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陈涧蹲在民宿外面的亭子里, 拿着周乐成的手机看他的帖子。

帖子的时间跨度挺长的,差不多从大半年前开始写的,那会儿周乐成的病已经发生了骨转移, 因为发现得太晚, 能用的治疗手段已经很少……

周乐成决定放弃痛苦且几乎不可能提高生存几率的治疗。

“拼了那么多年, 决定歇一歇,在最后的时间里好好感受一下我没有好好体验过的生活, 去看看我还没有见过的世界……”

“我想再看看人间。”

帖子热度很高,很多人每天都等着看他的更新,如果更新晚了, 还会有人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陈涧看得不是很细, 毕竟这个帖子会勾起他很多回忆。

他已经模糊了的关于妈妈最后的那些日子。

妈妈几乎没有离开过这里, 没有体验过更多的人生, 没有去过更大的世界,她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的是身体的病痛和钱越欠越多还不上的双重煎熬。

周乐成的文字很简单,不怎么带有明显情绪, 都是最直白的描述。

“海水和海风都是粘腻的,很有夏天的感觉,我在沙滩上挖了个坑, 一个小朋友帮我埋好,我只躺了二十分钟就诈尸了, 但第三天还能在身上突然摸到沙子……”

“司机推荐的这家店很难吃,吃了几口就打包走了, 回旅馆洗了两遍, 拿去喂流浪狗, 但它没有吃……”

“下雨了, 今天不敢出门, 现在我很容易感冒,精神想要向上,身体却在向下的状态很无奈……昨天药到了,还是决定按时吃药,避免突然出现想要放弃肉身的情况……”

陈涧估计这里的药指的就是那些抗抑郁的药。

这些细碎平静的文字里藏着他的痛苦。

往后翻了十几页,周乐成来到了小镇。

“一个人造的百年古镇,镇龄不到十年,我就算不病死,应该也很难在死之前等到它名符其实凑够百年……”

陈涧笑了笑。

“很有意思,这个民宿有点像土匪窝……”

什么鬼?

陈涧看了周乐成一眼。

“疑似保安且的确应该是保安的人看起来像个打手,身手不太好但很敢打的那种……店长看起来武力值很高,不好惹的样子,脸很冷……前台的脏辫女生反倒是最有安全感的样子,但她有花臂……”

陈涧本来没注意过这些,但被周乐成这么一描述,他自己都感觉这个店干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刺激了朋友们,今天民宿里进了贼,大半夜的全体员工出动,连客人都出去了十几个……好久没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了……可惜体力不够,要不我也会去的……”

“今天在店里转了转,碰到了老板……腿上有伤,特别像一个退隐江湖的幕后黑手……”

陈涧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皱了皱眉。

这应该是那天周乐成找自杀房间被他和单羽撞见的那次。

如果在热度这么高的帖子里提到大隐有个房间死过两个人,那单羽得给自己再造多大的谣才能压掉这个传言?

他迅速地扫了几遍,发现周乐成并没有提这件事。

甚至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周乐成没有提过任何具体信息,整个旅程都只有一个大的地点,但具体到吃了哪家住了哪家,都没有提过名字。

陈涧看了周乐成一眼。

“没有人知道我具体去过哪里,”周乐成说,“我想要这次旅行对于其他人来说不是那么真实的,也希望对于我来说像是一场梦。”

陈涧没有说话。

再往下看,就是那天打牌的事儿了。

“今天来看看半山的景,拼了命才上来的,差点累断气……”

“完全没有想过的事发生了,刚才我跟冷脸店长还有他带来的哼哈二打手在半山打了一个多小时牌……他们应该是怕我自杀……”

……三饼和老五不知道谁是哼谁是哈。

“但现在就有一点想跟你们商量,”周乐成说,“很多人觉得这里很好玩,景色很美,觉得这家民宿很有意思,也很有人情味儿,想知道这是哪里。”

“你是想说吗?”陈涧问。

“先得问问你们,”周乐成说,“因为这样带来的并不全都是纯游客,我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

“谢谢,”陈涧说,“你考虑挺周全的。”

“你们商量一下吧要不,”周乐成说,“我是想在……死之前说,应该还得有一阵儿。”

“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店突然生意爆起来,就是周乐成死了。”三饼说。

“可以这么说吧。”陈涧说。

他们几个人坐在宿舍的小客厅里,一块儿把周乐成的帖子看完了,心情都有些低落。

“这样一想,就觉得好难受啊。”胡畔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啊,”赵芳芳抹了抹眼角,“他人还挺好的。”

“都说人越好越容易得那个病,抑郁什么的。”三饼说,“考虑得越多,越容易病。”

“你说陈涧啊?”老五问。

“什么玩意儿?”陈涧看着他,“你脑子是不是漏液了?”

