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 30 日

加拿大,温哥华岛

夜晚呈现暗绿色,既不冷也不热,温度适中,舒舒服服的。在穿过暗绿色的宇宙坠落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安纳瓦克亢奋了起来。他像个将深渊当作天空的伊卡鲁斯①一样伸出双臂,陶醉于失重的感觉。深渊底部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浩瀚、冰冻的地形,暗黑、绿色的海洋变成了一座夜空。

他站在冰原的边缘,眺望黑色、静止的水面,头顶星辰密布。他心情平静。

就这样站在这里,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啊!冰缘脱离陆地成为浮冰,漂浮在北部的海洋,越升越高,载着他漂向那再没有累死人的问题等着他解答的地方,那是一个温馨的家,他的家,他将待在那里。安纳瓦克涌起一股思念之情,泪水夺眶而出,晶莹刺眼的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试着眨掉它们—它们果然滴入了黑暗海洋里,开始发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朝他涌了上来,水变成一个人影,它似乎在某个他无法前往的遥远的地方等着他。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通体透明,星光照耀着它的表面。

我找到它们了,那人影说道。

它没有脸没有嘴,但声音让安纳瓦克感觉熟悉。他走近它,但这里是冰原边缘,黑色的水里浮游着某种吓人的庞然大物。

你找到什么了?他问道。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些话顽强地从他的嘴里钻了出来,像粗暴的动物一样挤了出来。那人影所讲的、也许仅仅和所想的话相反,它们破坏了冰原上的完美宁静,寒意如刀割,蓦然袭向安纳瓦克。他的目光在水里寻找那东西,可是它却消失不见了。

找什么呀?有人在他身旁问道。

他转过头,看到了凤凰计划的研究人员珊曼莎·克罗夫。

你相当不善言辞,她说道,其他的一切你都很擅长,但老实讲,这听起来很可怕!

对不起,安纳瓦克结巴道。

是吗?那好吧,也许你该开始练习了。我找到了我的外星人。你知道吗?我们终于可以进行联系了,这是不是很伟大?

安纳瓦克打了个寒战,觉得这事一点不伟大,反而更害怕克罗夫发现的外星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那……他们到底是谁?他们又是什么?

那位凤凰计划研究人员指着冰缘对面的黑色的水。

他们在那里,她说道。我想,他们会乐于认识你的,因为他们喜欢建立联系,但你必须想办法走过去他们那里。

我不能去,安纳瓦克说道。

你不能去?克罗夫不解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不能?

安纳瓦克盯着水中游着的黑色巨背。有数十条,数百条。他明白,它们是因为他才出现的,他恍然大悟,它们以他的恐惧为生。它们吞食恐惧。

我……就是不能。

你只需要跨出脚步就行了,胆小鬼!克罗夫讥笑道。这可是最简单的事情了,比我们的简单得多,我们必须倾听他妈的整个宇宙。

安纳瓦克战栗得更厉害了,他一直走向边缘,向远方张望。在黑暗海洋和星空交会的地平线上,一个光源远远地照耀着。

快走吧,克罗夫说道。

我是飞来的,安纳瓦克想道。穿过一座充满生命的暗绿色海洋时,我完全不害怕,能出什么事呀?水会像结实的地面,我会驾驭着我的意志,到达这道光里。珊曼莎讲得对,这很简单,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一只鲸鱼在他的眼前下潜,一片巨大的尾鳍伸向星星。

我没什么好怕的。

但他踌躇得过久了,一见到尾鳍又让他失去了信心。无论是他的意志还是梦想的力量,都不能使自然规律失效,他终于向前迈进一步,暂时掉进了冰冷的海洋里。海水淹没他的头顶,只剩下黑暗。他想喊,却被一口海水给呛到了,海水钻进他疼痛的胃里。不管他怎么挣扎,水无情地将他往下拉。他的心脏狂跳,太阳穴跳动着,嗡嗡地,像锤击……

安纳瓦克跳起来,头咚地撞在厚木板上,“倒霉。”他叹息道,又是那种跳动。嗡嗡声消失了,换成一种指骨敲在木头上的和缓跳动声。他翻身,看到了爱丽西娅·戴拉维略弯着身子望向他的寝室。

“对不起,”她说道,“我不知道,你会马上像火箭似地弹起来。”

安纳瓦克盯着她。戴拉维?

原来如此,他慢慢回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抱住头难受地叫了一声,倒回床上。“几点了?”

“九点半。”

“该死。”

“你的样子很可怕,你做噩梦了吗?”

“好像是的。”

“我可以煮咖啡。”

“咖啡?对,好主意。”他伸手摸摸头上被撞痛的位置,会出现一个大包的。“该死的闹钟到哪儿去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有拨闹钟,调在七点的位置。”

“你没听到,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似乎已经不奇怪了。”戴拉维走进小小的厨房查看。“放在哪里……”

“吊橱,左边。咖啡、滤纸、牛奶和糖。”

“你饿不饿?我真想好好吃一顿早餐……”

“不饿。”

她耸耸肩,将水倒进咖啡机的壶里。安纳瓦克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坐了起来。

“你转过身去,我得穿上衣服。”

“别小题大做了,又不会少块肉。”

他做个鬼脸,一边找他的牛仔裤。它堆在桌旁的椅子上。他头晕,加上伤腿疼得厉害,想弯脚穿上裤子时,却显得困难重重。“约翰打过电话来了吗?”他问道。

“是的。先前打过。”

“真糟糕。”

“怎么了?”

“任何一个老头儿穿裤子都会比我快。见鬼了,我怎么会没听见闹钟响呢?我一定要……”

“你知道吗?你神经错乱了,利昂。真的神经错乱!两天前你从一场飞机坠毁事故中幸存下来。你膝盖肿得厉害,而我的大脑似乎不大灵光了,怎么样?我们真幸运。我们原本有可能像丹尼和飞行员一样死去,但我们却活着。而现在,你却因为找不到那该死的闹钟而大肆抱怨。你到底穿好了没?”

安纳瓦克在椅子上坐下来。“好了,约翰说什么?”

“他搜集所有的数据,也看了影片。”

“太好了,还有呢?”

“没有了,你应该试着厘清自己现在的想法。”

“就这些?”

戴拉维将咖啡粉倒进滤纸,再将滤纸放到壶上,打开机器。不一会儿,传出轻轻的咂舌声。

“我告诉他你还在睡觉,”她说道,“他要我别叫醒你。”

“为什么?”

