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虫检报告交给蒂娜·伦德两个星期后,西古尔·约翰逊坐在出租车里,前往欧洲最有名的海洋地质学研究中心,吉奥马研究中心。只要是跟海底的构造、起源及历史有关的事情,他一定会前来位于基尔的研究中心请教科学家。电影导演詹姆斯·卡梅隆这类人物经常出入基尔,来确认《泰坦尼克号》及《深渊》等片的内容。
一般大众很难理解吉奥马研究中心的工作内容。在沉积物里面东戳西找、测量海水盐分,乍看之下对人类好像没有实际贡献,至少很少有人可以想象海床长什么样子。毕竟,直到 90 年代初期,科学家才发现,海底尽管远离光和热,却非空荡的岩漠,而是充满着生命。
虽然人们很早就知道,沿着深海火山热喷泉有独特的物种群居。但是 1989 年地质化学家埃尔温·聚斯从俄勒冈州立大学被聘请到吉奥马研究中心时,他说的事仍被当成天方夜谭,诸如冷泉被生命的绿洲环绕着、来自地心的神秘化学能源。还有一种大量出现的物质,当时被认为是偶发产物,并不受注意:甲烷水合物。
直到现在,地理学——如同大多数科学领域——才脱离长久以来的阴影。地理学家尝试提供大众信息,希望可以预测自然灾难、气候及环境发展,进而对之产生影响。甲烷似乎是明日能源问题的答案,引起媒体一阵报道热潮。一开始持保留态度的学者,后来也渐渐成为抢手明星,充分利用这股被唤醒的兴趣。
载约翰逊到基尔峡湾的出租车司机,俨然完全不知情。二十分钟前,他就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抱怨怎么把价值一百多万的研究中心,交给每隔几个月就搭着游轮出海的疯子,他们这行连吃饱饭都有问题。
能说一口流利德语的约翰逊没有什么兴趣谈这个话题。但是司机不断轰炸他,说话时还不停比出各种手势,车子好几次偏离车道。
“没有人知道那里的人到底在做什么,”司机语气满是责备,“你是报社来的吗?”
约翰逊没有答话,他又忍不住开口问。
“不是,我是生物学家。”
司机换了个话题,提起最近沸沸扬扬的食品丑闻。显然他把约翰逊当成该负责的人之一。总之,他怒骂基因改造的蔬菜、太过昂贵的有机食物,然后挑衅地看着他的乘客。
“你是生物学家。你知道,我们还能吃些什么吗?我是说,没有后顾之忧地吃!就我所知是没有。市面上卖的东西,没有一样能吃。完全不值得掏腰包。”
车子偏离到对面车道。
“你不吃东西的话,肚子会饿。”约翰逊说。
“那又怎么样?人怎么死无所谓啦,是吧?不吃东西会死,吃了又会被吃进去的东西害死。”
“你说的有道理。但和那辆输油车的引擎盖相比,我个人偏好死在鲜嫩的腓力牛排下。”
司机不动声色地抓了方向盘,速度飞快地越过三个车道,开到交流道。输油车从旁疾驶过去。约翰逊的右手边可以看到海。他们现在沿着基尔峡湾的东岸行驶。对面有些巨大的鹰架伸入天际。
司机忽然不发一语,显然误解了约翰逊刚才说的话。他们横越城外布满尖顶房屋的道路,来到一栋用红砖、玻璃和钢铁建造的长形建筑物。这个建筑和一旁市井小民的景观格格不入。司机急转进研究中心,然后刹车。引擎发出怪声后,突然熄火。约翰逊深呼吸了一下,付钱下车。他确定这五分钟所经历的,比国家石油公司的直升机可怕多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里面那些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司机最后又说了一次。不过是对着方向盘说的。
约翰逊弯下腰,从驾驶座另一边的车窗看着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对啊。”
“他们试图抢救出租车司机的生计。”
司机满脸不解看着他,“我们也没有常载到这里的客人,”语气没什么信心。
“但是为了载客人来这里,你得开车。如果没有汽油,你不是得把车拿去报废,就是必须另想办法,而办法就在海底下。甲烷或燃料。他们开发、利用这个资源。”
司机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你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吗?从没有人跟我解释过。”
“报纸上都有登啊。”
“那是登在你看的报纸上,不是登在我看的报纸上,先生。从没有人认真解释这些给我听。”
约翰逊本想回答,后来只点点头,关上车门。出租车司机掉转车头,疾驶而去。
“约翰逊博士。”
一个黝黑的年轻人走出圆形的玻璃建筑,迎面而来。约翰逊和他握手问好。“格哈德·波尔曼吗?”
