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 12 日

加拿大,温哥华岛

日子来来去去,但是雨终未停歇。利昂·安纳瓦克怎么也想不起来,上回这样阴雨绵绵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望着无际的海洋,水面和密布低垂的乌云交界处形成了一道银线。看样子那后方有停雨的迹象。不过没有人敢断言,因为接踵而至的也可能是浓雾。太平洋呼风唤雨,通常不会事先知会任何人。

安纳瓦克开着蓝鲨号继续朝外海前进,他的视线分秒不曾离开过水平线。蓝鲨号是艘高马力的大型橡皮艇,艇上正载满了赏鲸客。12 个人穿着防雨装备,带着望远镜和相机,但都一脸扫兴。他们引颈盼望灰鲸和座头鲸出现,已经超过一个半小时了。

每年 2 月,灰鲸和座头鲸离开温暖的下加利福尼亚及夏威夷海域,集体迁徙至北极区,为夏季觅食作准备。这趟旅程有 16000 公里。它们自太平洋出发,经过白令海、楚科奇海、北冰洋边缘,最后抵达可以饱食小虾和端足目动物的乐园。当白昼开始缩短,它们便再度远游,回到墨西哥。在那里它们得以不受最大天敌虎鲸的威胁,繁衍下一代。每年,这些巨大的海洋哺乳动物会经过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温哥华岛海域两次,因此一年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托菲诺、尤克卢利特和维多利亚等地的赏鲸站都一位难求。

今年却不如往常。

长久以来,至少有一两种鲸会尽义务似的展露头部或尾鳍,让人拍照。往年此时看见鲸群的机率都非常高,使得戴维氏赏鲸站敢打出“看不到退费!”的包票。几个小时内看不到鲸群的情形时有所闻;如果整天都没见着影子,那就算是运气背的了;若整个星期都无法一睹风采的话,可就令人忧心了。但最后这种情况,以往倒未曾发生过。

这一次,这些海洋巨兽好像在加州和加拿大之间失踪了似的。所有赏鲸客都收起相机,回家后当然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了。也许,勉强还能提的,就是经过一个岩岸吧。但连这岩岸也毫不赏光,深藏在大雨乌云之后。假如看得见的话,说不定还挺引人入胜的。

安纳瓦克早已习惯对于不同的赏鲸状况做一番讲解及评论。这回他却感觉舌头紧黏上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这一个半小时内,他说尽了有关这个地区的历史轶事,尽量不让气氛降到冰点。眼前看来,并没有任何人有半点兴趣聆听有关鲸豚或黑熊的故事。安纳瓦克用来转移赏鲸客注意力的伎俩已经用尽。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鲸群可能的去处。或许此刻他该关心的,是观光客的去留。不过他本性难移。

“我们回航吧。”他下令说。

接下来是一阵失望的沉默。回程经过克拉阔特湾,需三刻钟左右。他决定尽快结束下午的行程。所有的人,无一幸免,都湿到骨子里去了。这艘橡皮艇的两具艇外马达,能带给他们一场刺激肾上腺素的旅程。此刻,他唯一能提供给游客的就是速度上的快感了。

当托菲诺的高架屋、码头以及赏鲸站映入眼帘时,雨竟然停了。小山丘和山脊看起来像是灰色剪影,山顶则笼罩在浓雾和云层当中。登上码头的梯子很滑。安纳瓦克先协助游客下船,再固定好橡皮艇。赏鲸站前的空地已经挤满了下一批探险家,而他们很有可能又将是徒劳而返的一批。安纳瓦克毫无半点心思顾虑赏鲸客之后的反应。他担心的另有其事。

“再这样下去,我们得变更活动内容了,”苏珊·斯特林格在他走进售票处时说。她站在工作台后方,把活动简章放在架子上。“我们可以改看松鼠,你觉得如何?”