“他说,你必须恢复健康。他说得对。”

“我是健康的。”安纳瓦克固执地反驳道。

实际上他对此并不真的那么肯定。当跳起的灰鲸和 DHC-2 相撞时,它撞毁了飞机的右机翼。那位神射手丹尼没有及时回到机舱内,可能当场就死去了——暗旱獭号没能找到他的尸体。飞机坠落时安纳瓦克从侧门弹射了出去,他之所以还活着,得感谢当时侧门是敞开着的。之后的一切他就想不起来了,也想不起他膝盖上的严重扭伤是怎么造成的。直到来到暗旱獭船上,他被剧痛疼醒了,才恢复了知觉。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躺在那里的戴拉维,他再也顾不得疼痛了,她看上去像死了似的。他还没来得及惊惧,人们就告诉他,她没死,她比他还幸运,飞行员的身体成了她的靠垫,缓冲了冲撞的力道。她恍恍惚惚地钻出下沉的飞机残骸,小飞机里转眼就进满了水,暗旱獭号的员工将安纳瓦克和戴拉维从水里捞了出来,但遇难的飞行员和他的 DHC-2 永远消失在海里了。

虽然很惨,但这次行动还算成功。丹尼成功安置了发射机,浦号机得以跟踪鲸群,二十四小时的录像数据显示那些动物没有造成袭击事件。安纳瓦克知道,清晨的这些记录已寄给约翰·福特。另外,国家宇宙研究中心已接收到露西背上速度仪的遥测数据,要不是最后飞机坠毁,他们完全有理由拍拍彼此的肩膀庆贺。

但现实情况恰恰相反,这一切越来越恐怖,愈来愈多人死去,他本人已经两次死里逃生了。也许他对灰狼的怒火烧尽了其他一切感觉,他必须好好地处理斯特林格的死亡。现在,在坠机两天之后,他感觉很难受。像受到一种被压抑了多年、要求突围的疾病的侵袭。它的症状是没有信心、自我怀疑和令人不安地疲倦无力。有可能惊吓仍未过去,但安纳瓦克并不相信是这样。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让他自从被抛出飞机残骸之后就不时感到晕眩、胸口作痛,频频恐慌。

不,他并不健康,膝盖扭伤也不是真正的问题,安纳瓦克感觉内心最深处受伤了。

昨天他就几乎昏睡了一整天。戴维、舒马克和快艇船长们前来看望他,福特也多次打电话了解他的情况。当爱丽西娅·戴拉维被她的父母和大批熟人催着离开温哥华岛时—甚至有一位密友直接赶来,确定了一段两年的恋爱关系—同情安纳瓦克的命运的人似乎仅限于同事。

他病倒了,他知道没有哪位医生能帮助他。

戴拉维将一杯现煮的咖啡放到他面前,透过蓝色镜片打量着他。安纳瓦克喝了一口,烫到舌头后,要求拿手机给他。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私事,利昂?”她说道。

他摇摇头,“以后吧。”

“为什么要以后?”

安纳瓦克耸耸肩,拨打福特的号码。

“我们还没有看完,”馆长说道,“不要急,好好休息。”

“你对丽西娅讲过,要我说出自己的看法。”

“对,我们看完一切信息之后,大多数很无聊。在你专程赶来之前,我们宁可先看完其他的,到时候说不定你就可以不必过来了。”

“那好吧,你们什么时候看完?”

“不清楚,我们四个人坐在带子旁,给我们两个小时,不,三个。最好是我中午过后让你飞过来,很棒吧?这是危机指挥部的好处,随时有一架直升机待命。”福特笑道,“我们还没习惯呢。”他停顿一下,“我有别的事交给你办。但眼前我没时间说明,不过,你最好打电话给罗德·帕姆。”

“帕姆?为什么?”

“他一小时前和纳奈莫和大洋科学研究所讨论过,你也可以和苏·奥利维拉谈谈,但我想,帕姆可能更适合。”

“妈的,约翰!既然有事情,为什么没人打电话告诉我?”

“我想等你睡够了再说。”

安纳瓦克闷闷不乐地结束了通话,打电话给帕姆。那位草莓岛研究站站长立即就来接电话了。

“啊!”他叫道,“福特跟你提过了?”

“对,他讲了一些,据说你们遇上了某种轰动世界的东西,你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

“谁都知道你需要休息。”

“什么呀,废话。”

“就是,我要等你睡够了。”

“这是我在一分钟内听第二遍了。不,第三遍,如果算上丽西娅的话。我再说一遍,我很好。”

“你为什么不过来一下呢?”帕姆建议道。

“坐船?”

“就几百米呀,海湾里一切正常。”

“好,我可以十分钟后过去。”

“太好了,待会儿见。”

戴拉维从她的咖啡杯上方望着他,皱起眉毛。“有什么消息吗?”

“全世界都把我当成需要照顾的人。”安纳瓦克骂道。

“我不是这意思。”

他站起来,拉开床下的抽屉,找出一件干净衬衫。“他们显然在纳奈莫发现了什么,”他咕哝道。

“发现什么?”戴拉维问道。

“我不知道。”

“噢。”

“我去罗德·帕姆那里。”他犹豫一下,说道,“如果你有兴趣、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去。要去吗?”

“你想带我去?太荣幸了。”

“别说傻话。”

“我才不傻。”她皱着鼻子咬着唇。安纳瓦克又想,迫切需要拿这些牙齿做点什么,一直有种想寻找胡萝卜的感觉。“你这两天心情坏透了,简直无法和你好好地交谈。”

“如果你……”他打住了话头,戴拉维望着他。

“我也坐在飞机里。”她平静地说道。

“对不起。”

“我快吓死了,任谁都会立即回家找妈妈,但你失去了你的女助手,所以我没回家而是留在你身边,你这个愚蠢的唠叨鬼,你刚刚想对我讲什么?”

安纳瓦克再一次摸着他头上肿起来的包,很疼,看来肿得更厉害了,他的膝盖也疼。“没什么。你冷静下来没有?”

她眉毛一扬,“我根本没激动。”

“好,那走吧。”

“但我还是想问点你的私事。”

“不行。”

乘坐鸢魟号去草莓岛,有点不太真实,仿佛过去几个星期的袭击事件没发生过似的。这座小岛仅是一座长着杉树的小山,五分钟就能绕行一周。今天风平浪静,骄阳射出白色的光芒。安纳瓦克随时准备看到一片尾叶或一个又黑又高的背鳍出现,但自从袭击事件以来,托菲诺沿岸只见到过两次虎鲸,都是毫无攻击迹象的居留者。显然安纳瓦克的理论得到了证实——只有洄游鲸鱼的行为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问题是这种现象还会持续多久。

橡皮艇停靠在岛屿的码头旁。帕姆的研究站就在码头对面,设在一座搁浅在沙滩上的旧帆船里,最早的英属哥伦比亚号渡轮。它现在横在岸边,美丽如画,由枯树支撑着,被浮木和锈迹斑斑的铁锚包围在中间,是帕姆的办公室以及他和两个孩子居住的房间。

安纳瓦克咬牙撑住,戴拉维一声不吭,显然在生他的气。

一会儿后,他们三人围着船头一张桦树皮编织的小圆桌坐着,戴拉维用吸管喝着可乐,他们望着当地的吊脚屋。虽然草莓岛距离托菲诺仅几百米,这里却安静许多,几乎没有噪音,因而能听到大自然制造出的各种声响。

“你的膝盖还好吧?”帕姆关心地问道。他和蔼可亲,长着白胡子,前额光秃,似乎出生时嘴里就衔着烟斗似的。

“我们不谈这个,”安纳瓦克伸伸双臂,试图不理会头颅里的嗡嗡声。“你最好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

“利昂不喜欢别人只注意他的身体状况,”戴拉维开玩笑地解释说。

安纳瓦克含糊地嘀咕了几句,她讲的当然没错,他的情绪像暴风雨时的气压计一样直线下降。

帕姆轻咳一声。“我和雷·费尼克以及苏·奥利维拉谈了许久,”他说道,“自从公开解剖编号 J-19 的鲸鱼成吉思以来,我们就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当然也不只是因为这件事。你们坠机的那天又有一条鲸鱼被冲上了岸,一条我不认识的灰鲸,本地没有任何有关它的记录。费尼克没空过来,因此我亲自带着几个人锯开那只动物,再将样本寄去纳奈莫,让他们分析。我告诉你,那可是件苦差事。心脏出现之后,我直身站在胸腔里,还滑了一跤,血和黏液钻进靴子,也从头顶上往下直滴,就像正在用餐的活死人,当然我们也从大脑取了些样本。”

一想到又死了一条鲸鱼,安纳瓦克心头涌起莫大的悲伤,他怎么也没法因为它们的行为而恨那些动物。在他眼里,它们还是原来的样子—神奇的生物,需要保卫和守护。

“它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帕姆双手一摊:“我认为是死于一种感染,费尼克对成吉思所做的诊断也一样。但滑稽的是,我们在这些动物身上发现了一些它们身上根本不可能有的东西。”他指指他的太阳穴,用食指画了一圈。“费尼克在它们的大脑中发现了凝块,准确地说,是在脑骨上,脑浆和头盖骨之间有出口。”

安纳瓦克倾听着。“是血块吗?两只动物都有吗?”