“不是。我是海科·萨林,生物学家。波尔曼博士正在演讲,会晚十五分钟到。我可以带你过去,或者我们可以看看餐厅有没有咖啡好喝。”
“客随主便。”
“应该主随客意才是。对了,你的虫很有趣。”
“你也研究过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研究过了。你一起来吧,待会儿再喝咖啡。格哈德马上就好了,我们先在一旁当个旁听者。”
他们走进一个设计精美的大厅。萨林带着他走上阶梯,经过一座悬空的铁桥。就一个研究中心而言,约翰逊觉得这里得个设计奖也不为过。
“通常在较大的讲堂举行演讲,”萨林解释道,“但是今天有中学生来访。”
“值得嘉奖。”
萨林咧嘴笑。“对十五岁的学生来说,大讲堂和学校教室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们今天带他们逛逛整个研究中心,他们可以到处看、随便摸。最后一站安排在集货站,我们存放样本的地方。格哈德正在那里说晚安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甲烷水合物。”
萨林拉开一扇门,另外一边接着桥。他们走上桥。集货站约有一个中型停机坪大。从这里延伸到码头,空间全部开放,约翰逊瞥见一艘很大的船。箱子和器材沿着墙边摆放。
“样本暂时放这里,”萨林解释说,“大都是沉积物和海水样本—归档的地球史。我们还满以此为傲。”
他举了一下手。下面有个高大的男人回礼后,继续忙着应付一群好奇围着他的小大人。约翰逊扶着桥墩,听着传上来的声音。
“……这是我们经历过最刺激的时刻,”格哈德·波尔曼博士正在说,“机器手臂在将近 800 米的深海,挖了几百磅夹杂白色块状物的沉积物,把碎屑倒在甲板。也就是待会儿上面会看到的东西。”
“事情发生在太平洋,”萨林解释说,“1996 年,太阳号。大概离俄勒冈州 100 公里。”
“我们动作得快点,甲烷水合物是一种很不稳定的物质。”波尔曼继续说,“我猜你们所知应该不多,我会努力解释,让你们不要因为太无聊而睡着。
“那么,天然气产生的时候,深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生物源性甲烷为例,它是几百万年来动植物残余分解,海藻、浮游生物、鱼类腐化时,释放出的有机碳所制造的。分解的工作多由细菌进行。请注意,深海里温度很低,压力又很高。海水的压力每下降 10 米就增加 1 巴①。戴氧气筒的潜水员,大概可以潜到 50 米,最多 70 米,就这样了。据说也有潜到 140 米的纪录。但是我不建议这样做,这种尝试多半以悲剧收场。
“而我们这里谈的,可是 500 米以上的深度唷!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物理世界。当甲烷以很高的密度,从地球内部上升到海底时,就会发生很不寻常的事。天然气和冰冷的海水结合成冰。你们多多少少曾在报章杂志上看到甲烷冰这个名词。那说法并不是很正确。结冰的并不是甲烷,而是周围的水。水分子结晶成微小的笼状结构,里面有一个甲烷分子。大量的天然气就这样被压缩到很小的空间里。”
有一个学生迟疑地举起了手。
“有问题吗?”
那个少年犹豫了一下。“500 米不是很深,对吧?”他终于说出口。
“你不觉得那有什么稀奇,是吗?”
“没有啦。我只是想……哎呀,雅克·皮卡尔坐潜水艇,下到马里亚纳海沟,有 11000 米深耶。我是说,那才真的叫深吧!为什么那底下却没有这种冰呢?”
“不简单。你把载人潜水的故事研究得很透彻。你觉得应该是什么原因呢?”