赏鲸站是个颇为舒适的小型商场,贩卖俗气的纪念品、各式工艺品、服饰及书籍。苏珊·斯特林格是办公室经理。她和安纳瓦克之前的想法一样,做这份工作也是为了赚取学费。如今安纳瓦克拿到博士学位已经四年了,仍然忠实地留在赏鲸站担任船长。几年来,他利用夏天的时间做研究,出版了一本有关海洋哺乳类智慧与社会行为的书,相当引人注目,同时他的大型实验也赢得学术界的高度重视。由于安纳瓦克跃升为闪亮新星,这期间优渥的工作机会自然也接踵而至,种种诱人的条件使得温哥华岛平淡的生活,相较之下顿然失色。安纳瓦克知道,他迟早都会屈服而搬到其中一个能够提供较佳机会的都市去。未来的发展似乎已经一步一步设定好了。他三十一岁。很快地,他将担任大学教职或是大型研究机构的研究员,他会在学术期刊发表文章,参加学术研讨会,居住在海边顶级豪宅,地基还不时被上下班尖峰时间海上运输交通所激起的海浪拍打着。

他开始解开雨衣的纽扣。“要是有办法就好了,”他黯然地说。

“什么办法呢?”

“找啊。”

“你不是要跟罗德·帕姆讨论遥测研究的分析资料吗?”

“谈过了。”

“结果呢?”

“跟目前看来的一样,没什么下落。他们 1 月时在一些海豚和海狮身上安装航程记录器,如此而已。是有一些数据啦,只不过所有的记录都仅止于迁徙开始,之后便音讯全无。”

斯特林格耸耸肩。“别想太多了,它们会来的,我想,成千上万的鲸鱼不可能就这么蒸发掉了。”

“事实上它们确实是从地球上蒸发了。”

她傻笑了一下。“说不定它们在西雅图附近塞车了,那里常常堵塞。”

“哈哈,真好笑。”

“好了,放轻松点嘛。以前它们确实有迟到的记录啊。怎么样,今晚要不要在帆船酒吧聚聚?”

“我……还是算了。我得准备白鲸的实验。”

她严肃地看着他,“如果你征询我的意见的话,我会告诉你,你最近工作量多到有点夸张。”

安纳瓦克摇头,“我必须这样,苏珊。这对我很重要,再说我也不懂股票指数。”

这弦外之音指的是洛迪·沃克,也就是斯特林格的男友。他住在温哥华,是个股票掮客,正在托菲诺度假。他所谓的度假,实质上,大概就是和不同的人打手机,提供所谓的理财讯息,而且,都用非常大的音量。斯特林格早就清楚,他们之间不可能建立什么友谊,尤其是在安纳瓦克被沃克折腾了一个晚上,拿一堆有关他背景的问题轰炸之后。

“你也许不相信,”她说,“洛迪也可以聊别的话题。”

“真的吗?”

“如果好心请求他的话。”

这话听来有点刺耳。“好啦,”安纳瓦克说,“我晚点过来。”

“别傻了。你晚点才不会过来。”

安纳瓦克傻笑,“如果你好心请求我的话。”

他很清楚自己当然不会去。斯特林格对此也十分明白。虽然如此,她还是说:“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我们约八点。也许你真该移动一下你那个已经长蛤的屁股。汤姆的妹妹也会来,她对你挺有兴趣的。”

以汤姆的妹妹作为诱惑还不算太差。只不过汤姆·舒马克是戴维氏赏鲸站的经理。安纳瓦克不喜欢那种被一个地方牵制住的感觉,尤其又是个他再过不久即须找理由脱身的地方。“我会考虑考虑的。”

斯特林格笑了笑,摇摇头走了出去。

安纳瓦克继续招呼进来的游客,直到汤姆来换手接班。他走到托菲诺的主街上。戴维氏赏鲸站就位于进城处。是一栋外形美观的典型木造小屋,斜斜的屋顶是红色的,门廊有遮雨棚,前方大草坪上矗立着一具高 7 米、柏木制的鲸尾鳍。赏鲸站不远处有座浓密的枞木林。这里和欧洲人想象中的加拿大一模一样。当地居民对加深此印象也有不少贡献。他们喜欢在傍晚点着有防风罩的蜡烛,说着黑熊在自家花园出没以及骑乘鲸群的故事。虽然有些纯属虚构,但大部分都是真实事件。关于温哥华岛的传奇,称得上是加拿大的浓缩极品。西岸托菲诺和伦弗鲁港之间的缓坡沙滩、百年老柏,以及枞木林围绕的宁静海湾、沼泽、河川和旷野景色,每年为当地招揽了无数观光客。运气好的话,到海边就能瞥见灰鲸的身影,或是目睹在附近晒太阳的水獭和海狮。即使海洋带来大量的雨水,仍有许多人认为,这儿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安纳瓦克根本无暇注意这些风景。

