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 13 日

挪威海岸及北海

西古尔·约翰逊一整个星期都没有蒂娜·伦德的消息。这段时间他替一位生病的教授代课,因此上的课比原定计划多。另外,他也为《国家地理杂志》赶写一篇文章。还忙着帮自己的储酒添新货,为此而联络一位很久没消息的旧识,这人是德国阿尔萨斯地区胡格与菲思酒庄的代理商,拥有一些上等珍品。约翰逊请他送几瓶好酒过来。此外,约翰逊还弄来一张 1959 年乔治·索尔蒂爵士指挥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借此消磨夜里的时间。至少在没有任何新结果出来之前,伦德的虫毕竟不敌红酒与索尔蒂的魅力,而被摆到第二位。

和伦德见面后的第九天,她终于打电话来了,显然心情很好。

“你的口气听来好像非常轻松,”约翰逊说着,“我有必要担心你科学研究的客观性吗?”

“也许喔。”她愉悦地暗示。

“解释一下吧。”

“待会儿再说。听着,托瓦森号明天会到大陆边坡,我们要放一架机器人下去。你有没有兴趣来啊?”

约翰逊在脑中检视着他的行程表。“我上午有事,得带学生感受食硫细菌的性感魅力。”

“这有点讨厌,船明天一大早开。”

“从哪里出发?”

“在克里斯蒂安松。”克里斯蒂安松位于特隆赫姆西南约一小时车程处,在一个风大浪大的岩岸边。附近有座小机场,直升机可从那里飞抵北海陆架区挪威沿岸的各个钻油平台。单是挪威,为了抽取石油及天然气所建盖的钻油平台就有 700 多座。

“我可以晚点到吗?”约翰逊建议。

“嗯,也许可以,”伦德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主意还不错。让我仔细想想,也许我们两个可以晚点到。你后天做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事。”

“那这样吧。我们两个都晚点到,然后在托瓦森号上过夜,这样就有更充裕的时间做观察和分析了。”

“我有没有听错。你也要晚点去?”

“这个嘛……我刚考虑了一下,上午我可以留在海边,下午你早点来跟我碰面,然后我们一起飞到古尔法克斯海上油田,再从那里搭小渡轮到托瓦森号。”

“我真喜欢听你这些即兴故事。我可以请教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吗?”

“复杂?我是在帮你把事情简单化。”

“对啊,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你明天一早就可以上船了呀?”

“我喜欢陪你嘛。”

“这谎说得真妙,”约翰逊说,“好吧,你要先待在海边。我要到哪里跟你会合?”

“斯韦格松诺兹。”

“喔,天啊!那个穷乡僻壤,为什么一定要在斯韦格松诺兹会合?”

“那是个很美丽的穷乡僻壤,”伦德带着施压的口气说,“我们在渔乡餐厅见,你知道在哪里吗?”

“斯韦格松诺兹每个有文明的地方我都打探得一清二楚。是不是海边木造小教堂旁的那家餐厅。”

“没错,就是那儿。”

“下午三点?”

“三点很合适。我会找架直升机到那边接我们。”她停顿了一下。“有没有什么结果出来了啊?”

“可惜没有。但是明天很可能会有消息。”

“如果这样就太好了。”

“一定会有结果的啦。别太担心了。”

他们结束对话。约翰逊皱一下眉头。又是它,那条虫。这会儿它又跻身至最前线,夺走约翰逊所有的注意力。事实上,一个新物种从几乎是零的情况下大规模进入人们原本熟悉的生态系统,是一件极令人惊奇的事。虫本身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它们可能不是每个人的最爱,但是大部分人不喜欢某些生物通常只是心理因素,否则客观来说,虫的用处还挺多的。

它们会在那里出现,其实还蛮有道理的,约翰逊想。如果它们真的是冰虫邻近种,就是间接靠甲烷维生。所有大陆坡都有甲烷,挪威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这还是很奇特。

分类学的结果及生化学家将会回答所有问题。在没有任何报告出来之前,他仍旧可以把时间花在从胡格与菲思酒庄那里弄来的美酒上。和虫相比之下,美酒稀少得多,至少某些年份真是可遇不可求。

隔天约翰逊进办公室时,发现两封标明他亲启的邮件。是分类学结果评鉴,他很满意地浏览结果。读完本来要把信搁着,后来又仔细阅读一次。怪异的动物。真的。

他将所有东西统统塞进公文包,然后去上课。两小时后坐上吉普车,经过峡湾前往克里斯蒂安松。雪已经融得差不多。大半雪都消失了,露出灰黑色的地景。这种天气很难拿捏要穿什么衣服。大学里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着凉了。约翰逊有备而来,他在直升机的荷重范围内带了一件饱满的行李。他可没有兴趣在托瓦森号上流鼻涕,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兴趣战战兢兢完全配合天气加减衣服。

如果伦德看见他带着大包小包,一定会和以前一样糗他。但这对他来说无所谓。要是真的照约翰逊的习惯出门,他可能还会带着便携式桑拿吧。除此之外,他的行李里面还有些行头,是在船上过夜时,两个人可以一起享受的。他们虽然只是朋友,但也用不着因此保持距离。

约翰逊开得很慢。他原本可以在一小时内抵达克里斯蒂安松,但他不是急性子。有一半的路程他都沿着水边开,还过了好几座桥,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美丽全景。他在哈尔沙附近搭汽车渡轮过峡湾,然后继续驱车上路。接着是一连串的跨海大桥。克里斯蒂安松有好几座小岛,约翰逊穿过整个城市,抵达颇具历史意义的阿沃岛,这是冰河期过后,最早有人居住的地点之一。

斯韦格松诺兹在岛的最外端,是个美丽的渔村。一到观光旺季,这里的游客便络绎不绝。开往附近小岛的船可是一班接一班。此时这村子没那么多人潮,仿佛正静候着可以大赚一笔的夏天来临。

将近两个小时后,约翰逊开着吉普车进入渔乡餐厅的碎石铺地停车场,当时几乎没有半个人影。渔乡是个前院面海的餐厅,现在还没开始营业。伦德不顾寒冷的天气,坐在外面一张木桌边。她身旁有个年轻男子,约翰逊并不认识。从他们一起蹲坐在木制板凳的样子来看,约翰逊不禁有些怀疑。

他走向前,咳了两三声。“我来早了吗?”

