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老妈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看着杯子里流转的闪着光的酒, 很轻地叹了口气, “是我没有注意到。”
单羽很少听到老妈叹气, 在他的印象里,老妈永远坚定独立。
“我其实也……没注意到你开始老了。”单羽说。
耳边仿佛响起了陈涧的声音,说什么呢老板!
“我自己一样, ”老妈笑了笑,“没有这次生病,我都不知道自己也开始老了。”
“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单羽说。
“人家说,不操心孩子的事儿,就不容易老, ”老妈喝了口酒, “我可能就是这样。”
单羽沉默了,看着旁边的酒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直觉得自己认为父母不太管自己有可能是误会了, 但没想到老妈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单羽轻声问,“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生下你吗?”老妈问。
“嗯。”单羽看着她。
“怎么可能,”老妈笑笑, “你是我们精心备孕两年生下来的, 也是因为有了你,我才想要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
那为什么要让我去大姑家,去二姑家……
太直接了, 酒刚喝了两口,几年没见的空白感刚刚开始有一些消散, 话题本来还算轻松……
单羽不知道这么问是不是合适。
虽然这个问题他早就知道答案,大姑跟他说过, 二姑也跟他说过,但他还是想问,长大之后再听一次,用现在的心态和情感再听一次。
只是他面对的是妈妈,不是朋友,不是陌生人,不是生意对手,从小到大那种淡淡的疏离,让他一下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单羽最终还是用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太忙了。”老妈说。
单羽体会到了有时候陈涧面对自己被一眼看穿的感觉。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有无数老妈的痕迹。
“我生下你之后没有休息好,”老妈喝了一口酒,闭了闭眼睛,很短地停顿里像是在回忆,“身体一直出问题,加上公司在关键时期,顾不过来。”
跟他之前记得的差不多,只是不知道老妈那会儿身体不好。
“你爸那会儿一周就能回来一次,”老妈看着他,“碰上我出差,你在幼儿园都没人接,每次都得拜托你大姑去接。”
“我都不记得幼儿园的事儿了。”单羽说。
“太小了,你不到两岁去的幼儿园,人家差点儿不收,因为你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感受,人家才同意的,”老妈说,“再后来就干脆让你住大姑那儿了。”
“嗯。”单羽应了一声。
“你一直闹,要回家,”老妈说,“我接你回来,没两天碰上出差,就又得把你送过去,你再接着闹,大姑家的杯子没有一套是整的,每一套都被你摔碎过……”
单羽看着老妈,这些事儿他隐约记得,但记不清,他只记得自己想回家。
而听着这些事儿从老妈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又有一种陌生感,不知道是因为他俩几乎没有这样聊过天儿,还是因为太久没有见过面。
“直到有一天,你突然不闹了,”老妈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看着他,“我那会儿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松了口气。”
“那会儿也没有后悔过吗?”单羽问。
“没有,”老妈手撑着额角看着他,“你很聪明,长得也好看,有这样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后悔的。”
“丑的会吗?又丑又笨的呢。”单羽又问。
“不知道,生不出那样的,”老妈看着他,“你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
换了老妈单刀直入,没有再绕弯子。
“你真的觉得我聪明吗?”单羽也看着她,“你对我真的从来都没有预设吗?我旷课,打架,惹事,退学,进局子,最后坐牢……”
“坐牢这件事不一样的,”老妈打断他,“这个不要混在一起说。”
单羽沉默了一会儿,感觉问出这一句之后,勇气开始消散,脑子里很乱,再开口会逻辑混乱,无法正确表达,就无法得到正确的反馈。
哪怕理智上他很清楚,跟亲妈“谈心”的时候并不需要多么清晰的思路,却很难真的放松下来,随意地跟着自己的情感走。
“那样的我,”单羽拿起杯子,“你们真的不失望吗?”