那少年考虑了一会儿,耸耸肩膀。
“那还不简单,”另一边有个女孩子说,“下面的生物太少了!1000 米以下的深海,可分解的有机物不多,所以也就没有甲烷。”
“我就知道,”约翰逊在桥上喃喃自语,“女人就是比较聪明。”
波尔曼对女孩露出友善的微笑。“对。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形。事实上,真的有人在更深的深海里发现过甲烷水合物。如果富含有机物的沉积物被冲下去,即使是 3000 米的深度,也会有甲烷水合物。靠大陆边缘的海洋有这种例子。顺道一提,我们也曾在压力不足的浅水区发现甲烷水合物。只要温度够低,就会有水合物,极地的陆架区就是一个例子。”他又转向大家,“尽管如此,大部分甲烷水合物——也就是被压缩的甲烷——出现在深度 500 到 1000 米左右的大陆边坡。我们最近在北美洲海岸研究过一座海底山脉,高 500 米,长 25 公里,成分多为甲烷水合物。有些甲烷水合物存在石头里,有些则袒露在海底。我们现在知道,海里全是甲烷水合物;甚至也清楚,整个大陆边坡是靠着甲烷水合物固定的!
“这东西就像是水泥一样。如果把水合物抽掉,大陆边坡就像表面坑坑洞洞的瑞士奶酪。不同的是,瑞士奶酪虽然有洞,形状还是固定的。大陆边坡如果没有甲烷水合物,就会整个垮掉!”
波尔曼停了几秒,让大家消化内容。
“故事还没完。甲烷水合物只有在高压低温的环境下才会稳定。换句话说,甲烷不是都能结冰,而是只有表面的部分。愈往地心,温度愈高,所以沉积物中有个没结冰的大型甲烷气槽。结冰的上层像个盖子,所以气体溢不出来。”
“我读过这类报道,”那女孩说,“日本人想拿这东西,对吧?”
约翰逊觉得很有意思。他想起以前上学的日子。每班总有一个准备特别充分的学生,上课该学的内容大概早已会了一半。他猜想,这个女孩一定不怎么受欢迎。
“不只日本人,”波尔曼回答,“全世界都想要这东西。但是技术上很困难。我们从 800 米的深度把甲烷水合物拿上来,才到半路,它就从块状变成气体了。后来拿到船上的量,虽然还算大,却只是挖到的其中一小部分而已。我说过,甲烷水合物很不稳定。把 500 米深度的海水加温个一度,很可能会造成甲烷水合物忽然不稳定。因此我们快速挖掘,把块状水合物放入充满液态氮的密封箱,让它保持稳定。你们到这儿来。”
“他做得很不错。”约翰逊说。
波尔曼带着学生走到由钢架焊接成的架子旁,上面堆了各种大小的容器。最底下有四个看起来像油箱的银色东西。波尔曼拿出其中一个,戴上手套,打开盖子。忽然听见嗤的一声,接着冒出白色蒸气。有些学生不由得往后退一步。
“这只是氮气。”波尔曼把手伸进容器内,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东西,看起来像弄脏的冰块。几秒钟后,那东西发出嘶嘶声,接着爆出裂开的声音。他招手叫那个女孩子过来,剥下一小块,交给她。
“别被吓到,”他说,“这有点冰。但是不用担心,尽管拿在手上。”
“好臭!”那女孩大声说。
有些学生大笑。
“没错。那味道像坏掉的蛋。那是沼气②,正往外泄。”他把那东西分成好几块,分给其他学生。“仔细观察发生的事情。冰里看来脏脏的条纹,是沉积碎屑。几分钟以后,只会剩下那些碎屑和几摊水。冰融化,甲烷分子就逃出笼子。也可以这样说:刚才还是一块稳定的海底,在最短的时间内变为乌有。这就是我要给你们看的东西。”
他停了一会儿。学生专注看着发出嗤声、愈来愈小的块状物,纷纷喊臭。波尔曼等到水合物全部融化后继续说,“刚才还发生了一件事,是你们没法用肉眼看见的。这一点是我们赞叹水合物的关键原因。我刚才说过,这个冰做的笼子可以压缩甲烷。1 立方厘米的水合物,就是你们刚才拿在手上的,能释放出 164 立方厘米的甲烷。水合物一融化,甲烷的体积瞬间增加 164 倍。最后只剩下你们手上那摊水。你用舌尖舔舔看,”波尔曼对那女孩子说,“告诉我们味道怎么样。”
那个女学生疑惑地看着他。“舔这个臭臭的东西?”
