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太心神不宁。
乘着风隐约传来的飕飕山音与汩汩河音,听起来就像钲鼓与笛声。
当然,那只是风声,离乐队伴奏开始还早。
外头依旧一片幽暗。
但敬太还是在意得不得了。这是六年一次的祭典。
他从没这么兴奋期待过。
祭典结束后,村子便要冰封在雪中。
刚下雪的时候,一朵朵轻飘飘,景象甚是美丽,一旦积雪就十分讨厌。烂糊糊的,掺和着泥土,显得脏兮兮。过了这个阶段,便是一望无际的皓白。不久,积雪超过敬太的个子,层层叠叠,愈堆愈高,成为一堵白墙。房屋、道路、森林、山,一切被覆盖殆尽,景色完全不同。
连门都打不开。
那种时候,敬太总觉得再也出不去。实际上虽非如此,用他仍会陷入不安。
雪是纯白的,却很黑暗。
白天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亮,远望好似棉花般松软,其实是错觉。
雪是湿的,是冰冷的,是黑暗的。
冬季夜里,有时他会觉得是不是将被永远困住?
于是他抽抽搭搭哭起来,感到无比哀伤。天花板的屋顶上的厚雪上的夜空,漆黑得难以置信,且超乎想象的巨大、沉重,仿佛会被压垮。整个家吱吱呀呀地倾轧个不停。
只能罩上潮湿的棉被睡觉。
白天还好。冬季天空一片灰白,一点都不爽朗,但空气清新,偶尔会出现晴朗的蓝天。那种时候,他们会打雪仗、堆雪人。玩耍之际,什么都不担心。因为沉浸在游戏里。
只是,冬季的白昼短暂,蓝天瞬息转为灰色,一眨眼就到傍晚。
霎时,原本有趣的游戏道具雪,变成全然冰冷、可厌、潮湿、黑暗的东西。
屋顶上的雪轰隆隆粗暴落下,冰柱宛如利爪。
濡湿的衣服愈来愈冰,指头冻僵,肚腹深处骚然不安。
于是每到傍晚,敬太往往逃也似的跑回家。
即使坐在地炉旁取暖,松一口气,可是外头……
纯白的雪。
墙壁外头有雪,湿冷又黑暗的雪墙,一层一层团团包围,仿佛要勒住一样,将整个家冻得沁寒。然后,夜晚再度来临。
教人不禁觉得永远出不去。
所以敬太讨厌冬天。然而,敬太居住的村子,将近半年是冬天。春季来得晚,夏季短暂,秋季稍纵即逝,冬季沉重、强大、漫长。春、夏、秋加起来,才勉强拥有与冬天差不多的力量,敬太从小就这么认为。实际上并非如此,但至今他仍保有相同的印象。
冬天好讨厌。
说起来,村里没什么乐子。
玩耍十分开心,但那是刻意去寻乐子,并非有什么好玩的。
山、河、森林、原野和田地都很美,但只是存在而已。树木和草只是生长着,虫子和动物也只是活着。抓虫、爬树、尽情奔跑,确实好玩,不过,那只是在做好玩的事,并非本身多有乐趣。
由于没什么好玩的,孩子们得自行创造。
如果不努力寻乐子,就什么都没有。
必须主动拼命去寻乐子,才会觉得好玩。
大人只会工作。工作是理所当然,不工作无法过活,所以大人会给孩子活下去的粮食,但不会连乐子都备妥。
下田耕种,编织绳子,照顾牛只,煮饭打扫。一天过去,一个月过去,一整年周而复始。这就是生活。
要维持生活实在费力。
父亲不怎么说话。弟弟还年幼,不会说话。母亲太过忙碌,没空说话。
每个人都只是在做非做不可的事。
敬太是小孩子,没有工作。
不过,帮忙做家务会得到称赞,和大人一起工作,敬太不以为苦。他毋宁是喜欢帮忙大人的。然而,那并不好玩。尽管全神贯注会渐渐感到有趣,但和玩耍不一样。
可是,他不觉得难受。
生活本身没有难受或快乐可言。
生活就是这样,天经地义。
虽有不安,却无不满。家里烧着温暖的柴火,三餐温饱,便值得感谢。有家、有床、有饭,这样就足够。
他喜欢父母和年幼的弟弟。
真的没有不满。
虽然没有不满,但也没什么好玩的,这是事实。
没错。
提到好玩的事,顶多就是奶奶坐在地炉旁告诉他的故事。敬太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那是好玩的事。
奶奶会讲一些妖魔鬼怪、傻瓜和动物的故事。
妖魔鬼怪的故事很恐怖,傻瓜的故事逗趣又好笑,动物的故事相当有意思。
他总听得哈哈大笑、哆嗦颤抖或心跳加速,这就是好玩的事吧。虽不知是真是假,既然有趣,便不再重要。他不晓得世上有没有山神、田神、座敷神,也没看过山男、河童、野狼,但应该存在于某些地方吧。
山男、河童和野狼,冬天都怎么办呢?