说完他喝了口酒。
酒里的微酸和甜交替着被咽下。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问出口了。”老妈放下了杯子,双手握了握。
“我也以为。”单羽说。
“你对我们,其实是失望的吧,”老妈说,“很多人都只会看到父母对孩子失望,不知道最先失望的,其实是孩子。”
单羽没说话,垂着的眼皮抬起看向老妈。
“从你突然不再闹着要回家的时候开始,”老妈说,“就对我们失望了。”
单羽皱了皱眉,不知道,他没有想过。
失望吗?他对父母。
“你始终觉得我们对你是失望的,”老妈说,“是因为你已经对我们失望了,很难再去相信这两个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把你交给别人的人。”
单羽握着杯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他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听到老妈这句话的瞬间,他才发现,似乎真的就是这样,他不相信他的父母。
“我们不是合格的父母,”老妈语速有点儿慢,说得有些艰难,“特别是没有做好亲情建设的……这种亲子关系,我们更是处理得很糟糕……”
老妈的手指在杯子上轻轻划着,看着滑落的水滴:“你刚回家那会儿,话还挺多的,特别吃饭的时候,一开始……真有点儿烦,累了一天回来,很难再去集中注意力听你在说什么,不过你爸让你食不言,是因为突然发现你开始说脏话了……”
“嗯?”单羽愣了愣,食不言最初的起因他还真记不清了。
“他开始试着给你立规矩,”老妈笑了笑,“吃饭不要说话,每天跑步,每周一本书,练字,还让你去学武术,一方面是你小时候体质弱,一方面也想让你有点儿规矩,但是……太生硬了。”
“但我什么也没坚持下来,”单羽说,“除了最容易的食不言。”
“因为你根本不想说话了吧,”老妈的手伸了过来,犹豫了一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但你字写得很好,打架也很厉害,说明就那么随便学学也学到了,你学什么都很快。”
单羽看了一眼老妈的手,对于这样的身体接触还是有些陌生的,他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就有些抗拒跟父母的接触了,偶尔老妈抱他的时候,他会觉得很不习惯。
“你们以前……”单羽看着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哪些?”老妈问。
“我字写得很好,打架……这个算了,学东西很快什么的,”单羽说,“你们从来没有说过。”
“是么,”老妈似乎陷入了回忆,很长时间之后才叹了口气,“我们一直觉得,那样的夸奖,就像是要弥补什么,刻意地想要讨好你,会让你反感,我们想要做得更自然一些,就像普通家庭那样,想假装没有那几年亲情的缺失。”
单羽偏开了头,看着客厅那边的窗户。
窗外是成片的灯光,有些模糊,从近到远,光斑从大到小。
那是一个一个家,密密麻麻,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悄悄地各自生活,各自烦恼,各自快乐。
单羽以前会站在窗口看很长时间,想象着别人家的样子。
“是啊,应该说的,”老妈轻声说,“你很聪明,很多时候我觉得你什么都知道,甚至有种错觉,你并不需要我们这样的父母,对你的任何管束似乎都是不对的,会把你推得更远。”
“需要的。”单羽说得很简单,也找不到更复杂的表达。
“嗯,”老妈点点头,“你病了的那两年,我才知道了,但那会儿你已经不回家了,就好像什么都已经错过了。”
“那会儿就感觉你们也都很忙。”单羽说。
“要真说有什么后悔的……”老妈想了想,“当初去弄公司算一个吧。”
“不要,”单羽看着她,“你是个很牛逼的女人,两头都要顾,本来就很难做到,起码我想要弄个赔钱公司你能给我启动资金,我现在想要一辆车你也马上就能给我。”
老妈笑了起来:“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了。”单羽说。
“我并不是想要补偿什么,”老妈说,“补偿本身就很……过去是补偿不了的,我今天想跟你聊聊,是因为我感觉到你可能想聊聊,我等这个机会很多年了。”
单羽笑了笑。
刘总还是相当敏锐的。
“我也不是想给我们过去的失职开脱,”老妈起身,重新拿了两个冰杯,又开始调酒,“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晚了,但你在爸爸妈妈心里,是非常聪明优秀的孩子。”