“沼气跑掉,已经没有臭味了。你要是不敢试,我来示范。”
一阵窃笑传出。那女孩慢慢低下头,舔了一口。“是淡水耶!”她大叫。
“没错。水结冰时,盐分会被析出。所以南极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储藏区。冰山是淡水做成的。”波尔曼关好有液态氮的加压容器,放回架子上。“你们刚才经历的,就是为什么取用甲烷水合物会有争议的原因。如果因为我们的介入,造成水合物不稳定,将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把支撑大陆边坡的水泥抽走,后果会如何?深海地区的甲烷进入大气层,对世界气候有什么影响?甲烷是温室气体,会使大气层的温度上升,而海洋将因此不断暖化。这些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处理的。”
“究竟为什么要利用甲烷水合物?”另一个学生问,“为什么不让它留在下面?”
“因为它很有可能解决能源问题。”那个女孩叫着,往前进了一步。“那篇关于日本人的报道中提到,日本没有自己的能源,全靠进口。甲烷也许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简直是胡说八道,”那个男孩子反驳,“如果会造成本来不存在的问题,根本不算解决之道。”
约翰逊咧嘴冷笑。
“两位都有道理,”波尔曼举起手,“甲烷有可能解决能源问题。这不再纯粹属于科学课题,能源业已加入研究的行列。我们猜测,海洋里面的天然气水合物所含的可用甲烷,是地球上一般天然气、石油和煤矿加起来的两倍。光是美国附近的水合物层,大概 26000 平方公里的大小,就有 350 亿吨的存量。是全美一年天然气消耗总量的一百倍!”
“真令人震撼,”约翰逊低声对萨林说,“我完全不知道竟然这么多。”
“事实上更多,”生物学家回话,“我记不住那些数字,他知道得可清楚了。”
波尔曼像听到他们的对话似地说:“很有可能——我们只能猜测——说不定海里结冰的甲烷多达十兆吨。再加上陆地、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亚等冰原的库存。换个方式解释,也许你们对这数量会比较有概念:现存可用的碳、石油、天然气,全部加起来是五兆吨,大概只是一半而已。
“难怪能源业者想破头,动甲烷水合物的脑筋。只要动用 1% 的储量,就能让美国的燃料库存加倍,而美国的能源消耗量可是遥遥领先其他各国的。能源业从中看见了庞大的未开发资源;科学家看到的,却是一颗不定时炸弹。所以我们尝试找到一个平衡点,当然,以大众利益为先。好。课外活动就此结束。谢谢你们来参观。”
他笑了一下,“我是说,谢谢你们的听讲。”
“还要谢谢你们有听懂,”约翰逊喃喃自语。
“希望。”萨林补充说。
“你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几分钟后,约翰逊和波尔曼握手时说,“你在网络上的照片有留胡子。”
“剃掉了,”波尔曼摸摸自己的上唇,“这还是你害的。”
“怎么会这样?”
“我一直思考着你的虫。今天早上也一样。我站在镜子前面,又想起了虫,它仿佛跑进我身体。拿着刮胡刀的手不知不觉跟着过去,一小撮胡子就这么掉下来了。为了科学,索性把剩下的也给牺牲了。”
“都是我害你剃了胡子,”约翰逊挑了一下眉毛,“换个新造型嘛。”
“没关系啦。出外勤时又会长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海面上什么都长得快。也许因为我们需要去想象冒险家的长相,才没时间晕船。请跟我到实验室去。你要不要来杯咖啡?我们可以先绕到餐厅。”
“不用了,我很好奇。咖啡等会儿没关系。你又要出外勤了吗?”
“秋天,”波尔曼点点头,两人穿越玻璃玄关和走廊。“我们要到阿留申群岛隐没带③和一些冷泉区进行调查。你运气好,在基尔找到我。我十四天前才从南极回来,在海上待了八个月。回来第一天,就接到你的电话。”
“冒昧请教,你在南极八个月都做些什么?”
“把过冬客送到冰里。”
“过冬客?”
波尔曼笑着说,“就是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他们 12 月在工作站有事要做。目前那一队,负责把冰芯从 450 米的深度挖出来。很不可思议吧?那块古老冰芯可是包含了过去七千年来的气候史唷!”
