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咕噜咕噜,小丑鱼吐出一串泡泡,急急摆了一下尾巴,从温然身旁游向水深处。

顾昀迟的脸上笼着一层冷冷的蓝,声色无动地看着温然:“因为我么。”

是,也不是。痛苦来源于愧疚,来源于不堪的感情,是对顾昀迟,却全然不是顾昀迟的错。

温然回答:“是因为我自己。”

过去还能勉强安慰自己是被迫入局的养子,现在做不到了,假使身上真的流着温家的血,他就不再仅仅是一块敲门砖,而是早在十年前便被选中的一环。

至关重要的一环——那场没走正规程序、钱货两讫的交易般的领养,是计划的开端,又以温宁渊的死亡为节点,进行植入腺体手术,改变性别,以高匹配度omega的身份,别有用心地出现在顾昀迟面前。

当然也可以自称无辜,但无法否认的是确确实实参与了每一步。正如最初的那些示好、隐瞒、假意,都是他做的,门是他亲手推开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在这个以夺取柏清领导权和困制继承人为目的巨大圈套里,‘温然’是为顾昀迟度身定制的刀,涂抹着掩人耳目的高匹配度信息素,切割下每一块原本属于顾昀迟的东西。顾崇泽和陈舒茴的得到就意味着顾昀迟的失去,彼时顾昀迟只会看到一个浑身写满谎言与欺骗的私生子。

这样不光彩的私生子,竟然还厚颜无耻地试图想沾一沾‘爱’的边,相当难以理喻的笑话。

“我为什么和他们站在一起。”温然音量低得像在自言自语,“你看着我的时候,不会觉得很奇怪很讨厌吗?”

顾昀迟冷静道:“我不和讨厌的人接吻上床。”

温然迷茫地问:“你为什么不讨厌我呢?”

“你很想被我讨厌?”

被反问得哑口无言,温然抠着手心,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不想,被你讨厌了我会很难过,但是你对我好,我会更内疚。好像不管是靠近你还是离开你,都会让我痛苦,为什么呢?”

一只灰色长尾光鳞鲨无声地从顾昀迟头顶掠过,他平静注视着温然:“既然怎样都觉得痛苦,那你要选择靠近还是离开。”

温然的身体下意识动了动,几乎迫不及待想要往顾昀迟面前走——这是他内心想遵循的答案,却不得不竭力克制住,不相信又不确定地问:“我有选择权吗?”

“在我这里你是自由的。”顾昀迟的神色平淡,姿态放松得仿佛能接住一切挣扎与不安,“不用考虑别的,都会解决,你只需要勾一个选项就可以。”

安静片刻,温然跑了几步扑过去,环着顾昀迟的脖子抱住他——这是他的选项。

依然痛苦,甚至更痛苦,但在最糟糕的一刻来临之前,仅剩的时间里,温然做不到远离,对他来说实在太困难。

做错事理应受到惩罚,也许痛苦的爱就是对他的惩罚,命运很公平。

“应该还有一点时间。”温然脸埋在顾昀迟颈侧,紧抱着,像在安慰自己,“没事的。”

顾昀迟按着他的后腰,语气平缓:“时间很多。”

温然没有说话,蹭了一下脸,像摇头,然后问:“顾爷爷病得严重吗?为什么都坐轮椅了。”

“只是不太想走路,需要好好休养。”

“你一定要小心你伯伯……还有我妈,他们掌管公司以后,可能会对你不利。”

“知道了。”顾昀迟拍了一下温然的背,“饿了没有。”

温然整理好表情,松开手,对顾昀迟笑一笑:“有点。”

离开地下层,去主楼餐厅吃晚饭,中途顾昀迟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后见温然吃饱了,便说:“去看看Dolu。”

温然点点头,跟他坐上车。想起上一次同坐在游览车上,自己还在遭受顾昀迟的冷嘲热讽,温然问:“我们第一次一起坐这个车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想把我踹下去。”

“我素质没那么差。”

“那Dolu扑我的时候你有没有幸灾乐祸。”

