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往那一站就是兵

戎马半生的裴司令何时这样窝囊过,当即回身朝下属们摆摆手,让他们别跟进来,在外面等着。

“开始。”顾昀迟按下计时键。

温然马上拿起零件开始组装枪,动作不能算很熟练,但非常有序。

将弹匣咔一声推进握把中,顾昀迟给出计时结果:“两分十三秒。”

“进步了一点。”温然摸着枪,给出自我评价。

顾昀迟重新看向病房门处:“裴司令。”

“嗯。”

话音才落,裴衍看到omega身体一僵,猝然转过头,微微张大嘴巴看着自己,随后立马爬下床穿好拖鞋退到陪护床边,枪还紧紧抓在手上忘记放下,像个罚站的小保镖,然而穿着睡衣。

看清omega的脸时裴衍愣了愣,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一闪而过。

但一直盯着别人看也不太合适,尤其是omega似乎十分紧张的样子,裴衍于是问顾昀迟:“不介绍一下?”

“李述。”顾昀迟看着温然道。

温然紧绷得几乎马上要敬礼了,腰板溜直,说:“司令您好。”

“你好,这么晚了,没打扰你们吧。”裴衍走过去,拉了张椅子,坐到顾昀迟病床前。

“没有没有。”终于想起要放下枪,温然去接了杯热水端给裴衍,“您喝水,我刚好要出去一趟,你们慢慢聊。”说完火速消失。

“他穿着睡衣要去哪?”裴衍问。

顾昀迟面无表情:“卫行的病房。”

裴衍沉吟片刻,道:“这孩子看着有点眼熟。”

“高中和我订婚的就是他。”顾昀迟说,“您应该看过照片。”

这下裴衍真的愣住,他与顾培闻是旧交,自然对订婚一事有所耳闻。订婚宴那晚他因军务缠身未能出席,之后有人给他发来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楚,omega的面孔小小的有些模糊。

这也许是熟悉感的来源,但重点是,他确切听说那个omega葬身于一场爆炸。

“他不是……”裴衍端着水不可置信。

“活下来了。”

很简单的四个字,饶是征战多年的裴衍也仍觉匪夷所思。

“那……那现在是怎么样,你们两个。”

顾昀迟靠在枕头上,语气慢悠悠:“都订过婚了,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往下一个阶段走。”

“你是说——”顾昀迟的话听起来仿佛是被逼无奈的意思,但裴衍知道顾中校如果真的被逼,不会无奈只会翻脸。心中拟定好的关于某适龄青年顾昀迟万里挑一择偶名单一时间灰飞烟灭,裴衍问,“结婚?培闻知道吗,同意吗?”

“这件事只需要考虑李述同不同意,他同意就结,不同意就晚点结。”

意思是其他人的意见都滚蛋,裴衍怀疑就算顾培闻知道后站在椅子上以上吊相逼顾昀迟都不会多看一眼。

话说到这份上,手中这杯温然沏的茶忽然有了重量,裴衍略挺直腰杆:“那是不是要请我当证婚人。”

顾昀迟铁面无私道:“长辈有点多,我和他商量一下,到时候会通知您来面试。”

“你那份缺席战后会议的五千字手写检讨,上交期限再缩短半个月。”裴衍说完,对门口的士兵说,“去卫行那里把小李叫过来,就是刚刚穿睡衣跑出去的孩子。”

不到二十秒,温然小跑回来,又在门外换成稳重的踱步,走进来,睡衣领整理得服服帖帖,两只手相握着垂在身前,非常拘谨的模样:“裴司令,您找我?”

“不要紧张,我可不像昀迟的爷爷一样装腔作势。”为争夺证婚人的位置,裴衍对竞争对手进行了不择手段的诋毁。他喝了口水,越看温然越觉得很有眼缘,笑着问,“在哪里工作?”

温然说了公司名,补充道:“是一家航空运输公司,我主要负责设计飞机。”

“哦,那和咱们空军的技术专业有相关啊。”裴衍又喝一口水,“好好好。”

拉家常似的对话了几句,一点都不渴的裴司令直到把温然给他倒的一杯水喝完了才罢休,站起来:“那就不吵你们了,好好休息,听说明天准备回首都了?帮我给老顾带个好。”他拍拍温然的肩,温然马上立正了,裴衍说,“下回让昀迟去申请一把狙击枪给你拆拆,啊?”

温然喜出望外,努力克制住没有溢于言表:“谢谢司令!”

走出病房前,裴衍又回头看了眼温然,他确定认识的人中没有和温然长相相似的,除了曾见过温然的模糊照片外,隐隐的熟悉感或许还来自于某种神似,但往往神似才是最难回忆的。

又想到好像忘记关心顾昀迟的伤势,可也没有去而复返的道理,裴衍问下属:“厕所在哪边?我得去一趟。”

病房里,温然还抬头挺胸地站着,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和军人接触多了,似乎也有了些庄严肃穆的气质。两手中指紧贴睡裤中缝,温然保持军姿,问顾昀迟:“我像不像个兵?”