“不是血,虽然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费尼克和奥利维拉都认为噪音是鲸鱼反常行为的原因。在没找到其他证据之前,他们不想谈,但费尼克有段时间坚决认为这是声呐试验的后果……”

“SURTASS LFA(低频主动声呐列阵感应系统)吗?”

“没错。”

“不会吧!”

“我可以问问你们在谈什么吗?”戴拉维插问道。

“几年前美国政府给了海军一个特殊授权,”帕姆解释道,“批准海军使用一种低频声呐来测定潜艇的位置。它叫作 SURTASS LFA,一直在进行试验。”

“真的吗?”戴拉维惊叫道,“但是,海军也得遵守哺乳动物保护协议呀。”

“每个人都有义务遵守各种协议,”安纳瓦克淡淡地笑着说道,“当然也有各式各样的后门可走,美国政府可以公开抵制 80% 想控制全球海洋的诱惑,但 SURTASS LFA 却是被允许的。美国总统允许海军不受任何协议的束缚,因为这种新型设备已经耗资 30 亿美元了,主事者保证这样做不会伤害鲸鱼。”

“但声呐对鲸鱼是有害的,每个傻瓜都知道此事。”

“可惜没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帕姆说道,“从前只证明了鲸鱼和海豚对声呐的反应特别敏感,但还不能明确说明它对它们的猎食、繁殖和洄游行为有何影响。”

“可笑,”安纳瓦克气呼呼地说道,“180 分贝以上的噪音就会震破鲸鱼的鼓膜。而这种新型设备的每个水底喇叭造成的噪音是 215 分贝,全部的信号强度加起来甚至更高。”

戴拉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那……动物们怎么办呢?”

“这正是费尼克和奥利维拉想到这个噪音理论的原因。”帕姆说道,“几年前海军的声呐试验就造成了世界各地的海豚和鲸鱼搁浅,甚至死了好几条鲸鱼。全都是大脑和内耳骨严重出血—这是典型的强噪音伤害。环保团体每次都发现,这些死亡案例的直接影响范围内正巧是北约组织的演习地点。你去找海军抗议吧!”

“他们否认?”

“海军多年来都在否认有任何关联,如今不得不承认至少有几桩案例他们绝对有责任。关键是,我们掌握的案例还是太少了。我们只知道死鲸身上的伤痕,各有各的理论。比如,费尼克相信,海底噪音也能导致集体疯狂。”

“无稽之谈,”安纳瓦克咕哝道,“噪音只会让动物们失去方向感,不会突然袭击船只,只会搁浅在沙滩上。”

“我觉得费尼克的理论值得考虑。”戴拉维说道。

“是吗?”

“为什么不呢?动物们疯了。先是只有几条,然后集体患上精神病,而且愈来愈多。”

“丽西娅,别胡说!我们知道,当北约组织施行过巫咒之后,鸭嘴鲸搁浅在加纳利群岛海滩上,有哪一种动物对噪音的反应比鸭嘴鲸还敏感吗?它们惊慌失措,离开原始栖息地之后,就会不知如何是好,它们全都搁浅在沙滩上。难道鲸鱼会回避噪音?”

“或袭击肇事者。”戴拉维固执地反驳道。

“哪个肇事者?带有推进器的橡皮艇吗?请问那样怎么可能吵到鲸鱼?”

“或许有其他噪音,水下爆破?”

“这里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万一错了,你能承受后果吗?”

“这是你讲的!”

“此外,数百年前早就出现过搁浅案例了,也是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沿海。那是一则古老的传说……”

“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

“还有什么?印第安人也有声呐吗?”

“见鬼了,这和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不能胡乱将鲸鱼搁浅和意识形态挂钩……”

“这么说我是胡说了?”

戴拉维气冲冲地望着他,“我想说的是,集体搁浅不一定非要和人类噪音有关,反过来噪音也可能造成其他影响,而不一定是搁浅。”

“嗨!”帕姆抬起双手,“你们别再吵了,如今费尼克也觉得他的噪音理论有漏洞。好吧,他倾向于这是集体疯狂,可是……你们有在听吗?”

他们望着他。

“嗯,”知道他们有注意听他讲话之后,帕姆接着说道,“费尼克和奥利维拉发现这些凝块,推测是外来影响造成的变形,表面看起来像出血。后来他们切除凝块,进行例行性检查,发现那东西只是鲸血,一种原本无色的物质,一遇空气就迅速融化。”帕姆向前弯下身子,“但还剩下一些可用来检查,结果和几星期前进行的样本检查相吻合,他们已经在纳奈莫的鲸鱼头颅里见过这种物质了。”

安纳瓦克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和你在巴丽尔皇后号船上的蚌类内发现的东西一样。”

“从鲸脑和船体上发现的东西……”

“是相同的物质,有机物。”

“一种外来生物吗?”安纳瓦克喃喃道。

“一定是某种外来物。没错。”

虽然才外出几个小时,安纳瓦克却感觉累坏了。他和戴拉维一起驾车回到托菲诺。当他们沿着停泊处的木梯子爬上码头时,疼痛难忍的膝盖妨碍了他的行为和思考,心情十分沮丧。

他咬紧牙根,一拐一拐地走进冷清的戴维氏赏鲸站营业室,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柳橙汁,坐上吧台后的沙发椅,满脑子理不出头绪的想法,就像小狗绕圈子想咬住自己尾巴一般没有意义。

戴拉维跟着他走进来,犹豫地四处张望。

“你自己随便拿吧!”安纳瓦克指指冰箱。

“使飞机坠毁的那条鲸鱼……”她开口说道。

安纳瓦克打开瓶子,喝下一大口。“对不起,你自己拿吧!”

“它受伤了,利昂,也许它已经死了。”

他思考着此事。

“是的,”他说道,“有可能。”

戴拉维走向橱柜,上面放着各式各样尺寸的塑料鲸鱼模型,从大拇指长的到手臂长的都有。多尾座头鲸和睦地支撑在它们的阔鳍上。她拿起一条,在指间转来转去。安纳瓦克斜睨着她。

“它们不是自愿这么做的。”她说道。

他揉揉下巴,然后向前弯下身子,打开无线收音机旁的小电视机,想着也许不用开口她就会自动离开。他不反对她的陪伴,事实上还为了自己的恶劣情绪、为了粗暴地拒绝她而羞愧,但他越来越渴望独处。

戴拉维小心翼翼地将塑料鲸鱼放回橱里,“我可以问你件私事吗?”

又来了!安纳瓦克原本想粗鲁地回应,后来他耸耸肩,“随你吧。”

“你是马卡人吗?”

