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沉默让舅舅舅妈顿时有些不自在, 舅妈赶紧推了刘悟一把。
刘悟马上领会思想,上前一步拉了拉单羽的胳膊,打了个岔:“哥, 先坐着歇会儿吧。”
“坐一路了。”单羽说。
“……哦对, ”刘悟沉默了半秒, 为了完美执行任务,迅速接着打岔,“那再……再坐一会儿。”
单羽看了他一眼, 差点儿都让他逗笑了:“要不你替我坐会儿。”
刘悟只得闭嘴,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你受那么重的伤,”老妈开了口,“不也没告诉我们吗?我都问到你头上了,不还是说早好了么。”
虽然单羽说话的方式让舅舅舅妈有些不习惯, 但他亲爹亲妈还是适应的, 哪怕这么些年没见过面,还是很快续上了。
“那不一样。”单羽说。
“怎么不一样呢?”老爸看着他。
单羽没说话。
“要不……”舅舅有些扛不住, 打破沉默,“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小羽没吃饭呢吧?跟我们一块儿?”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陪着吧。”单羽说。
“我和老单也没吃呢。”老妈说。
“你们不是点外卖么?”舅舅说。
“看到没, ”老妈看着单羽, “没多大事儿,亲弟弟饭都不带管我的,直接让我吃外卖。”
单羽笑了笑。
“那……就这样吧, 小羽跟你们吃外卖,我们先去吃东西, 你们聊聊,这么久没见了, ”舅舅过来拍了拍单羽的肩,“好好聊。”
刘悟被他妈拉着往外走的时候回过头:“哥,外卖我来点啊,这顿我请……”
“你统共打了三天半工还迟到一次,得倒给老板拿钱,”老妈说,“你哪来的钱请客。”
“主菜点个烧鹅,别的你看着来就行。”单羽跟她同时开口,老妈爱吃烧鹅,虽然几年没见,这个喜好应该没变。
“好嘞。”刘悟出了门。
病房门被关上之后,屋里气氛有所缓和,但依旧凝固着几年空白的时光。
本来以前一家三口同时在家的时间就不是很多,那会儿单羽的话就少,眼下这种既不是一块儿吃饭也不是一块儿看电视的状态下,三个人更是都有些僵硬。
单羽走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
“腿好透了?”老爸走过来,床尾坐下,跟他面对面。
“嗯,”单羽点了点头,看了看老妈,“今天检查做完了吗?”
“明天再拍个肺部的片子就完事儿了,”老妈说,“你刚是不是去医生办公室了?”
有些事儿上老妈还是很了解他的。
“嗯,”单羽应了一声,“怕你们不跟我说实话。”
“真没什么大问题,上月我都已经回公司接着上班了,”老妈说,“手术刚做完的时候有点儿上不来气儿,现在已经基本恢复了。”
“工作狂,”单羽低头看着手机上何医生发过来的老妈现在的用药方案,“除了医生开的那些药,还有没有吃别的药?”
“就还有些维生素之类的,”老爸说,“工作狂之前肠胃有点儿不舒服,吃了一阵儿中药,现在也正常了,早上我俩起床了都会去广场那边活动一下,锻炼锻炼。”
“比我自律,”单羽说,“我早上都起不来。”
“也不一定非得早上,”老爸说,“什么时候有空了动动就行。”
“嗯。”单羽应了一声。
“你现在睡觉……”老爸说。
“不了吧。”单羽说。
“好点儿没?”老爸说。
单羽看了看他,笑了:“还行。”
病房门被敲了两下推开了,一个女孩儿走了进来,背着个大包:“刘总,这个方案还有两个地方需要您确认……”
应该是老妈的助理,看这个出入病房熟练的状态,之前没少陪老妈来医院。
看到单羽的时候,她愣了愣:“不好意思,您有客人在啊。”
“我儿子。”老妈说着转头冲单羽笑了笑,“我助理小叶。”
单羽冲她点了点头。
“你好!”小叶有些尴尬,指了指门口,“那我……”
“说吧。”老妈说。
“是这样,晚上的会,罗总那边的人想让我们在会前把这几点先给他们确认一下,有个大致意向……”小叶走到老妈床边,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为什么?”老妈没接文件夹。
“他们认为这样开会讨论的时候会更有针对性。”小叶说。
“针对性?”老妈啧了一声,“重点都找不到还开什么会,开会要讨论的东西放在会前让我们确认,那开会的时候干什么,按他们的条件直接签合同吗?”
