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拥抱

“啊?啊啊啊??!”程铎大惊失色,“不是,不至于吧!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我也没想到这个丑字有这么惊人的威力啊,难道真的是鬼画符?医生!医生——!”

“别叫了。”顾昀迟慢慢将头转回去,胸口起伏着,说,“把这个学生的资料念给我听。”

收到警报的医生护士已经冲进来,立马开始进行检查,程铎被挤到人群外,不敢犹疑,开始拖着瘸腿大声朗读。

“S市航空航天大学,机械工程及自动化学院。”

“心率128。”

“飞行器制造工程专业1242班,李述,22岁,性别omega,男。”

“体温正常,血氧正常。”

“获奖情况,联盟飞行器设计创新大赛二等奖,全国航天航空模型锦标赛一等奖,飞行器装备系统创新设计大赛一等奖。”

“伤口正常,未见出血。”

“座右铭,我是一棵十分高大的树!”

“顾少校,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照片没有,个人资料就这些,你要让我读申请书的话那只能抱歉了,他这个字我真是除了标点符号以外一个都看不懂。”

“没事。”顾昀迟面色平静,“你们去休息吧。”

医护们将信将疑地离开了,程铎单腿跳回病床旁,坐下,眉头紧锁:“怎么说?”

顾昀迟没开口,只看着天花板上那个小小的黑点。

十九时零三分,快艇爆炸。

十九时十八分,十四艘搜救艇到达爆炸点周围。

十九时二十分,搜救行动正式开始,范围以爆炸点为中心扩散一百米,打捞人体组织及残留船体。

受降雨、浪潮、水深、能见度等因素影响,搜救工作受限,打捞难度较大。

二十时三十分,调动大型专业打捞设备。

二十一时四十分,相应打捞设备到场,扩大搜索范围至五百米。

次日凌晨四时,已搜集大部分残留船体,未发现人体组织。

通过对船体遗骸的受损程度鉴定,计算此次爆炸TNT当量约为1.3kg,若爆炸时受害者处于爆炸中心,受高温及高压的冲击波影响,身体组织将出现气化和液化,小部分残余则呈碎片状飞散,落入海中后打捞难度极大,需继续扩大范围及深度,进一步搜寻。

……

那篇字数以万计的打捞报告,其中的一些段落,顾昀迟闭着眼睛都能复述出来。

温然的确是在爆炸中消失的,甚至当时还有三个alpha在百米外监督着他的死亡。而直升机和搜救艇由于距离过远,天又暗得快,因此在最后的时分,其实所有人都没能完全看清。

在军校训练学习过,顾昀迟清楚知道人体在爆炸后的样子——大部分身体会消失,小部分变成碎片,被海水冲走,也许还会被鱼吃掉,一切都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他仍未叫停打捞行动,尽管日复一日地一无所获。

没有人想过,也没有人会荒谬到提出这种假设:如果温然在爆炸之前就离开了快艇。

如果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如果‘爆炸时温然在船上’只是被先入为主而认定的错误概念。

挂掉电话后有大约三十秒的时间,假使温然在那期间跳进海里,下沉,顺着海下的水流往外游,爆炸的冲击力也许还会推他一把,使他更快地远离事发位置。

搜救艇开到爆炸处花了十几分钟,足够一个人顺着海水漂出至少两百米,更不要说如果是用游的。加上天黑,下大雨,并且温然当时穿着黑色衣服。

而搜救艇原本的目的是截停救人并非打捞,船上的设备都是基础型,在爆炸后无法进行高效彻底的打捞,只能等待调动更专业的船只和设备,这个过程又耗费了一些时间。

所有的分分秒秒加起来,凑成了温然在‘死于爆炸’这个公认事实下偷偷活着的四年。

谁会想到呢,那个看起来绝望又弱小的omega,竟然在最后一刻投身大海,克服生理与心理上的恐惧,奋力游出了死亡的火圈。

“你说话啊,你别这样我害怕。”程铎小心地凑到顾昀迟旁边,“你认识?”

“刚认识。”顾昀迟吸了一口气,道,“帮我拿一下手机。”

“大少爷,你手机不是还扔在军校吗,天天上战场你哪来的手机,用的都是通讯器,你要的话我现在去问护士借一个。”

说着程铎就起身拿拐,身残志坚地亲自找护士要手机去了,门一开,立刻敬了个军礼:“裴司令。”

“昀迟醒了是吗?”