在又湿又冷又黑、被大雪覆盖的山野,要怎么活下去?
不会死掉吗?敬太疑惑。
神是不会死的吧。
人们会在神坛和祠堂,还有雕刻着神像的石头前放上供品,但那些东西没有被吃掉的样子,几乎都被乌鸦啄光,再来就任其腐烂、干涸、崩解。
既然什么都不必吃也无所谓,神是不会死的。就算冷,神也不在乎吧。
可是,动物不会死吗?
会死吧。
牛和马也会死。即使拴在畜舍,按时喂食,悉心照顾,依然会死。小时候敬太曾目睹过马死去的光景。
那么,没有家,也没有人喂食的山野动物,岂不很容易死掉?渺小的动物不可能抵挡大雪。暴露在漆黑的冬夜里,不可能毫发无伤。何况,所有生物难免一死。
奶奶在去年逝世。
全村合力办了葬礼。
埋进土里,献上祈祷。
奶奶像神一样受到祭祀。虽然记得不太清楚,死掉的马似乎也是如此。
一旦死去,就不会再害怕大雪、夜晚,以及冬天。或许是这些死掉的东西慢慢融合在一起,最后变成神?在奶奶的葬礼上,敬太暗暗想着。
奶奶变成看不见的存在,再也听不到奶奶的故事。
真的没有任何好玩的事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
只是有点寂寞。
“总有一天,爸爸和妈妈都会离开。你要好好活下去。”父亲这么说。敬太许久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了。
敬太十一岁,马上就要十二岁了。
他在村郊的分校上学,不过全校只有九个学生。
另外八个都比他小。两个五年级学生,四年级没人,三个三年级学生,一个二年级学生。一年级有两个小鬼头。唯独敬太是六年级。
待讨厌到极点的冬天过去,明年春天敬太便要就读镇上的中学。由于路途遥远,得起个大早。天气温暖还好,冬天怎么办?敬太烦恼不已。
想到冬天,心都要凉半截。
他不愿在冬季天空依然昏黑沉重之际,就离开家里。
更何况,有办法去外面吗?
不会刚踏出家门,随即就被又湿又冷又重的天空压垮吗?
