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安纳瓦克屏气凝神。快点啊,他心想,让我们高兴一下。
这已经是白鲸第六次游往镜子的方向。温哥华水族馆地下室的观看区,聚集了一小群记者和学生,空间里弥漫着一股祈祷般的寂静。透过厚厚的玻璃,整个池子的内部一览无遗。斜射进来的阳光在墙上和地板上跳跃舞动。观看区里很暗,水面反射的光影在围观者的脸上施展魔法,变化万千。
安纳瓦克用无毒墨水在白鲸的下颚标出有色的圈圈记号。之所以标在这个位置,是因为白鲸得看着镜中的自己,才能瞧见标记。池里的反射玻璃墙装上了两面镜子,白鲸以平常的速度朝其中一面游去。它这么做一定有目的,安纳瓦克从实验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白色的身躯游过时轻轻转了一下,仿佛要向观众展示它做了记号的下颚。接着,它在玻璃墙前面停了下来,稍微往下沉到镜子的高度,而后定住不动,立起身躯,头先朝一个方向摆,随即又摆向另一方。显然是在找最好的角度,以便看见圈圈标记。好一段时间,它用同样的方式在镜子前面浮沉、摆鳍,转动有着典型额隆的小头。
尽管白鲸和人类的相似处很少,这会儿却使人联想起人类的动作。和海豚不一样,白鲸有各式各样的面部表情。此刻这只鲸鱼似乎在对自己微笑。许多人会根据这种看似微笑的表情,为海豚和白鲸做出诠释。上扬的嘴角和其他的表情事实上具有沟通的功能。白鲸也可以把嘴角往下弯,却不一定是不高兴,它们甚至有办法把嘴唇噘起来,仿佛心情好得吹起口哨来似的。
没多久,白鲸就失去兴致。也许是研究够了镜中的影像。总之,它优雅地转了个弯,游离玻璃墙。
“就这样了。”安纳瓦克轻声说。
鲸鱼不再回来后,一个记者失望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它知道自己是谁。我们上楼去。”
他们从地下室出来,重回阳光下。左手边是那个池子,现在只能看见水面。微波荡漾的水里,可见两只白鲸游动的身躯。安纳瓦克刻意有所保留,并未详细解释实验的流程,而是让观众自由发挥,以避免自己过度诠释鲸鱼的行为,尤其是他自己期望看到的。
他的研究百分之百被证实了。
“恭喜了,”他接着说,“各位刚刚观察到的实验,是动物行为研究史上重要的‘镜像自我辨识实验’。你们知道什么是镜像自我辨识吗?”
学生都还算清楚,记者就没那么确定了。
“没关系,”安纳瓦克说,“我为各位做个简介。镜像自我辨识起源于 70 年代。几十年来,这种方法一直应用在灵长类的研究上。我不清楚你们知不知道戈登·盖洛普这个人……”群众里大概有一半的人点头,另一半则摇头。
“好,盖洛普是纽约州立大学的心理学家,有一天,他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研究起不同的猿猴对镜中自我影像的反应。大部分猿猴都不予理会;有一些则会攻击镜像,因为它们把它当成入侵者。有些黑猩猩认出镜中的自己,利用镜子探索身体。这一点很值得注意,因为多数动物没有办法认出镜像中的自己。它们感觉、行动、反应,可是大多没有自我意识,没有办法把自己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与其他同类不同的个体。”
安纳瓦克继续解释盖洛普如何在猿猴的脸部画上记号,然后把它们放到镜子前面。黑猩猩很快就弄清楚镜中的影像是谁。它们检视记号,用手指触摸记号的位置,还想用鼻子嗅出个所以然。盖洛普也将同样的实验用于其他灵长类、鹦鹉及大象,但是通过镜像测试的动物只有黑猩猩和红毛猩猩。盖洛普因此断定这两种动物具有自我辨识的能力,也就是所谓的自我认知能力。