“是是是,说要玩手机,我现在正去给他借呢。”

“胡闹!”裴衍瞪着眼,“手都抬不起来还玩手机,不准给他借,你也回去休息。”

“是!”程铎艰难侧过身,朝顾昀迟略表歉意地抱了抱拳,然后拄着拐走了。

裴衍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身体感觉怎么样,都想玩手机了,是不是没大碍了?”

好一会儿,顾昀迟才看向他,微微点了下头:“裴司令。”

“……”碍于他重伤未愈,裴衍耐着性子,“医生跟我说了,再休养一个月左右能恢复,别的事你先不用想,把伤养好就行。”

顾昀迟没说话,看着他,但裴衍能明显感觉到顾昀迟的眼神是有点空的——这属实罕见,顾昀迟从前受过比这次更严重的伤,也不曾有过这种状态。

平心而论,顾昀迟是这几届陆军军校生中最拔尖的一个,是绝对优秀的学生、军人、狙击手和指挥官,裴衍都数不清自己暗地里向同僚们夸过他多少次。

结果今天这孩子一醒来就要玩手机,眼神还放空了,整个人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裴衍看了眼监护仪,少见地说话有些犹豫:“你的心率怎么这么快,让医生来看看吧?”

不止顾昀迟,裴衍感觉自己的心率也有点快了,血压还高,两眼隐隐发黑。

“我没事。”顾昀迟目光动了动,逐渐恢复清明,仍旧是一贯冷静理智的样子,“您找我有什么事?”

裴衍松了口气,清清嗓子:“你刚醒,本来不该急着和你说的,不过也是想让你提早做好准备。”

“战场中心转移,北部战区那边,预计会变成往后五年的主战场,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那就像我之前和你提议的,让你过去锻炼几年。”裴衍顿了顿,“你进军校四年,立过很多功,这个年纪就坐到了白狮分队的队长位置,已经是挑不出第二个了。”

“但我对你有更高的期望,我知道你对自己也有更高的要求,不止是像现在这样带领一支队伍,而是领导整个战区,成为联盟陆军未来的领袖之一,你完全有这个能力。”裴衍看着他,“所以我来和你商量一下,等你伤好了,就启动调令,让你去北部战区担任副指挥。”

短短几句话下是以年为计的任重道远,然而顾昀迟只点点头,就像作为白狮七队队长时接下一道道特殊任务,沉静又从容的:“接受上级安排。”

对他的回答意外又不意外,裴衍又松一口气,拍拍膝盖:“好,那你先好好养身体。不过我要提醒你,北战区的日子可是很漫长又辛苦的,毕竟战争一旦打起来,是没有喘息时间的,而且……很危险,没人能保证一定可以活下来。”

顾昀迟‘嗯’了声:“我知道。”

这样大的事,顾昀迟从头至尾连心率数字都没变一下,裴衍更不理解他几分钟前的不正常反应了,不过人没事就好——裴衍欣慰地握了握顾昀迟那只夹着探测器的手:“行,我就不打扰你了,你有什么想法及时跟我说。”

“明白。请帮我拿一下手机。”顾昀迟说,“谢谢司令。”

裴衍:?

三十一天后,傍晚,一架军用机抵达S市,即将被调动至北部战区的九位白狮突击队成员走下舷梯,乘车前往联盟总军区参加会议,之后便要立即转机直达北战区。

会议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十一点前所有人需要到达机场。大家离开会议楼正准备去食堂快速吃个饭,顾昀迟却接过士兵递来的车钥匙,独自往一辆军用车旁迈去。

“队长,你去哪儿啊?就剩一个多小时了!”

“知道。”顾昀迟拉开车门,头也未回,“一个小时够了。”

尾灯鲜红,车子在黑暗中平稳驶向远处,夜风卷着深秋的落叶,吧嗒吧嗒,下雨了。

“还是包场好,什么都能提前准备,稳稳的幸福。”Lucien悠闲地调着酒,“是吧小述?”

温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三层蛋糕:“你说客人们吃得完吗?”

“咱们酒吧不是天天都有甜品供应吗,你怎么馋成这样?”

“这个是蓝玻璃的蛋糕。”温然说。

“你是说那家牛角包卖78一个的蓝玻璃?”Lucien震惊,“那这个蛋糕得上万了吧?”