他惊讶得手中的瓶子差点滑掉,原来她想问他的是这个呀,原来她想知道,他怎么会长得像印第安人。“你为什么这么想?”他脱口问道。

“飞机快起飞前你说了一句话,对舒马克讲的,说灰狼会毁掉他和马卡人的关系,因为他坚决反对捕鲸。马卡人是印第安人,对不对?”

“是的。”

“你的族群?”

“马卡人?不,我不是马卡人。”

“你是……”

“听我说,丽西娅,你先别生气,但是我实在没心情谈论家族史。”

她咬紧嘴唇。“好吧。”

“如果福特打电话来,我再联络你。”他咧嘴笑笑,“也许他为了不吵醒我,会先打电话给你,到时候换你打给我。”

戴拉维摇了摇头,缓步走向门口,在门旁停下来。“还有一件事,”她头也没转说道,“你快去向灰狼道谢,谢谢他救了你的命,我已经去过了。”

“你去过……”他发怒道。

“是的,当然。你可以因为其他的一切而憎恶他,但这一句道谢是他应得的,没有他你早就死了。”她说完就走了。

安纳瓦克盯着她的背影,将瓶子砰地放到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道谢?向灰狼?

当他胡乱转台瞄到这几天有关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沿海的众多专题报道之一时,他还一直坐在那里。从美国也接收到类似的报道。在那里,船只遭到袭击也使地区性的海上交通基本上瘫痪了。电视正采访一位身穿海军制服的女人。她的黑色短发整齐地向后梳,脸色严峻漂亮,亚洲脸型,也许是个中国人。不,半个中国人。一个关键性的细节不大协调:眼睛。它们有着一种淡淡的,绝对不是亚洲人会有的水蓝色。

屏幕下边打出一行:美国海军总司令朱迪斯·黎。

“难道我们必须让出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沿海的水域吗?”主持人正在问道,“交还给大自然?”

“我不认为我们必须将什么还给大自然,”朱迪斯·黎回答道,“我们想和大自然和睦相处,虽然还有些地方需要改善。”

“虽然现在还谈不上和睦相处。”

“这个嘛,我们一直和国内外最有声望的科学家和研究所保持着密切联系。动物出现集体的行为变化令人担心,但夸大形势,引起惊慌,同样是错误的。”

“你不相信这是一种集体现象?”

“要猜测这是哪一种现象,前提是它真的是一种现象。现况我要说这是类似事件的一种累积……”

“对外几乎没有公布,”主持人打断她道,“为什么不公布?”

“正在公布呀,”黎微笑道,“此时此刻。”

“这让我们既高兴又吃惊,无论是你还是我们国家的情报政策最近几天都糟糕至极,几乎无法听到任何专业人士的意见,因为你的情报部门封锁了所有消息。”

“不对,”安纳瓦克嘀咕道,“灰狼不是流出了口水。没有听到吗?”

可是有人请求过采访福特吗?或者雷·费尼克?罗德·帕姆?这些举足轻重的虎鲸研究专家,最近几个星期有哪家报刊或电视台找过他们吗?且本人,利昂·安纳瓦克,不久前还在《美国科技杂志》上讨论过海洋哺乳动物的智慧研究,但谁也没来找他,将一支麦克风放在他面前。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整件事情的荒谬之处,换成其他情况—恐怖袭击、飞机坠毁、自然灾难—无一不是事件发生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每一位专家或自认为是专家的人都会被拖到摄影机前发表看法。

相反,这次他们反而无声无息。

后来不得不承认,自从上一次报纸采访以后,灰狼也再没有公开露面过。之前这位激进的环境运动成员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装腔作势的机会,但现在几乎没有人谈论这位托菲诺英雄了。

“你这样看问题有点太过片面,”黎平静地说道,“现在的形势肯定是不正常的,几乎没有可以比较的例子。我们慎重地不让每个专家匆匆下结论,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怕来不及更正。撇开这件事不谈,我不认为目前有什么无法对付的威胁。”

“你是想说所有一切都在掌控中吗?”

“我们正在努力。”

“有些人认为,这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不清楚人们期待我们做什么,但政府是不会动用战舰和黑鹰计划去讨伐鲸鱼的。”

“我们每天都听到新的灾难,但加拿大政府到目前为止仅将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沿海水域宣布为危险地区……”

“这还是就小型船只来说,普通的货轮和渡轮交通不包括在内。”

“最近不是常有船只失踪的新闻吗?”

“再说一遍:那些是渔船、小型内燃机船。”黎以极其耐心的腔调解释道,“不断失踪毁损的船只,我们正着手调查,当然也会不计任何代价地寻找幸存者。但我还是想事先提醒,别轻易将深海里每一桩未澄清的事件和动物的袭击联想一起。”

主持人推了推眼镜。“如果我错了,请你纠正我—但是,温哥华的英格列伍公司的一艘大货轮不也在海上出事、沉没了。”

黎将手指交叠在一起。“你是指巴丽尔皇后号吗?”

主持人瞟一眼右手里的笔记。“对,这件事几乎什么消息都没有。”

“当然没有。”安纳瓦克叫道。他早就知道会这样。过去这两天,他忘了和舒马克谈谈这件事。

“巴丽尔皇后号,”黎说道,“桨叶坏了。由于没挂好,这艘拖轮就因此沉没了。”

“不是袭击的后果吗?我的笔记上……”

“你的笔记错了。”

安纳瓦克愣住了,这女人他妈的在讲什么呀?

“那好吧,将军,你能不能至少谈谈两天前托菲诺航空公司一架水上飞机坠毁的事呢?”

“一架飞机坠毁了,是的。”

“据说它是撞上一条鲸鱼。”

“我们也调查了这件事故,但请你原谅我不能对每件事发表看法,我的工作最重要的是……”

“当然了。”主持人点点头,“那我们就谈谈你的工作吧。你真正的工作范围是哪些?你要如何说明这件事?目前你显然只能做出反应。”

黎露出高兴的神色,“我可以这么讲,向大众说明,这还不是危机指挥部的主要工作。我们对危机状况做出反应、负责和处理它。这包括及早认识、完整和明确地说明、预防、转移等,所有这一切—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们这里要对付的是某种新情况,肯定不可能像从前处理熟悉的事情那样可以预防和及时认识。除此之外,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再没有船只会行驶到有那些危险动物的海上去了。我们将影响最多的船运改成了近海的飞机运输,较大的船只则由军方护送,我们的空中监视万无一失,也核准了大量经费进行科学研究。”

“你排除了军事行动的可能性……”

“没有排除,我们只是觉得不大可能。”

“环保分子们认为,动物的反常行为是因为人类文明所造成的。噪音、倾倒有毒废弃物、海运……”

“我们正在努力查明。”

“目前有何进展?”

“我重复一下:只要没有具体的证据,我们就不会去胡乱臆测,我们也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同样不允许被激怒的渔人、工业界、船业公司、赏鲸公司或捕鲸拥护者们单方面插手并激化它。动物们之所以袭击,要么是被逼急了,要么是生病了,两种情况下对它们使用暴力都没有意义。我们必须找出原因,然后这些症状就会消失,在此之前我们要避开水。”

“谢谢,将军。”主持人将脸转向摄影机。“这位是美国海军总司令朱迪斯·黎将军,几天前她就任了加拿大和美国的联合危机指挥部和调查委员会军事顾问,现在请继续收看今天的其他新闻。”

安纳瓦克调低电视音量,打电话给福特。“这位朱迪斯·黎是谁呀?”他问道。

“噢,我还不认识她本人,”福特回答道,“她一直在这一带飞来飞去。”

“我根本不知道,加拿大和美国成立联合危机指挥部。”

“你不必事事知道,你是生物学家。”

“有人就鲸鱼袭击的事采访过你吗?”