敬太绝不是讨厌上中学,但一想到这件事,便心情郁闷。
他不想踩在又冰又黑的积雪上,留下洞穴般的脚印,形单影只在雪中沙沙行走。他担心能否走得动。
他也不想吸入会把鼻腔深处冻到发痛的冰冷空气。那会让胸口整个冻结,变成透明。
如果刮着风,鼻头、指尖和脚尖,绝对会变得像冰一样。
如果天气不佳,甚至下雪,肯定会遭到活埋。
然后变成雪块。如果独自一人,就不会有床铺、天花板和屋顶来保护渺小的敬太。
他讨厌冬天。
小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近在咫尺。山中红叶早枯黄掉光,田里的稻子全部收割完毕,视野开阔许多。稀疏的风直吹到远方,冬天降临。
可是,不,所以……
敬太不再思考未来。
反正将变成大人,一年一年老去,直到死亡,冬天每年都会造访。既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想也没用。
相较之下,眼前最重要的是祭典。
他这么认为。
那算是村祭吧。其他村子,似乎每年都会举办夏祭或秋祭,但敬太的村子每六年才办一次。上一次的祭典,敬太还没上小学。再之前的他就不清楚了,毕竟刚出生,没办法。
祭典非常非常惊人。
人数会变成平常的十倍甚至百倍。
邻村,以及更远的村子——
不,包括镇上,会有许多人来参加。那是敬太生平初次看到那么多人,奶奶的葬礼虽然全村出动,依然比参加祭典的人数少。世上的活人仿佛都聚集在此。
当然不可能。
六年级还说这种话,会被当成大傻瓜吧。
村子周围有数不清的城镇,那些数不清的城镇聚集起来,变成国家,而世上有数不清的国家。
这个世上住着难以一眼望穿、几乎是无穷尽的非常非常多的人。
可是——
在当时年幼的敬太看来,犹如全世界的人齐聚一堂般热闹。
那应该是错觉,但敬太的感受千真万确,而且也不算错吧。
平常——
像是无悲无喜,只是平板、默默工作、活着的大人,会大声交谈笑闹。他们涨红了脸,穿上颜色与平常不一样的衣服,又唱又跳,大声喧哗。
敬太极为诧异。
父亲笑眯眯地大声说话。
还有琳琅满目的美食。
四处挂上从没见过的装饰品。拉起注连绳、燃起火炬,祭祀起稻草编成的大人偶,每个地方都改头换面,村子好像不再是村子。
充满活力。
光是这样,敬太便莫名兴奋。
平常——
只听得到鸟叫、风声、大人工作声的村子,此刻却有钲鼓声、笛声响彻周遭。
敬太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
除了佛坛的磬,或神社的铃之外,村子里没有会发出声响的东西。
敬太听过奶奶和母亲唱歌,但祭典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拉开嗓门儿大声歌唱。钲鼓和笛子响个不停。好厉害、好厉害。
心跳加速。
兴奋不已。
血液仿佛流动起来。
许许多多的人高声欢笑、歌唱、跳舞,好厉害、好厉害。
人们穿着金光闪闪、华丽到难以置信的衣服跳舞。金、银、红、绿,平时看不到的颜色目不暇接地旋转。就像神一样。
戴面具的人、脸涂成白色的人、披着什么的人。
每一个都好像神。
神乐。
伴奏。
神轿。
是活生生的,是活着的。
扑通、扑通、扑通,敬太的心脏随配乐的节奏愈跳愈快。当时他心想:原来世界如此欢快。
祭典好厉害,好欢乐。
好有趣,好好玩。
敬太完全被俘虏。
只有举行祭典的那几天,村子不再是村子。日常作息停止,活着的人全和神明或亡者一样,变成一种缥缈不定的存在。绝对不是死了,毋宁更加生龙活虎,唯独这段时间,仿佛身处不同场所。在变得不是村子的村子里,变得不是人的人,唱歌跳舞、大吃大喝、欢笑喧闹。
大家一直抿着嘴,低着头,成天工作,然后在那几天变得和神明或亡者一样,确定自己活着,又像把什么积存起来,继续沉默、低头,整日工作。
平时不晓得在哪里的神,唯独祭典期间会加入人潮吧。加入其中,融为一体。
多么美妙的日子。
敬太完全着迷。
不必刻意投入,仍乐在其中。
不必刻意去想什么好玩的把戏,一样好玩。
好玩的事降临。
原来有这种情况。
如此美好的祭典,每年都会造访其他村子。
在讨厌的冬季来临前,在冬季不见踪影的夏季里。
可是,敬太居住的村子,每六年才有一次祭典。
是敬太的村子比其他村子穷吗?或者是做了什么坏事的惩罚?敬太相当羡慕每年举办祭典的村子。他问过奶奶,为何是六年?为何得等那么久?