“盖洛普还继续研究下去。”安纳瓦克解释道,“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坚信动物无法感受其他物种的心理状态。但是做过镜像测试后,他完全改观。如今他深信,某些动物不仅具有自我意识,也可以设身处地揣测其他动物的想法。黑猩猩和红毛猩猩不但能观察其他个体的意图,发展同理心,还能根据自己的心理状态来揣摩其他个体。这是盖洛普的主张。这个说法现今有广大的支持者。”
他停了一下,心里很清楚,待会儿得想办法制止记者。他可不想几天后在报上看到“白鲸是更好的心理治疗师”、“海豚救了船难者”或是“黑猩猩下西洋棋”之类的报道。
“总之,”他接着说,“90 年代之前,接受镜像测试研究的动物,清一色是陆生动物。虽然早已有人推测鲸鱼和海豚的智力,但去证明此事却始终不是学界的主流。世界上只有很少数的人对猴子感兴趣,而对鲸豚有兴致的人就更少了。何况对猎人而言,猎物显得更聪明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某些人对于我们从数年前开始,用镜像测试研究海豚,并不怎么兴奋。当时我们在池里同时装了反射玻璃和真正的镜子,然后用黑笔为海豚做记号。海豚花了很多时间沿着墙游,找到镜子才停下来。光是这件事,就相当令人惊奇。显然它们很清楚,镜面反射愈佳,记号看得愈清晰。后来我们又在它们身上做记号,有时用真正的色笔,有时用无色的笔,避免海豚可能只是对笔的触觉有反应。结果证明,看得见记号时,它们真的在镜前停留比较久。”
“海豚有得到什么奖励吗?”有个学生发问。
“没有。也没有特别训练它们做实验。实验时,记号甚至标在不同的身体部位,好排除学习或习惯效应。几个星期前,白鲸也开始接受同样的实验。我们在鲸鱼身上做了六次记号,其中两次使用根本没有效果的‘安慰笔’作为对照。它们完全看见标示记号的过程。每次一标好,就游到镜子前面找记号。有两回什么也没找到,提早中断检测。我认为,实验结果证明,白鲸具有与黑猩猩同等的自我辨识能力。鲸鱼和人类的彼此相似程度,远高于我们的想象。”
有个学生举起手。“你是说……”她犹豫了一下,“是实验结果说,海豚和白鲸都有精神和意识,是吗?”
“是的。”
“理由是什么呢?”
安纳瓦克愣了一下。“你刚才没有听清楚吗?你刚才没有在下面看吗?”
“有啊。那只动物的确注意到自己的镜像。它知道,这就是我。但是,你就能以此推断它具有自我意识吗?”
“你自己已经回答了问题。它知道,这就是我。它有所谓的‘我’这个概念。”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往前走了一步。安纳瓦克双眉紧皱看着对方。她有一头红发,小而尖的鼻子,微微前突的大门牙。“你的实验,成功证明它们能够观察和识别出自己的身体。但仍不足以支持,这些动物具有持续性的认同意识;也无法就此推断它们与其他生物的相处模式。”
“我也没有这么说。”
“不。你支持盖洛普的理论:某些动物能根据自己的心理状态来揣摩其他个体。”
“我说灵长类。”
“这点,始终备受争议。总之,你谈到海豚及白鲸时,并没有事先设限。或者,是我没有听到?”
“在这种状况下是不需要设限的。”安纳瓦克有点暴躁,“这些动物认得出自己,早已得到证明。”
“有些实验是可以这样推测,没错。”
“你的意思是?”
她耸耸肩,圆圆的眼睛看着他。“嗯,这不是很清楚吗?你可以看见白鲸的反应。但是你如何知道白鲸在想什么?我清楚盖洛普的研究。他认为,我们可以证明动物能够设身处地了解其他动物。不过,前提是,动物具有和人类相同的思考和感知能力。你今天给我们看的,只是试图将鲸鱼拟人化罢了。”
安纳瓦克哑口无言。她就是要烦他,用的还是他自己的理论。“你真的这样想吗?”
