挑衅地叫道,“这该死的问题是你自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该受责备。”
“因为我正在替你上课!”他心里的怒火突然又烧了起来,比先前更加猛烈。但这回他不打算像往常那样将它带回家,窝在心里,让它化脓。太晚了,没有回头路了。他必须正视自己,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每战胜灰狼一次,他自己也就经历一次失败。
灰狼垂着眼帘看向他。“你不是来道谢的,利昂。”
“我是来道谢的。”
“你信吗?是的,你确实这么相信。但你来这里还有别的事。”他嘲讽地咧咧嘴,手背在胸前交叉,“好吧,吐出来吧,你有什么要事要说?”
“只有一件事,杰克。你可以叫自己灰狼一千次,但你仍然还是原来的你。从前印第安人取名是有规矩的,没有一条规矩可以用在你身上。你在那里挂了一只漂亮面具,可是它并非原件,而是一件赝品,和你的名字一样是假的。还有,你那愚蠢的自然保育组织,一样也是个赝品。”他突然脱口而出,他原本不想说的。至少,不想在今天说。他不是来这里骂灰狼的,但他无法阻止此事的发生。“你唯一拥有的,就是那群靠在你肩头享福的游民和无赖。难道你一点都没发觉吗?你一点成绩都没有。你对保护鲸鱼的想象太天真了。你挑选的民族?算了吧!你选中的民族将永远不会理解你那可笑的想法。”
“随你怎么说。”
“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所选的民族还是会再度猎杀鲸鱼。你想要阻止他们这么做,看起来是很光荣,可是你显然背叛了你自己的人。你是在反对这个民族,这个你自称……”
“胡说!利昂。马卡人当中有许多人和我有相同的看法。”
“没错,可是……”
“部落长老同意我的看法,利昂!不是所有的印第安人都认为一个民族应该通过屠杀仪式来体现它的文化。长老们说过,马卡人同样也是 21 世纪社会的一部分,和华盛顿州其他所有居民一样。”
“我知道这个论述。”安纳瓦克轻蔑地驳斥道,“它不是出自你和某位部落长老之口,而是出自《海洋牧者保护协会》的一份公关稿,一个动物保护协会,而且一字不差。你连自己的论述都没有,杰克。我的天啊,简直难以相信。你甚至伪造你的论述!”
“我没有,我……”
“另外,”安纳瓦克打断他道,“你偏偏拿戴维当靶子,这太可笑了。”
“啊!我们已经愈来愈接近你真正的目的了。你就是为这事才来的。”
“你自己也曾经是我们中的一员,杰克。难道你什么也没学到吗?赏鲸让人们明白——活着的鲸鱼和海豚要比死的更有价值。它让世界关注这个在过去永远不会被公开讨论的议题。赏鲸是保护自然的行为!现在每年差不多有几千万人到海上赏鲸,了解鲸鱼是多么了不起的生命。就连日本和挪威,当地反对捕鲸的呼声也逐渐高涨,因为我们给了人们这个机会去接触鲸鱼。你能理解吗?你听懂了吗?数千万!那些原本只能从电视里认识鲸鱼的人,假如他们真能够认识的话。我们的研究工作让我们能够在鲸鱼的生活空间里保护它们,如果不让人们赏鲸,问题永远不可能改善。”
“呵!”
“为什么是我们?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们作对?就因为你当年是被赶出去的吗?”
“我不是被赶走的,是我自己选择离开的!”
“你是被赶走的!”安纳瓦克叫道,“被开除,被炒鱿鱼,被撤职。你做错事,戴维将你解雇。你那该死的小小自尊无法承受,就像一旦剪掉了头发、拿走皮装和那愚蠢的名字,杰克·欧班侬就会崩溃一样。你全部的意识形态就建立在误解和伪造上,杰克。你的一切都是伪造的。你是一个零,一个虚无的存在。你只会做错事!你在伤害自然保育,你在伤害诺特卡人,你到哪里都找不到家,到哪里都没有家的感觉,你不是爱尔兰人,不是印第安人,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我们被迫得应付你的问题,好像我们没别的事心烦似的,这让我很痛心!”