他往城里方向走了一小段路,转个弯到达一个码头。岸边停靠着一艘 12 米长且老旧失修的帆船。那是戴维家族的船。赏鲸站老板不想花钱修船,就用一笔可笑的价钱租给安纳瓦克。安纳瓦克住在里头。虽然他自己在温哥华有间很小的公寓,但并不常住,只在他到市区办事久留时才会过去看看。

安纳瓦克进船舱拿出一沓文件后,便走回赏鲸站。他在温哥华有辆生锈的福特,在岛上则偶尔跟舒马克借他的老吉普车,这就绰绰有余了。他上车发动引擎开往维可安尼许饭店,这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饭店,离城里几公里,位于一座岩脊上,有极佳的面海景观。这时云层才逐渐散开,有些地方隐约可见蓝天。通往饭店的路上会经过一片树林,路况很好。

十分钟后他把车停在一个小停车场,然后下车步行。途中有些倾倒腐朽的大树。上坡小路穿梭在幽暗的绿光中,沿途闻起来有湿泥的味道。山泉,布满苔藓的枞木枝,一切看来都很有生命力。

维可安尼许饭店矗立在他眼前,一路上这段短暂的独处发挥了充电作用。现在人少,他可以趁机安静地坐在沙滩上阅读数据。看来这光线还足够看一阵子。他走下由饭店通往海边的木制阶梯,这 Z 字形阶梯盖得很陡。他边走边想,也许待会儿可以犒赏自己一顿维可安尼许饭店的晚餐。他们有顶级的厨房。想象着让沃克找不到人,不必忍受他愚蠢的行为,还可以坐在这里看落日,他的心情就加倍好了许多。

安纳瓦克舒服地靠在一棵倾颓的大树残干上,打开记事本和计算机。才不过十分钟,就看见有个人影走下阶梯缓缓步向沙滩,驻足在银蓝色的水边。此刻正值退潮,黄昏的阳光照在散落着浮木的沙滩上。那人似乎毫不匆忙,但明显地在绕了一大圈之后,渐渐朝他走来。他皱了一下眉头,试着做出很忙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愈来愈近的轻柔脚步声,尽管他仍埋头阅览数据,但已无法专心。

“你好,”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着。

安纳瓦克抬头看。眼前站着一位身材纤细、手里叼着一根烟的迷人女子,友善地对他微笑。她看来有五十好几,短发花白,脸晒得黝黑且满布皱纹,赤脚,穿着一条牛仔裤和深色防风外套。

“你好。”这招呼听来没他故意佯装的生硬。就当他眼光停留在这女子身上的刹那,顿时不觉她的出现是一种干扰。她深蓝色的眼睛,充满好奇,年轻时想必有不少仰慕者。就连现在的她,依然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通常在这类情况下,他一贯以沉默代替回答,并且闪人。其实,可以让人理解不该自讨没趣的方法很多。相反,他听到自己顺从地回答:“我正在做一份有关白鲸的报告,你呢?”

那个女子抽了一口烟,然后坐在他身旁的树干上,好像是他先邀请她坐下一样。他看着她的侧面,鼻梁细细的,颧骨很高,忽然没有了陌生感。他应该见过她。

“我也在做一份报告,”她说,“但是恐怕出版时没有人想读。”她休息了一下,看着他。“我今天在你的船上。”

这就是他看过她的原因。一个娇小的女子,戴着太阳眼镜和连身帽。

“鲸群是怎么了?”她问,“我们今天连一头都没瞧见。”

“是没有半头。”

“为什么没有呢?”

