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从窗缝中漏进来,黏黏嗒嗒,吵得人心神难宁。
顾昀迟一手撑在桌沿,面色平静地注视温然:“什么原因。”
“你送我模型,我很高兴。”其实比收到珍贵的礼物所更珍贵的,是这份礼物来自于顾昀迟,温然说,“而且我们半个月没有见了,对吗?”
顾昀迟说:“不够充分。”
“不够?”温然诧异,“那怎么办,我现在真的非常想抱你。”
顾昀迟说:“现在够了。”
没搞懂怎么突然又够了,怀疑他根本就是在拿自己寻开心,但温然不介意,那股难以消散的兴奋感怂恿着他伸手搂住顾昀迟的脖子拥抱上去,甚至将人撞得往后仰了一点,书桌发出轻轻一声砰响。
上半身紧贴在一起,温然清晰感觉到胸口在震动,是心跳,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顾昀迟的。
脸埋在顾昀迟肩颈处,温然的鼻尖抵着他侧颈皮肤,不自觉拱蹭两下,真挚道:“你是首都第一大好人。”
顾昀迟一手搂住他后腰,一手从两人身体之间伸到颈侧,挡开温然的脸,啧了声:“说话别凑那么近。”
在他手心里吸了口气,温然把脸贴上去,靠着顾昀迟的肩往上看,看他的唇、鼻尖和眼睛,最后看到顾昀迟漆黑的瞳孔轻轻转动着凝视下来,睫毛垂落一片阴影,像今夜的雨。
对视时环在腰上的手收紧了一点,胸腔内的那股饱胀感被挤压,温然产生一个更过分的想法。
只是还未能实施,电光石火间,记忆深处蓦地冒出一些模糊而零碎的、和当下十分相像的画面——不过是在床上,他贴着顾昀迟的脖子,很近地在耳边说话,而顾昀迟的手放在他腰上。
猛然愣住,温然松开手,后退一步,面部温度急剧升高。
顾昀迟也放下手撑回桌沿,道:“你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是……我想到一些事情。”场面过于真实,不像梦,但自己又确实没有完整的现实记忆。温然说,“应该是做梦,我弄混了。”
“梦到什么。”
“没什么。”温然誓死守护秘密,绝不能让顾昀迟知道自己梦见过这种亲密场景。他紧急岔开话题,“你的旅行是结束了吗?”
“后天走。”
“这么快又要走了。”温然坐到床边,为掩饰情绪,他干脆躺下去,“你玩得开心吗?”
顾昀迟走到床尾,低头看着温然的脸:“就那样。”
“那祝你玩得更开心。”想了想,温然问,“你准备读哪所大学,会出国吗?”
安静,顾昀迟侧头看向书桌,片刻后才答:“还不确定。”
“顾爷爷应该会尊重你的想法,让你自己选择吧?我还不知道我妈会要我读什么大学。”
顾昀迟转回头,突然俯下身,不轻不重地扣住温然的脸扳向自己,盯着他的眼睛:“什么事都听她的,你是在给她当儿子还是当狗。”
温然有点被吓到,推推顾昀迟的手臂,没有推动,声音含糊地问:“你怎么了?”
对视几秒,顾昀迟松了手,温然坐起来仰头看他:“你生气了吗,因为我很没有主见?”
就算顾昀迟回答‘是’,温然也不打算辩驳,因为无法吐露自己已经在陈舒茴的控制下这样度过很多年,所以只能接受自己在他人面前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窝囊废。
“你不是没有主见。”顾昀迟伸出手,虎口的弧度正好卡在温然脖子上,“你这里栓着一条铁链。”
温然愣愣看着他,顾昀迟继续道:“等哪天你决定要挣开了,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
他没有挑明,可温然听懂了——自己的身不由己、受制于人,似乎已经被察觉。
但应该仅此而已,如果真被顾昀迟查到了什么实质性证据,顾家大概早就派人来灭门了。
“就说你少了半个脑子。”见温然木头一样讲不出话,顾昀迟直起身,“我回去了,你抱着模型睡吧。”
温然终于找回声音:“我送你。”
“等我一下,我先把模型放到衣柜里。”他站起来,去开衣柜门,又到书桌旁将模型箱关好,小心翼翼地捧起来。
衣柜里只有几套礼服和几件旧旧的T恤,温然将模型箱放进去,然后掀开底部那几条叠好的裤子,露出被掩盖着的笔记本电脑,他扭头对顾昀迟说:“你看,电脑也藏在这里。”
顾昀迟瞥了眼电脑,又去看温然,但温然已经回过头,只留下后脑勺。他忙碌地试图用裤子将模型箱也盖住,最终未能成功,只好起身关上柜门:“明天我去找一些冬天的衣服来盖一下。”
见顾昀迟看着自己不说话,温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种种行为在对方眼中大概十分寒酸小气,他抿了抿唇,讪讪地对顾昀迟笑了一下,略带讨好的。