“你刚刚不是说,鲸鱼和我们比我们想象中的类似。”
“你为什么没有好好听,你贵姓……?”
“戴拉维。爱丽西娅·戴拉维。”
“戴拉维小姐,”安纳瓦克聚精会神,“我是说,鲸鱼和人类彼此相近的程度,远高于我们的想象。”
“这有什么不同?”
“立足点不同。我们并不是要证明鲸鱼和人类一样,或者把人类当成理想形象来评断动物。重点是寻找根本的相似性……”
“但我不认为,动物的自我意识能与人类的自我意识相比。两者的基本前提本来差异就大。比方说,人类有持续性的‘我’这个概念,从……”
“错!”安纳瓦克打断她的话。“就算是人类,也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会发展出一个持续性的自我意识。这点经过证实。幼儿约在一岁半到两岁之间,才会辨识镜中的自己。在这之前,他们完全不懂何谓自我存在,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也没有意识,比我们刚才看到的鲸鱼还少。请你停止一味引用盖洛普的理论。我们在这里要做的,是去了解动物。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我只是想……”
“停!在你想做任何事之前都该先想象一只白鲸会怎样评断你。换做白鲸看你站在镜子前面观察自己,会是什么情况?你在自己脸上做记号,白鲸又有何感想?它将得到一个结论,就是你能认出镜中的自己。其他的行为对它来说,只是愚蠢的动作。比方看到你的穿着和脸上的妆,它甚至会怀疑你是否还认得出镜中的自己,质疑你的精神状态。”
爱丽西娅·戴拉维脸红了起来。她想开口,但是安纳瓦克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当然,这些测试只是开始。”他说,“认真研究鲸豚的人,并非要恢复鲸豚是人类的友善好友这种神话。显然,鲸豚对人类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它们生活在另一个空间,有别的需求,进化的方向和我们不同。如果我们的研究有助于提升对它们的尊重,保护它们,那么再累都值得。”
他又尽可能简短回答了几个问题。爱丽西娅·戴拉维尴尬地退到后面。最后解说结束,安纳瓦克送走所有人。他和研究团队约好下次碰面的时间,谈论之后该做的事。终于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池边,深呼吸放松一下。他不是特别喜欢面对公众的工作,然而这是未来他所要学习的。
他的职业生涯正上轨道,他会成为一个声名卓越的年轻有为科学家。未来他得继续和爱丽西娅·戴拉维这类人争执。这些大学新鲜人,书读了一堆,看过的海水却可能还没有一斗。
他蹲了下来,手指轻触白鲸池冰冷的水。那是个曙光初现的清晨。他们喜欢在水族馆的非营业时间,进行测试及学术研究。下了好几个星期的雨终于放晴,3 月这几天的天气格外好,太阳暖暖地照在安纳瓦克身上。
那个女学生说了些什么?他尝试将动物拟人化?
这个指责真是让他心痛。他自认始终秉持冷静的态度做学问,生活也尽可能理智,不喝酒、不参加派对、不爱出风头,不信口雌黄;既不相信神,也不接受带有宗教色彩的行为。对他来说,任何一种神秘学都是诡异的。他竭尽所能,避免把人类的价值观投射到动物身上。尤其,海豚成为浪漫想象下的牺牲者,危险性并不低于仇视、鄙视它。这种想象将海豚变成较高等的人类,效法海豚成了人类改善自己的方法。同一种沙文主义,表现成极端方式,就是毫无保留地神化海豚。它们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被爱到极致。
那个长着兔宝宝牙的戴拉维小姐竟然班门弄斧,想用他自己的理论来教他。
安纳瓦克继续拍着水。没多久,一尾 4 米长的雌鲸游向他,是那只被做了记号的白鲸。它伸出头来让他抚摸,发出哨音般轻微的声音。安纳瓦克自问,白鲸是否具有和人类一样的感觉,或有能力了解人类的感觉?实际上,此类证据的确很少。爱丽西娅·戴拉维多少是有道理的。
但是,也无法证明它们不具此能力。
白鲸又发出一次叫声后,沉到水底下。安纳瓦克看到人影。他转过头,看见身旁有双绣花牛仔靴。
喔,不会吧,他心想。真是雪上加霜。
“呐,利昂,”一个男人踩上他身旁的池缘,“你们今天在虐待谁啊?”