她看了一下,眼神中闪着奇特的光芒。他接着看了看她身旁的男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运动健将的体格,深金色头发,脸部轮廓很不错,他几乎可以确定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我可以等会儿再来,”他拉长语气说。

“卡雷·斯韦德鲁普。”她介绍着。“西古尔·约翰逊。”

金发男子露齿微笑并伸出右手,“蒂娜跟我说了一堆有关你的事。”

“我希望,她没有说什么会令你不安的事。”

斯韦德鲁普笑了,“其实有。你是学术界里颇具魅力的代表人物。”

“颇具魅力的老骨头吧。”伦德修正说。

“是个很棒的老骨头。”约翰逊补充。他坐到他们对面的板凳上,拉高防风衣领,把鉴定报告的档案夹放在旁边。“分类学的部分非常详尽。我可以帮你做个总整理。”他看了斯韦德鲁普一下,“我们不想让你觉得无聊,卡雷。蒂娜有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还是她只管沉浸在恋爱当中。”

伦德瞪了他一眼。

“我懂了。”他打开档案夹,拿出装有鉴定报告的信封,“是这样的。我把你的虫样本一个寄到法兰克福的森肯博格博物馆,另一个寄到史密森尼研究院。我认识那里两个顶尖的分类学家,他们也都是虫类专家。目前还有一个样本在基尔,他们在那儿用扫描式电子显微镜做分析,这部分结果还没出来。同位素比值的质谱仪分析报告也还在等。但我现在可以先告诉你,这些专家们一致的意见。”

“就是?”

约翰逊往后退了一下,两腿交叉。“就是他们没办法达成共识。”

“还真富启发性啊。”

“基本上跟我原本的推测一样,它们的确和冰虫有关。”

“就是吃甲烷的虫吗?”

“这样的说法不正确,亲爱的。但是算了。以上是第一点。第二点则是,它们特别突出的颌骨和牙齿令人深思。这个特征暗示着它们可能是掠食性动物,并善于钻洞或碾磨。这点就不寻常了。”

“为什么?”

“因为冰虫不需要这样的巨型装备啊。它们虽然有颌骨,却明显小多了。”

斯韦德鲁普笑得很腼腆,“不好意思,约翰逊博士,我对这动物的了解不深,但我很感兴趣。为什么它们不需要颌骨呢?”

“因为它们是共生动物,”约翰逊解释道,“它们吃细菌,那些细菌是活在甲烷水合物里……”

“水合物?”

约翰逊瞥了伦德一眼。她耸耸肩。“跟他解释。”

“其实这很简单,”约翰逊说,“你一定听说过海洋充满甲烷吧。”

“有。最近常会看到这类报道。”

“甲烷是一种天然气。海底和大陆边坡均蕴藏丰富。有些冻结在海床表面。水和甲烷结合成类似冰的东西,就是甲烷水合物。这东西仅出现于高压低温地带,所以要一定深度以下的海床才会有。到此为止听得懂吗?”

斯韦德鲁普点点头。

“好。再来,海洋里到处都有细菌。其中一些靠甲烷维生。这些靠甲烷维生的细菌会在吃掉甲烷之后排出硫化氢。别小看细菌是极小的微生物,一旦它们大量存在,甚至可以像条毯子般覆盖整个海床表面,就是所谓的细菌席,这样的细菌席多半出现在甲烷水合物丰富的地区。有疑问吗?”

“没有,”斯韦德鲁普说,“我猜,接下来要谈到虫的部分了。”

“没错。有些虫的主要能量来源是细菌的代谢物,因此会和细菌建立一种共生关系。也就是说,某些情况下虫吃细菌,但让它们留在体内;另一种情况则是细菌寄生在虫的表皮上。这类虫解决觅食问题的方法不外乎这两种。这也就推演出虫和水合物之间的关系。这种虫日子过得挺舒适,除了大口大口地吞食细菌之外,没有其他事做。它们没有挖掘的必要,因为它们不是吃冰,而是吃冰层表面的细菌。它们唯一的活动,大概就是把自己卷起来,将冰面溶成凹盆状,然后满足地在里面休息。”

“我懂了,”斯韦德鲁普慢慢地说,“这种虫没有理由挖掘得更深。但是其他虫呢?”

“虫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有些会吃沉淀物或沉淀物里的物质,有些则会在残屑里动手脚。”

“残屑?”

“就是所有从海洋表面往深海下沉的东西,像尸体啦、小碎屑、各种残余物等。有许多种不和细菌共生的虫都有很大的颌骨,作为猎食或挖掘之用。”

“总之,冰虫是不需要颌骨的。”

“也许还是有需要。可能是用来磨碎少量的水合物,然后滤出其中的细菌。我刚才说有,冰虫有颌骨。只是不像蒂娜样本的那种大獠牙。”

看来斯韦德鲁普开始觉得事情愈来愈有趣了。“如果蒂娜发现的那些虫是和吃甲烷的细菌共生的话……”

“那我们得问,它们这个由颌齿组成的坚强武力作用为何。”约翰逊点头,“现在更刺激了。分类学家找到另一种虫,其颌骨的结构很像这种。那种虫叫作沙蚕,是一种掠食动物,各种深度的海洋都有它们的踪迹。蒂娜的小可爱有沙蚕的齿和颌,不过更让人想到沙蚕的史前始祖,也就是暴沙蚕①。”

“听起来怪可怕的。”

“听起来像是混种。我们还得等显微分析及基因分析。”

“大陆边坡的甲烷水合物丰富得很,”伦德抿了抿嘴唇,一副沉思样,“所以,这样还挺有道理的。”

“再等等看吧。”约翰逊清了下嗓子,打量着斯韦德鲁普,“卡雷,你从事那一行呢?也在石油业吗?”