“利昂……”灰狼低声说道。
“看到你这样子真叫我痛心。”
灰狼站起来。“利昂,住嘴。够了。”
“我还没讲完呢。天晓得,你可以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你浑身充满干劲,你也不蠢,因此……”
“利昂,给我闭嘴!”灰狼绕过桌子向他走来,迈着大步,紧握着拳头。安纳瓦克抬起头看他,心里想着,自己能不能一拳将他打昏过去。灰狼当年可是轻易就打碎了游客的下巴。可以肯定的是,他要为他多管闲事的嘴巴付出几颗牙齿的代价。
但是灰狼没有出手。相反,他将两只手按在安纳瓦克的座椅扶手上,向他弯下身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种生活吗?你真想知道?”
安纳瓦克盯着他。“很想知道。”
“不,你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你这个自以为是、不要脸的家伙。”
“这不是事实。可你什么也没讲。”
“你……”灰狼的下巴动了动,“该死的笨蛋。对,我是爱尔兰人,可我从没去过爱尔兰。我母亲有一半血统是苏夸米希人。她既没有得到当地白人的承认,也没得到印第安人的承认,于是她嫁给了一位移民,他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承认。”
“很感人,你已经跟我说过了。来点新鲜的吧。”
“不,我要告诉你事实,你给我听好了!你说得对,就算我的行为像个印第安人,我也不会成为印第安人。但是,就算我开始一升一升地猛灌健力士啤酒,我也不会成为爱尔兰人,更不可能因为我们家族里有白种美国人,就能因此成为一名普通的白种美国人。我没有可靠的身份,没有真正的归属,你知道吗?他妈的我根本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此刻,他目光如炬。“而你只需要挪挪屁股就能够改变。你只需要将你的故事倒转过来,但我却永远没有这种机会。”
“胡扯!”
“噢,没错,我本来可以彬彬有礼,学样正经的东西。我们生活在一个开放的社会里,如果你成功了,没有人会问你的来历,可是我没有成功。有些混血儿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他们到处都有家的感觉。但我父母是缺少信心的普通人。他们永远不知道应该要给他们的儿子自信和归属感。他们只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根,遭到误解。我得到全世界最烂的东西!一切都搞砸了,唯一做对的事情也搞砸了!”
“哎呀。海军,你的海豚。”
灰狼愤怒地点点头。“海军不错。我是他们有史以来最优秀的训练员,那时候没有人问我那些愚蠢的问题。可是我一出去就又开始了。我的母亲用印第安人的传统逼得我父亲发疯,他没完没了地思念家乡,这也逼得我母亲发疯。每个人都各持己见。我相信,他们并不是要为他们的出处感到骄傲,他们只是想有个来处,可以说句‘操!我不是私生子!这里是我的家乡,喂,这里是我家!’”
“这是他们的问题,你没必要将这个当成你的问题。”
“是吗?”
“哎,杰克。你像座橱柜一样耸立在我面前,声称你父母的纠纷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创伤,你敢说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吗?”安纳瓦克愤怒地叫道,“你是个印第安人,半个印第安人或是其他什么人,这有什么区别呢?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对他内心的家乡负责,他的父母也不能,没有人能。”
很意外,灰狼沉默了。接着,他的眼神里显露出得意,安纳瓦克知道,他输了。这是必然的结果。“我们现在到底在谈谁呀?”灰狼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道。
安纳瓦克不作声,望向一旁。
灰狼慢慢直起身。他脸上的微笑消失,渐渐被憔悴和疲惫所取代。他走向面具,停在它前面。“好吧,也许我是个傻瓜。”他低声说道。
“你别生气,”安纳瓦克抹了抹眼睛,“我们俩都是傻瓜。”
“你比我更傻。这面具来自乔纳斯首领的胡普卡努姆。你不清楚这是什么,对吧?我告诉你。胡普卡努姆是只盒子,一个保管面具、头饰、仪式用具等东西的地方。但这还不是全部,胡普卡努姆里存放着哈维尔和恰恰巴特这些首领的世袭权力。胡普卡努姆记录他们的领土,他们的历史身份,他们继承的权力。它告诉其他人你是谁?你来自哪里?”