“习俗就是如此。”奶奶仅仅这么回答。
不过,由于每六年才一次,敬太村子的祭典,据说比其他村子的豪华盛大。
前一晚还有庙会夜市。
从闹哄哄的人群、从大人之间,敬太窥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糖果、点心、玩具、面具、饰物,等等,全是村子里的店铺没有的、令人觉得棒透了的东西。是比新年的饰物花俏艳丽十倍甚至百倍的东西。
每一样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甚至点起好多灯泡。
家里只有四五只灯泡。按下开关,就会变得明亮,但夜晚的势力果然不容小觑。灯光不敌夜晚。尤其冬夜的黑暗,势力更为强大,灯泡微弱的光芒全被吸进去。屋子有墙壁,能容光驻留,若没有墙,即使开了灯,仍会一片黑暗。
然而,夜市挂着好多抵抗黑夜的强力灯泡。
亮得仿佛连自己都要晕开。
还有举动滑稽的艺人。
他们又唱又跳,念着奇妙的语句,发出陌生的声音。那应该是所谓的特技或魔术,年幼的敬太看不明白,大人却指着他们愉快发笑,而且不像在做危险的事,所以他大概跟着一起笑了吧。
有陀螺兀自旋转着溜过绳索,敬太记得十分清楚。
还有会变脸的人。卖糖、卖面具、卖陀螺的,皆为外地人,不知来自何处。
一个像咒术师的老人,发出古怪的低吼,有点可怕。
那恍若在哭。
一切的一切。
始于六年前。
时隔已久,又或许是年纪太小,记忆混杂,变得暧昧不清。有些地方相当明确,但整个回忆犹如一场梦。实际上,敬太觉得那就像一场梦,可能真的是一场梦,视野一片朦胧,夜市的灯泡、伴奏的音乐、绚丽的衣裳全混合在一起。
不过很好玩,唯独这一点绝不会错。
此外,还有一个那不是梦的证据。
就是祭典又要来了。
这不是梦,是真的。
大人们从好几天前就一直在准备,整个村子浮躁不安。
心神不宁的不只敬太。
连父亲都静不下来,做出许多平日不会做的事。
学校也不例外。老师说要准备祭典,不用上课。
由于不必念书,大伙儿开心玩耍,但敬太不想和低年级学生一块儿玩。
因为——
祭典就要来临。
然后,那一天真的到来。今晚便是祭典前夕。
兴奋难耐,心跳加速,实在等不及夜晚。
敬太溜出被窝,望向窗外。
人群尚未聚集。
广袤空旷的村景徐徐沐浴在阳光下,染上色彩。
远山一隅格外明亮,恍若只有那里的云层分开,而后亮光逐渐扩散到山中,一眨眼外头就变成早晨的景色。
变亮了。变亮了。
母亲说,上午便要着手准备。
今天、明天和后天学校都停课,敬太打算从准备阶段就开始帮忙。虽然不清楚要做些什么,但似乎有小孩子能帮忙的事。约莫是帮忙装饰、打扫,或搬东西吧。
父亲说,总之你认真学着。
明年你就是中学生。
父亲这么叮嘱。毕竟每六年才有一次,罕有机会教导。下一次祭典,敬太便是十八岁。十八岁,不再是小孩子,是该负责筹备的年纪。好好学着,没有坏处。
可是,准备工作尚未开始。
离早饭还有两个钟头。
母亲起床了吗?大概已起床,在煮早饭了吧。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一大早就在忙祭典。太早了。然而,敬太十分清醒。明明平日总拖到母亲叫吃饭才会起床。
明明连睡到那时,眼皮都沉甸甸,身体懒洋洋不听使唤。
毕竟是祭典嘛。
敬太凝神细看。
山峦,然后是森林、田地、村子,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空中似乎有乌鸦或鸢在飞。还可能是别的鸟。
那座树林再过去就是神社。
另一端是村子的边界。
置有道祖神(1)的小河,渡过河上小桥就离开了村子的范围。
在通往村郊的树林与田地的边境路上……
那是什么?
有什么在移动。不是马,是人。好几个人。约莫十来个吧。
只见人们推拉着三辆大货车。车上载着旗帜、许多竹竿、草席,以及大木箱。
“啊!”