约翰逊想起出租车司机。“那无法让大部分的人开心,”他说。“他们不懂气候史如何解决饥荒,或者能不能帮忙赢得下次世界杯足球赛的冠军。”
“整个科学界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我们多少也要负点责任。”
“你这样认为吗?你刚才的小演讲可不是象牙塔里的研究。”
“我不知道公关活动的效用大不大,”他们走下楼梯,“这种对外开放的活动,其实也改变不了一般人的冷漠。我们最近就经历过一次。来访的人多得不得了,不过,若是接着随便问个人,是不是该继续批准上千万的经费……”
约翰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也许真正的问题在于不同学科之间的鸿沟。你觉得呢?”
“因为我们太少对话吗?”
“对。或者就我来说,是科学和工业之间太少对话,也可以是科学和军队。大家的交流实在太少。”
“或者是科学和石油业者?”波尔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约翰逊微笑。
“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有人需要答案,”他说,“不是来压榨出个答案。”
“工业和军队都仰赖科学家,不管他们喜不喜欢。”萨林说,“我们之间其实是有对话的。在我看来,问题反而是彼此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观点。”
“而且是不愿意表达!”
“没错。在冰天雪地里进行的事,或许能解决饥荒,却也可能导致新武器的产生。虽然看的是同一个东西,但是每个人看到的却不一样。”
“而且忽略掉他们不想看的部分,”波尔曼点头,“约翰逊博士,你送过来的生物,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不确定是否要因为它而质疑整个大陆边坡计划。不过,若必须有所抉择的话,我倾向采取保守的态度,不建议执行。也许这就是科学和工业最大的差异。我们的想法是,只要无法证明虫扮演的角色,就不建议挖掘。工业通常也从同样的前提出发,结果却不相同。”
“没有证明虫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之前,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约翰逊看着他,“你认为呢?它到底值不值得担心?”
“我还不知道。你送过来的东西……嗯,这个嘛,说好听点是有点不寻常。我不想让你失望,到目前为止的发现,电话上也可以解释清楚,不过……也许你有兴趣了解更多。在这里,你能看到不同的东西。”
他们抵达一道厚重的铁门前。波尔曼操作墙边的开关,门无声开启。大厅中央有个非常巨大的箱子,大概两层楼高。每隔一段距离有一扇小窗。外围走道及机器以管线和箱子连接一起,数道铁梯延伸其上。
约翰逊往前走近。他在网站上看过照片,想不到实物竟如此庞大。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装满水的箱子里,压力一定很大。没有人可以在里头活过一分钟。这箱子也是约翰逊把十几只虫送到基尔的原因。这是深海仿真器,一个包括海床、大陆边坡及大陆架的人造世界。
波尔曼在后面把铁门关上。“有人怀疑这机器的目的和意义,”他说,“就连仿真器也只能给个大概的情形,实际出海还是比较准确。海洋地质学研究的最大问题是,我们始终只看到真相的一小角。不过,至少我们能透过模拟来提出普遍有效的假设。举例来说,我们可以研究甲烷水合物在不同条件下的动态。”
“那里面有甲烷水合物吗?”
“大约 250 公斤。最近我们也能成功制造出甲烷水合物,不过,我们不太愿意提这事。工业界希望仿真器只使用在他们委托的研究上。我们也很想要他们的钱,却不愿意为了钱,出卖自由研究的精神。”
约翰逊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大水箱。在他上面有一群学者聚集在外围走道上。这一幕看起来有点不真实,好像是 80 年代的 007 情报员电影情节。
“水箱里的温度和压力可以无段调节,”波尔曼继续说,“目前里面的水压和温度相当于 800 米的深海。在底部有一层稳定的水合物,两米厚,在自然环境下会有它的 20 到 30 倍厚。在水合物层下,我们仿真地核的温度来产生地底的天然甲烷气泡。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完整海床实境。”
“真令人着迷,”约翰逊说,“那么你的工作究竟是做什么呢?我是说,你可以连续观察水合物的发展,但是……”他找不到适合的词。
萨林帮了一个忙,“除了看以外还做些什么?”
