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悬空的那一秒,温然明白过来——他被放生了。把一个人放生到海里,不能不算是一种谋杀。
顾昀迟嘴上说着订婚无所谓,实际还是对自己下了毒手。好。
深夜的海水冰凉,黑洞洞一片,温然心跳得飞快,胸腹紧绷,在极度恐惧中努力往上蹬,脑袋刚从水中露出来,还没来得及擦眼睛,视线朦胧地望去——顾昀迟竟也跳了下来,落在三四米外的位置。
温然:?
突然安心,他抓住救生圈靠过去,顾昀迟很快游出水面,温然冷得牙关打颤:“就算反对订婚也不至于殉情吧……”
“文盲。”顾昀迟喘着气。
只剩应急灯亮着的游艇在黑夜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渐渐驶远。温然抹抹脸:“是有人要绑架你吗?”
“随便,只要我不在游艇上,今天就不会再发生别的事。”
“但是,你自己下来就可以了吧。”温然咳嗽几声,“为什么还要带上我?”
顾昀迟:“不然呢,一个人怎么殉情?”
总是被自己的回旋镖扎到,温然换了个话题:“马上会有人来接我们的对吗?”
“没有。”顾昀迟朝后方游去,“他们不知道我跳下来了。”
“我们要自己游上岸?”温然赶紧跟上去,“这里离岸边很远,而且已经是另一个市了。”
“那你今晚在海里睡。”
“不行,我怕水。”温然紧紧尾随他,生怕被丢下。
游了几十米,顾昀迟停下来,将身上的西服外套脱掉,温然以为他要扔,立刻接过来,取下衣领上的满钻胸针:“为什么不要了,这个肯定很贵。”
顾昀迟瞥他一眼:“你留着,淹死了陪葬用。”说着拽回自己的外套。
“我以为你要把外套扔海里。”
“你懂不懂环保。”顾昀迟转回身往前游。
原来脱衣服只是为了方便行动,温然默默把胸针放进口袋,也将外套脱下来,抱着救生圈一点点朝岸边游。
幸而今晚海浪不大,不至于寸步难行,但游泳的确是十分消耗体力的一项运动,不停地游了二十多分钟,温然实在没有力气了:“我好像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顾昀迟回过头来看他,温然交出自己的救生圈:“给你,你往前游吧,你的命比我贵。”
“然后呢。”顾昀迟问。
“然后我在这里等你,你上岸以后,找人来救我。”温然面色苍白,因为冷和怕而哆嗦着,“要是找不到了,那就算了。”
顾昀迟的脸被海水冲刷湿透,月光下像一块白玉,好几秒,他看着温然,最后说了句‘有病’,将温然的外套扯过去,和自己的衣服一起,四只袖子两两打结环成一圈,斜套进右肩和左臂下:“拉着。”
“……哦。”温然伸手捞住衣服。
两人重新向岸边游去,温然趴在救生圈上,靠顾昀迟牵引着,几乎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只有腿还在蹬。海潮声吵得耳朵麻木,一片漆黑,温然根本不敢往四周看,顾昀迟的方向感却准得吓人,毫不偏移地朝着一个方位游动。
脚尖碰到沙滩的那刻,失重太久,温然被狠狠绊倒,整个人往前扑,顾昀迟回身架住他,拖着他上岸,走到干燥而安全的草地上。他一松手,温然就软绵绵地倒下去了,喘气都费劲,仰躺着看天上的星星,温然断断续续地说:“其实、你本来、没有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有什么惨的。”顾昀迟在他身旁坐下来。
“嘴硬。”温然咕哝道,闭上眼。他累极了,就这样昏睡过去。
脸颊被什么东西碰了碰,温然怔松着半睁开眼,发现是顾昀迟用手背在拍他的脸。眼珠动了动,温然往上看,天是青灰色,还没有日出,他抬起手臂挡住脑袋,很困,声音哑得不像话:“你不睡觉吗,体力这么好。”
“起来,走了。”
浑身酸痛,又渴又饿,温然有点崩溃,坐起来,舔舔嘴唇,一股腥咸的味道,他皱着脸:“我真的没有力气。”
顾昀迟根本置若罔闻,人已经站起来。温然只得艰难地爬起身,两条腿酸软直抖,打了个喷嚏,他问:“你很早就醒了吗?”