顾昀迟嗯了声,看他一眼:“兴高采烈,喜出望外。”

“……”温然说,“我不信。”

“不信还问。”

到了场地,空荡荡寂静一片,两人打开门走进去,顾昀迟吹了声口哨,没过一会儿,那头与山林相连的边缘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道白影唰地从月光下蹿入视线。

Dolu舔了舔前爪,甩甩头,慢悠悠朝他们踱来。温然伸手给它闻,然后坐到地上,Dolu脸对脸地凑过来,舔了一下他的右颊。

温然转头看向正坐下的顾昀迟,发表感受:“麻麻的。”

顾昀迟嫌弃道:“臭死了。”

他话音才落,Dolu就扭过去也舔了一下他的脸,顾昀迟啧一声推开它的脑袋,Dolu却好像很高兴,四肢朝天躺在地上蹭蹭后背,最后将头搭在温然腿上。

“Dolu会一直被养在这里吗?”温然问。

“它一个多月大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差点被鬣狗咬死,我从保护区把它抱回来。”顾昀迟说,“等它满三岁,会带去做野外适应,至于最后能不能回归大自然,看它自己。”

明明有掌控一切的能力,却不吝啬将选择权交还给对方,这或许算是某种精神上的高度洁癖——不要曲意逢迎和隐忍委屈的归顺,要心甘情愿、清醒自知地只选择他一个人。

而这样不掺任何杂质的东西,恰好是温然最缺乏的,从一出生就注定无法给出的。

温然轻轻摸Dolu的头,看着它灰蓝色的眼睛:“如果Dolu能说话,它一定会说‘谢谢你’。”

“不客气。”顾昀迟悠悠道。

吹着夜风坐了十几分钟,顾昀迟看了眼手环上的时间:“走了。”

要回家了,温然感到有些沉重和不舍,但还是点头站起身,拍拍裤子,又弯腰揉几下Dolu的脑袋,说:“Dolu今晚睡个好觉。”

Dolu眨眨眼睛,舔了舔他的手心。

没有按原路返回,游览车驶向另一个方位,温然渐渐听到有规律而不间断的响声,越来越近。最终,车子绕过一栋楼,他看见一架银黑色直升机正停在宽阔明亮的停机坪上。

怔怔走下车,旋翼飞速运行的声音将温然震得大脑发懵,而顾昀迟已经上了直升机,俯身朝他伸出手。

几乎没有犹豫,温然迎风抓住顾昀迟的手,被他带入机舱。

扣好安全带,顾昀迟摘下航空耳机戴到温然头上。噪音瞬间减弱,温然听见飞行员在耳机中告知他们即将起飞。

机舱门没关,他们就这样飞起来,平稳地驶向夜空。

很久,温然才回过神,问:“我们要去哪里?”

顾昀迟的嗓音从耳机里清晰传来:“看烟花。”

飞越辽阔的鸾山,进入市区上空,高楼灯光闪烁连绵,江流蜿蜒横穿整个首都,江畔缀满璀璨灯火。温然将腿伸出去一些,从大开的舱门俯瞰,他以前都不知道首都的夜景这样辉煌漂亮。

几分钟后,顾昀迟说:“开始了。”然后他摘下温然的耳机,往下挂在脖子上。

所有声音重新涌入耳内,温然下意识抬手抓住耳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要开始了,砰——上百朵金色烟花在前方一百米处如流星般乍然升空、绽放,紧接着簇簇巨大彩烟升腾至其中,在迸落的银雨间久久不散。

首都的夜空亮如白昼,温然呆呆握着耳机,风声中听旋翼轰鸣和烟火燃裂。

出生至今他还没有亲眼看过烟花秀,更遑论是在这样广阔的高空,凉风扑面的直升机上,和顾昀迟一起。

他回过头,顾昀迟的头发被风吹乱,露出眉眼与额头,眼底倒映远方那片流光溢彩,对视时温然感觉心脏跳得太快,快到仿佛静止,他不得不张开嘴呼吸。

过于剧烈的身体反应,他此时还不知道这叫做心动,是很久后才明白的。

重新戴上耳机,温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市中心只在特殊时节才会燃放这样声势浩大的烟花,但印象中今天并不是任何节日。