“有过没有结果的询问,他们曾经多次想让你上电视。”

“什么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提过……”

“利昂,”福特的声音显得比上午更疲倦,“我该怎么讲好呢?黎封锁一切消息,这样也许更好。一旦你支持国家或军方指挥部,他们就希望你保密,你的所作所为都必须保密。”

“那我们俩为什么能不受限地交谈呢?”

“因为我们是同一阵线的。”

“但是这位女将军乱讲!比如巴丽尔皇后号……”

“利昂,”福特打个哈欠说道,“事发当时你在场吗?”

“不谈这事了。”

“我根本不想谈。我和你一样怀疑,事情会和英格列伍公司的罗伯茨先生讲的一模一样。尽管如此,你考虑考虑吧:一场蚌类动物的入侵战争,有趣的小动物,没有科学介绍。可疑的黏液。一条鲸鱼扑向一根钢索。这一切加起来就成了巴丽尔皇后号事件—哎呀,别忘了,在船坞里有东西抽打你的脸后逃走了,费尼克和奥利维拉在鲸鱼脑里发现了胶状物。你想就这样公布一切?”

安纳瓦克沉默不语。“我为什么联系不上英格列伍公司?”他最后问道。

“不清楚。”

“你一定知道什么事情,你是加拿大指挥部的科学顾问。”

“没错!所以他们将一摞摞的卷宗堆在我的桌上。利昂,我不清楚!他们对我们严加限制。”

“英格列伍公司和危机指挥部处境相同。”

“好极了,这件事我们可以讨论上数小时,但我巴不得尽快解决那该死的录像带,时间耗费比我想象中还久。我们的员工刚刚拉肚子上床睡觉去了,由衷地恭喜,今夜大概无法再继续了。”

“妈的。”安纳瓦克咒骂道。

“听着,我会打电话给你,或者打给丽西娅,万一你要小睡……”

“可以随时找我。”

“另外,你不觉得她很棒吗?”

她很有责任感,你找不到责任感比她更强的人了,“是的,”安纳瓦克咕哝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思考,也许你该出去散散步或去拜访几位诺特卡人酋长。”福特咯咯地笑道,“那些印第安人肯定知道些什么。如果他们突然告诉你,这一切一千年前都已经发生过,那就太精彩了。”

开玩笑!安纳瓦克结束通话,盯着电视画面。

几分钟后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膝盖依旧疼痛,但他继续走,好像要惩罚自己此时竟不能全力投入似的。

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妄想狂,甚至怀疑大家都想躲着他。只要他不问,就没有人打电话找他,告诉他什么。他们把他当成需要照护的病人,而他只不过是无法正常地行走。好吧,最近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情了,先是被从船里抛下海,几天后又从一架坠毁的飞机里抛下海,好吧,好吧……

他在塑料鲸鱼前面停下来。

没人对他隐瞒什么,没人将他当病人对待。只要福特还没看完全部数据,就没办法让他看什么东西,不想麻烦安纳瓦克去水族馆帮他,而戴拉维尽最大的努力支持他。大家都小心谨慎,恰到好处,反而是他自己将自己当成受伤者。

该怎么办?他想,当你在兜着圈子时,该怎么做呢?冲破圈子,做点什么将你重新带上直线的事,做点不是要求别人而是你要求自己去做的事情,做点反常的事情。

他能做什么反常的事情呢?

福特怎么讲来着?他应该去访问几位诺特卡人酋长,那些印第安人肯定知道一些情况。

他们真的知道什么吗?加拿大的印第安人代代相传的知识,直到 1885 年的印第安行动才中断了口头传授的链带。人们开始将他们赶离他们的家乡,将他们的孩子送去寄宿学校,说是要让他们融入白人的群体。那场印第安行动是一条口是心非的毒蛇:某种外来的东西,一只慷慨的手。虽然他们是融入了自己的群体,但那条蛇不喜欢这样。印第安行动噩梦的影响仍未消失,几十年来,印第安人日渐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许多人在被割断近百年的地方重新串起了传说的纽带,而加拿大政府也在尽力弥补,但还谈不上文化重建。

熟悉古老传说的印第安人越来越少。他能去问谁呢?老人。

安纳瓦克一拐一拐地走上码头,眺望主街。

他和诺特卡人几乎毫无联系,他们自称努恰努尔特:依山生活的人。诺特卡人是除希姆希安人、吉斯坎人、斯基纳人、海达人、卡瓦裘特人和科斯萨利希人之外的主要部落之一,居住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西海岸。外人几乎无法理清各部落、氏族和语族之间的正确关系。在涉足所谓的印第安文化时,大多数到这一步后就失败了,其实他们根本还没进入海湾之间互不相同的地区方言和生活方式的王国呢。

他可以将福特的提示解释为玩笑,这是个拍摄神秘传说破解谜语的故事片的好主意。想要了解关于温哥华岛大西洋沿岸的情况,只要问岛上西部的印第安诺特卡人就行了。也许会找到什么,也许在诺特卡人各部落的神话里纠缠不清。

这些部落各自居住在自己的领土上,诺特卡人的传统和温哥华岛的地形是密不可分的,神话之根深深地扎进大自然里。但这样就会十分棘手,因为诺特卡人的创世记主角是变形人,狼仅在迪迪达特人的部落里才具有重要意义,当然也有关于虎鲸的故事。

不过,如果谁不理会狼的故事,一心只想了解有关虎鲸的事情,就犯下大错了,因为在变形人的轮回里,人和动物精神上是相通的。不仅所有的生物都有可能变形为另一种生物,有的甚至具有双重特征:狼到了水里,当然就变成虎鲸,虎鲸来到陆地上,就会变成狼。虎鲸和狼是同一种生物,讲述虎鲸的故事而不提到狼,这在诺特卡人看来真是荒唐透顶。

由于诺特卡人自古捕鲸为生,他们拥有无数和鲸鱼有关的故事。

但是,并不是每个部落都讲相同的故事,而所到之处不同,相同的故事又会有不同的讲法。此外,马卡人属诺特卡人—但也可能像有些人认为不是那样,至少双方都讲瓦卡桑语——他们是除了爱斯基摩人外,北美洲唯一有权捕鲸的部落,现在更成了主要讨论话题,因为将近一百年禁捕后他们又想行使这一权利。马卡人不住在温哥华岛上,而是住在对面华盛顿州的西北角上,他们的传说里有各种关于狼的故事,而岛上的诺特卡人也流传着相同的故事,但一说到鲸鱼的动机、思维、感觉、意图,则是各持己见。就像人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它只是只鲸鱼,而必须当作“秘密”生物一样看待。

做点反常的事情。

好吧,去向印第安人请教绝对是反常的,他倒要看看这样做能不能带来意外的收获。

安纳瓦克苦笑,偏偏是他。

对于一个在温哥华生活了二十年的人来说,他对当地印第安人了解得很少,因为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只是偶尔会向往他们的世界,而这感觉每次都让他觉得难堪,因此总趁着壮大之前将它扑灭。戴拉维认为他是马卡人,而且是差劲的人,可想而知他不适合去研究当地的传说。

灰狼就更不合适了。

灰狼真是可悲,他无比厌恶地想道。如今没有哪位印第安人还会取这样愚蠢的狂野西部姓氏跑来跑去。部落酋长们都叫作诺曼·乔治、沃尔特·迈克尔或乔治·弗兰克。没有谁自称二羽·约翰或劳伦斯·游泳鲸鱼。只有杰克·欧班侬这样的狂妄者才忍受得了这种自以为是的浪漫。偏偏杰克到处宣称自己是印第安人,他太蠢了,蠢得不能真正取个印第安人的名字。

灰狼是位愚昧分子。

那自己呢?他不开心地想道。一个长得像印第安人,具有印第安人的所有特征;另一个不是,却想尽办法要做个印第安人。我们俩都很愚昧。

每个人都很可笑。

该死的膝盖!让他陷入沉思。他不想沉思!他不需要爱丽西娅·戴拉维,用那多嘴的大学生神情将他推回走来的那条道路。

他可以问问谁吗?乔治·弗兰克?