“我一直在想这问题。”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那女子点点头,一副好像了解这种情形的模样。“我完全可以体会你的感受。我的也没有来,但和你不同的是,我知道原因。也许你不该再苦等下去,而是要动身开始寻找。”她建议,毫不理会他的问题。

“我们是在找啊。”他放下记事本,讶异于自己放松的态度,宛如与熟识的朋友聊天一般。“我们用尽各种办法寻找。”

“你们怎么做呢?”

“利用卫星遥测,我们甚至通过声呐观察鲸群的位置与动向。总之,方法一大堆。”

“尽管如此,你们还是没有成果?”

“没想到它们就这样消失了。3 月初还有人在洛杉矶的海岸看见鲸群,接着就毫无下落了。”

“也许你要更加把劲找。”

“是啊,也许吧。”

“全部都消失了?”

“不,也不是全部啦。”安纳瓦克叹口气,“这有点复杂,你真的想听吗?”

“不然我就不会问了。”

“这里的确住着鲸群——居留者。”

“居留者?”

“据我们观察,温哥华岛前的鲸种有 23 种。某些随季节迁徙,例如灰鲸、座头鲸、小须鲸等,其他种类则定居于此。我们光是虎鲸种类就有 3 种。”

“啊!杀人鲸。”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安纳瓦克气愤地说。“其实虎鲸十分友善,根本没有在自然界中攻击人类的记录。什么杀人鲸、杀手鲸,全是像库斯多①这类歇斯底里的人幻想出来的,而且他竟敢肆无忌惮地宣称虎鲸是人类的头号公敌。还有,你知道普林尼②在他的《自然史》中怎样描述虎鲸吗?不可思议的巨大肉体,野蛮的牙齿是它的武器。根本就是瞎掰胡扯,牙齿可以用野蛮来形容吗?”

“牙齿是可以用野蛮来形容,”她抽了一口烟,“好了,我懂了。但是 orca 是什么意思呢?”

安纳瓦克很吃惊。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是个学名。”

“它的含义是什么呢?”

“Orcinus orca 意思是,来自阴间的。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追问是谁想出这个名称的。”

她暗自微笑了一下,“你提到虎鲸有 3 种。”

安纳瓦克指向海洋,“近海虎鲸。它的习性我们所知有限。它们大致在靠外海的水域活动,有大群聚集的习性。过境虎鲸则经常迁徙,因此多以小团体的形态出现。这可能比较符合所谓杀人鲸的形象。它们不太挑食,海狗、海狮、海豚、鸟类,统统都吃,甚至还会主动攻击蓝鲸。这地区的岩岸陡峭,它们只待在水里活动,换成在南美洲,你可能不难发现身怀绝技、会在海滩上猎捕海豹的过境虎鲸。非常奇妙!”

他内心期待着新问题,但那女子却保持沉默,一面把烟吐到夜晚的空气中。

“第三种生活在岛附近,”安纳瓦克继续说,“居留者,大家族式的。你熟悉岛的环境吗?”

“还可以。”

“东边往陆地的方向有个比较窄的地方,是约翰斯通海峡。那里有居留者虎鲸长期逗留,它们吃鲑鱼,70 年代初期我们便研究出了居留者虎鲸的社会结构。”他休息了一下,困惑地看着她,“我们怎么会谈到这里来?我到底要说什么?”

她笑了。“抱歉,是我不好,我打岔了。我总爱追根究底,显然我的问题把你搞烦了。”

“因为工作的缘故吗?”

“天生的。其实你原本是要跟我解释哪些鲸群消失了,哪些没有。”

“对。我本来是要解释的,但是……”

“你没有时间了。”

安纳瓦克迟疑了一下,看了记事本和计算机一眼。他预计晚上完成报告的。但是晚上时间还长得很,而且他现在觉得饿了。“你住在维克安尼许饭店吗?”他问。

“是的。”

“你今晚有事吗?”