“不想被家里人知道你送我东西,所以才藏起来的。”温然说,“没有别的意思。”
“我不是你,我的脑子是完整的。”
温然赞同地点点头,过去打开房门。
下楼梯前温然摸索着寻找壁灯开关,顾昀迟却擦身而过就要继续往前走。怕他不熟悉地形一脚踩空摔下楼,温然慌忙伸手阻挡,正拽到顾昀迟的手腕,便紧紧拉住,用气声说:“等我开灯再走。”
咔一声,壁灯亮起,淡黄灯光幽幽照着暗棕色木质楼梯,往下看去,阴森森仿佛通往地狱的阶梯。顾昀迟说:“你们家真的有鬼。”
本就因偷情而惴惴不安的温然顿时哆嗦一下,将顾昀迟的手腕抓得更紧,强压着恐惧,严肃地低声申明:“不会的,不可能有鬼,我是唯物主义。”
“有四个。”顾昀迟边下楼边慢慢道,“沙发上坐着一个,吊灯上挂着两个。”
温然已经汗毛直立,在即将走完最后几级台阶时,顾昀迟抬了抬下巴:“楼梯口站着一个。”
致命的一击,温然立马闭上眼睛,几乎将顾昀迟的整只左手都抱在怀里,手心狂冒汗,双腿钉在原地不肯再往下走了。
顾昀迟侧头凑近,说:“你不是唯物主义吗。”
唯物主义者温然不愿多言,闭着眼睛,挂在顾昀迟手上重新挪动脚步。
出门时又忘了拿伞,还是顾昀迟换好鞋子后顺手带上,撑开,与温然并肩走出去。到了车边,顾昀迟坐进驾驶座,温然接过雨伞,扶着车门:“回去路上小心,谢谢你送我模型。”
他欲言又止,顾昀迟也没急着关门,抱着手靠在椅背上抬头看他。
“下次你旅行回来,我还可以抱你吗?”温然紧握着伞柄,雨打在伞上闷闷作响,他的声音犹豫而小心,眼神却没躲避,“不需要礼物,只是抱你。”
沉默半晌,顾昀迟的喉结滚动一下,目光看向挡风玻璃,然后启动车子。
没得到回答,温然有点气馁,但还是立即退开一步,帮他关上门。
离闭合只剩十公分的距离,顾昀迟忽然抬手按住车门,温然不解地眨眨眼睛。
急促雨声中,他听见顾昀迟说:“我考虑一下。”
随后砰一声,车门被顾昀迟从里面拉上。
怀着比收到模型时还要飘忽的心情,温然走回侧门,撑着伞用力挥挥手。车子掉了个头驶向远方的雨中,温然转身回家。
像牛一样冲过有四个鬼的客厅,温然飞奔上楼回到房间,心脏因剧烈运动而狂跳,快要撞破胸口——还觉得不够,他从房门跑到洗手间,又从洗手间跑到书桌旁。
叮的一声,有新信息,温然喘着气去看手机。
一个好人:骗你的,没鬼。
周日,家里寂静无声,温睿自上次和陈舒茴大吵一架后就再没回来过,温然只从某篇新闻报道中看见他的身影——柏清集团旗下一家专注开发高端度假区的公司,新项目启动,陈舒茴和温睿是总负责人。
盛大的启动仪式上,母子俩托着酒杯笑容得体,看起来毫无芥蒂与嫌隙。
温然盯着那条新闻,这次的项目并不是柏清与晟典之间的合作,意味着陈舒茴和温睿已经在顾培闻的首肯下跻身柏清管理层。
他们正在逐渐得到想得到的一切。
吃过晚饭,温然将做了一天的试卷推到一旁,从抽屉里抽出图纸。礼物的设计初稿进度已过半,至于袋鼠模型,需要等陶苏苏给到小袋鼠的正面侧面背面照,据她说自己已经努力拍摄了一整天,但由于小袋鼠不太配合,暂时还未拍到清晰满意的照片。
修修改改,温然埋头不停地画,除视觉外其余感官几乎都封闭,直至听见房外走廊响起的高跟鞋声,才陡然回过神,直起身一动不动,等待那脚步声像往常一样路过自己的房间,走向主卧。
但今天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口停下了。
门把手被按下的瞬间,温然只来得及将手机塞到试卷下,仓皇回过头,陈舒茴已然走进来,目光穿过他的肩头,看到桌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数据的一叠图稿。
温然缓缓推开椅子站起来,声音都发哑:“妈。”
陈舒茴连嗯一声都吝啬,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叠图纸,随意翻了几页,然后将它们横过来,从正中间撕开,甩在温然身上。
“我记得我很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再弄这些东西。”她面无表情地开口,“结果你一天到晚闷在房间里,就是在做这个。”
纸张从身前轻飘飘散下去,落了一地,温然垂着眼,视线不敢偏移——怕忍不住看向衣柜,被陈舒茴发觉那里还藏着东西。
“你真以为自己很有天赋?”陈舒茴的语调变得嘲讽而尖锐,“真以为你是他的儿子,在完成他未竟的夙愿?!”