老妈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压迫感,单羽有点儿坐不住,起身跟老爸低声说了一句:“我出去打个电话。”
“嗯。”老爸点点头。
“他们觉得在这几点确认的基础上谈后续的问题会更快。”小叶说。
“直接全让我们确认再按我们的要求走最快,”老妈说,“他们也不是羽星唯一能合作的公司,我们换人更快。”
病房外面的走廊通向医院的一个小花园,单羽慢慢穿过走廊,看着时不时从身边路过的病人,相比之下,老妈的状态的确还不错。
他走到小花园,在条椅上坐下,轻轻舒出一口气。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到从旁边病房窗户里时不时传出来的咳嗽声。
单羽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这会儿大隐那边应该已经安排人买了外卖回来,不过吃饭的话还得看情况,不忙的话就吃了,忙的话还得再晚点儿。
一般情况下店长都是最后吃饭的。
他拨了陈涧的号码。
那边第一声拨号音还没响全,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喂?”陈涧的声音传出来的时候,单羽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感觉整个人都松了下去。
“先把吧台后面的垃圾倒了,”陈涧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跟老五交待了一句,“畔畔和娜娜吃饭呢。”
“好。”老五应了一声,“下午仓库新到的货还没整呢。”
“一会儿我去弄,”陈涧说,“你收拾完垃圾去吃饭。”
快步穿过走廊走到院子里,正在追着一个发光小球跑的蘑菇立马跑了过来,陈涧弯腰挠了挠它脑袋,把球帮它扔了出去。
“怎么这会儿有空打电话过来?”他问单羽,“在哪儿了?吃饭了没?”
单羽笑了笑:“问题很多啊。”
“我以为你得晚上才会给我打电话呢,”陈涧在台阶上坐下,伸手逗着蘑菇,“你那边怎么样?”
“我在医院。”单羽说。
“什么?”陈涧愣了愣,声音一下都提高了,“怎么在医院了?你受伤了?还是……”
“我妈,”单羽顿了顿,“肺癌手术都做完了,今天我回来的时候正好她回医院复查。”
陈涧感觉本来在屋里捂热的手这一瞬间就凉透了,拿在手里的手机也跟块铁似的冰凉:“现在情况还好吗?”
“还可以,发现得早,手术也挺成功,她都已经接着上班了,”单羽说,“恢复得不错。”
“那还好,”陈涧微微松了口气,“发现得早的话,基本问题都不大,别担心……你没事儿吧?”
陈涧能感觉得出来单羽情绪有些低落,虽然平时他说话听着也懒散,但跟现在这种状态还是不一样的。
“没事儿,就是……”单羽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没打算把这事儿告诉我,如果不是我正好今天回来……哪怕是明天,我可能都不会知道……”
“怕你担心啊,”陈涧说,“你受伤不也没让他们知道吗?”
“不是。”单羽说。
“什么不是?”陈涧问。
“我并没有怕他们担心。”单羽说。
陈涧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问:“……那是为什么?”
“不想让他们发现我又惹麻烦了,”单羽说,“一个麻烦,又一个麻烦……”
“那不是方旭那个王八壳子的错吗!”陈涧说,“关你什么事儿!是他找麻烦!不是你惹麻烦!”
单羽笑了笑:“店长息怒。”
“熊熊燃烧,息不了。”陈涧一想到这事儿就不爽。
“其实以前我不怕有麻烦,我会不停地惹麻烦,各种麻烦。”单羽说。
那倒是能看出来。
“只有这样,很多事儿我才能把它归结为外因。”单羽说。
什么?
没听懂。
陈涧皱了皱眉,单羽需要自己安慰的关键时刻,自己居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也只能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我希望在别人眼里,我不是真的差劲,”单羽说,“我只是没走正道……而且,只有在我惹了麻烦的时候,我爸妈才会马上出现……”
陈涧沉默了。
后半句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应答,但前面那句……
他想起了当初在山上单羽跟他说过的小时候的那些事儿。
单羽一直觉得自己很差劲,跟别的兄弟姐妹们一比什么都不行。
“但事实不是那样的,”陈涧说,“我不知道以前是怎么样的,但你是个很优秀的人,你自己是知道的,但你不相信你自己。”
单羽那边没了声音,很长时间他才轻声说了一句:“所以我才会害怕再让他们知道,我身上还有麻烦,我还是以前的那个单羽。”
“那方旭就是最后的一个句号,”陈涧说,“他滚了,你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羽了。”
“嗯。”单羽低下头,指尖按在眼角的位置,不过还是没能阻止眼泪滑下来。
陈涧的宽慰很直白简单,没什么大道理,甚至没有太多劝说,甚至只是顺着他的方向去思考,但给出的答案每次都让他心里发软。
虽然很多事儿并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那些胆怯,那些否定,那些对自己的质疑,像藤蔓一样爬满了过去,一回头就能看到。
但陈涧的话每次都会把他低落的情绪往上抬一抬,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没告诉你生病的事儿?我爸受伤也没跟我说,”陈涧说,“那天如果不是你让我去看看他,我也不会知道他受伤了,他就是怕我担心……”
“你是他的依靠,”单羽说,“他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身上担子已经很重了,他不想再给你任何压力,但我……不是。”
“你也不能确定吧,而且就算真的是,都这么多年了,要不……”陈涧语气里透着小心的试探,“你问问?”