斯韦德鲁普摇摇头。“不是,”他高兴地说,“我对天下能吃的东西都感兴趣,我是厨师。”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成天到晚跟学者专家进进出出是一件多么累的事啊。”

“他的厨艺超赞!”伦德说。

显然不只是厨艺好,约翰逊心想。真遗憾,他本来打算要和蒂娜分享他带来的那些人间佳酿。老实说他倒是松了一口气。蒂娜·伦德一次又一次地诱惑他,但对他来说,跟她交往真的会很累。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呢?”他问,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感兴趣。

“我去年接手渔乡餐厅,”斯韦德鲁普说道,“蒂娜来过几次,我们原本只是打打招呼而已。”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也进一步靠近他,“直到上星期。”

“好像是一道闪电。”伦德说。

“是啊,”约翰逊说着望向天空。远处传来噼啪的声音。“可以看得见。”

他们和十几名石油工人坐在直升机里差不多有半小时。约翰逊沉默地望着窗外。下方是单调、灰色的起伏海面,还有一些油轮、运送天然气的大船、货船和渡轮。接着就看见钻油平台。

自从 1969 年一位美国石油业者在北海发现石油后,整个北海海域便形成了一种建筑在铁桩上的古怪工业景观,一整排钻油平台从荷兰延伸到特隆赫姆。天气好的话,在船上可以一次将十来个巨大平台尽收眼底。从直升机上鸟瞰,则宛如巨人的玩具。

一阵狂风把直升机吹得东摇西晃,忽上忽下。约翰逊把他的耳机戴好。机上每个人都有护耳装备及救生衣。直升机里非常拥挤,大伙儿膝盖互碰,每个动作都要先说好才能做。在这样的噪音下当然也没有人聊天。伦德把眼睛闭上。她飞行次数太频繁了,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

直升机转了个弯继续往西南方向飞。他们的目的地是古尔法克斯,一群钻油平台的据点,属挪威国家石油公司所有。钻油平台古尔法克斯 C 是北海北端最大的钻油平台。有人员 280 名进驻,几乎成了一座小村落。严格说来,约翰逊是不许登上那里的。几年前他来上过课,得知登上钻油平台前必须出示进出许可证,而最近的平台安全措施更加严密了,不过伦德当然运用了自己的关系。更何况他们只是中途停降,马上就要转搭一小时前就停靠在那里的托瓦森号。

又一阵强大的乱流使得直升机骤然下坠。约翰逊连忙抓紧座椅扶手,而其他人却没什么反应。同行的多半是男人,他们甚至习惯更强级的巨风。伦德转头张开眼睛,对他眨了一下眼。

卡雷·斯韦德鲁普也算是幸运虫了。但幸运虫能否跟得上伦德的生活步调,这就要看造化了。

过了一会儿,直升机降低高度重新转弯。大海好像忽然直扑约翰逊而来。一栋白色高楼映入眼帘,感觉像是漂流在海面上。他们开始降落。有好一会儿,可以从侧窗看见整个古尔法克斯 C。四根钢筋水泥柱架起的庞然大物,150 万吨重,总高接近 400 米,超过一半的高度位于水中,那里有许多储油槽依附在水泥柱上。白色高楼是生活区,只是这巨无霸的一小部分而已。对约翰逊这个门外汉来说,主体是一层层重叠甲板形成的混乱结构,上面尽是高科技设备和一些谜样的机械,层层甲板用几米粗的管道连接架起,起重机置于两侧,中央是石油界的大教堂—钻油塔。远处的海面上,从一个巨大钢制悬臂的尖端冒出永不熄灭的火焰,燃烧着与原油分离后的天然气。

直升机来到生活区上方的平台,降落得出乎意料地平稳。伦德打了一下哈欠,在允许的范围内伸了伸懒腰,然后等螺旋桨完全静止。“还挺舒服的。”她说。

有人笑了。出口梯打开,他们来到外面。约翰逊走到甲板边缘往下看,海浪在大约一百米下方。一阵冷风吹进他的连身外套。“有什么可以弄翻这平台的?”

“没有任何东西是不会被翻倒的。别啰嗦了。”伦德抓起他的手臂努力跟上其他同行者,他们都快在视线内消失了。一个矮小、强壮、蓄着显眼八字白胡的男人站在钢梯平台上对他们挥手。

“蒂娜,”他喊着,“想念石油啦?”

“那是拉尔斯·约仁森,”伦德说。“监管古尔法克斯 C 直升机及船运的负责人。你会喜欢他的,他的棋下得很好。”

约仁森朝他们走来。他穿着挪威国家石油的 T 恤。对约翰逊来说,他看来倒像是加油站的服务员。

“我想念的是你。”伦德笑着。

约仁森笑得合不拢嘴。他热情地拥抱她,结果形成他的白色密发消失在她下巴底下的画面。接着他和约翰逊握手。“你们真是挑对日子了,”他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可以看见整个挪威石油工业的骄傲。一个岛接连一个岛。”

“现在忙吗?”约翰逊边下阶梯边问。

约仁森摇摇头。“不比平常忙碌。你到过钻油平台吗?”

“好久以前的事啰。你们目前产油量多少?”