“对。”
“目前我们试着重建 5500 万年前的地球史。大概介于古新世和始新世间,那时似乎有场很大的气候灾难。海洋生态严重失衡,海底 70% 的生物死亡,主要为单细胞生物。整个深海成了不利生物生存的地区。相反的,大陆地区却发生了生物革命,例如北极出现鳄鱼,灵长类和现代的哺乳动物从亚热带区迁徙入北美……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混乱。”
“你从何得知这么多的事情?”
“深海岩芯。关于整个气候灾难的知识,全得感谢 2000 米深海的深海岩芯。”
“从深海岩芯也看得出原因吗?”
“甲烷,”波尔曼说,“当时海水一定出现了暖化,使得大量甲烷水合物不稳定,结果造成大陆边坡崩塌,因此又释放出更多甲烷。几千年内,或者几百年内,上亿吨的天然气溢入海洋和大气层。那是恶性循环。甲烷会造成温室效应,比二氧化碳强上 30 倍。它使得大气温度上升,接着海水温度又上升,融化更多的甲烷水合物。就这样没完没了,整个地球像个大烤箱。深海的温度是 15 度,和现在的 2 到 4 度比起来,有着惊人的差异。”
“对某些生物来说是大灾难,对其他生物来说……这个嘛,某种程度上是个转机。我懂了。我们接下来要聊的话题可能是人类的灭绝。对吧?”
萨林微笑,“还没有这么快啦。但是的确有迹象显示,我们正处于一个极度敏感的平衡动荡阶段。海洋的水合物目前非常不稳定。这也是我们对你的虫如此关心的原因。”
“这虫能改变甲烷水合物的稳定关系吗?”
“应该不会。冰虫栖息在好几百米厚的冰层表面,只会把冰融化个几厘米,而且以细菌维生。”
“但是我送来的虫有颌。”
“这虫是个无意义的产物,你最好自己看一下。”
他们进入位于大厅底部的半圆形控制室,让约翰逊想起维克多号的控制中心,只是大了点。共有二十几部屏幕,一半以上是开着的,正在播放水箱内部情形。正在执勤的技术人员向他们问好。
“我们使用 22 部摄影机,同步观察里面发生的事。此外,每立方厘米的水随时都有测量数据。”波尔曼解释说,“上排屏幕所显示的白色平面就是水合物。你看见了吗?左下方的画面,则是我们昨天上午放入的两只多毛虫。”
约翰逊眯起眼睛,“我只看见冰。”他说。
“你看仔细点。”
约翰逊仔细研究画面的每个小细节,忽然看见两个比较暗的痕迹。他指着那地方。“这是什么?凹洞吗?”
萨林和技术人员谈了几句话,画面就变了。虫忽然出现。
“像污点一样的东西是洞,”萨林说,“我们先前把影片设定在快转。”
约翰逊看着虫在冰上蠕动,扭来扭去好一会儿,好像在找某个香味的来源。它们的动作,在快转下看,有些陌生诡异。粉红色躯体两侧的刚毛好像被电到一样抖动着。
“现在你注意看。”
有一只虫突然不动了,波浪般的颤动流遍它全身。接着它消失在冰里。
约翰逊轻轻咬着牙,“天啊。它钻进去了。”
另一只虫在稍远的地方,头仿佛跟着听不见的音乐律动。突然间,它的钩吻部往前射出,露出颌来。
“它们要吃冰里的东西,”约翰逊叫了出来。他看着画面,整个人都呆了。
你有什么好吃惊的,他心想。它们和消化甲烷的细菌共生,却还有可以挖洞的颌。
一切只有一个结论。那些虫想吃冰深处的细菌。他兴奋地看着刚毛躯体钻进洞里。从快转的画面看来,它们下半身一直在抖动。一不注意,它们就消失了。只剩下冰里那些洞,那些深色的点。
没有必要紧张,他心想。其他的虫也会钻孔,甚至很喜欢挖洞。有些还会钻船底。
但是它们为什么要钻水合物呢?“虫跑哪去了?”他问。
萨林看着屏幕。“死了。”
“死了?”