安纳瓦克站起身,看着走过来的人。杰克·灰狼,一副刚从西部牛仔片跳出来的模样。健美的体格包裹在满是油渍的皮外套下;宽阔的胸膛前挂着印第安饰品;插有羽毛的帽子下,一头及肩的乌亮长发。头发似乎是杰克·灰狼唯一整理的部位,其他地方看来像在荒野中度过好几个星期没水没肥皂的生活。安纳瓦克看着他黝黑、面带揶揄的笑脸,只能淡淡回一个微笑。“谁让你进来的,杰克?伟大的曼尼陀①?”
灰狼嘴笑得更开了,“特别许可。”他说。
“喔,是吗?什么时候开始你有特别许可了?”
“教宗本人给了我特别许可。不鬼扯了,利昂,我跟其他人一样从前门进来的。五分钟前已经营业了。”
安纳瓦克一脸困惑看了一下时钟。灰狼说得没错,是他在白鲸池边忘了时间。
“我希望,这次碰面是个偶然。”他说。
灰狼噘起嘴唇。“不完全是。”
“所以,你是来找我的啰?”安纳瓦克慢慢移动,要灰狼跟着他走。第一批参观者陆陆续续踏进展览馆。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他接着问。
“你很明白可以为我做什么。”
“还是老调?”
“加入我们的行列吧。”
“别想了。”
“别这样,利昂,你我是同一边的。一堆有钱的混账拍鲸鱼拍到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是没有好处。”
“大家都听你的。你若能挺身反对赏鲸,议题的论述分量就截然不同。你这样的人对我们很有用。”
安纳瓦克停下脚步,挑衅地看着灰狼。“没错,我对你们是很有用。但除了那些真正有需要的人之外,我不想为任何人带来好处。”
“那里!”灰狼伸出手臂,指向白鲸池。“它们就有需要!我看到你窝在这里和被关的动物和平相处,就觉得恶心!把它们关起来,催赶它们,简直是慢性谋杀。只要你们开船出海,就又进一步戕害了动物。”
“你吃素吗?”
“什么?”灰狼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只是在想,谁因你的夹克而被剥皮。”
他继续走。灰狼惊讶地停了一会儿,才又大步跟上安纳瓦克。
“这是两码子事。印第安人一直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他们用动物的皮毛……”
“省省吧!”
“这是事实啊。”
“你知道你有什么问题吗,杰克?正确来说,你的问题有两个。第一,你假环保人士之名,行捍卫印第安人之实。印第安人的生活形态早就改变了。第二,你根本不是印第安人。”
灰狼脸色苍白。安纳瓦克自问还可以刺激这个大块头到什么程度。灰狼有好几回因为伤害罪,上了法庭。他单凭一双手,就能永远结束这个话题。
“你干吗说这些鬼话,利昂?”
“你只有一半的印第安人血统。”安纳瓦克说。他站在海獭池前,看着水中深色的躯体如巡弋飞弹般快速游过,皮毛在晨光下闪烁。“不,不仅如此。你印第安化的程度大概同西伯利亚的北极熊差不多。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的归属,因为你一事无成。只是自以为有所谓的环保事迹,就任意在那些被你认为要负责的人头上撒尿。不要把我扯进去。”
灰狼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你说的话真难以入耳,利昂。”他说,“为什么我听不到人话,只听见废话?到处都是杂音、声响,好像一车车鹅卵石倒在铁皮屋顶上。”
“去!”