“恐怕是愈来愈少了。古尔法克斯长久以来产量都很稳定,约 20 万桶,来自 21 个钻油孔。其实我们应该对此感到满意了,但我们却没有。可以预见,尽头就快到了。”他指向海面。大约几百米外,约翰逊看见一艘油轮停在一个浮标旁边。“我们正在装油。还有一艘要装,今天就这样了。总有一天会愈来愈少。石油的产量正在逐渐递减当中,没有人有通天本领可以改变这个事实。”

抽油处不在平台正下方,而是在平台四周。油抽上来之后,先用盐和水清洗,与天然气分离,然后送到依附在平台支柱上的储油槽,从那里经由管线,再抽到浮标处。平台周围方圆五百米安全区内,除了维修平台的船只,一律不许任何交通工具经过。

约翰逊东张西望地观察这座钢铁城堡。“托瓦森号不是应该停靠在这里吗?”他问。

“在另一个浮标处,从这里看不见。”

“连研究船也不能开近一点吗?”

“不行。研究船不属于古尔法克斯的船,再说,它对我们来说体积太大了。混账!老是要跟一堆渔船解释,叫他们把屁股放到别的地方去。真是受够了!”

“你们常跟渔夫发生冲突吗?”

“还好啦。上星期我们逮到一些穷追鱼群、一路追到平台下面来的。这种事偶尔会发生。古尔法克斯A最近情况比较严重。小型油轮有几处机械故障。结果差点造成油轮撞上平台。我们本来准备送一批人手过去修理,后来他们自己就搞定了。”

约仁森不疾不徐叙述的事,实际上是人人惧怕的潜在危机。如果加满油的油轮脱缰撞上平台,轻微的碰撞就可能让较小的平台产生摇晃,更可怕的是有爆炸的危险。即使平台上都全面装有自动灭火系统,只要有星星之火,便会立刻洒下几吨的水。不过,一艘油轮爆炸就表示没戏唱了。

当然,这种不幸事件很少发生,有的话也多在南美地区,因为那里的安全措施做得太马虎了。北海的石油工业都还算严守规矩。如果风太大,通常油轮就不会装油。

“你变瘦了。”蒂娜在约仁森帮她开门时说。他们进入生活区,走过一条走廊,走廊另一端有扇一样的门,通往住宿区。

“你们这里伙食怎么样?”

“人间美味,”约仁森窃笑着,“厨师真的是太棒了。你应该来参观一下我们的餐厅才对。”他转向约翰逊继续说,“相较之下,丽兹饭店只能算是路边摊。其实是我们平台的主管相当反对北海啤酒肚,他下令要我们把多余的脂肪减掉,否则就禁止工作。”

“真的吗?”

“挪威国家石油的指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真的。但这威胁果然有效。这里可没人想丢饭碗。”

他们抵达一个狭窄的楼梯间后继续往下。几个石油工人迎面而来。约仁森跟他们打招呼。脚步声铿锵回响在钢铁的空间内。“好了。终点站。你们可以选择往左边走,喝半小时的咖啡聊聊天;往右是研究船。”

“我想喝杯咖啡……”约翰逊开始说。

“不,谢了,”伦德插话进来,“时间太赶了。”

“没有载到你们,托瓦森号是不会开走的,”约仁森念着,“你大可以……”

“我不想摸到最后一分钟才慌慌张张上船。我保证下次一定会抽出时间,而且会带西古尔一起来。也该让你好好赢一盘棋了。”

约仁森大笑并耸了耸肩,一边往外面走。伦德和约翰逊紧跟着他。一阵风扑面而来。他们所在位置是生活区下方边缘处。前方走道是用厚重的钢铁网片焊接起来的,透过网眼可以看见下方澎湃的海洋。这里比直升机降落的地方还嘈杂。空气中弥漫着嘶嘶风声和钢铁隆隆作响的声音。约仁森带他们两个来到上下船用的短舷梯旁。那里的起重机上吊着一艘橘色的密闭式塑料艇。

“你们要在托瓦森号上做什么?”他一边问,“听说国家石油计划到更外海挖油。”

“有可能,”伦德回答。

“一座钻油平台?”

“没说。可能是 SWOP 吧。”

SWOP 是单井近海生产系统的简称。通常,挖掘超过 350 米深的石油都会用到 SWOP。一种类似巨型油轮的船,拥有自己的抽油系统,用一条柔韧的钻油缆和钻孔头相连。利用这个钻孔头可以从海底抽取原油,而这种船也就同时成了中继油仓。

约仁森摸摸伦德的脸颊。“你可别晕船了,小亲亲。”他说。

他们登上船。这艘船还蛮大的,空间很充足,船壳是硬塑料,还有好几排座位。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就只有一个舵手在船上。起重机把船降下时,船身稍微晃了一下,侧窗出现大片灰色水泥墙。忽然间,船已在海面上摆动了。绞盘的钩子跟着松开,他们从平台下方驶过。

约翰逊跟在舵手后面。要站得稳还真不简单。现在他可以看见托瓦森号了。研究船船尾有典型装卸货物的起重吊杆,用来把潜艇和研究器材放入海里。舵手转个弯把塑料艇停靠在船边,然后他们爬上铁制安全梯。当约翰逊勉强拖着他的行李往上爬时,他几乎认为,把半个衣橱的衣服带在行李箱里并不是个好主意。走在前面的伦德转过头来看他。

“看到你的行李,我还以为你要来这里度假哩。”她面无表情地说。

约翰逊叹了口气,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呢。”

通常,世界上每个较大的陆块都被相对较浅的海域环绕着,也就是大陆架,水深不超过 200 米。基本上,陆架就是大陆板块在海底的延伸。有些地方的陆架很短,有些地方的陆架则绵延数百公里,一直延伸直到没入深海。有些又急又陡,有些却像层层梯田,非常平缓。而陆架结束的彼端,则是另一个陌生国度的开端,我们对它所知甚至比太空还少。

和深海不同的是,人类对陆架世界几乎完全掌控。虽然浅海大约只占全球海洋面积的 8%,但几乎全世界的渔获都来自这个范围。人类是依水而生的陆生动物,有三分之二聚居在离海岸 60 公里内。