“挂了,窒息而死。虫需要氧气。”
“我知道。这也是共生系统的意义。细菌被虫吃,虫搅动水流的动作能提供细菌氧气。但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虫自掘坟墓。它们在冰里挖洞,好像冰很好吃似的,钻到中间储有天然气的地方,就窒息而死。”
“像神风特攻队。”约翰逊喃喃自语。
“看来像自杀行为。”
约翰逊思索着,“或者,它们被某种东西误导了。”
“可能吧。不过,是什么呢?水合物里面没有可能引起这种行为的东西。”
“也许是里面的天然气?”
波尔曼摸摸下巴,“我们也一直思考这个可能性。即使如此,也无法解释它们为什么自杀。”
约翰逊想到虫在海底蠕动的样子,觉得愈来愈不舒服。几百万只的虫钻进冰里,会造成何种后果呢?
波尔曼似乎看穿他的心事,“虫没有办法造成冰层的不稳定,”他说,“海里面的水合物比你这里看到的厚多了。这些疯掉的虫只能抓抓冰层表面,最多是十分之一深,然后就死在里面。”
“现在怎么办呢?还要测试更多的虫吗?”
“对,我们还有一些。也许会利用机会实地勘察。我想挪威国家石油应该会乐见其成。太阳号几个星期内将前往格陵兰,我们可以提前去考察,看看你们发现多毛虫的地方。”波尔曼举起手,“不过,我不是下决定的人,得看其他人。海科和我只是突然有这个想法。”
约翰逊视线越过他们的肩膀,眼睛仍盯着水箱瞧。他心里还想着那些死掉的虫。“这主意不错,”他说。
稍后约翰逊回饭店换衣服。他联络伦德,但是她没接电话。他仿佛看见她在卡雷·斯韦德鲁普的怀里,耸耸肩,把电话挂上。
波尔曼邀请他在基尔著名的小餐厅吃晚饭。约翰逊走进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他觉得该修修胡子,它们至少长了两毫米,其他都还好。他把头发往后梳,还算茂密。以前颜色很深,现渐渐有些灰白。浓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几乎有那么几分钟,他自恋地爱上自己的型男形象。他也有认不出自己的时候,尤其是一大早。到目前为止,几杯茶和一点保养就足以还他本来面目。一个女学生一直拿他和德国演员马克西米利安·谢尔④比较,约翰逊有被奉承的感觉。后来才知道谢尔已经超过七十岁,他赶快换保养霜。
他翻着行李箱,选了一件有拉链的毛衣,加上西装外套,搭配一条围巾。对他来说,穿得不算得体,但他喜欢。他的穿着很少搭配场合。他培养并享受他的邋遢风格,自鸣得意于不追求流行。另一方面来看,他不得不承认,邋遢也是一种时尚,和别人崇尚巴黎高级时尚没什么两样。他把时间用来塑造凌乱形象,和大部分的人以拥有一头整齐的头发为目标一样。
他对镜中的自己露牙傻笑,离开饭店,搭上预先叫好的出租车。
波尔曼已经到了。他们谈天说地,聊各种话题,喝酒配上可口的鲽鱼。过了一会儿,话题渐渐转到深海。吃甜点时,波尔曼顺道问:“你熟悉国家石油的计划吗?”
“只知道大概,”约翰逊回复说,“我对石油业了解不多。”
“他们打什么主意?这么远的外海不太可能盖钻油平台。”
“不是,不是钻油平台。”
波尔曼喝了口意大利浓缩咖啡,“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听那么多。我不清楚这些事的机密性,但是……”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广播站。只要有人告诉我秘密,很快就会变成公开的新闻。”
波尔曼大笑,“好吧。你觉得他们在外海盖什么?”
“他们正在考虑水下方案,一座自动化工厂。”
“像 SUBSIS 之类的东西吗?”
“什么是 SUBSIS?”
“水下分离注入系统,一种水下工厂。这种系统已经运用在挪威沿海的特洛天然气田好几年了。”
“从来没听过。”
“你去问问委托你研究的人。SUBSIS 也是一种抽油站,建在 350 米深的海底,就地把石油和天然气从水中分离。目前这项作业还是在平台上进行。油被抽出后,剩下的水直接排回海里。”
“啊,对!”伦德提过这件事,“就是这水造成鱼不孕的。”
“SUBSIS 能解决这个问题。脏水马上被压回钻孔,把更多的油往上压,然后再分离、压回,循环不已。石油和天然气借着输油管直接送回海岸边—本身看来是不错。”
“但是?”