“见鬼了,我不是来吵架的。我到底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不过是一点支持而已!”
“我没有办法支持你。”
“你看,我还好意来通知你我们下次活动的讯息。我大可不必这么做。”
安纳瓦克竖起耳朵,“你们要做什么啊?”
“赏观光客。”灰狼笑得很开心,洁白的牙齿如同象牙般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玩意?”
“嗯,这个嘛,我们要出去拍你的观光客,惊讶地盯着他们。我们要把船开得很近,用力抓着他们,好让他们体会被人家色迷迷看着、摸着,是什么滋味。”
“我可以禁止你们的行动。”
“你没办法禁止,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没人可以管我们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开船。你懂吗?活动是准备好了,但你若稍有反对,我可以考虑让它告吹。”
安纳瓦克凝视着他,接着转过头继续走。“反正也没有鲸鱼。”他说。
“因为你们把它们赶跑了。”
“我们什么事也没做。”
“是啊,人类永远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愚蠢的动物。它们不断地游入飞来飞去的鲸叉之间,或者不停摆弄姿势,因为它们想为家庭相册多提供些照片。不过,我听说它们又来了。最近几天不是出现了一些座头鲸吗?”
“是有一些。”
“你们的生意很可能一败涂地。你要冒险让我们把你们的业绩曲线再往下拉吗?”
“去你的,杰克。”
“嘿,最后一次机会啰。”
“真令人安慰啊。”
“天啊!利昂!至少随便在一个场合为我们说句话。我们需要钱,我们是靠捐款过活的。利昂!就站一次出来嘛。这是好事一桩,你难道不懂吗?我们追求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我们追求的不是同一件事。再会,杰克。”
安纳瓦克加快脚步。他其实很想跑,但不想给灰狼留下逃跑的印象。灰狼那个环保人士站在原地。
“你这个死板的混账!”他从后面吼着。
安纳瓦克不回话,目标坚定地走过海豚馆,往出口去。
“利昂,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也许我不是真正的印第安人,不过,你是!”
“我不是印第安人。”安纳瓦克喃喃自语。
“喔,真抱歉!”灰狼吼着,仿佛听见他的话。“你与众不同,是吧?为什么不留在你的根源地,为什么不在人家需要你的地方?”
“混账!”安纳瓦克咒骂了一声。他气炸了。先是那个笨女人,接着是杰克·灰狼。今天因为实验成功,原本该是美好的一天,然而现在的他,只剩下被掏空和不悦的感觉。
你的根源地……那个没大脑的肌肉男在妄想什么?竟拿他的身世来指责他?
在人家需要你的地方!“我就在人家需要我的地方。”安纳瓦克嗤之以鼻。
一个女人经过,困惑地看着他。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街上,气得发抖。他走去开车,前往萨瓦森的小码头,搭渡轮回温哥华岛。
隔天凌晨六点他就醒了,盯着卧铺舱低矮的天花板好一会儿,决定要去赏鲸站。
粉红色的云层如絮般层积在地平线上。天色渐亮,镜子般的水面映照出四周的山、小屋和船。几个小时后,第一批观光客就会到来。安纳瓦克走向桥尽头的橡皮艇,爬上木制的平台,望着外面好一会儿。他爱死了大自然苏醒时的沉静气氛。没有讨厌的人来打扰。斯特林格那个让人难以忍受的男友,此时仍躺平在床上,不会吵他半句话;而爱丽西娅·戴拉维这种人也还沉睡在无知的梦中吧。
还有杰克·灰狼。他的话回荡在他脑中,久久不去。灰狼也许是个笨蛋,却总有办法在伤口上撒盐。