他转过身,“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得到一只胡普卡努姆。你能得到的,你可以骄傲。但你否认一切,否认你是谁、来自哪里,你应该为你归属的民族负责。你属于一个民族,却抛弃了它!你指责我不真实,可我不过是想为一点点的真实而奋斗。相反,你是真实的,但你却不想做你自己。你不是你想做的那个人。你告诉我,我看起来像来自一部拙劣的西部电影,但那至少是对某种生活的认同。然而,如果有人问你是不是马卡人,你却会因此胆战心惊。”
“你怎么知道……”戴拉维。当然,她来过这里。
“你千万别指责她,”灰狼说道,“关于你的事,她不敢再问第二次。”
“你跟她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讲。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你要跟我谈责任?你来到这里,竟敢跟我谈这种狗屁倒灶的事?谈什么除了你自己连父母亲都无法为你内心的家乡负责?为什么偏偏是你来谈?利昂,我过的生活或许可笑,可你……你根本就已经死了。”
安纳瓦克呆坐在那里,回味着最后几句话。“是的,”他缓缓地说道,“你说得对。”
“我说得对?”
安纳瓦克站起身。“对,我再次感谢你救了我的命。你是对的。”
“喂,等等。”灰狼不安地眨着眼睛,“你……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要走了。”
“是吗?呃……利昂……我,说你已经死了,我不是……该死,我本来不想伤害你的,我……可恶,别傻傻站在这里,你坐下来吧!”
“做什么?”
“你的……你的可乐!你还没喝完。”
安纳瓦克顺从地耸耸肩。他重新坐下,拿起可乐喝了起来。灰狼望着他,向他走过去,又重新坐回沙发上。
“那个小男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纳瓦克问道,“看样子你很关心他。”
“你说我们从船上救出的那个?”
“对。”
“能怎么样?他很害怕,我照顾他。”
“就这么简单?”
“没错。”
安纳瓦克微微一笑。“我更觉得你是一心想上报。”
有一会儿,灰狼似乎有点生气。然后他笑笑,“我当然是想上报。我觉得登在报纸上很刺激,两者并不冲突。”
“托菲诺的英雄。”
“怎么了?当托菲诺的英雄真是不错!素昧平生的人都会来拍拍我的肩膀。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海洋哺乳动物划时代的考验而出名的。我不过是随缘罢了。”
安纳瓦克喝下罐里的最后一口可乐。“你的……呃,组织怎么样?”
“海洋防卫队吗?”
“对。”
“解散了。有一半的人死于鲸鱼袭击,其余的全作鸟兽散。”灰狼皱起眉头,好像他正在倾听内心的声音似的。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到安纳瓦克身上。“利昂,你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是什么吗?人类失去了意义,每个人都是可以被取代的。再也没有了理想,没有理想就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比现在的我们更伟大。每个人都在寻找证据,证明有他存在的世界与没有他的世界会有一点点差别——我为那个男孩做了点事,也许这是有意义的,也许,它会给我一点意义。”
安纳瓦克缓缓地点点头。“对,这是肯定的。”
拜访过灰狼数小时之后,安纳瓦克站在微弱的自然光中沿着码头眺望。空无一人。像所有的国际海港一样,温哥华港也是个规模庞大、自给自足的宇宙,里面似乎什么也不缺—只缺开阔的空间。
它背后的装柜集中码头沉浸在不真实的色彩里,码头上货柜堆积、像座四方形的小山。在傍晚银蓝色的天空下,装卸货的吊车映下黑色的阴影。货柜的剪影像巨大的鞋盒子一样耸立着,中间是装柜集中船、大货轮和漂亮的白色冷藏运输船。安纳瓦克的右方排列着仓库,可以看到稍远处堆着水管、铁皮和液压设备。这里过去就是面积很大的干船坞,再远的地方是浮船坞。一阵微风吹来化学涂料的气味。
他显然离问题的本质愈来愈近了。