“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据说 SUBSIS 在 150 米的深度没有什么问题。生产厂商说即使 200 米也不会有事。但是石油业者的期望是 5000 米。”
“这种期望实际吗?”
“中程看来还算实际。我认为,小规模能运作的东西,也能大规模执行,而且优点显而易见。很快地,自动工厂就会取代钻油平台了。”
“你却似乎不怎么乐观,”约翰逊注意到。
一阵沉寂。波尔曼抓抓后脑勺,一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我担心的不是操作系统的部分,是整个手法太天真。”
“工作站是遥控的吗?”
“对,全部从陆上遥控。”
“这表示维修和保养得依靠机器人。”
波尔曼点点头。
“我懂了,”约翰逊过了一会儿才说。
“整件事有好有坏,”波尔曼说,“深入未知的领域,多多少少是种冒险。深海的确是个未知的世界,我们不用自己骗自己。就尝试自动化操作系统的角度来说是对的,至少不会危及人类性命。送潜水机器人下去观察过程、取些样本,这件事也没错。但是这里我们谈的是另一回事。你要怎么处理 5000 米底下从钻油孔高压喷出的漏油意外?你根本不清楚海底的真实状况,所知道的只是些测量数据。我们在深海就是盲人。借由卫星、声呐或是震波画出的海底剖面图,准确度可到半米内。用海底模拟反射仪,可以侦测天然气、石油的所在,画出一张图,告诉你这里有油可以挖,那里有水合物,再过去那边你得小心……但是下面真正的情形究竟如何,我们始终不清楚。”
“我同意,”约翰逊喃喃自语。
“我们看不见自己行为带来的影响。要是工厂出了问题,不可能扑通一声就跳下水处理。你别误会,我不是反对开采原料,而是反对重蹈覆辙。石油热开始时,从没有人想过如何处理废料,好长一段时间,人们还开心地将废水和化学物质排回海里及河川,一副反正沉下去就没事的样子。结果让辐射物质流入海洋,剥削自然、摧毁生命,根本没有想过彼此间的关联是多么复杂。”
“但是自动化工厂的时代还是会来临?”
“准会来。不仅比较经济,还可以到达人类到不了的地方。接下来大概是一窝蜂的甲烷热。因为它燃烧得比其他的矿物燃料干净——没错!把石油和煤矿换成甲烷,还能减缓温室效应——这也对,全都对,如果一切都在理想状况下进行的话。但是工业常常很喜欢把理想状况和现实混为一谈。他们只找出预估报告的乐观面,以便早日动手,就算不知道进入的是怎样的世界也没关系。”
“但这要怎么进行?”约翰逊说。“如果在运送途中就分解掉,要怎么取出水合物?”
“这时自动化工厂又将派上用场。举例来说,可以先在下面加温,让水合物在深海融化,再把释放出来的天然气收集在桶子里后运上来。听起来好像很完美。但是谁能保证,融化作业不会造成连锁反应,重演古新世的大灾难?”
“真有可能吗?”
波尔曼做了一个不知道的手势,“未经深思熟虑就着手瞎搞我们的环境,就是一种自杀行为。但这已经开始了,印度、日本、中国都很热衷,”他苦笑,“他们对于深海完全一无所知。”
“那些虫。”约翰逊喃喃自语。
他想起维克多号在海底拍摄到的蠕动画面,还有那个迅速消失在黑暗里的诡异生物。
虫、怪物、甲烷、气候灾难……我们最好趁现在多喝几杯。
①海洋学家测量水压的单位,在海平面时,所有物体均承受约 1 巴的大气压力,海面以下深度每增加 10 米,水压增加 1 巴。
②甲烷本身无味,但经过硫菌将甲烷“无氧化”反应后的产物—硫化氢,带有很强烈的臭味。有机物分解时会产生许多化合物,其中不少具有恶臭。这些以甲烷为首的各种气体统称“沼气”。沼气的臭味来源并非甲烷,主因在于沼气中的硫化氢。
③海洋板块与大陆板块的边缘聚合,地壳与地函中密度较高的海洋板块潜到密度较低的大陆板块之下,形成了隐没带。
④Maximillian Schell,主演《纽伦堡审判》的德国名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