“嗯?”单羽愣了愣。
“就是……如果是我,我肯定做不到,”陈涧低声说,“但你的话,可能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觉得你是那种……能问得出口的人。”
“凭什么。”单羽说。
“就凭你平时谁也不放过的那个嘴。”陈涧说。
单羽顿了几秒,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
“真的,你不是以前的单羽了,”陈涧说,“不能白回去一趟吧。”
“嗯。”单羽应了一声。
陈涧那边没说话,能听到三饼的声音:“什么电话打这么半天,你谈恋爱啊,饭一会儿都凉了啊。”
“你去吃饭吧。”单羽说。
“不急,”陈涧说,“你吃了吗?”
“还没,等外卖呢。”单羽说。
“吃外卖?”陈涧愣了。
“在医院呢,”单羽说,“他们本来就打算叫外卖吃。”
“那也挺好,”陈涧想了想,“没弄得很隆重,要不你又该不自在了吧。”
“嗯,”单羽笑了笑,回头往病房那边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小叶从走廊里走了出来,“那我先回病房了。”
“行,我去吃饭。”陈涧说。
“陈涧。”单羽叫了他一声。
“嗯?”陈涧应着。
“你想我吗?”单羽问。
陈涧那边本来已经能听得出在往回走了,这话一问,他停下了:“想。”
“有多想?”单羽又问。
“就……挺想的。”陈涧声音放低了。
“挺想是多想啊?”单羽接着问。
“这我怎么说啊,”陈涧想了想,“就……今天我给人办入住的时候都走神弄错了。”
“嗯。”单羽笑了笑。
“怎么了?”陈涧问。
“没,”单羽说,“就是想知道。”
“这还用问吗。”陈涧说。
“要问的。”单羽说。
“那你呢?”陈涧也问,“你……想我吗?”
单羽笑了起来,他都能想象出陈涧问出这句话时的表情。
“特别想。”他说。
小叶走过来的时候,单羽把手机放进了兜里,跟她打了个招呼:“走了?”
“嗯,”小叶点点头,笑着说,“晚上还要开会。”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单羽说。
“没事儿,不辛苦,”小叶说,“刘总之前住院的时候请了陪护,一般也不会让我干什么,我就是陪着,有时候跑跑腿。”
单羽笑笑:“谢谢。”
“你进去吧,”小叶说,“我出来的时候外卖正好到了。”
“好的。”单羽点点头。
回到病房的时候,老妈盘腿靠坐在床上,老爸已经把床上的桌板架上了,正准备把饭菜放上去。
“我来吧。”单羽走过去。
“刘悟是真心疼他哥,点这么多。”老妈说。
“他按自己食量点的。”单羽笑笑。
“他是真能吃,”老妈说,“他去你们民宿的时候,一帮人没把你们厨房供应链给吃断了啊?”
“还行,我们供应商都很雄厚。”单羽说。
“民宿那边……”老爸犹豫了一下,“听小悟说,做得挺好?”
“之前一般,现在雪季还可以。”单羽把菜的盖子都打开了,在板子上放好。
“你坐床上吧。”老爸拿过旁边一张椅子坐下。
“嗯。”单羽拿过饭盒,低头先夹了一筷子米饭。
还真是没有大隐的饭香。
陈店长的惊叹号咆哮还是很有底气的。
唯一的单人食不言状态开启,单羽沉默地吃着饭。
老爸老妈时不时说一两句,基本都是接下去几天的安排,老妈这几天先不去公司了,老爸倒是没什么事儿,已经放假了。
要不……你问问?
陈涧的话还在耳边。
陈涧应该是不太能体会得到他的感受的,刘总和老单都是相当独立的人,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始终保持着亲密而又疏离的关系。
相互欣赏,相互吸引。
但没有谁离不开谁,也没有谁需要依靠谁。
你们是真的怕我担心,怕我觉得你们是在绑我回来,还是你们觉得,这是件自己就能处理的事,不需要依靠儿子。
比起问不问得出口。
他其实更害怕的是那个并不确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