在这里,没有汽车就像没有脚一样。安纳瓦克不得不向几个人问路,一开始有很长的时间都白问了,因为他很难清楚描述他所寻找的目标。他们告诉他浮船坞的位置,因为他认为能在那里找到他要找的目标。温哥华港口里布满大大小小各种船坞,包括世界第二大的浮船坞,它的吞吐量超过五万吨。但令人意外的,当他迫不得已将目标说得更明确时,人们又叫他去干船坞,那座人造码头在海水排出之前,是用闸栏密封的。
两次开错方向之后,他终于来到目的地。他将车子停放在一幢长形商务大楼的阴影里,背起鼓满的运动袋,顺着铁栅,一直来到一道半开的铁卷门。他从门底钻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铺着石块的地板,两边是简易的隔板屋。远方,一艘巨船像是直接从地下钻出来似的。那是巴丽尔皇后号,它停靠在一座足足 250 米长的码头里,两侧的吊车耸立在滑轨上,强烈的探照灯照耀着四周。远近不见一人。
他警觉地走在灯光照亮的空地上,小心地四处张望,暗自想着这次行为是不是太仓促了。那艘船已经在旱地上停了几个星期了。估计船底的附着物应该已经被清除掉了,包括里头的所有东西,少量残余在裂缝里的也早已干涸。贝壳里的东西,应该是一点都没有留下来。其实,安纳瓦克自己也不清楚,再检查一次巴丽尔皇后号到底能发现什么。他只是来碰碰运气,只是一种朦胧的希望。万一真的发现什么或许对纳奈莫有用的东西,他会将它带走;如果不能,他不过是为这场冒险损失一个晚上的时间。
附着船体上的那东西。
它很小,最多不过像一条魟鱼或一条墨鱼那么大。那生物曾经闪闪发光。许多海洋生物都会这样,头足纲动物、水母、深海鱼类。但安纳瓦克依然坚信,当他和福特一起观看浦号机拍摄的照片时,他们再度见到了这种闪光。闪光的云团要比这东西大得多,但奇怪的是,云团内部所发生的一切,让他想起了他在巴丽尔皇后号船体下面的经历。如果真是同一种生物,这事情就有趣了。因为,鲸鱼头颅里的东西、船体上的那种物质和那逃走的生命,三者似乎是相同的。
鲸鱼,只是我们所看到问题的一部分。
他提高警觉,回头张望着,在较偏僻的角落看到几辆吉普车停在一座隔板屋前。房子的窗口里亮着灯。他停下来。
那是些军车。军方在这儿做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站在灯火通明的空地中央,赶紧弓身往前跑,一直跑到干船坞边缘才停下脚步。军方的出现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盯着码头看了好一会儿也无法真正理解他所看到的情景。接着,他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忘了那些车辆,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船坞被淹没了。巴丽尔皇后号根本不是停在旱地上。本来应该能看到制动器上方龙骨的地方此刻正微波荡漾。船坞里的水至少有八至十米深。安纳瓦克蹲下去,盯着那些呈现黑色的水。
他们为什么放水进去?船舵修好了吗?那他们可以让巴丽尔皇后号下水呀。他思忖着。
突然间,他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发现真相的情绪激动之余,他迅速把背包滑下,无声地打开,一边惊慌地望着孤寂的码头。天色越来越暗,淡绿色的探照灯沿着船坞冷冷地照映着。他侧耳听看有没有脚步声,但是,除了随风吹来的城市喧嚣外,什么也听不到。
现在,眼看着灌满水的船坞,他突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犯了大错。将他引到这里来的,是他对危机指挥部故作神秘的恼恨,可是,他算哪根葱呀?竟敢怀疑指挥部的决定?眼下他可是孤军奋战,状况很可能对他极为不利。他有些后悔没事先考虑到这一步。
然而另一方面,既然他人已经在这里了,又还能发生什么事呢?二十分钟之后,他会像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唯一不同的是,他比来的时候知道更多事情。
安纳瓦克打开运动背包。背包里家伙一应俱全。他并没有排除需要潜水的可能。如果巴丽尔皇后号是停泊在浮船坞里的话,就必须从公共水域来到这里。不过现在的状况当然更简单。太好了!