这是他认识的酋长。无论白人还是印第安人,除了工作中的必要和偶尔喝杯咖啡,都还有大量接触,但他们不是敌对关系。两个世界和平共处,偶尔也会形成友谊。乔治·弗兰克算不上朋友,但毕竟是个熟人:一个和善的家伙,更是威卡尼尼希周围地区的一支诺特卡人部落的塔依哈维尔。哈维尔是酋长,塔依哈维尔比酋长地位还要高,可以说是最高首领,有点像英国的王室,头衔是继承所得。现今生活中,大多数部落是由选举产生的酋长管理,但世袭酋长仍然深受尊重。

安纳瓦克思考着,岛屿北部将最高首领叫作塔依哈维尔,南部叫作塔依恰恰巴特。他实在不想出丑,有可能乔治·弗兰克是个塔依恰恰巴特,但谁还记得住这些呀?

最好是避免使用印第安人的说法。

他可以拜访乔治·弗兰克,他住在离威卡尼尼希客栈不远的地方。他考虑越久,就越喜欢这主意。他不必再等待福特的电话,而是可以冲破漩涡,看看会走向哪里。他翻开电话号码簿,寻找弗兰克的号码。

那位塔依哈维尔在家,他建议一块儿去河边散步。

“这么说你是来打听有关鲸鱼的情况的。”当他们在浓荫蔽日的参天大树下穿行了半个小时之后,弗兰克说道。

安纳瓦克点点头,告诉弗兰克他为什么来这里。那位酋长搓着下巴,身材矮小,满脸皱纹,一对友善的黑眼睛,头发和安纳瓦克的头发同样乌黑。他在风衣下穿着件 T 恤,上面印着:鲑鱼回家。

“你应该不至于要我跟你讲印第安人格言吧?”

“不,”安纳瓦克对这一回答很高兴,“这是约翰·福特的主意。”

“谁的?”弗兰克微笑道,“温哥华水族馆的编辑或馆长吗?”

“我们到处碰运气,只要你们的故事里能说明类似事故的内容就行。”

弗兰克指着他们散步的河流,水潺潺地流淌着,裹挟着树枝和枝叶。这条河起源于荒凉的高山地区,部分淤塞了,“那里有你的答案。”他说道。

“在河里吗?”

弗兰克笑笑,“Hishuk ish ts' awalk。”

“好吧,还是印第安人谚语呀。”

“就讲一个。我想,你知道它。”

“我不懂你们的语言。偶尔学会了几句,就是这样。”

弗兰克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好吧,这几乎是所有印第安文化的核心思想。诺特卡人要求将它归还给他们,但我猜,其他地方的人们用不同的话讲着相同的意思:万宗归一。河流发生的事情,也发生在人类、动物、海洋身上。一个人的遭遇,也是所有人的遭遇。”

“没错,其他人叫它生态学。”

弗兰克弯下身体,将落水的一根树枝拉上岸,它被缠在河边的树根里。“你要我说什么给你听,利昂?我们知道的东西你全都知道。我乐意为你打听,给你几个人的电话。我们有许多歌曲和传说,但不知道哪一个对你们有用。我是说,在我们的所有传说里,你都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但问题也就在这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样说吧,我们看待动物的眼光不同。诺特卡人从没有随便杀害过鲸鱼,鲸鱼给了我们生命,这都是有意识的行为,你理解吗?诺特卡人相信,整个自然界都有自我意识,一种彼此交流的庞大意识。”他走上一条泥泞的道路,安纳瓦克跟在后面。森林变开阔了,出现一块光秃秃的大空地,“你看看这个,一桩耻辱。森林被砍伐了,雨水、太阳和风使得土地荒芜,河流变成了排水沟。如果想知道是什么在折腾鲸鱼的话,就看看这个吧。Hishuk ish ts' awalk。”

“嗯。我告诉过你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知道,你在寻找意识。”

“寻找自我认同。”

“对,我记得。你在一个美丽的傍晚讲过这话,那是去年,我喝啤酒你喝水。你总是喝水,对吗?”

“我不喜欢酒。”

“从没喝过?”

“几乎没喝过。”

弗兰克停下脚步。“是啊,你是一位杰出的印第安人,利昂。你喝水不喝酒,你来找我,因为你以为我们拥有秘密。”他叹口气,“人们何时才能不再用怀疑的眼光互相看待呀?印第安人有过酗酒问题,有些人仍然有,但也有些人只是喜欢偶尔喝点小酒。如果今天一位白人看到印第安人手拿一杯啤酒,他马上就会说,多么可悲,多么可怕,我们教会了他们喝酒。我们一下子是可怜的引诱者,一下子又成了高级智慧的守护者—你到底是什么,利昂?你是基督教徒吗?”

安纳瓦克并不感到意外,他和乔治·弗兰克相处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这样的。和这位塔依哈维尔交谈似乎没有逻辑,像只松鼠似地从这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

“我不信教。”安纳瓦克说道。

“你知道吗,我曾经研究过圣经,全书都是高深智慧。你去问一位基督教徒,森林为什么起火,他会回答你,是上帝在火焰中现身。他会引用那些古老的传说,于是你会真正地发现一束燃烧的荆棘丛。你认为基督教徒会这样解释一场森林大火吗?”

“当然不会。”

“尽管如此,如果他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的话,燃烧的荆棘丛的故事对他还是很重要的。印第安人也相信自己的传说,但我们非常准确地知道,这些故事和现实会有多少落差。重要的不是某样东西是什么样子,重要的是它透露出什么样的想法。在我们的传说中你可能会找到一切,或许什么也找不到,凡事你都不能只是望文生义,但这一切又都别具意义。”

“我知道,乔治。我只是觉得我们走进死胡同了,我们绞尽脑汁,想弄清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动物们发狂了!”

“你相信你们的科学找不出解答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

弗兰克摇摇头,“你们没有真正看懂。科学是一个伟大的东西,人类从中获利匪浅。问题在于视角,当你运用知识时,看到了什么呢?你看着的那些发生变化的鲸鱼,却没有真正认出它,为什么它成了我们的敌人?是什么使它变成这样的?你伤害它了吗?或者它的世界伤害了它?鲸鱼是生活在哪个世界里呢?你寻找对它产生直接伤害的原因,你找到了一大堆。这些毫无意义的屠杀、水被毒化、赏鲸旅游失控事件,是不是因为我们破坏了它们的食物来源,用噪音玷污了它们的世界,我们夺走了它们抚养子孙的地盘—下加利福尼亚不是正在兴建一座采盐场吗?”