在海图上,葡萄牙前方和西班牙北边的陆架区属于狭窄地带。不列颠群岛和斯堪的那维亚的陆架则非常广大,这两区陆架交接成北海,平均 20 到 150 米深,算是相当浅的海域。这片欧洲北边的小海洋看来并不起眼,它复杂的海流与温度调节作用,几千年来未曾改变。然而在世界经济的舞台上,北海却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是全球海运最繁忙的区域。沿岸为高度发展的工业国,还有世界最大港鹿特丹。仅 30 公里宽的英吉利海峡,成了全世界航行率最高的海峡。货柜船、油轮、渡轮在这狭窄海道中络绎不绝。

3 亿多年前,欧洲大陆与英国之间有许多大型沼泽连接。期间海洋有时扩张,有时缩减。巨大的河川把泥沙、植物和动物残骸冲到北边的盆地,随着时间积累,形成了几公里厚的沉积层。沉积物愈来愈多,层层挤压,底下的沉积层形成砂岩或石灰岩。当陆地持续下降,煤矿层于是产生。同时深海地区的温度也愈来愈高。岩石中的有机物残骸受到高温高压影响,经历复杂的化学变化之后,产生石油和天然气。其中一部分从岩层细缝渗出海床,消失在水里。大部分则储存在地底下的矿层。

几百万年来,大陆架都处于休息状态。

石油带来了变化。挪威原本以渔立国,当渔业渐走下坡路之际,立刻转而跟进英国、荷兰、丹麦的脚步,开发这地底下的宝物。三十年来,挪威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石油输出国。欧洲的石油蕴藏,有将近一半都在挪威的大陆架下。挪威的天然气存量也很丰富。因此,他们一个平台接着一个平台盖。技术上的问题常以罔顾环保的方式来解决。他们比照这个模式,愈挖愈深。早期用简单机械盖的钻油塔,如今有帝国大厦那么高。深海工厂与全面遥控的钻油平台,不久也将实现。

照理说,应该是欢庆连连才对。

但是,欢呼停止得却比预料中快多了。石油产量如同渔获量,世界各地都日趋下降。这种花了几百万年才形成的资源,不到四十年的时光竟然就要耗尽。陆架区的石油蕴藏量几乎快消耗光了。巨型废铁场的鬼魂散布在海上。要处理掉那些停止运作的平台,可没那么简单,因为世界上找不到够大的力量,可以把平台从原地运走。只有一条路可以带领石油国家脱离困境,那也是现在各国积极经营的方向。

在陆架的另一端,大陆坡以及深海海盆中,还有尚未开发的油源。不过,传统的钻油平台在那里没有多大用处。伦德所属机构计划的是另一种新型采油技术。大陆坡并非处处陡峭,有些地方反而一层层像梯田般,为海底采油工厂提供了理想的地形。由于考虑到陆架边缘计划的风险因素,人力使用得降到最低限度。随着石油产量递减,石油工人的光芒也跟着黯淡下来,这些人在 70 及 80 年代可是人人羡慕的高薪族。古尔法克斯 C 就计划要把人力删减到二十多人。有些平台,例如月球人,这个在挪威沿海特洛天然气田的世纪大计划,几乎是全自动化作业了。

总之,北海石油业已经出现赤字。但若收手不再经营,带来的耗资问题可能更大。

当约翰逊走出他的舱房时,托瓦森号上弥漫着一股惯常的安静气氛。这艘船并不特别大。研究船界中的巨无霸是可以让直升机直接起降的,像德国不来梅港的北极星号就是,但托瓦森号得把空间留给装备器材。约翰逊缓缓走到船舷栏杆边往外看。在过去两个小时内,他们已经驶离整个平台聚集区,这“群岛”中的每座“岛屿”是由高架桥连接的。目前,他们到了设得兰群岛北方,陆架边缘的那一边。在这样的外围区已经没有任何建筑物了。远处隐约可见零零星星的钻油塔剪影。

整体看来,此处景观又再度有了海洋的感觉,而不是过度泛滥的工业区。船下的水深将近 700 米。大陆坡虽然有测绘资料,但这永恒的黑暗区对人们而言仍是一团迷雾。虽然在强力的探照灯照射之下可以看见一两块小区域,但这就好比夜里用一盏路灯来探照整个挪威一样,徒劳无功。

约翰逊心里惦记着行李中的波尔多红酒和法国及意大利的上好干酪。他开始寻找伦德。找到她时,她正在检查一个机器人。那具机器挂在一个悬臂上。机器人其实是一个由管状金属杆制成、约 3 米高的长方形箱子,里面填满了高科技装备。箱子上标着它的名字维克多号。约翰逊认出前端有多架摄影机,还有一个折叠收起的机器手臂。伦德对着他笑,“令人印象深刻吧?”

约翰逊觉得好像有义务一样,绕了维克多号一圈。“好大的黄色吸尘器。”他说。

“你这扫兴的家伙。”

“好啦。事实上我觉得它非常吸引人。这玩意儿多重啊?”

“4 吨重。嗨,让!”

一个瘦巴巴的红发男子从缆盘后面探出头。伦德招手叫他过来。“让-雅克·阿尔班是这艘‘游动废铁堆’上的首席指挥官。”伦德介绍那个红发男子。“听好,让。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西古尔对这东西好奇得不得了,他想知道所有关于维克多号的事。行行好,帮我照应一下。”

她很快地跑步离开。阿尔班看着她,脸上露出有趣的无助表情。

“我猜,你应该有比介绍维克多号更好的事要做吧。”约翰逊揣测说。

“没关系。”阿尔班笑着,“你是挪威科技大学来的,对吗?你研究了那些虫。”

“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而已。你们为什么对这动物大伤脑筋?”

