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接连几日的阴天,周末,温然去了温宁渊墓前。

黑白照片上那张温和的带着淡淡笑容的脸,是每次回忆起温宁渊时脑海中第一浮现出的样子,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爸爸。”温然将一捧百合放在墓碑前,跪坐下来,看着温宁渊的眼睛,“我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

“妈妈也不会的。”温然垂下头,“但是我还没有找到她。”

在知道陈舒茴与顾崇泽早在自己被领养之时就有可能已经达成合作之后,关于李轻晚的踪迹大概可以梳理出几分。

十年前,晚到孤儿院一步的李轻晚与自己错过,此后便一直在寻找,直至四年前她回到首都,也许是得知了自己是被温家收养。

而那时‘温然’已被列入计划中至关紧要的一环,无需陈舒茴出面,顾崇泽只用动动手指,就可以制造无数种阻碍与胁迫,将李轻晚逼出首都,躲藏逃生。

温然明白自己是无法找到,也无法等到李轻晚的,只要顾崇泽在,只要他们的计划没有结束,他和李轻晚就永远不可能相见。

只是一旦计划结束,作为知情者和参与者,‘温然’还会继续存在吗,如果不会,又将以何种方式被消失。

死局无解,温然也不打算解,但在结局来临之前,他无法完全坐以待毙。

原以为在顾培闻下达指令后温睿会和陈舒茴一样为柏清忙得不见人影,事实却是他以一种堪称懈怠的态度,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不及他过去投入在晟典中百分之一的精力与专注。

也许是方以森失踪带来的打击,也许是故意与陈舒茴作对,好在陈舒茴事务缠身没空回来和他吵架,最多只能在电话里骂一骂。

放学回家,温然推开门,又见温睿靠坐在沙发里,电视中正在播放军方新闻。

“元老们要退休卸任了。”温睿看着屏幕,头也不转地开口,“再过几年,军界要大换血了。”

这话题没头没脑,温然背着书包站在楼梯口,问:“怎么了。”

“没怎么,随便聊聊。”遥控器在手里转来转去,温睿说,“很多事情已经被按了加速键,谁也不知道报应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头上,听说顾老爷子都早就拟好了遗嘱。我还是那句话,抓紧顾昀迟,因为到最后只有他会保你,也只有他保得住你。”

“没关系。”温然平淡道,“我接受一切报应。”

温睿笑了一声:“有你跟我这两个儿子,这个家算是完了,不过无所谓,想要的都已经得到,她也不在乎了。可惜站得太高就容易变成靶子,棋下得这么好,不知道躲子弹的本事怎么样。”

说着,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黑了,干活去了。”

“去柏清吗。”

“去晟典。”温睿摸起手机走向大门,“我可不想挨枪子儿,还是好好守着咱们的家业,不然老爸在天上都要伤心的。”

温然看着他的背影,自己作为养子,和温宁渊仅相处六年便感情颇深,更不要说从出生起就在温宁渊身边长大的温睿,对于他来说,那个总是抽出时间陪伴他打球打游戏的父亲,应该也是人生记忆中十分珍贵的一部分。