“没睡。”
“……”温然垂着头慢吞吞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我搞不懂你们s级。”
凌晨关灯时温然顺手把手机放在驾驶舱窗台上了,两人都没有通讯工具,只能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穿过一片树林,温然快要断气,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走到尽头,一米五高的直坡下是马路,远远的,有个大爷骑着三轮车过来。
他俩穿着被海水泡皱的白衬衫和西裤站在高高的坡上,令大爷有些犹豫,蹬三轮的速度都慢下来。最终还是骑到面前,大爷缓缓刹车,抬头问:“小年轻,是来这里拍结婚照的不?”
“不是。”顾昀迟手撑着地跳下去,“船翻了,迷路了。”
“啊呀,这么倒霉的,还好人没事,我说你们这大清早的。”大爷视线一转,指着正像乌龟一样从坡上小心往下爬的温然,跟顾昀迟说,“你要不帮帮他。”
顾昀迟回手捞了温然一把,转头对大爷道:“能不能去您家喝口水。”
“可以可以,我也是刚那边收了网回来,还捡了袋白蛤。”大爷说,“你们上来,我带你们去。”
“谢谢您,怎么称呼?”
“叫我老刘就行。”
“刘叔。”温然没力气地笑一笑,“那麻烦您了。”
顾昀迟拍了下他的背:“上去。”
已经半死不活的温然考虑不了太多,点点头爬上车,窝在水箱边上曲起膝盖坐好,顾昀迟跟在三轮旁帮忙推车。
石子路,温然被颠得屁股痛,脑浆都要摇匀了,然而还有心思注意到顾昀迟的手腕是空的。他问:“你的手环呢?”
“扔游艇上了。”顾昀迟微微俯身推着车。
手环上有定位,如果带在身上,顾家很快就能找到他们,这样重要的东西,顾昀迟却在跳下游艇前就将它摘下了。
“你是故意的吗?”温然问。
顾昀迟看他一眼:“故意什么。”
温然挠挠脸,不问了。不管是不是故意的,现在已经这样了,再问又有什么用。他看看顾昀迟,在海里拖着他游了近一小时,又一夜没睡,说精神抖擞是不现实的,但确实也没见有多疲累,即使头发和衣衫凌乱,那张脸的观赏性依旧十分足。
迎着日出,到了刘叔家,是一幢矮矮旧旧的小平房。见有生人,卧在院里的黑狗吠叫着冲过来,被刘叔喝了一声‘小黑’后便乖乖垂着尾巴蜷到一边。
刘叔将妻子喊出来,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给他们倒了两碗水,接着就又踩着三轮去村头——镇上有人来收鱼,他得赶紧把鱼送过去。
第一口水用来漱口,吐掉后温然将整碗水都喝光。刘婶已经在厨房忙活着给他们蒸包子,包子蒸好了,刘叔也回来了。
“真是可怜的。”刘婶看着埋头啃肉包子的温然,“年纪还这么小,怎么两个人就坐船出来了,这么危险。”
顾昀迟说:“私奔。”
一口热包子猛地卡在嗓子里,吞不进吐不出,温然差点咽气,连忙灌了口薄粥将包子顶下去,他惊愕地看向顾昀迟。
刘叔就笑起来:“这么小就私奔了,感情是好的嘞。”
“家里人不同意。”顾昀迟问,“能不能先在您这儿住几天,现在还不想回家。”
“行的。”刘婶很痛快地答应,“我们村有点偏的,你们还是待在我们家安全,等想通了,打电话让家里人来接。”
“好,谢谢。”
刘婶去房间里给他们找旧衣服,刘叔又出门了。温然连吃七个大肉包把肚子填饱,又喝完最后一口粥,才小声问:“真的要在这里住吗,为什么?”