三饼拿起手里的大包辣条就拍在了老五脑袋上:“短路了是吧!”

“别打别打,”胡畔笑得不行,“夸店长人好呢。”

“这事儿先放着吧,也不急,”陈涧站了起来,把对讲机拿了,“咱们也不用有什么特别表现,他反正知道我们都知道了,等单老板回来的。”

“嗯。”三饼点点头,想想又有点儿感慨,“你说,挺好的人,病了,那边偷情的,屁事没有……”

三饼去打听了,那边的确有一对热恋情侣入住,非常热烈的那种,只要出现就在么么哒没停过。

二楼的女人肯定是已经看到了,但一直还没有行动,可能是在收集证据……

陈涧走出员工宿舍,准备再巡一轮就去一楼,今天晚上他值班。

本来应该是胡畔,但这是大隐重新营业以来第一次没有老板,他有些不踏实。

按说就算老板在店里,这会儿也是待房间里假寐派不上用场……

看到走廊那头的办公室时,他停了脚步。

在楼梯口站了快十秒,他还是往办公室那边走了过去。

办公室没锁门,里头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单羽一般都不锁。

陈涧在屋里转了一圈,把开着的窗户关上了,最后在沙发上坐下愣了一会儿。

说实话,他现在情绪有些低落,周乐成的那些旅程记录看得他挺难受的,会想起很多事儿,虽然跟周乐成的事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但很多他从来不去想的回忆却被翻开了。

换了以前,他会自己去林子里转转,找个没人的地方待几个小时,憋一憋也就憋回去了。

但今天他却很想跟单羽聊聊。

如果单羽在店里,他跟周乐成聊完肯定是先来这里,把事儿跟单羽说了,听听他的意见,哪怕并不涉及自己的情绪,心里也能踏实很多。

陈涧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很晚了。

这也不是什么急事。

老板应该是没睡,但肯定跟朋友在一块儿……

会跟朋友在一块儿吗?

他并不了解单羽,哪怕是那天单羽跟他说了方旭的事儿,他也并不了解单羽,他认识的,熟悉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能预判言行的,只是大隐的老板单羽。

并不是那个五百二十七公里之外的单羽。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了兜里,起身离开办公室。

“你睡不睡?”岳朗抽出自己的枕头砸在了单羽身上。

“睡不着,”单羽靠在床头,枕着胳膊,看着手机,“我择席,也不习惯旁边还睡个你。”

“那你睡沙发去,”岳朗翻了个身,“你要不就手机一直亮着,别老一会儿一亮一会儿一亮的。”

“节约用电呢。”单羽说,“你怎么不睡沙发。”

“你以为我想跟你挤这个破床啊,我平时跟我老婆都睡二百平的大床……”岳朗说。

“她打你一巴掌都得先助跑二里地。”单羽笑着说。

“没错,”岳朗说完叹了口气,“客厅那个破沙发是他妈斜的。”

“那我睡着它就不斜了吗?”单羽点开陈鱼落雁的朋友圈,这人朋友圈里一片空白,私聊倒是挺热闹。

就跟他这人似的,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私下里还挺……

单羽看着对话框里言简意赅的陈鱼落雁。

啧。

私聊也没跟他热闹。

“你他妈就挺邪门儿的,”岳朗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斜斜得正。”

单羽也笑了起来,把手机塞到床垫和床头之间的缝里,往下出溜着躺下了。

虽然入睡困难,但好在岳朗睡着了之后呼吸很有节奏感,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听到后半夜,单羽总算是睡着了。

大概是担心他们的老大会单独行动并且岳朗一个人阻止不了,小路和大康一大早就拎着早点过来了。

单羽被叫起来的时候连梦都只来得及开了头。

“几点?”他问。

“七点十分。”岳朗捏着根儿油条边吃边回答。

“你是怎么不借助外力起来的?”单羽有些无奈地下了床。

“我八点半上班,路上连骂带堵得一小时,”岳朗说,“我又不是老板。”

单羽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旷工吗?”

“我把年假休了。”岳朗说。

“操。”单羽愣了愣,“你还能回家吗?”