命运是无数运转的齿轮,越精密越经不起任何误差,有时一颗小小的螺丝就能造成卡顿错位。温然想,自己就是那颗错误的螺丝。

无论真假,如果没有他这个所谓的私生子的存在,也许所有人都能幸福。

正如温睿所说,站得太高容易变成靶子。

在顾崇泽接管柏清的半个月后,一张旧照片在首都引起轩然大波。

照片背景是在某个会所包厢,里面有三个人,一个是死去的唐骅,一个是当年造成飞机失事的机长,一个是在镜头焦点之外的虚化人影——像极了顾崇泽。

一时间,十多年前那场尘封的空难毫无征兆地被暴露在公众视线下,曾经那些关于私生子谋害继承人夫妻的猜测和传言如得到证实一般,迅速占领媒体与民众争相议论的中心。

很快,柏清方面作出澄清,称那张照片中的第三个人并非顾崇泽。而顾崇泽也表明会配合警方的一切调查,并尽快查清谣言的源头。

当然这些都只是表面,温然知道顾崇泽早被叫去了鸾山一趟,目前还没有回柏清,而与他一损俱损的陈舒茴,这两天也正神经紧绷慎之又慎。

顾崇泽敢接受警方调查,第一个原因大概是唐骅和机长早就不在人世,死无对证,第二个原因,温然猜测顾崇泽当时并没有过多参与,而是起牵线作用,最大程度置身事外。

温然想给顾昀迟发消息,问他现在是在国外还是首都,有没有看到那张照片。但想想他必然第一时间就会得知,温然看着屏幕很久,还是退出了聊天框。

消沉与绝望大于震惊和恍然,温然坐在课间吵闹的教室里,想到自己这十年来是被顾崇泽这个害死顾昀迟父母的嫌疑帮凶之一操纵着,近半分钟,他都艰难到无法喘上一口气。

“我真的觉得你生病了,你已经好长时间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陶苏苏问,“你到底碰到什么麻烦了?”

温然看向她:“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一个忙?”

“你说。”

“顾崇泽如果去你爷爷的茶庄里,你有办法提前得到消息吗?”

“一般肯定是让助理提早订包间,这个属于客人的隐私,保密工作一向做得很好的。”陶苏苏略一思忖,“没关系,我帮你想办法,你等我通知!”

没过几天,周一晚上,温然吃过晚饭,正在核对工作室发来的配件,陶苏苏的消息弹来:今晚九点半,他会到4号茶室

紧接着又发:你是不是要过去?我来接你,不管你要干什么,我申请参加!

温然没有拒绝:好,你让司机把车子停在路口

他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放在一旁,继续核对配件,直到陶苏苏打电话叫他出门。

到达茶庄,一下车陶苏苏就带着温然去了一间茶室。所有包厢依山傍水,透明露台外是辽远的怡人山景,温然没心思欣赏,从小盒子里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窃听器,问:“可以放吗?”

“太刺激了,我的妈呀。”陶苏苏兴奋地捂着胸口深呼吸,“让我想想,他的保镖肯定会先搜一遍茶室的,得找个绝对隐蔽的地方放才行。”

温然扫了眼桌子,问:“能塞到茶宠里吗?”

“是不是有点太大胆了,万一他往上浇茶怎么办?”

“来谈事情的,不是为了喝茶,应该没有那个心情。”温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片圆形泡沫双面贴,“塞进去以后固定住,就算摇动也不会发出声音或者掉出来。”

他将茶桌上的茶宠一个个拿起来看,挑出一只最适合的金蟾,取出它口中的钱币,将贴着双面胶的窃听器小心地从那道口缝中推入,又找了根牙签伸进去按了按,确保另一面与茶宠内部贴合,最后把钱币塞回金蟾嘴里。

陶苏苏抓起来晃了晃,没动静,她比了个OK的手势,拿着茶宠跑出茶室,温然听到她问:“阿姨,这间有客人啊?”

“哎呀,苏苏来啦?对,等会儿客人就到了,我来把东西备着先。”

“哦,那我也看看,学习一下!”

进了茶室,交谈声渐渐模糊,几分钟后陶苏苏回来,胸有成竹:“没问题了!”

温然点点头:“谢谢你。”

“客气什么。”陶苏苏在他身旁坐下,“我以前还真以为顾崇泽是好人呢,谁知道突然爆出这么张照片,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你是为了顾昀迟才这么做的吗?”她问温然,“你要把录音给顾昀迟?那得保证今天顾崇泽说了一些可以作为证据的话才行。”

温然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他们?你知道和顾崇泽见面的人是谁?”

“是我妈。”温然垂着眼道。

陶苏苏愣了一下,忽然就安静了。

等了二十多分钟,走廊里传来几道隐约的脚步声,很快动静就小下去。不一会儿,温然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他看了眼时间,九点二十六。

温然打开手机里的某个APP,调低音量,里面开始传出4号茶室中的对话。

“查到了吗,谁干的,唐非绎还是魏凌洲?”