两艘小艇滑过。安纳瓦克考虑是否打电话给斯特林格,说服她一起出海。的确有人看到座头鲸,显然它们只是姗姗来迟。这事一方面值得高兴,另一方面却无法解释它们前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也许有办法辨认出其中一些座头鲸。斯特林格的眼力很好,安纳瓦克也希望她作陪。她是少数不会对他身世问东问西的人:从不好奇他是不是印第安人、还是比较接近亚洲人,这类有的没的。
珊曼莎·克罗夫也问他同样的问题。奇怪,他应该告诉她更多自己的事才对。她这个 SETI 研究员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你想太多了,利昂。
安纳瓦克决定让斯特林格多睡一会儿,自己出海。他到赏鲸站里拿了笔记本电脑,连同相机、望远镜、录音机、水下麦克风、耳机、秒表,放到防水袋里,还拿了杂粮棒和两罐冰茶,一起带到蓝鲨号上。他缓慢行驶在海湾中,离开房子好一段距离后,才开始加速。橡皮艇的前端翘起。风打在他脸上,一扫思绪。
没有乘客和中途休息站,省时多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抵达银灰色海面上的小岛群。云和云相距遥远,彼此缓缓移近。他放开油门,减速前进。朦胧晨光中,橡皮艇逐渐远离海岸。
他尽量不让快养成习惯的悲观想法乘虚而入,开始寻找鲸鱼的踪影。的确有人看见鲸鱼。不是居留者,而是来自加州和夏威夷的过渡者。
抵达外围海域后,他关掉引擎。四周立刻陷入一片沉寂。他喝了一口冰茶,带着望远镜坐到船首。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但是那暗黑的拱起物很快又消失了。
“出来吧,”他轻声低语。“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使劲搜寻着海面。好几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动静。忽然,远处水面出现两个影子,同时传来枪响般的声音。那拱起的影子上方升起一道白色的蒸气云,宛如烟雾。安纳瓦克瞪大了眼睛。
座头鲸。
他笑了起来,高兴地笑。和其他的鲸豚专家一样,从喷气的形态他就能鉴定种类。大型的鲸鱼,每回换气喷出的水量有好几立方米。肺部的旧空气被压缩,从很窄的喷气孔喷射而出。一出来,马上冷却,凝结成像泡沫般的蒸气团。即使是同一种鲸鱼,气团的形状和高度也有所不同,端看潜水时间和体型大小。此外,风力也是一个因素——但是这种像树丛般的典型气团,的确是座头鲸没错。
安纳瓦克打开笔记本电脑,档案里存了好几百只固定洄游此处的鲸鱼特征。没有经验的人光从鲸鱼的外表,几乎找不到能鉴定种类的线索,更别说要识别单独的个体了。何况还牵扯到视线不佳的问题,例如灰暗的海面、雾气、下雨,或是闪耀的阳光,都有可能影响视线。尽管如此,每只动物仍有它的特征。鲸鱼潜水时尾鳍常会露出水面,因此最简单的鉴定方法就是看尾鳍。尾鳍腹面有其特别的图案,形状、结构及边缘都不一样。安纳瓦克的脑子里自然是存了许多尾鳍的特征,但是计算机里的相片会使工作轻松许多。
他几乎可以确信,以前曾见过远处那两只鲸鱼。
过了一会儿,黑色的背部又出现了。一开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喷气孔浮起来一点点。接着又是巨响,气团几乎应声出现。这一回,两只鲸鱼没有马上潜入水中,反而把背部抬得更高,矮钝的背鳍也浮出水面,缓缓向前游动一下,又切入水中。安纳瓦克清楚认出它们带有隆起的背脊。鲸鱼又潜进水里,现在,终于渐渐显露出尾鳍。
他快速拿起望远镜,想捕捉尾鳍腹面,但没有成功。无所谓,反正它们在。赏鲸守则第一条就是耐心。游客到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他打开第二罐冰茶,一边吃杂粮棒。