这似乎是温宁渊去世后第一次被陈舒茴这样直白地提起,温然抬起眼看着她。
“以后不画了。”温然说。
陈舒茴却忽地嗤笑一声:“当然不用画了,毕竟都有人直接给你送模型了。”
图稿被撕都不及这一刻令温然发怵,心重重跳一下,他倏地蜷紧手指。
“大门口的监控在晚上九点过后就会开启移动侦测,平常我都懒得理,但昨晚下那么大雨,系统告诉我有车辆靠近,我还以为温睿回家了,顺手点开看了眼,没想到竟然能看见顾昀迟。”
“大晚上冒着雨来给你送模型,你们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陈舒茴盯着温然的眼睛,“我上次就警告过你和他保持距离,为什么我的话你总是当耳旁风?还是说你有什么高明的手段,连那么挑剔的顾少爷都能被你钓上勾,说出来我听听?”
温然毫不闪躲地迎着她的目光,回答:“没有。”
“也是,毕竟有97.5%的匹配度,你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毫无吸引力的beta了。”陈舒茴的面容轻微扭曲,露出古怪的笑容,“我花了那么多钱给你做手术,到最后却成了你攀高枝的筹码,真是好笑。”
她朝温然逼近半步:“你说了吗,说你是温家领养的,说你原来是beta,说你是做了手术才变成omega的,你说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明白她何必质问,温然缄默着。
“你当然不会说,你敢说吗?你骗了他,骗了顾家,你对他们来说只是工具,你觉得他会对你有感情吗?是因为信息素和匹配度啊蠢货!”
要承认陈舒茴的确很擅长抓弄把柄,轻而易举撬开温然最担忧在意的一点——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身份是假的,性别是假的,信息素是假的,被温家的野心裹挟着,没有哪一面称得上光彩。
“我明白。”温然的语气很淡,态度顺从一如既往,“我以后会注意,对不起。”
“随你吧,你这张脸我也实在看够了。”好几秒,陈舒茴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又能高兴多久呢。”
将一地的纸捡起来,一张张重新拼好,但都是皱皱的,不平整很难看,温然决定还是重新画过,细节和数据已经记在脑子里,从头开始并不困难。
洗完澡躺上床,温然在关灯前又打开信息界面看和顾昀迟的聊天记录,可惜内容太少,上下一拉就没有了,他关掉手机。
还以为会失眠,意外的却睡得很快,好像非常累。
他梦到温宁渊了,就坐在餐桌旁,为他递来一块三明治,笑着说:“订的模型要到了,你放学回来就能拆。”
那段时间晟典的一个重要项目出了问题,很有可能要面临巨额赔偿,温宁渊为此疲惫忙碌,面对温然时却没流露半分,依旧是温和平静的。
“真的吗?”温然要迟到了,很快地吃着早饭,又喝一口牛奶,“晚上我们一起拆吧,我去上学了,爸爸再见。”
“好,司机在门口,不要着急,慢慢走。”
没能等到放学,午休一过,温然就被司机接到医院,看见温宁渊的遗体。
他碰了碰温宁渊的手,冰凉的,又有其他人过来,温然被挤到一旁,背着书包呆呆地站着。
回到家,新模型就放在茶几上,那是温宁渊送给他最后的礼物,温然没有舍得拆,好好地珍藏着。
然后耳边响起陈舒茴的禁令,温然看见那个模型被扔到地下室的杂物里,门缓缓关闭,照在模型上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
前进的时间停止,开始急速倒退,退回七岁时的孤儿院,阴天的傍晚,温然左手抓着一颗石头,站在围栏边,看着那个扎马尾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树。”
身后传来老师的声音:“小树,你在和谁说话?请问您是哪位?”
女人慌忙站起身,裹紧风衣离开了——
不,不对,和之前做的梦不一样。
在离开之前,温然分明听见她说:“小树,你再等等我。”
温然张了张嘴,想告诉她: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三天前,他被带到院长办公室,见到一对陌生的夫妻,院长喊他们‘温先生’和‘温太太’。他们看了他很久,又和他聊了会儿天,最后与院长签下协议,约定第四天的早上来接他。
所以没有时间了,他明天早上就要被接走了。
“听到了吗,小树?”女人的声音颤抖而急切,“你乖乖的,等我,好吗?”
起风了,女人脸旁的碎发被吹开,阴沉天色下,露出微红的双眼,和那张清丽的脸。
呲啦——眼前场景陡地如纸般撕裂,身体一空,巨大的失重感袭来,温然猝然睁开双眼,左手紧攥成拳,于漆黑房中惊坐起身,无法抑制地大口喘气。
那是李轻晚的脸。
作者有话说:
顾少潇洒离去后的流程:开车——到路口——停车——抽烟——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