“喔!”她挑了一下眉毛,对他笑了一下,“上回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大概是十年前吧。真是令人期待。”

他也对她笑了一下。“荣幸背后的真相是,我反正也饿了,我想我们可以在用餐时继续我们的话题。”

“这倒是个好主意。”她从树干上溜下来,把烟熄了,烟蒂放进外套口袋里。“但是我警告你,我的话很多。如果无法让我觉得有趣至极,以致哑口无言的话,我可是会一个接着一个问题问。所以你可要好好展现功力了。对了,”她伸出右手,“珊曼莎·克罗夫。叫我珊就可以了。”

他们在四周都是玻璃窗的餐厅选了靠窗的位子。餐厅位于饭店前方,高高地坐落在山崖上,好像伸入海中一样。从高起的眺望台上可以看见克拉阔特湾全景、附近的岛屿、海湾和后面的森林。此处确实是绝佳的赏鲸点。纵使如此,今年唯一能看到令人满意的海洋朋友,大概是从厨房端出来的海鲜了。

“过境虎鲸和近海虎鲸消失了,”安纳瓦克解释着,“现在我们在西岸根本看不到虎鲸。虽然居留者虎鲸数量仍不少于以往,但即使约翰斯通海峡对它们来说愈来愈不舒适,它们也不会游到这一带来。”

“不舒适?为什么呢?”

“换做是你,得跟愈来愈多的渡轮、货运船、豪华邮轮及钓客共享你的家,你会做何感想?无从计数的引擎动力船在那里噼啪作响。而且那一带以木材业为生,大型货柜船正运送整座森林前往亚洲。树木一旦被砍伐殆尽,河川便会淤积,鲑鱼也就无处产卵了。而居留性虎鲸绝不吃鲑鱼以外的食物。”

“了解。但是你不只关心虎鲸吧?”

“灰鲸和座头鲸最让我们伤脑筋。也许它们绕道迁徙,或者受不了被游船上的眼光盯着瞧。”他摇摇头,“但事情没这么简单。3 月初这些大英雄们抵达温哥华岛时,胃已经空了好几个月。它们在下加利福尼亚过冬时,全靠身上的脂肪维生,但总有消耗光的时候。游到这里它们才又开始觅食。”

“会不会它们迁徙路线绕到更外围的海域。”

“那儿的食物来源不够丰富。拿灰鲸来打比方吧,维克安尼许湾提供了它们一个重要的食物来源,这来源是外海没有的,也就是 Onuphis elegans。”

“Elegans?听来挺炫的。”

安纳瓦克露出微笑。“那是一种细细长长的虫。维克安尼许湾是沙质海湾,这种虫的数量多得惊人。假如灰鲸在这里没有大吃一顿的话,根本无法抵达北极地区。”他抿一口水,“80 年代中期曾有它们不再来的记录。但是原因明确。因为当时灰鲸遭到大量掠捕,几乎被赶尽杀绝。之后我们好不容易把数量又拉上来。据我估计全世界应该有两万只左右,大多数都出现在本地水域。”

“它们全都缺席了?”

“灰鲸里也有些是居留者。它们居留在这里,不过数量并不多。”

“那座头鲸呢?”

“同样的情况:无影无踪。”

“你说你正在写一份关于白鲸的报告?”

安纳瓦克盯着她看,“你看怎么样,谈一点关于你的事吧?”他说。

克罗夫用逗趣的眼光看着他。“真的吗?最重要的部分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烦人精,不断问问题。”

服务生出现,同时端上烤明虾配番红花意式炖饭。安纳瓦克心想,原本打算自己躲在这里避免闲人打扰的。但他喜欢克罗夫。“你都问些什么?问谁?为什么问?”

克罗夫正在剥一只虾,那虾散发出一股大蒜香。“很简单。我问:有人在那里吗?”

“有人在那里吗?”

“正确。”

“那答案是什么呢?”

虾肉在两排皓齿间消失。“我还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也许你该大声点问。”安纳瓦克暗示她在海滩上的评论。

“我也很想这么做,”克罗夫一边咀嚼一边说,“但是,目前的方法和可能性都把我局限在大约两百光年以内。无论如何,直到 90 年代中期,我们分析了 60 兆笔数据。但其中 37 笔至今仍无法下定论,到底那是自然现象,或是真的有人说了哈啰。”

安纳瓦克盯着她看。“SETI?”他问,“你在 SETI 工作?”

“没错。搜寻地球外高等智能生物。更精确地说,即凤凰计划。”

“你在聆听宇宙?”