阿尔班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我们比较担心大陆坡面的稳定度。虫是偶然发现的,蒂娜想多了。”

“我还以为你们是因为虫,才放机器人下去的。”约翰逊吃惊地说。

“是蒂娜告诉你的吗?”阿尔班看着机器,摇了摇头。“不是,这只是其中一个任务。我们当然不会掉以轻心,但是最主要是我们准备做一个长期测量站,而且要把点直接定在油源的上方。等我们确定那个地方是安全的,便会建一个海底作业站。”

“蒂娜提过 SWOP。”

阿尔班看了他一眼,一副不确定要怎么回答的样子。“其实不是。水下工厂计划几乎是定案了。也许还有什么改变是我不知道的吧。”

这样啊。那就不会有浮动平台了。也许,最好不要再深入这个话题。约翰逊转而询问有关潜艇的事。

“它的型号是维克多 6000,一台水下遥控载具,简称 ROV,”阿尔班解释,“它可以下潜至 6000 米,并且在那儿工作好几天。我们在上面操作,还能完全经由缆线同步接收所有数据。这回它有任务要在下面待个 48 小时,当然也要顺便抓一些虫。国家石油公司不愿因破坏生物多样性而遭舆论攻击。”他休息了一下又问,“你对这些畜牲究竟有何看法?”

“没什么看法,”约翰逊避而不答,“暂时还没有。”

机器运作的嘈杂声响起。约翰逊看见悬臂如何移动,如何把维克多号举高。

“麻烦你过来一下。”阿尔班说。

在船身中央有五个和人等高的货柜,他们朝货柜走去。

“其实大部分的船并非针对维克多号而设计。我们从北极星号把它借来,幸好托瓦森号还装得下它。”

“货柜里面装了些什么啊?”

“绞盘用的液压系统、联动装置,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前面是 ROV 的控制室。你别撞到头了。”

他们走过一扇低矮的门,货柜里面空间很小。约翰逊环顾一下四周,一半以上的空间被控制面板以及两排屏幕占据。有些屏幕是关闭的,有些显示了 ROV 的作业数据及导航信息。屏幕前坐了好几个男人,伦德也在那里。

“坐在操作台中间的是导航员,”阿尔班小声地说,“右边是副导航员,也就是正在使用操纵杆的那个。维克多号做起事来敏锐又精确,所以相对地操控技术要很好,才能和它相处融洽。下个位子是协调员的,他负责联络驾驶台的督导官,好让船和机器人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互相合作。另一边坐的是科学家。那里那个位子是蒂娜的。她负责摄影和画面储存——我们准备好了吗?”

“可以把它放下去了。”伦德说。

屏幕一个接着一个亮了起来。约翰逊认出部分船尾、悬臂、天空和海洋。

“你现在所看到的也就是维克多号看到的,”阿尔班解释着,“它一共有八台摄影机,一台是镜头可以伸缩的主摄影机,两台导航镜头,五台辅助摄影机。即使在好几千米的深海,我们依然可见高画质、色彩绚丽的影片。”

摄影机的角度改变了一下。机器人正在下降,离海面愈来愈近,水溅到镜头上。维克多号继续下沉。

屏幕上显示出一片暗浊的蓝绿世界。

货柜里的人愈来愈多。刚才在悬臂周围的工作人员全进来了,以致空间变得更为狭窄。

“开启探照灯。”协调员说。

维克多号周围突然亮了起来。蓝绿色转成被照亮的黑色。一些小鱼跑进画面,接着到处都是小气泡。约翰逊知道,这些小泡泡实际上是浮游生物,数十亿的小生物。偶尔有红色的水母及透明的栉水母经过。

过了一会,小生物的群体愈来愈稀疏。深度表指着 500 米。

“维克多号抵达下面时,到底要做些什么?”约翰逊问。

“取水样和沉积物样本,也会收集一些生物样本,”伦德头也没回地答道,“最主要还是拍摄影片。”

崎岖的地形映入画面。维克多号沿着一片陡峭的岩壁往下降。橘红色的龙虾触须朝画面逼近。其实那儿应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探照灯和摄影机却让底下动物的原色逼真再现。维克多号继续前进,行经一些海绵和海参,接着地势愈来愈平缓。

“我们到了,”伦德说,“680 米。”

“好。”导航员身体向前弯,“咱们‘飞行’一圈。”

斜坡消失于画面上。有好一段时间他们只看见水,接着蓝黑色的深海突然出现海床的影像。

“维克多号能够以厘米的精确度导向,”阿尔班对约翰逊骄傲地说,“如果你想要的话,它甚至还可以帮你穿线。”

“谢谢。这方面我的裁缝会处理。它目前的正确方位?”

“位于一个深海海盆的正上方,那底下蕴藏着惊人的原油量。”

“也有甲烷水合物吗?”

阿尔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对,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没什么,随口问问。这里就是国家石油深海工厂预定地吗?”

“假使没有反对的理由,这正是我们的理想位置。”

“例如,虫。”

阿尔班耸耸肩。约翰逊发觉这位法国先生不喜欢这个话题。他们注视着机器人如何“飞”过这个陌生的世界,超越爬行的海蜘蛛和钻土的鱼。摄影机捕捉到海绵生长区的画面、夜光水母以及墨鱼的栖息地。这个水域的生物种类没有特别繁多,不过海床动物的种类倒是呈现出多样性。过了一会儿,地表满布凹痕而且粗糙。海床上满是条纹状的结构。“沉积物滑坡,”伦德说,“在挪威大陆边坡上看过几次。”

“那一波一波的条纹状结构是什么?”约翰逊问。海床表面又有了一些改变。

“这是跟着洋流来的。我们去海盆边缘。”她停顿一下,“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我们发现了那些虫。”

他们盯着屏幕看。有不一样的东西出现在灯光下。出现大面积的浅色表面。

“细菌席,”约翰逊注意到。

“对。是有甲烷水合物的征兆。”