“你不是说就喝一杯吗?”单羽问。
“刚我那杯没酒精的呢,”老妈说,“只喝一杯的那一杯是现在这一杯。”
“咱俩的不一样吗?”单羽说,“我看两杯是一样的。”
“你那杯加了酒,我这杯是果汁,”老妈说,“为了让你酒后吐点儿真言。”
单羽啧了一声。
“你还想跟老单聊聊吗?”老妈看了他一眼。
“……不用了,”单羽低声说,“我跟他……更不熟了,我怕他跟我聊之前要先备课。”
“他性格就是这样,”老妈笑笑,“我有时候会想,我们一家退回去再活一遍,可能有些事情也还是不会改变,我和你爸还是会想当然地觉得你的需求跟我们是相同的……”
“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单羽说。
“我看到病理报告的时候,挺害怕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想跟你说,”老妈熟练地拿起一个一个瓶子往杯子里倒着,“但最后还是没说,有种感觉,像是这辈子没有为你付出过什么,年纪大了,病了,开始要向你索取了……”
“妈,应该的,”单羽趴到桌上,侧过头看着她,“我不是真的一个人长到这么大的。”
“你真的……”老妈看着他,“变了很多。”
单羽迅速把脸转向了另一侧,眼泪滑落的瞬间他把眼角压在了手臂上。
第二杯酒大概是为了让他能入睡快一些,老妈调的酒味儿很足,入口的时候甚至压过了酒里的果香。
“你这直接放安眠药得了。”单羽说。
“那不是当面下药不太合适么。”老妈说。
单羽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是陈鱼落雁,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当着老妈的面点开了。
【陈鱼落雁】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你们聊得怎么样,怕你心情不好,我是想说,可能很多事,一个答案并不是解,有答案就可以了,不一定要求解
陈涧少有的长消息,单羽看了好几遍。
最后把手机放到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怎么了?”老妈问。
单羽把还没有熄屏的手机推到了她面前。
老妈没有马上看,先问了一句:“倒着看还是顺着看啊?”
“倒着看也能看到前面吧?”单羽笑笑。
“好丑的天,”老妈看了一眼屏幕,“是丑,以前看你朋友圈我就想说你拍照像是老花了,框上就按快门……”
单羽笑着没说话。
老妈也没再说话,看完陈涧发过来的那句话之后,把手机推回了他面前:“这个雁儿……”
“哎!”单羽赶紧打断她,“陈涧,他叫陈涧。”
“这孩子在山里是修炼了二十年吧。”老妈说。
“他……”单羽沉默了一会儿,“拉了我一把。”
“我之前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老妈想了想,“接电话说自己是老板的就是他吧?”
“对。”单羽没忍住笑了起来。
“挺好的,这个陈……”老妈似乎是在想陈涧的名字。
“涧,山涧的涧,”单羽赶紧提醒她,生怕她还记着那个雁儿,万一以后哪天见着了,再叫声陈雁。
那估计比叫卷毛更致命。
“我看他消息这事儿不要跟他说,”老妈说,“他会尴尬的。”
“嗯。”单羽点点头。
的确是不能说,陈涧比一般人更容易尴尬。
“去睡觉吧,”老妈往书房那边看了一眼,“你爸可能在偷听,咱们不结束他就睡不了。”
“听不到吧,”单羽说,“以前就不是耳朵尖的人,现在年纪大了眼花耳聋……”
“这酒都不到三十度呢。”老妈拿过刚才的酒瓶看了看。
单羽笑了笑:“睡吧。”
老妈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在他肩上拍了拍,抬起来之后又落下,再次拍了拍,这才往卧室那边走过去了。
老妈在情感的表达上也是生疏的,这几下拍得,仿佛是在拍她的助理。
回到自己房间,单羽一边关门,一边就拨了陈涧的电话。
“我靠,”那边陈涧秒接,跟着他声音一块儿传过来的还有风声,“我不是让你马上给我打过来啊,我……”
“聊完了。”单羽说。
“是吗?”陈涧说,“这么巧?”
“嗯,就这么巧,”单羽说,“你在哪儿呢?”
“狗窝这儿,”陈涧小声说,“老五今天发神经,临睡觉了逗蘑菇玩,现在蘑菇兴奋了不睡觉,一直叫,我过来哄睡,要不一会儿客人要投诉了。”
“店长还真是……够忙的。”单羽说。
“聊得怎么样?”陈涧问。
“弄了一辆车,到时我开回去。”单羽说。
“什么玩意儿?”陈涧愣了愣,“你们是母子谈心还是商业会晤啊,怎么还带往回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