“像。”顾昀迟说,“像脑袋有病。”

第二天早上温然回家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给周灼打电话。

“你行啊,过去半个月了才想起来找我是吧,我给你发几遍消息了,你回了吗?”

无非就是问他和顾昀迟到底是什么关系,温然说:“我回了啊。”

“你给我回个‘无可奉告’就算是回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去蓝玻璃充卡?”

“充个屁!别以为我不看新闻,顾昀迟是顾培闻的孙子!柏清集团!首富!你好意思天天跟我要那五百块的卡!”

充值卡看来今生无缘了,遇到抠门老板是一辈子的不幸。温然说:“没关系,也许你迟早有一天会破产。”

不等周灼发狂,温然的声音低下去:“我今天要回首都了,以后……不用再麻烦你帮我查妈妈的消息了。”

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是怎样的结果,周灼沉默一会儿:“顾昀迟告诉你了?”

“嗯。”温然搓搓眼睛,“我想回去祭拜一下”

“事情总要有个结果,好过你一年又一年不停找下去。”周灼换了轻松的语调,“那就回去看看吧,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我在首都没有人脉,你放心。”

“……”

挂掉电话,温然去了床头,趴到地上,手伸进床底,摸到钉在床板背面的小木盒,按下卡扣开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是存折和证件,还有一个用绒布包裹起来的小物件。

将它们都整理好,温然一手撑着床准备起身,抬头的瞬间,后脑仿佛被敲了一闷棍,轰一声后双耳骤然陷入静音,随之而来的是眩晕,视线放慢,最后变成漆黑——脑袋像有千斤重,温然整个人往前坠,头缓缓抵在床沿。

过了七八秒,视力才渐渐恢复,温然眨眨眼,很慢地站起来,应该是趴得太低起身又太急,脑供血不足。

收拾完行李,温然拔掉除冰箱以外的所有插头,背着书包离开家。

到了军用机场,温然将身份证和护照交给顾昀迟一起拿过去检查登记,没过一会儿,顾昀迟拿了几张保密协议及信息表让他签字,而温然根本没注意文件抬头的‘随行家属’几个字,挥手签下潦草丑字,继续左看右看欣赏机场。

他们登上一架小型军用客机,顾昀迟在登机前就收到下属送来的一叠资料,起飞后,温然看了会儿窗外,忽然转过头,问顾昀迟:“你有没有多余的纸和笔?我有东西要写。”

没问要写什么,顾昀迟抽出一张纸,连同自己的笔一起递给他。温然放下小桌板,借着窗外明亮的光,埋头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

很短的几段话,但温然仔仔细细写了有二十分钟,写完后又认真检查几遍,这才盖上笔盖还给顾昀迟,然后将纸小心折起来放到书包里。

飞机已升至高空,望出去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云海,温然发了会儿呆,迅速困了,在椅子上靠好,闭上眼睛睡觉。

很快就朦朦胧胧地要睡着,模糊间温然感觉到光线变暗,遮阳板似乎被关上了,取而代之的是暗黄色的阅读灯,最后身前很轻地落下一块柔软的毛毯。

于是他更深更舒适地睡去了。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无知觉地搭到自己肩膀上时,顾昀迟将视线从文件上收回,转头看。

一成不变的白噪音中,温然睡得安静且没有防备,长长的睫毛垂着,就像这几天晚上睡在身边的样子。

垂眼看他许久,顾昀迟伸出握着签字笔的手,在温然白皙的手腕一侧画了几笔。

像那年高中从首都飞往s市参加夏令营,温然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落地时是下午,顾昀迟打开遮光板,温然看出去,似梦非梦地感到恍惚,他离开这里已经七年。

下飞机后在机场餐厅补了顿午餐,两人坐上车。途中温然看着窗外,首都还是老样子,原本就已是顶级发达的城市,因而反倒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得有点累,温然揉揉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图案:一个扁扁的椭圆,里面点了两点。

“这是什么东西?”他抬起手问顾昀迟。

顾昀迟回复着通讯器里的消息,往他手上瞥了一眼:“什么时候文的身。”

“谁文身会纹猪鼻子?”

“不是你吗。”

温然甚至怀疑自己脸上也被画了,立刻朝顾昀迟那边靠了靠,探到主副驾中间的位置照后视镜,照完才放心。

开车的士兵目不斜视,紧抿着唇。

温然靠回椅背,扭头看着顾昀迟的侧脸,又看看手上的猪鼻子,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擦掉。

半路在花店门口停下,温然去买了一束淡粉色的康乃馨,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一只打火机,随后再次坐上车。

一路驶向城北外,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阳光从车窗外晒进来,温暖而舒适,温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沿途风景,直到进入山林景区范围,他直起身,揣在口袋里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到达半山腰,车子停下,顾昀迟拎着温然的书包下了车,风很大且冷,他将大大的外套帽子掀起来扣到温然脑袋上,温然感觉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从地上的影子看,就像一棵尖尖的松树。