“那里。”导航员说。一大片白色平面映入画面。此处海底有结冻的甲烷。

突然,约翰逊又认出了什么,其他人也看见了。瞬间,控制室里变得鸦雀无声。

有一部分水合物在爬来爬去的粉红色躯体下消失。一开始还能分辨出个别的形体,接着这些蠕动的身躯数量大增,就多到看不清了。一大堆附有白色毛束的粉红色管状身躯上下重叠地蠕动着。

控制台上有人发出了怪声。人类被灌输“爬虫类令人作呕”的观念已成习惯,约翰逊心想。我们竟然害怕看到蠕动、爬行或是密密麻麻的动物,而这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罢了。当我们能够看见成群螨虫在毛细孔上动来动去,吃我们皮脂腺分泌出来的油脂;或者上百万微小的蛛形纲动物霸占床垫,以及肠道里数十亿细菌活动的样子时,所发出的作呕声不震耳欲聋才怪。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喜欢他所看见的东西。图片数据上显示墨西哥湾种也差不多有这么多数量,但是体型小了点,而且蛰伏在缝隙里。这里的则是在冰上扭来蠕去,庞大的数量盖满了整个海底地表。

“Z 字形航线。”伦德说。

ROV 开始以一种障碍滑雪赛的路线游动。画面并没有什么改变,看到的除了虫之外还是虫。

突然,海床开始下降。导航员操纵 ROV 继续朝海盆边缘前进。就算是八盏强力探照灯全开,也没有多少米的能见度。不管如何,看来这个生物是覆盖了整个大陆坡。约翰逊觉得,它们看起来比伦德带去给他研究的样本还要大。

下一刻忽然一片漆黑。维克多号碰到边缘了。从这里又垂直下降约 100 米。机器人继续高速前进。

“转向,”伦德说,“我们看一下大陆坡壁。”

导航员操控维克多号转弯。探照灯里有些小微生物游来游去。

有个较大的、亮亮的东西,在镜头前隆起,占据整个镜头,停留一秒钟,又像闪电般缩了回去。

“那是什么?”伦德喊着,“回到原来位置。”

ROV 往回转。

“不见了。”

“盘旋。”

维克多号停下来,以自己为轴心开始转圈。除了一片诡异的黑暗,以及被圆锥形光束照射下的深海海盆之外,什么也没有。

“刚才有样东西,”协调员确认,“也许是条鱼。”

“那一定是大得不得了的鱼,”导航员咆哮道,“它把整个画面都占满了。”

伦德转头看约翰逊。他摇摇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好。我们继续往下看。”ROV 在斜坡壁停了一下。几秒钟后,陡峭的地形就映入画面。可以看到一些沉积物块凸出来,其余面积都被粉红色的躯体占满了。

“它们到处都是。”伦德说。

约翰逊走到她旁边,“你们对当地水合物的出处有概念吗?”

“这里到处充满了甲烷。水合物、地里的天然气泡囊包、海床冒出来的天然气……”

“我是说表面那些冰。”

伦德在她位子上的计算机输入几个字,海床图跳上屏幕。“那里,那些亮点。我们有记录出现的地方。”

“你可以告诉我目前维克多号所在位置吗?”

“大概是这里。”她指着标示出大片亮面的一区。

“好。往那里去,斜对面那里。”

伦德给导航员一些指示。探照灯又照到没有虫的海床。一会儿过后,地势开始上升,很快黑暗中又出现陡壁。“高一点,”伦德说,“慢慢地。”

几米后又看到相同的画面。管状的粉红色躯体,白色的毛束。“典型的。”约翰逊说。

“你是指什么?”

“如果你们的海床图正确的话,这里就是广大的水合物分布范围。也就是说,细菌在冰层上觅食甲烷,虫再把细菌吃了。”

“这也是典型的状况吗?我是说,它们一下子就变成几百万只。”

他摇摇头。伦德往后靠。“好吧,”她跟那个手握操纵杆的男人说,“我们把维克多号放下去。让它先收集些虫样本,然后再继续视察这个地区—如果这里还有空出来的地方让我们看的话。”

过了十点,有人来敲约翰逊的门。门开了。伦德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再加上一张很小的桌子,那便是豪华舱房的配置了。“我的眼睛痛得要命,”她说,“阿尔班会接手一会儿。”

她的眼光落在桌上的干酪盘和一瓶打开的波尔多红酒上。“我早该料到的,”她笑了,“你就是为了这个开溜的啊。”

为了准备这些东西,约翰逊半小时前离开了控制室。“布里干酪、塔拉吉干酪、孟斯戴干酪、羊奶干酪,还有一些意大利皮耶蒙山区的梵堤那干酪,”他一一介绍,“法国面包和奶油。”

“你真是个疯子。”

“你要喝杯酒吗?”

“当然要。这又是什么来头?”

“波亚克红酒。你得原谅我没办法完美地过滤酒渣,托瓦森号上实在是没有像样的水晶酒器。你们还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伦德拿过酒杯,喝掉一半的酒。“那些该死的虫,黏在水合物上,到处都是。”

约翰逊在对面的床沿坐下,若有所思地将面包涂上奶油。“真的值得注意。”

伦德拿了一块干酪来吃。“其他人也认为,我们应该提防这些虫。尤其阿尔班也这么想。”

“你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这么多虫吗?”