“我年假十五天,我老婆说留十天就行,时间长了看着我烦,容易有离婚的冲动。”岳朗说。

“你……”单羽站了起来。

“他回来了,”小路在客厅里压着声音喊了一嗓子,“刚进门儿。”

大康探头进了卧室:“单羽哥。”

“走。”单羽拿过外套穿上就往外走。

“吃完早点的。”岳朗说。

单羽扫了一眼桌上的早点,伸手也拿了根儿油条叼着,打开门走了出去。

岳朗没说话,冲小路和大康偏了偏头,他俩跟在单羽身后出了门,岳朗又过去拿了瓶豆奶才关门跟上他们一块儿下了楼。

单羽对这里很熟,毕竟是小时候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在单元门里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对面三楼的窗户,把叼着的油条吃完了,确定了窗口那儿没有人之后,又拿出纸巾擦了擦手,这才走了出去。

这是个老小区,住的大多是老人,为数不多的租房年轻人这会儿不是已经去上班了就是还没起床,老人们早锻炼都还没回来,四周很静。

走进对面楼道的时候,几个人同时放轻了脚步。

三楼的门关着,这房子很多年没人住了,甚至没装防盗门,只有一扇老式木门。

没有人敲门,小路从兜里摸出了一根小铁条。

单羽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让开。

小路犹豫了一下,退到了一边。

这种木门撬起来很容易,踹起来动静其实也很小。

单羽抬起右腿一脚踹在了门锁上,门发出一声闷响,猛地往里弹开了。

屋里站着的人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是震惊而错愕地晃了晃,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过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单羽勾了勾嘴角。

小路和大康在门被踹开的同时就已经冲进了屋里。

方旭这时才想起来要跑,转身就往窗口冲。

大康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往回一拉,跟小路一边一个把他架住了,按在了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单羽不急不慢地现在才走进了屋里,岳朗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伸腿勾过换鞋凳顶在了门后。

从踢门到现在,整个现场没有任何人说话,连方旭想要逃脱的奋力挣扎都是沉默着的。

门关上之后,屋里更是死寂一片,只有方旭略显粗重的呼吸。

“方总。”单羽走到他面前站下了。

方旭抬头看了看他,又转头瞪着岳朗,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跟踪我!”

“别瞎说,”岳朗啧了一声,“我一个日理万机的办公楼精英,谁有工夫管你们这些破事。”

方旭转回头又看着单羽,沉默了一会儿:“单羽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单羽也看着他,“叙叙旧呗。”

“少来,”方旭说,“不就为我去你家……”

单羽没等他说完,反手一个耳光抽在了他脸上。

这一巴掌很重,方旭被打得猛地一歪,要不是小路和大康按着,他能直接被扇翻在地。

“知道还问,”单羽揉了揉手腕,语速平稳,“这么熟了还装什么。”

“我就是去道个歉。”方旭说着偏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嘴角带着血。

“为哪件事儿道歉?”单羽问,“我判三年还是我的腿。”

“我不知道你腿的事儿,”方旭说,“你腿伤的时候我人都还在里头呢!”

“也是。”单羽笑了笑。

“单羽,咱们的事儿不要把别人扯进来,”方旭看了看小路和大康,“你之前也说过,希望大家以后都走正道……”

“差点儿忘了。”单羽冲小路他俩抬了抬下巴。

小路和大康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

“松开吧。”岳朗在一边说。

两人松开了方旭的胳膊,退到了旁边。

方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正要说话,单羽一脚踹在了他肚子上,他连人带椅子一块儿往后撞到了墙上。

“你干什么!”方旭捂着肚子喊了一声。

“现在就是咱俩的事儿,起来,”单羽声音沉了下去,“让你半条腿。”

方旭没说话,慢慢站了起来,靠着墙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就往卧室跑。

单羽抄起椅子就砸了过去。

椅子正中方旭后背,他被砸进了卧室,扑倒在地。

单羽跟了进去,方旭撑着地刚想爬起来,他已经一脚踩在了方旭背上,把他摁回了地上。

“单羽!”方旭挣扎着想要从他脚下起身,手摸向裤兜。

单羽没有说话,又一脚踩在他手腕上,利索地从他兜里把刀掏了出来,接着一手按着他脖子,一手把床上的被子扯过来,在方旭的不断挣扎中,用被子把他捂在了地上。

下一秒他膝盖顶着方旭的背,手里握着的刀一点儿没犹豫地扎了下去。

“操!”岳朗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