安纳瓦克沉着脸点点头。1993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下加利福尼亚的圣伊格纳西奥环礁湖宣布为世界自然遗产,它是最后一座原始的、未遭破坏的太平洋灰鲸的分娩栖地,也孕育了一大批其他的濒临灭绝的动植物种类。现在,日立公司不顾这一切,在那里建造一座采盐场,未来,每秒钟将从这座湖里抽出两万多公升海水,流入 116 平方海里的盐池,析出盐后的废水再流回海里。没有人知道,这对鲸鱼会有什么影响。无数科研人员、环保团体和诺贝尔奖得主组织纷纷抗议,它有可能成为一个悲剧的先例。

“你看,”弗兰克接着说道,“这就是你熟悉的鲸鱼世界,它们生活在其中,但是,这世界永远存在更多让鲸鱼感觉舒适或不舒适的各种环境,说不定问题根本不在鲸鱼,利昂,也许它们只是我们所看到的问题的一部分。”

温哥华,水族馆

当安纳瓦克听那位塔依哈维尔讲话时,约翰·福特正观看着两台屏幕。他必须同时监视两台屏幕,而且已经持续好几个小时了。一台放的是浦号机拍摄露西和其他灰鲸的录像带,另一台是一个雷达影像,一个由线条组成的坐标图,图上有十几盏绿灯,像是投影进去的似的。它显示的是鱼群,不停地更换位置。下水后,机器人很快比对了露西的尾鳍样本和它的特殊叫声,这样就能利用声呐找到露西与它的所在位置,并以点的形式出现在坐标图里。这样一来,哪怕是在一团漆黑中,也不会追丢露西。

第二台屏幕显示的是侦测设备传回的信息,它仍然插在鲸鱼的脂肪里:心脏频率、下潜深度、位置数据、温度、压力和光线。侦测设备和浦号机一起提供了露西二十四小时活动的完整的图像。一条疯狂鲸鱼二十四小时的生活。

监控实验室可供四人分析资料,福特和两位助手坐在昏暗的光线中,屏幕光照着他们的脸孔。第四个位置空着。一种无害的肠胃病毒使得小组只剩下三人,这让他们加起了夜班。

福特目光不离屏幕,手伸进一只硬纸盒,抓起一把冷薯条塞进嘴里。

其实露西看起来并不像发狂。

过去几小时以来,它做着海洋动物都会做的事情:它进食,陪伴它的是五六条成鲸和两条正在成长的幼鲸。每当露西在藻类垂帘之间潜入海底,穿过软沙沉积层,翻出虫子和端足目动物时,都会扬起大量淤泥。它侧过身来,用它细长的弓形头颅在沙地里铲出一条条沟壑。开始时他还陶醉地坐在屏幕前,虽然这根本不是他看到灰鲸进食的第一部片。但浦号机提供的是全新的图片,因为它就像是鲸群的一分子似地跟踪着鲸鱼。许多东西都很清晰,在海底跟踪抹香鲸,等于是进入最黑暗的深海。

但灰鲸喜欢浅水,因此福特连续几小时就只看到明亮和幽暗光线不停切换。露西在水面休息了几分钟,从鲸须间挤出淤泥,深吸空气又吐出,然后沉到水底。它来到离海岸很近的地方,大部分照片都是在不到 30 米深的地方拍到的。

福特看到那些锯齿形、条纹的身体匍匐着穿过沉积层,水变混浊了。机器人跟踪起那些动物来毫不费劲,因为它们实际上没有游到什么地方去。它们不停地变换方向,这里游几英里,那里游一小段,上升、下潜、进食、上升、下潜。福特习惯讲,温哥华岛是鲸鱼的高速公路休息站,它们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实际上这样正好。

上升、下潜、进食,终于变得无聊起来。

有一回,远方钻出几条虎鲸黑白交织的侧影,但很快又消失了。一般情况下,这种相遇都是很平和的,虽然虎鲸属于巨鲸中少数要严阵以待的敌人之一,它们连蓝鲸都不怕,通常都是多条一起进攻,特别残酷。它们吞食牺牲者的舌头和嘴唇,留下濒死的、残废的庞然大物,任它们慢慢沉向海底。

进食、下潜、上升。

不知何时,露西睡着了。至少福特相信它是睡了。天色渐暗,因为傍晚来临了。只剩下一个影子,几乎无法和黑暗的背景区分开来。露西的身体垂直地悬在水里,缓缓下沉,又同样缓缓升起,许多海洋哺乳动物都是这样休息的。它们每隔几分钟就在半睡半醒状态中回到水面呼吸,再沉下去睡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动物每次睡觉绝不超过五至六分钟,但它们能够让这一次次短暂的休息累计成一场恢复性睡眠。

屏幕终于黑了。只有坐标图还在显示鲸群的分布。

黑夜来临。

什么也看不到,但还是必须观看,这特别乏味。不时有什么东西闪一下,一只水母或一条墨鱼。再有就是漆黑,第二台屏幕上的数据在继续闪跳,显示出露西的代谢和物理环境。绿点在模拟空间里缓缓移动。夜里,绝对不是每只动物都在睡觉,而鲸鱼的睡眠时间更是千差万别。数据屏幕显示出高度和深度的变化,表示露西和其他鲸鱼此刻也在下潜和进食。不同水深温度的变化在半度左右,没有太大的变化。灰鲸的心脏一直在跳,时缓时急。浦号机的水底录音器捕捉到海里面各式各样的声音,潺潺声和咕噜声,虎鲸的呼叫和座头鲸的歌声“呼哧”、“咕咕”,还有远方渔船螺旋桨的“哗哗”声。全都是熟悉的。

福特就这样坐在他的黑色屏幕前面,打着哈欠,直到颌骨喀喀作响。

他抓起最后的薯条,弯曲着的、胖乎乎的手指停住了,然后松开薯条。

数据屏幕上有什么在动。

探测设备显示的深度一直都是在 0 到 30 米之间。现在它显示为 40 米,又突然变为 50 米。露西改变了位置。它向公海游出去,边游边下潜;别的鲸鱼迅速跟随它,再也不是悬浮在水里了。这是洄游速度!

你这么快要去哪里呀,福特想道。

露西的心跳变缓,它在下潜,而且速度很快。此时它的胃里大概只含有十分之一的氧气储量,也许还要更少,其余的都储存到了血液和肌肉里,准备着深潜的最佳储量。

露西超过 100 米了。

现在,这条鲸鱼将要暂停身体内某些非重要部位的血液循环了,这些血液被引进张力极佳的血管网络里,因而可以在不需要消耗氧气的情况下进行肌肉运动和物质代谢。数百万年来,这惊人的转换作用使得这曾经的陆地居民能够在水表和深水之间毫无困难地往返来回数百米和数千米,而大多数鱼类在 100 米水深变化时就有生命危险了。露西继续下沉,150 米,200 米,离陆地愈来愈远。

“比尔?杰克?”福特没转身,回头对两位助手说道,“你们过来看看这个。”

助手们聚集在两台屏幕周围。“它在下潜。”

“对,相当快,已经离开陆地 3 公里了,整个鲸群正游向公海。”

“也许它们只是在洄游。”

“可为什么要下潜这么深呢?”