他脱掉牛仔裤和上衣,取出潜水面罩、脚蹼、手电筒和一只防水采样盒,他将盒子系在腰部,把刀鞘挂在腿上,一切装备齐全。他不需要氧气筒。他将背包放在一根系缆桩下方,把装备夹在腋下,沿着码头快步前进,一直来到一道向下延伸的窄梯。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码头。隔板屋里的灯光还亮着,没看到人影。
他悄无声息地爬下梯子,穿戴上面具和脚蹼,悄悄地滑进水里。
水寒冷刺骨。没有橡胶潜水衣他就得抓紧时间,反正他也不打算在水下停留太久。他用力拍打着脚蹼,打开手电筒,潜下水底,游向船的龙骨。这里的水要比他在港口下水时显得清澈一些,他清楚看到了钢铁船体,手电筒的灯光照得船表的油漆发红。他用手指抹过表面,待了一会儿,离开,继续往前游。
过去几米之后,船舷就被密密麻麻的蚌类动物所覆没。
他被吸引住,继续往前游去。龙骨上也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蚌类。向船头游了将近一半距离,他发现附着物甚至有增加的现象。
原来如此,他们根本没有将它清除掉,他们直接在船上研究这东西,以及可能还藏在里面的一切。所以巴丽尔皇后号会停泊在干船坞里,因为和浮船坞不同的是,干船坞可以严密封锁,不让任何不该外漏的东西漏进海里。他们将巴丽尔皇后号改建成一座实验室。为了让附着在船上、住在里面的东西能继续生存,于是他们在船坞里放进海水。
这下子,他终于恍然大悟那些军用车是怎么回事了。既然作为民间研究所主持人的纳奈莫不再过问此事,这只意味着一件事——由军方自己来研究,其余一切统统保密。
安纳瓦克在犹豫。他再度开始怀疑这么做是否正确,现在还来得及脱身。但他随即摆脱掉这个念头。他不需要花太长时间。他迅速拔出刀子,开始剥下蚌类。他小心地不损坏壳部,谨慎地将刀刃插到强而有力的蚌足下,猛地用力一撬,专注并有条理地取下那些动物。一只又一只蚌类被放进了采集盒。收获丰富,奥利维拉会高兴得扑进他怀里。
他透不过气来了。安纳瓦克收起刀子,浮上去换气。清凉的空气钻进他的肺里,头顶的船舷黑暗而陡峭,他猛吸了几口。接下来他要去那发光体向他袭来的位置附近寻找。或许船底附着物里还藏有这种生物呢。这回他将有备无患。
当他正想重新潜下水时,他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他在水里转了个身,顺着码头的堤岸向上张望。岸上有两个人影正在行走,就在两盏探照灯柱的中间。他们在向下观看。
安纳瓦克悄悄潜下水。可能是值班的,或是两名晚班工人。肯定有许多人有足够的理由在这时候还在这里行动。待会儿当他离开码头时,一定要小心提防。
后来他想起来,他们可能会看到水底下手电筒照射出的灯光。他灭了灯,让黑暗将他团团包围。
真蠢。那两人跑哪里去了?他们朝着船尾走去。也许他可以游向船首,在那里继续他的调查。他开始均匀地扑打脚蹼。
一会儿后,他重新浮起,仰面朝上吸气,眼盯码头堤岸,但这次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在锚的位置重新潜下水。手指小心触摸船舷,蚌类动物也在这里形成了奇怪的附着。他希望能找到一道缝或一个较大的凹坑,但找不到类似的东西。最好还是继续装满一盒子的蚌类,然后尽快离去。仓促之间,他切割这些动物时的动作也无法像开始时那么谨慎了。他的手在发抖。他心里清楚,整个行动是一个半吊子的计划。他冻得要命,指尖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他的手指尖……突然间他注意到,他能看得见它们。他沿着身体向下看去,也看得见自己的手脚。它们发亮!不,是水开始发亮。它在深蓝色里发出荧光。我的天哪!安纳瓦克暗惊。
紧接着,刺眼的光亮照花了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抬臂遮住眼睛。闪光!云团!他怎么了?他到底在做什么?但那不是闪光。刺眼的光线依然存在。安纳瓦克认出来,照着他的是一盏水下探照灯。船坞底部的其他探照灯也纷纷亮起,照得巴丽尔皇后号的船体明亮如昼。他清楚地看到由蚌类动物组成的多皱不平的硬壳,直打冷战。
是针对他的,他被发现了!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只有一条路,他必须设法回到船头,从梯子爬上去,回到他放背包的地方。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从刺眼的光线旁穿过。耳朵里水声哗哗作响,他透不过气来,但在赶到梯子之前,他不想钻出水面。