一人一树走过一段碎石子路,脚踩上草地,下坡,走了几分钟,来到一片十分广阔的地带。温然看见远处那片开放式墓地,一座座形状不一的墓碑静静伫立在黄昏下。

“我自己过去吧。”他说。

顾昀迟将书包打开,温然从里面拿出一叠纸张。

“第二排右数第三座。”顾昀迟告诉他。

温然点点头,抱着花独自走向墓地。

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李轻晚的名字,远处树林沙沙作响,温然注视着墓碑,在草地上跪下来,掀掉帽子,将康乃馨轻轻放在墓前,展开那些被风吹得剧烈抖动的复印件。

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到了这一刻,却好像无法开口倾诉任何。温然用手碰了碰那块冰凉的碑,低声说:“妈妈。”

“我、我复印了一些证书,给你看……我还写了信。”

他从未这样正式地与李轻晚说话,生疏而颤抖地磕磕绊绊,跪坐在辽阔山间,渺小得仿佛一粒种子。

“我有做过梦,梦见我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你,你一眼就认出我了,跑过来抱住我。”

“今天也是坐了很久的车过来,但是只能隔着墓碑和你说话。顾昀迟说他们没有找到你的遗体,我想,在这里安了墓碑,你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温然回过头,初秋的草地是枯黄色,被阳光照着,萧瑟又悲凉,泪眼朦胧中看顾昀迟站在远处,左肩上还挂着自己的黄色旧书包。

“妈妈,我有想过,七年前顾昀迟应该觉得我可怜又可恶,对我好都是真的,因为他只是嘴巴坏了一点,但后来的结果也是真的。要顾昀迟喜欢上一个人,的确是很困难的事。”

和顾昀迟共度的那些时间,像一颗闪烁在灰暗儿童和少年时期里的启明星,被锁在坚固的透明盒子中,温然曾试图寻找钥匙,但‘不会和你结婚’以及顾昀迟向他隐瞒进军校的决定让温然明白,他永远无法得到这把钥匙。

顾昀迟送给他珍贵的星星,只是没给他钥匙,他只能隔着玻璃望一望。

“有时候我会怨自己,明明当初已经在临死之前接受了现实,努力活下来,好好生活了很久,为什么在他出现之后又不停动摇,可能这对我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事。”

“我和他之间还没有答案,不过我想我会有勇气问的,因为我已经不是七年前的我。”

温然擦干眼泪,用打火机点燃复印件和信,趴在地上朝墓碑磕了三次头,站起来,重新盖上帽子,朝顾昀迟走过去。

接过自己的书包背上,温然正准备离开,顾昀迟却说:“打火机给我。”

不太明白地将打火机交给顾昀迟,温然看着他走向李轻晚的墓碑。

“今年来得有点晚,为了带他一起过来。”顾昀迟熟稔地在墓前跪下,从外套内侧口袋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干脆利落地点燃。

“军部的结婚申请书,omega要填的那张还没有给他写,这是我的,先给您看看。”

话语简短,除此之外没再说别的,顾昀迟起身,朝墓碑鞠一躬。

他迎着风往回走,温然还有点抽噎,肩膀和帽尖一抖一抖,像被风吹动的小松树。

“走了。”顾昀迟拉了一下温然的帽沿。

成群飞鸟途径山谷归林,啼鸣回荡如歌,日薄西山,只剩淡淡一层余晖,落在浩大苍穹下那对并肩而行的人身上。

温然带着鼻音问:“你把什么烧给我妈妈看了?”

“控诉信。”

“你说我坏话?!”温然惊讶得很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呆几秒,安慰自己说,“没事,妈妈不会相信的。”

又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写了什么,我有哪里不好吗?”

顾昀迟说:“没有。”

觉得他在敷衍,温然思索一下,反击道:“其实我也给妈妈写了信,也写了你的坏话。”

“哦。”顾昀迟侧头看了看他露在帽子外通红的鼻尖,说,“随便。”

随便,反正他已经看过信的内容。

在飞机上写信时,温然虽自以为很隐蔽地努力遮挡,但他用心写出来的字有个很明显的特点——硕大,因而被顾昀迟完全看光。

他甚至郑重其事地在纸背写了标题,叫《李述给妈妈李轻晚的信》——

妈妈,我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李述,现在已经工作了,是助理工程师,朋友和同事们都特别好。我的存款已达十万,也许有一天我自己也能买得起喜欢的模型。

虽然有点辛苦,但我已经很好地长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遇到顾昀迟之后我好像变得有点爱哭(不是被他打哭的),我认为这需要改正。

好吧,我想了一下,和顾昀迟待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是哭,我也感到非常安心,改不掉的话就不改了。

妈妈,我会继续努力生活,追求梦想的一切,请不要为我担心。

作者有话说:

然:妈妈,我们之间还没有答案(对着空白试卷发呆

顾少:结婚申请已写好,您过目(提前交卷潇洒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