“没。我是说没那么多,但以我的品味来说实在够多了。只不过到刚才之前,还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

约翰逊对着她笑,“你也知道,有品味的人常常是少数。”

“唉,总之,明天一早维克多号会带一些虫样本上来。然后你就可以跟它们玩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她一边嚼一边起身看窗外。

这时外面放晴了。海浪上照着一抹月光,光点随着水波到处散播。

“我看那张该死的片子大概看了有一百多遍。就为了那个亮亮的东西。阿尔班也觉得那是鱼。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条鱼至少有魔鬼鱼那么大,或者更大。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可以鉴定它体型的线索。”

“会不会是光的反射,”约翰逊提出别的看法。

她转向他。“不是。它距离镜头还有几米,正好在光线边缘。它又大又平,抽回的速度之快,好像是完全不能忍受光一样,或者是害怕被发现。”

“什么都有可能。”

“不。不是什么都有可能。”

“鱼群也可能有迅速抽回的行动。如果它们够密集地游在一起,会看起来像是……”

“那不是鱼群,西古尔。它是平的。一个完整的平面,有点像……玻璃。像一只特大号水母。”

“一只大水母。你找到答案了。”

“不是。不是!”她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你自己看看片子。那不是水母。”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你对约仁森说谎,”约翰逊直截了当地说。“根本没有 SWOP 这回事。至少没有石油工人可做的事。”

伦德仰望。她把杯子移到唇边,喝了一口,然后后退一步,表情凝重。“对。”

“为什么?怕伤他的心?”

“也许吧。”

约翰逊摇摇头。“你们迟早要伤他的心的。根本没有工作可以给石油工人做了,对吧?”

“听着,西古尔,我也不想对他说谎,但是……天啊,整个产业现在正在转型,将来根本不需要人力了。约仁森也知道这个事实,他还知道古尔法克斯 C 的人员要裁到十分之一。重新改装整个平台都比继续养 270 个员工来得省钱。国家石油甚至在考虑,要把古尔法克斯 B 所有人员裁掉。之后,我们可以从另一个平台操纵古尔法克斯 B,即使这样做,都还未必划算。”

“你是要告诉我,你们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吗?”

“近海石油业在 70 年代初期,当石油输出国家组织把油价拉抬上来的时候,还算不错。但是自从 80 年代中期后,价格就一直下滑。要是油源耗尽,北欧经济会跟着掉入谷底,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到外面挖,也就是借助 ROV 和 AUV 之力在深海区进行。”

AUV 是另一个业界中人尽皆知的深海探索词汇缩写,自主型水下载具。原则上和维克多号类似,只是不依靠人工管线和母船相连。近海工业对这类新型潜艇的发展相当有兴趣,它们就如同外层空间用的行星侦察机,可以深入未知的领域,而且非常有弹性,能够自由移动,必要时还可以在特定范围内自动做决定。有了 AUV 的协助,想要在五六千米下的深海建立抽油站及监测系统,就不再是梦想了。

“你不用道歉,”约翰逊一边倒酒一边说,“你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我也不是在道歉,”伦德烦躁地回话,“更何况我们每个人都有办法做些改变。要不是人类肆无忌惮地使用燃料,我们也没有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还是存在的,只是会晚点出现而已。但是你的环保意识倒非常值得奖励。”

“是又怎么样?”她恼怒地说。他声音里嘲讽的弦外之音并没有被她遗漏。“你可能不会相信,石油公司也在学习。”

“是啊,但是学些什么?”

“接下来几十年,我们可能都要忙着处理掉六百个以上的钻油平台,因为它们不再合乎经济效益,而且技术也已经落伍了!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好几十亿!到时候大陆架都被抽得精光了!所以呢,不要一副好像我们是什么流氓无赖似的。”

“好啦。”

“现在所有的筹码都摆在不需人力的水下工厂,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整个欧洲,明天开始就得完全仰赖中东和南美的石油运输,而我们则只剩下一座海上坟场。”

“我并不是反对这些。我的疑问是,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

“你们必须要能解决一大堆技术上的问题,才谈得上经营自动化工厂。”

“当然。”

“你们打算在高压下大量抽出混有高腐蚀性物质的原油,而且最好还不需要有人员看管、维修。”约翰逊迟疑了一下,“但是,你们并不清楚底下的状况。”

“我们会查出来的。”

“就像今天这样查吗?那我很怀疑。在我看来,这就好像是老太婆去旅游,拍了两三张照片,就以为对那个国家很有概念。你们有一种倾向,倾向去找一个地方,划地为王,然后不管怎么看这个地方,都像是心目中的理想国,可以允诺你们想要的结果。其实你们根本不了解,你们现在侵入的是一个怎样的系统。”

“又来了。”伦德叹气说。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对于生态系统这个词,我不但会唱,而且还可以倒着念。真的,就连睡觉的时候都会。你现在彻底反对挖油吗?”

“不是。我只是认为人们应该好好认识自己所处的世界。”

“那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确定,你们是在重蹈覆辙。60 年代末,你们的荷包赚饱了,就在北海海域加盖起来。现在这些东西却变得碍手碍脚,挡了你们的路。你们应该避免再把这种急促的决策用在深海。”

“我们要是这么急的话,又何必把这些讨人厌的虫交给你?”

“说的也是,我赦你无罪。”

她咬着下唇。约翰逊决定换个话题。“卡雷·斯韦德鲁普看起来是个好男人。”

伦德皱一下眉头。然后放松笑了起来。“你这样认为吗?”

“当然,”他张开手,“但是他真不够意思,竟然没有事先问我,不过我完全可以理解。”

伦德让酒在杯子里打转。“这一切都才刚发生,还很新鲜。”她轻声地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恋爱了?”约翰逊在安静的气氛下问。

“你是说谁?他还是我?”

“你。”

“嗯。”她笑着,“我想是吧。”

“你想是吧?”

“我是研究员。我得先做研究。”

她离开时,已经是午夜。在门边,她看了桌上的空杯和干酪一眼。“如果是在几个星期前,也许你用那些东西就可以得到我了。”她说。那语调听来甚至带有遗憾的味道。

约翰逊轻轻把她推到门外走廊。“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克服了,”他说,“去去去,去研究去。”

她走到外面,然后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多谢你的酒。”

生命是由无数错过的机会组成的,得自己从中找到妥协,约翰逊关门时想。然后他冷笑,把这事丢到脑后。对于那些已然错过的机会,他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①Tyrannereis rex,这是个科学家的冷笑话。Tyrannereis rex 的字根取自暴龙的学名 Tyrannosaurus rex,用来形容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沙蚕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