到了,Z 字形的梯子伸向船坞底部。他双手抱住栏杆,奋力爬上去。他听到上面传来大声喊叫和奔跑的脚步声。他匆匆摘下脚蹼和面具,将手电筒紧挂在腰带上,弓身往上爬,直到能够越过堤岸边缘张望。
三支枪口正瞄准他。
他们在隔板屋里给了安纳瓦克一床被子。他曾想向士兵们解释他是危机指挥部的科学队员,可是他们根本不听他解释。他们的任务是看管他。由于他没有反抗,显然也不打算逃跑,于是他们将他带进隔板屋里,那里有更多的士兵和一名值勤军官,那军官纠缠不休地盘问他。安纳瓦克知道,此时编造故事毫无意义,反正他们是不会放他走的。于是他老实道出他是谁、他为什么来这里——一句话,实话。
军官沉默地思量着他的说辞。“你能证明你的身份吗?”军官问道。
安纳瓦克摇摇头。“我的证件在背包里,背包在外面。我可以将它取来。”
“你告诉我们它放在哪里就行了。”
他告诉士兵们运动背包放在哪里。五分钟后,那位军官就拿到了他的证件,仔细研究起来。
“如果你的证件不是伪造的话,你名叫利昂·安纳瓦克,住在温哥华……”
“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
“你说过很多东西。要来杯热咖啡吗?看样子你冻坏了。”
“我是冻坏了。”
军官从他的办公桌旁站起来,向一台自动咖啡机走去,他按下一个键,一只纸杯从下方掉出,杯子里装着蒸汽腾腾的黑色液体。安纳瓦克小口地喝着,感觉麻木的体内逐渐有了一点暖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你的故事,”那位军官说道,一边缓缓地绕着他来回走动。“如果你是危机指挥部的成员,那你为何不申请正式来访呢?”
“你去问你的上司吧。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设法跟英格列伍公司取得联系。”
军官皱起眉头。“你是指挥部的委托合作者?”
“对。”
“我明白了。”
安纳瓦克转身环顾四周。他估计,这间放有塑料椅子和简陋桌子的房间原本是船坞工人的休息室,现在显然被改建成了一个临时指挥所。他对整个形势的分析完全错了。“现在怎么办?”他问道。
“现在?”军官在他对面坐下,手指交叠在一起,“恐怕我得请你暂时留在这里。这事没这么简单,你潜入了军事禁区。”
“请允许我说明一下,那里并没有设立警告牌。”
“这里同样也没有允许闯入的牌子呀,安纳瓦克博士。”
安纳瓦克无奈地点点头。他有什么好抱怨的呢?那是个心血来潮的蠢主意,或者也不是,毕竟,现在他已经知道军方接手处理此事,他们在研究船体上的生物,让它们活着。只要负责人继续封锁,他为奥利维拉冒险收集的蚌类,就永远到不了纳奈莫。
军官从腰带上抽出一具对讲机,简单应了几句话。
“你真幸运,”他说道,“马上有人来处理你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干脆没收我的证件,放我走呢?”
“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安纳瓦克说道。这话听起来不怎么令人信服,他自己也觉得没有说服力。
军官笑了笑。“如果从民法意义上来讲的话,擅闯私宅的条款也适用于任何一名危机指挥部成员。”
那名军官走了出去。安纳瓦克和其余的士兵们一起留在隔板屋里。他们并不跟他说话,只是紧紧地看守着他。热腾腾的咖啡和把事情搞砸的怒气,让他渐渐发热。他的表现就像个大傻瓜。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不管是谁来“处理”他的事情,至少他有希望得到一些信息。
在无事可做的沉默等待中,半小时过去了。他听到一架直升机飞近,转头望向朝着码头的窗外。光线涌进隔板屋里,一盏强烈的探照灯紧贴水面来回扫射。当直升机飞过房屋上空,愈飞愈低时,马达的轰鸣震耳欲聋。轰鸣声渐渐变成有节奏的震颤。飞机降落了。
安纳瓦克叹了口气。现在他又得把一切从头讲起。他是谁?来这儿寻找什么?
脚步踩着柏油路面走来,间杂着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两名士兵走进来,那位军官跟在他们身后。“有人来看你了,安纳瓦克博士。”
军官向旁边让开一步,一个人影出现在灯光照亮的门框里。安纳瓦克立即认出她来。她在那里停了一下,像是想弄清情况似的。随后她缓步走近,最后在他面前停下。安纳瓦克看到一对水蓝色的眼睛,一张亚洲面庞上的两颗海蓝宝石。“晚上好。”一个沉稳、有修养的声音说道。是总司令朱迪斯·黎。
①据传美国政府放置外星人遗体的空军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