“因为夜里浮游生物下沉,不是吗?还有鱼卵,所有的美食都在下沉。”

“不是,”福特摇摇头,“这对其他鲸鱼有意义,但对以底栖动物维生的灰鲸不重要。它们没有理由……”

“你们快看!300 米了。”

福特身体后靠。灰鲸不是特别快,但有能力进行一次短距离冲刺。平常时候在上层水域为每小时十公里。只要不需要逃跑或洄游,它们都是懒洋洋地漂游的。

是什么在催促着这些动物呢?

他可以肯定终于观察到不正常的行为了。灰鲸几乎仅靠底栖动物为食,它们洄游时从未离开过海岸两公里,大多数要近得多。福特不知道,它们如何能下潜到 300 米深度。只是灰鲸竟能深潜超过 120 米,真是太离谱了。

他们盯着屏幕,虚拟格状结构的下边突然有什么东西一亮。一道绿色闪电,它闪亮了一下又熄了。

一张光谱图!声波的光谱图。

又闪了一次。“这是什么东西?”

“噪声!一种相当强烈的信号。”

福特停住记录,将程序倒回,他们再一次观察那个频率,“这信号甚至相当强,”他说道,“像是爆破引起的。”

“这里没有爆破,如果有爆破我们会听到的。这是次声②。”

“我知道,我只是想,怎么可能……”

“看!又来了!”

坐标图里的绿点不动了。那强烈的偏转第三次出现,然后消失了。“它们停下了。”

“它们有多深?”

“360 米。”

“不可思议。它们究竟在那下面做什么呢?”

福特的目光移向左侧播放浦号机的录像记录的屏幕。望向那黑暗的屏幕。他的嘴巴张开,再也合不拢了。“你们看看这个。”他自言自语道。

那个屏幕不再黑暗了。

温哥华岛

安纳瓦克感到弗兰克的陪伴特别令人放松。

他们沿着沙滩逛向威卡尼尼希客栈,他们谈了一会儿弗兰克积极参与的环境项目。塔依哈维尔实际上是一家饭店的老板,出生在渔民家庭。但是为了减缓树木砍伐殆尽造成的危害,他的族人发起了“让鲑鱼回家”活动,尝试复育克拉阔特湾原本的完整生态系统。

木材工业摧毁了大部分森林,没有人幻想能够让消失的雨林重新恢复。砍伐树林的代价是,裸露的林地被太阳晒焦了,沙土被雨水冲走,倾倒的树木被冲进河流和湖泊,和石头以及巨树剩下的残枝一起堵塞了河道湖泊,使得鲑鱼再也找不到产卵地而慢慢消失,相对的也让其他动物的食物来源短缺。

为此,“鲑鱼回家”活动以饭店为基地培训志愿者清理河流、挖开堵塞河道的废弃道路。人们沿着河道修筑起有机垃圾防护墙,并种植生长迅速的赤杨。这些积极分子慢慢找回了曾经在森林、动物和人类之间维持平衡的东西,他们孜孜不倦,不指望迅速成功。

“你知道,由于你们又想狩猎鲸鱼,许多人都在攻击你们。”一会儿后安纳瓦克说道。

“那你呢?”弗兰克说道,“你怎么认为?”

“这样做并不是很聪明。”

弗兰克沉思地点点头,“你也许说得对,鲸鱼受到保护,为什么要狩猎它们呢?我们当中也有许多人反对重新开始捕鲸,谁懂得如何捕捉鲸鱼?谁还会有精神准备?另一方面,近一百年来我们都没有捕过鲸,今天重提此事,谈的是五六只动物,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份额,是少数。我们的祖先曾经靠鲸鱼为生,在出发捕鲸之前,他们洁净自己的精神,对鲸鱼以生命馈赠他们表示尊重。他们也没有用鱼标射中最优秀的鲸鱼,而是通过一种无比神秘的力量,射中命中注定的那一条,一种幻觉,鲸鱼和捕鲸人在幻觉中认出彼此。你能理解吗?这就是我们想维护的精神。”

“另一方面,鲸鱼带来一笔收入,”安纳瓦克说道。“马卡人的渔业经理估计一条灰鲸价值 50 万美元。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肉和油在海外深受欢迎,他指的当然是亚洲,同时他又强调马卡人的经济问题和高失业率。这样做不太聪明,甚至是愚蠢的,根本没提到精神。”

“也对,利昂,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不管马卡人想重新狩猎是出于对传统诚实的爱还是由于贪财——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接受一种书面承认的权利,不让白人管控他们的库存。是白人们开始将生命视作货物的,我们从没有这么想过。现在,在所有人都使用过钱之后,我们当中有一位大胆谈起钱,人们就攻击我们,好像我们应该自然生存似的。

“你没有注意到吗?自然民族总是依靠分配给他们的东西为生,而白人们浪费这些东西。他们浪费了之后,揉揉眼睛,突然想起来要保护它。他们在从来不会伤害它们的东西面前保护它们,装腔作势。如果鲸鱼再继续被滥捕,责任都在日本和挪威这些国家身上,但他们还是可以不受阻挠地继续出海,射出他们的鱼标。我们从没有消灭过一个物种,而现在受惩罚的却是我们。总是这样的,全世界都是这样。”

安纳瓦克默不作声。

“我们是个不知所措的民族,”弗兰克说道,“许多事情虽然获得改善,但我经常想,我们被困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摆脱的矛盾里。在每一次撒网捕鱼之后、在成功地做成的每一笔生意之后,在每一次节日之后,我都要留一点食物给乌鸦,因为乌鸦始终挨饿。我讲过吗?”

“没有。这事你没讲过。”

“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乌鸦根本不是我们岛屿传说中的主角,那是生活在高纬度地区的海达人和特林吉特人才有的。在我们这里你只会听到变形人的故事,但我们也喜欢乌鸦。特林吉特人说,它代表穷人讲话,就像耶稣基督所做的一样,因此我永远为总是挨饿的乌鸦留下一小块肉或鱼,它曾经是动物人的儿子,被他的父亲塞进了乌鸦的皮肤,取名维格耶特。在它吃穷了它的村庄之后,维格耶特被派到世界上,它带着一块石头上路,这样它就有了个休息的地方,那块石头变成了我们生活在其上的土地。它耍诡计偷到阳光,将它带到地球上,它将乌鸦的真实面目还给乌鸦。

“另一方面我知道,乌鸦是一个进化结果,它源于蛋白质、氨基酸和单细胞组织。我喜欢我们的创世记神话,但我也看电视、阅读,知道大爆炸是怎么回事—基督徒们也知道这事,他们在教堂里宣讲创世记的七天、讲十诫。他们能够允许慢慢改变思想的奢侈时间,历经数百年找到了一条将神话和现代科学和谐地结合一起的途径,却反过来要求我们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么做。我们被抛进了一个原本不属于我们,且永远不会属于我们的世界里,现在我们返回自己的世界,却发现我们并不熟悉它。

“这是被逐出家园的惩罚,利昂。到头来哪里都不是你的家,在他乡不是,在家乡也不是,印第安人被逐出了家园。如今白人想尽办法弥补一切,但是由于他们自己也被逐出了家园,他们怎么帮得了我们呢?他们在毁坏创造他们的世界,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家乡。我们殊途同归。”

弗兰克盯视安纳瓦克良久,然后他满脸皱纹地笑了。“这是不是一场精彩的、热情洋溢的印第安人报告,我的朋友?来吧,我们去喝点东西吧。哎呀,我忘了——你不喝酒的。”

①希腊神话中以烛液黏合羽毛做成翅膀的人,最后因飞行时太过靠近太阳,翅膀融化而坠死。

②频率低于 16 赫兹、人耳听不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