“大约有 1000 个类似太阳的恒星,都超过 30 亿岁了。没错。这只是好几个计划中的其中一个。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个,如果你容许我自傲的话。”

“我的天啊!”

“这也没有那么特别。你研究鲸鱼叫声,并尝试分析它们到底在海面下说些什么。而我们聆听宇宙,是因为我们相信那里有高等智慧生物存在。显然你们对鲸的一切所知远超过我们对太空的知识。”

“我只有几个海洋,你有整个宇宙。”

“我承认,我们接触的范围大小确实有差异。但我常听说,人们对深海的了解比对太空的认识来得少。”

安纳瓦克对此谈话非常着迷。“你们真的有收到足以推断有高等生物存在的讯号吗?”

“没有。我们所收到的是无法归类的讯号。要建立接触的机会非常渺茫,也许完全不可能。坦白说我得经常接受挫折和沮丧,但我仍乐在其中。就好比你对鲸群一般。”

“不过至少我知道鲸群是存在的生物。”

“现在可不一定啰。”克罗夫微笑着说。

安纳瓦克能够感觉到有上千个问题正准备涌出来。他一直对 SETI 很感兴趣。寻找外层空间高等智慧生物的计划大概是 90 年代初期由美国国家太空总署 NASA 开始执行的。更精确的时间点是哥伦布登陆美洲大陆的五百年纪念日。人类在波多黎各阿雷西博的全球最大无线望远镜上,设定了一个崭新的计划。这些年来该感谢慷慨的赞助者使 SETI 诞生一些新的寻找外星生物计划。其中凤凰计划最为有名。

“你就是朱迪·福斯特在电影《超时空接触》中所饰演的女科学家吗?”

“我是个想上那艘船的女人,就是把朱迪·福斯特带到外星人那儿的那艘船。你知道吗,利昂,你对我算是例外。通常别人问我从事什么,我都会抽筋。每回都要花上好几小时解释我的工作。”

“我也是。”

“正是。你告诉了我一些事,你还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算我欠你的。”

安纳瓦克根本不需要花时间考虑。“为什么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成果呢?”

克罗夫看来很想笑的样子。她把虾放到自己的盘子上,让他等了一会才回答。“谁说我们没有成果?更何况,我们的银河有大约 1000 亿个恒星。类似地球的行星很难确认,因为它们的光太弱了。我们只能借由科学的技巧推断,但理论上这样的行星有一堆。你先来聆听 1000 亿个恒星看看!”

“说的也是,”安纳瓦克咧嘴笑着,“比较之下,两万只座头鲸简单多了。”

“如你所见的,这个任务把人弄到年老发白。这就好像是为了证明一种很小很小的鱼类存在,得把海洋里的水一公升接着一公升舀出来仔细观察。但是鱼会动啊。你可以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年老,而得到一个结论,即得证这种鱼根本不存在。事实上它们的数量可多了,只不过老是游到另外一公升的水里,却不是你手上的那一公升。凤凰计划便是同时仔细研究好几公升的水,但是得限制范围。这样说好了,就限定在乔治海峡。你可以了解吗?那外头的确有文明存在,但我没办法证明,不过我坚信数量一定很惊人。愚蠢的是,宇宙无与伦比地宽广,也许是无限宽广。这把我们的机会稀释得更渺茫了。”

安纳瓦克思考着,“难道 NASA 从未尝试对太空发射讯息吗?”

“原来如此,”她的双眼闪耀着光芒,“你是说,我们不该偷懒只是坐着等、坐着听,而是要自己先发声。是的,1974 年我们确实从阿雷西博对 M13 星系——离我们 21000 光年的恒星团——发射过信息。但是这依然没办法解决我们的问题。所有信息在恒星间乱撞,我们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我们发出的还是其他地方传来的。更何况,消息被接收到的机会真的是偶然中的偶然。此外,监听也比发信便宜。”

“尽管如此,这还是可以提高机会。”

“也许我们根本不想提高机会。”

“为什么不想呢?”安纳瓦克吃惊地问道,“我以为……”