温然点点头:“听梦姐说好像是一万八。”

Lucien沉默,道:“那我也要吃。”

他对蓝玻璃这个堪称打劫的甜品店的认知皆来自于温然,某次撞见对方躲在休息室,以虔诚而珍视的动作在食用一个牛角包,便随口打趣说掰一块给我尝尝,然后就在温然的左右为难中收获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粒牛角包碎屑。

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小的牛角包卖78块钱一个,像温然这种穷鬼,一般只在拿了比赛奖金或者发工资的时候才舍得买一个吃,吃完还要懊悔好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太奢侈。

生日派对进行到高潮,温然和丁梦格帮忙推着蛋糕上场,随后温然站到阴影处等待客人的其他指示,没过一会儿,过生日的omega端着一块蛋糕跑过来递给他:“辛苦啦,请你吃蛋糕,忙了一晚上,先休息一下吧!”

温然怔了怔,接下蛋糕连声道谢,在Lucien嫉妒的目光中不太好意思地退去了通道角落。

音乐声和吵闹声转了几个弯,变得有些模糊遥远,温然很专心地挖着蛋糕,非常好吃,但他还是更爱牛角包。

四年过去都一直没有变过味道的牛角包。

这样想着的时候,渐渐就有些出神,也没能听到身后极轻的脚步声——直到冰冷坚硬的物体抵上后腰,温然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那应该是枪口。

脑海里闪过无数种想法与假设,谋杀、抢劫、人口贩卖……却一个都无法揪出来细细思索或确认,温然一动不动地身体僵直,不敢回头,半晌才出声:“你要干什么?”

身后的人缄默着没有作答,温然感觉到对方在靠近,一只手从身侧环过来,接着顶在后腰上的枪也收起,那双手搂住他的身体,压上来。

他被抱进一个散发着秋夜冷气和雨水味道的怀里。

有力的心跳打在他背上,是一个无比紧密且契合的背后拥抱,高大地整个笼罩住他。安静的角落,已经离得这样近,温然却没有听见对方任何一丝呼吸,静默得如同那把枪。

小心的,他试图转头看,十分细微的动作,却被alpha立刻捕捉,抬起左手不轻不重地扣住他的下巴。

温然短促而快地呼吸着,于昏暗中垂下眼看那只手——黑色风衣袖口,黑色手套,看不见皮肤,也闻不到味道,或许是喷了阻隔剂。

“你是谁。”他轻声问。

当然没有回答,alpha低下头,将脸埋在他颈边。

耳朵被发梢蹭到,有点痒,气息温热,alpha的鼻尖顶在颈侧,睫毛扫过皮肤,温然打了个颤,没有再问也没有再动。

像被凝进一颗琥珀里,无声的、静止的,他们紧贴着站在这块方寸之地。

一分钟,腰上的手骤然松开,身后的温度和心跳也消散离去,温然的手上还端着蛋糕,茫然回头,alpha如短暂停留的飞鸟,转眼间已消失无影,只剩一条空荡的通道。

温然无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alpha的眼睛碰过的地方,有一片淡淡的湿润,似是雨水。

呼吸逐渐加重,温然突然转身冲了出去,匆匆放下蛋糕,推开后门,跑进雨里。才跑出几米,他被小巷里的杂物绊倒,整个人扑在地上,身前的制服被浸湿,寒冷一片。

他竭力抬头望着巷口,雨水模糊视线,还是什么都没能看清。

上一次吃78块钱一个的牛角包是什么时候?

是好几个月前了,不是收到比赛奖金的日子,也不是发工资的日子,是很普通的一天。

四年前的那一天,他坐在金碧辉煌的宴厅里,被当众宣布订婚,和顾昀迟。

也是在同一晚,顾昀迟说‘不可能和你结婚’。

他一直将这句话牢牢地记着,因为觉得很对,后来发生的所有也验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性。但可能是记得太牢了,过去四年也没能忘记,总是会想起那天晚上顾昀迟坐在月光下的样子,他的目光、声音和语气——虽然嘴里的话都很不好听。

所以偷偷买了对自己来说很昂贵的牛角包,想要纪念这个曾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日子,即使所谓的婚约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被推翻,没关系。

没关系。

那年那个偏远的小渔村,那间贴满喜字的小房间里,也许他们已经结过婚,在一切残酷真相来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