“有区别吗?”

“顾培闻把你叫去鸾山说了什么?”

“一张为了诬陷的照片而已,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十多年过去,谁还能查得清,能追究什么。”

陈舒茴顿了顿:“真的是诬陷吗。”

“怎么,你也不相信我。”

“我根本看不透你,要怎么相信你?明明好不容易要成功了,结果出了这种事,我早就说过唐家和魏家不会轻易罢休的,不知道哪天就会再搞出事情来。”

“但有些事,借别人的手来做更方便。之前他们做的那些,看起来是在报复顾家和温家,但最后得利的却是我们,不是吗?”

温然想起自己被绑架那次,果然如顾昀迟所说,他们想挑起唐魏两家和顾昀迟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至于海岛的火灾,他怀疑顾崇泽根本就早有预料,却装作不知情,顺水推舟借火灾之名拿下那块地。

“那这次呢,你觉得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顾培闻和顾昀迟的态度,还有集团里,哪些人想借着这张照片把我推下位置,都是以后要解决的对象,太重要的信息了。况且我们还有好几张底牌,没必要为一张照片烦恼。”

连绵的倒茶声响起,顾崇泽继续道:“凡事有利有弊,在还不能确定利弊哪个更大的时候,都不要太早下定论。你总是容易被情绪影响,所以才这么恨温然,而明明他对我们来说是那么有用的工具,你别忘了,我们目前最重要的是弄清楚遗嘱的内容,温然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我不能恨他吗?就算对他再坏又怎样,他不是照样听话,只不过现在尝到了甜头,妄想着攀上顾昀迟。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那么高的匹配度,如果他只是个beta,顾昀迟会看他一眼吗?”

感受到陶苏苏难以置信的目光,温然只是盯着手机,面色如常。

顾崇泽似乎笑了下:“说到底,你还是恨beta。”

“是啊,如果不是beta插足了我的婚姻,留下私生子,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孤儿,我也不会那样对他。”陈舒茴嗤笑,“当然,这对你来说又是件有利的事对吧?就像那时候你利用我的仇恨逼我做选择,是要温宁渊知道温然就是他的儿子,要一个面临困境的晟典,还是和你合作,利用顾昀迟的病把我和温睿送进顾家。”

“你为你的选择后悔了吗?”

陈舒茴深吸一口气:“温宁渊背叛了我,他该死。”

顾崇泽道:“那就好,我总担心你觉得我是杀害温宁渊的凶手,但其实他只是为自己的出轨付出了代价而已。你能想清楚这点,我很高兴。”

“我一直很清楚。”短暂沉默过后,陈舒茴说,“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陈舒茴离开了茶室,手机里没有再传出任何声音。

“温然……”陶苏苏小心地凑近他,“你还好吗?”

温然的身体动了动,然后他将完整的录音保存下来,退出APP,关掉手机。

过了半晌,他才很慢地转过头,双眼中透露出一种失焦感,轻声问:“你听到了吗,是顾崇泽害死我爸爸的。”

晚上将近十二点,温然晚陈舒茴一步回到家,因为要等顾崇泽离开后取回窃听器。

推开大门时,刚从焦灼中脱离不久的陈舒茴正坐在沙发上喝燕窝,见温然进来,看他一眼道:“顾昀迟不在国内,你又是在谁家待到这么晚。”

“朋友,omega。”温然走到茶几旁,看着她问,“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事吗?”

陈舒茴动作一顿,视线慢慢落到他脸上:“什么意思。”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温然直视着她,“我的价值应该也差不多到头了,还有要我做的吗?”

“你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主动了,难不成是顾昀迟对你腻了,所以你现在想回归温家?”

“我只是想做个交换。”

陈舒茴笑了一声,感到荒谬又新鲜:“你也会提条件?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条件是什么。”

“让我走。”温然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