没多久,他的耐心就有了回报,离船不远处,出现了五个突出物。安纳瓦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来愈快,兴奋地等待尾鳍出现。这些动物近在咫尺。他太专注于眼前的演出,完全没注意到船边的影子。影子已比他还高,他转过头来,吓了一大跳。
他忽略了别的座头鲸。
那鲸鱼的头部无声无息抬出水面。它离船很近,几乎碰到橡皮环。它潜出水面的高度将近三米半,紧闭的嘴喙上长了藤壸及节瘤。嘴部上方,拳头大小的眼睛正瞪着橡皮艇里的人,视线几乎和安纳瓦克的脸一样高。有力的胸鳍底部浮在海浪上。
它的头抬出水面,像岩壁一样静止不动。
安纳瓦克从没遇过这样令人难忘的欢迎仪式。他好几次近距离看过这些动物,摸过它们,也攀附在它们身上,甚至还骑过它们。在离船很近的地方,灰鲸、座头鲸和虎鲸经常把头伸出海面,好寻找地标、鉴定橡皮艇。但是这回不同。
安纳瓦克甚至有种感觉,不是他在看鲸鱼,而是鲸鱼在观察他。它的眼皮和大象一样皱褶,眼睛直盯着船里面的人,对橡皮艇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鲸鱼在水里看得很清楚,只要一离开海水,那非常突出的眼睛就成了大近视眼。不过,距离这么近,它看安纳瓦克的清晰度,应该和安纳瓦克看它是一样的。
为了不吓着鲸鱼,安纳瓦克缓缓伸出手来,摸着它光滑、湿润的身体。鲸鱼丝毫没有要潜走的样子,眼睛慢慢转来转去,视线最后又停在安纳瓦克身上。这一幕几乎可说是亲密得有点诡异。安纳瓦克开心得不得了,不禁自问它这样观察良久的目的是什么。一般来说,哺乳类动物环视一圈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而且它如此垂立,需要不少力气。
“你这段时间跑到哪里去了?”他轻声问。
船的另一边,传来轻微的拍水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安纳瓦克转过头,几乎同一时间,又一个鲸鱼头冒出水面。第二只鲸鱼小一点,但是距离也很近。深色的眼睛同样盯着安纳瓦克。
他忘了摸另一只鲸鱼。
它们要做什么?
渐渐地,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这样被盯着看,滋味很不好受,而且很怪异。安纳瓦克从没遇过这样的事。虽然如此,他还是弯下身,很快从袋里拿出一台小型数字相机,高高举着说:“就这样不要动。”也许他犯了个错。若真如此,那么在赏鲸史上,这是第一回座头鲸反抗相机的例子。仿佛有人下命令似的,两个巨大的头部同时潜入水中。两座小岛同时消失在海里。只听见轻微的咕噜声,出现了几个水泡。辽阔的海面上,安纳瓦克又是孤独一人。
他环顾四周。太阳刚升起,雾挂在山间,海面慢慢转成蓝色。
不见鲸鱼的踪影。
安纳瓦克用力吐了口气,才感觉到心跳得很狂野。他把相机放回打开的袋子,再拿出望远镜,思索别的办法。两个新朋友应该离得不远。他拿起录音机,戴上耳机,把水下麦克风慢慢放进水中。麦克风非常灵敏,有办法接收到上升的气泡声。耳机里充斥各种杂声,独独没有鲸鱼的讯号。安纳瓦克满腹期待等着,希望听见典型的鲸鱼讯号,却没有动静。
他只好把麦克风又拉回船上。
过了一段时间,很远的地方出现几个喷气团。它们还在那里。但不管他愿不愿意,回去的时间到了。
回托菲诺的途中,他想象观光客看到这幕演出会有什么反应。消息一定会马上传出去。戴维和他盛装的鲸鱼!恐怕有应接不暇的询问。
太棒了!橡皮艇驶进海湾的平静水面,他看了一眼四周的森林。一切似乎太美好了。
①印第安语,统治自然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