“我们当然想啊。但是很多人对此抱着怀疑的态度。不少机构以及各方人士都认为我们根本不该引起地球外高等智慧生物的注意。它们可能因而夺走我们美丽的地球。呼!还会把我们统统吃掉。”

“无稽之谈。”

“是否无稽之谈我不予置评。我个人也认为,一种有办法航行于星际间的高等智慧生物,应该早就脱离咆哮斗殴的阶段。但是,我想那些机构和人士的论点也不能完全忽视。人类的确该认真思考,要用哪一种形式来引起未知者的注意。否则,可能真的会有某种程度被误解的危险性存在。”

安纳瓦克沉默下来。突然他又想到他的鲸群。“你有时候不会感到沮丧吗?”他问。

“谁不会沮丧啊。就是因为这样才有香烟和录像带的出现。”

“如果你达到目的呢?”

“好问题,利昂。”克罗夫休息了一会,用手指画着桌布,一副出神的样子。“基本上我已经自问好几年了,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我就会停止研究了。答案总是追寻的终点。也许我们都被存在的寂寞折磨着。那种独一无二的偶然,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重复的偶然。也许我们只想提出反证,证明除了我们之外,世界上没有其他物种跟我们一样拥有特殊地位,只属于我们的地位。我不清楚。你为什么研究鲸豚呢?”

“我……好奇。”不,也不完全如此,他当下马上这样想。那不只是好奇心。那么,我在找什么呢?

克罗夫说得对。原则上他们探索的是同一件事。他们分别在自己的领域里倾听,并且希望获得答案。每个人内心都渴望寻找到一个社会,一个非人类的智慧生物社会。

这一切都很疯狂。

克罗夫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探索的终点并非其他智慧生物,”她说,“我们不用骗自己。终点的问题其实是:其他智慧生物对人类的想法、它们怎么看人类;届时人类对它们来说,到底是什么或再也不是什么。”她往后靠,露出友善迷人的笑容。“你知道吗?利昂,我想,最后我们是在寻找存在的意义。”

接着他们谈天说地,无所不聊,就是不再聊鲸群和外层空间文明。

十点半左右,他们在沙龙壁炉前喝了一杯饮料后—克罗夫点了波本威士忌,安纳瓦克一如往常只喝水,彼此道别。克罗夫告诉他,她后天早上将会离开。她陪他走到外面。云层终于散开了,头顶上是一片星空,好像要把他们吸进去一样。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静静地仰望。

“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受够了你的星星?”安纳瓦克问。

“你受够你的鲸豚了吗?”

他笑了,“不不,一定不会。”

“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再寻获你的动物。”

“我会告诉你的,珊。”

“我总有办法知道的。虽然结识匆匆,但今晚过得很愉快。如果哪天在路上巧遇,我一定会非常高兴,但你也知道这得靠缘分。好好照顾你保护的那些动物,我想它们有了你就像拥有一位好朋友,你是个好人。”

“你又怎么知道了?

“在我的认知里,信仰和知识有着相同的频率,它们是互通的。你多保重。”

他们彼此握手。

“说不定下回我们化身虎鲸见面。”安纳瓦克开玩笑说。

“为什么正好是虎鲸呢?”

“卡瓦裘特印第安人相信,每个生前是好人的人,下辈子会转世为虎鲸。”

“真的吗?这我喜欢!”克罗夫笑开了脸。安纳瓦克相信她大部分的皱纹都是笑出来的。“你也信吗?”

“当然不信。”

“为什么不信?你自己不就是一个?”

“一个什么?”他问,虽然他很清楚她指的是什么。

“印第安人啊。”

安纳瓦克感到内心一阵僵硬。他从她的眼里看到自己。中等高度、身材结实的男人,颧骨很宽、古铜色的肌肤,眼睛微细,从前额披下浓密的头发,又直又黑。

“嗯,大概是类似的。”他停了许久才说出。

克罗夫从夹克里拿出烟盒,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一切顺利,利昂。”

“一切顺利,珊。”

①Jacques Cousteau,法国海洋学家、作家与电影制作人,作品有《沉默的世界》。

②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古罗马时期史学家,人称老普林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