“普通的一天。”顾昀迟轻描淡写,“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温然看看烟花,又回头看顾昀迟,声音有点哆嗦,“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烟花,真的很漂亮。”

顾昀迟往远处看了眼,似乎还不是太满意的样子:“下次会有更好看的。”

“这就是最好看的了。”温然转回头,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喃喃道,“我会一直记得的。”

怎么可能忘得掉,短短一晚,顾昀迟带他从海底到草地,又飞上夜空。鱼群、白狮、烟花,那些生命里未曾得到过的所有,都被顾昀迟轻而易举地给予,却不问报酬。

温然往下看,看自己半悬空的双腿,裤子被吹得猎猎抖动。在遥远的地面,无数只手从地底下探出来,拼命要抓住他,将他禁锢在原地,做听话的提线木偶,只有顾昀迟俯下身为他解开脖颈上的铁链,给他喘息的空间,让他自由。

该怎么办,温然忽低着头朝前倾了倾身,手臂蓦地一紧被拽住,他回过头,顾昀迟正盯着他,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坠下去。

“没关系的。”温然朝他笑了一下,“有安全带。”

“腿收回来。”顾昀迟不为所动。

温然就把腿收进来,接着转身抱住顾昀迟:“我和Dolu一样,也想说谢谢你。”

顾昀迟搂住他的腰,越过温然的肩看远处的烟花,道:“都进化成人了,词汇量还这么匮乏。”

烟花秀结束,又在空中兜了半小时的风,直升机最后降落在别墅区业主会所顶楼的停机坪上。温然解开安全带要下去,顾昀迟问:“不研究一下驾驶舱?”

“今天不了,有点晚。”温然侧着头不看他,“去你家吧。”

司机开车送他们到别墅门口后离开,穿过花园,一进大门,温然就搂着顾昀迟的脖子抬头亲上去,正赶来迎接他们的339见状,一声不吭掉头就回了厨房。

顾昀迟从温然毫无章法的亲吻里微抬起头,低喘着道:“所以才连驾驶舱都不看了?”

“嗯。”

温然紧闭着眼,从他的嘴角亲到脸颊,却被顾昀迟偏头躲开:“Dolu舔过。”

“我不嫌臭。”

顾昀迟捏着他的脸唇贴唇吻下去:“你才臭。”

“我要去洗一下。”

“你还有力气。”

“有一点。”温然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却没在床边找到自己的衣服,只能胡乱摸起顾昀迟的衬衫套上。站起来后摸了摸身后,有东西流出来,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安//全套里的runhua液,他立即一瘸一拐跑向洗手间。

洗澡的时候门被打开,顾昀迟走进来。温然吓了一跳,隔着淋浴间玻璃上模糊的水汽,带一点鼻音问:“你要用吗?我马上就好,等一下。”

但顾昀迟好像完全不打算等,拉开淋浴间的门走进去,然后又关上。

快凌晨了,温然收拾好自己,站在大门处和顾昀迟告别。他的衣服有点皱,脸、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头发散发出刚洗完的清香。

顾昀迟垂眼看着他:“确定还要回去么。”

“要的,明天要上学。”

“我指的不是今晚。”

温然怔了几秒,笑一下:“嗯,要回去。”

他捧住顾昀迟的脸将人带下来一点,很认真地吻他。顾昀迟低着头,一手撑在门上,近距离地看那双眼睛紧闭又睁开,睁开时是温然结束这个吻,说:“我今天晚上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以后要求可以再高一点。”顾昀迟在他头上揉了几下,把温然的头发揉成一个乱糟糟的鸟窝。

“我没有要求,你给我的都是最好的。”温然打开门,又忍不住看了顾昀迟一会儿,说,“你要记得我说的话,一定要小心。”

“没失忆,记得的。”

“那我走了。”温然在夜色下挥挥手,“再见,顾昀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