“说了不想回家。”顾昀迟看看他面前的空碗,“这么能吃。”
温然:?
“只有一些我儿子留在家里的旧衣服,别嫌弃。”刘婶拿着一叠干净衣物走出来,“你们先洗个澡,我把凉席擦一擦铺到床上。”
她带顾昀迟和温然走进那间小小的卧室:“这个房间,还是我小儿子和儿媳前不久结婚刚布置过的,两个人才住了几晚就又进城打工了。”
房间大概只有顾昀迟卧室里那间卫生间的三分之一大,一张小木床靠窗放着,旁边是床头柜,到处贴着大大小小的喜字。
顾昀迟看了眼,欣然接受的样子,问刘婶:“家里有电话吗?”
“喏,房间里就有,那个橱柜上,你们要用就直接用。”刘婶将衣物放在床上,又说,“对了,还没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叫我小顾。”
“哦,小顾。”刘婶又看向温然。
在温然开口之前,顾昀迟说:“小猪。”
刘婶点点头:“小朱。”
“不是,不是不是。”温然想瞪顾昀迟一眼,又不敢,“叫我小温就行。”
“好,那你们先洗澡,我去擦席子,浴室在院子里。”
等刘婶出了房间,顾昀迟走过去在床尾坐下,掀开电话机上的防尘布,拨了一个号码。很快电话接通,温然隐约听到对面似乎是339的声音。
“是我。”顾昀迟一边打电话一边看似无聊地折着那块防尘布,“查清楚了么?”
“我没事,不用管我在哪,也不用查这个号码,这几天别来烦我。”
“他活得好好的,刚吃了七个包子两碗粥……你找他有什么好聊的,电话费很贵。”
温然疑惑地皱起眉。
“贺蔚?你让他等会儿再打过来吧,我先去洗个澡。”顾昀迟挂掉电话,侧过身从那叠衣服里随便拿了两件,站起来。
温然还靠在门边,房间狭小,顾昀迟没走两步就到了他面前,垂眼看着他:“让开。”
“……哦。”温然刚刚一下吃太多,此刻大脑有点缺血,他慢半拍地往外退了一步。
个子太高,顾昀迟出房门时都要低一低头,正走出去,刘叔进了屋,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去了村里的小店,给你们买了点东西。”
打开一看,内裤毛巾牙刷拖鞋。“这些东西还是该用新的,我就都买了。”刘叔笑道,“来了就是客人,其他还有什么缺的,再跟我说。”
“谢谢,太麻烦您了。”温然摸摸自己的裤兜,里面有两百多块钱,他打算等离开的时候把钱全部留下来。
“别客气,去洗澡吧,洗完澡睡个觉,肯定累坏了。”
顾昀迟从袋子里拿了自己的那份,走出屋子去浴室。温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和刘婶聊了会儿天——消食活动进行得差不多了,他回到小房间,在床边坐下,顺便将兜里的钱拿出来摊在床板上晾干。
这床小归小,却挺高,往里坐一点的话小腿可以垂着晃。温然晃了几下脚,忽地顿住,回头盯着这张床。
稍等……他好像得和顾昀迟一起挤在这张小床上睡觉。
头皮发麻,温然瞬间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地上,呆呆愣了片刻,他环视一圈房间,小得可怜,放不下第二张床——这个家里应该也没有多余的床了。
有脚步声,温然回过身,顾昀迟洗完澡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擦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蓝色衬衫被他穿出一种清雅脱俗的高级味道。他一进房便看见温然晾在床上的两百多块钱,道:“你准备炫富给谁看。”
温然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近,顾昀迟停下手,半湿的发垂在眼前:“看什么。”
“你……你的烟,是不是没带?”不能让顾昀迟发现自己知道他的烟其实是药,温然小心试探,“那如果你想抽了,但是又没有烟抽,怎么办?”
顾昀迟瞥着他,不冷不热道:“抽你。”
温然眼神一抖,不敢再多说,拿起衣服绕过顾昀迟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