敬太发出惊呼。虽然小声,却十分响亮。
那是怪奇展示小屋。对,是在神社后方森林开张的怪奇展示小屋。那旗帜与六年前看到的一样。就是插起那些竹竿,铺上草席,搭建小屋。没错,没错。
敬太亲眼所见。
两旁是夜市的神社参道,一路绕到神社后头。
不准去。
不行,那是要钱的。
那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没错,奶奶制止我。不,母亲,还有面粉行的大哥,每个人都阻止我。
别去别去。
只会被吓哭。
那非常吓人噢。
可是……
来哟来哟。
乡亲父老、兄弟姊妹快来瞧瞧。
大人十元,小朋友五元。独眼半价,瞎子免钱。身怀六甲的多一半。
大伙儿来看哟,张大眼睛仔细看,看看这可怜的孩子。
这孩子出生于更北边的虾夷地十胜国(2),石狩川的上游。
父母的因果报应在孩子身上。
啊啊,啊啊,真想去瞧瞧。
粗哑却气势十足的流利话语随风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到底是展示些什么?好想看,好想看,好想看。
混账!
喝醉的父亲叱骂敬太。
告诉你,那些玩意儿全是骗人的。
靠骗人赚钱,跟小偷没两样。
什么蛇女、熊姑娘,世上哪有那种东西。
即使存在,也不能展示出来。
那是坏事。
不可以有想看的念头,否则会遭天谴。
听着,敬太,那个啊……
那不是能在神明面前做的生意,才会躲在神社后头的森林里。
因为心虚。
因为是坏事。
不敢在神明面前堂堂摆摊。
全是骗人的。
平常不怎么开口的父亲严厉责骂,敬太不禁沉默。尽管沉默,他并未被说服,只是压抑着情绪。若光是想看就会遭天谴,显然为时已晚。父亲给敬太零用钱,告诉他与其去看那种玩意儿,不如去买糖。
于是,敬太去糖果摊买了糖。买了糖。
小登。
对了,他和秤行的小登一起吃糖果。平常根本吃不到甜食,糖果简直是人间美味,两人舔个不停。赞叹着好好吃,好甜,舔得浑然忘我。糖转眼就吃光,然后敬太和小登……
小登呢?
究竟怎么了?
秤行的小登,不是敬太的同班同学吗?他们同龄。因为她说要跟他一起上小学。
可是小登不在了。
不,她始终不在。
五年之间,敬太的学年只有他一个人。
是搬家吗?迁往其他村子?从没在学校见过小登,是入学前就搬走了吗?
不,秤行的叔叔和阿姨都在。至今依然健在。
只有小登不见了。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
她是怎么了?
敬太寻思着,回想起鸟居旁的石狮子。那里有块石头,人群吵吵闹闹地来来去去,听得到乐器声。敬太坐在石头上,跟小登一起舔糖果。
来哟,快来开开眼界。
那究竟在展示什么?真想瞧瞧。
对呀,真想瞧瞧。
两人跑到参道后面。在夜市后方草木丛生的小径上跑着。
当时年纪那么小,而且是夜晚,自己真的做了这种举动?不害怕吗?不,他满不在乎。
因为那天是祭典。
人和不是人的东西混在一起,他觉得不会有事。
父母的因果报应在儿女身上,于是生出这样一个孩子。
啊啊,看到了。
我看到了。
敬太清楚地回想起来。他和小登穿过树木间进入森林,靠近神社后方覆盖草席的小屋,偷偷掀起那块席子。因为没钱,无法从入口进去。不,即使有钱,也进不去。他没有五元那么多钱。
然后……
不,就到这里。
他只能回忆到这里。没错,敬太和小登一块儿去怪奇展示小屋后面。他们掀起草席。
在那里,里面……
敬太脱下睡衣,换上常服,前往厨房。
母亲果然已睡醒,在炉灶旁生火。
“妈,小登……”
母亲回头,一脸疑惑。
“小登怎么了?”
“小登?秤行的登与子吗?你不要紧吧?睡迷糊啦?”
“才没有,只是莫名其妙想起来。”
“想起来?你……”
母亲眉毛一歪,露出悲伤的表情。
“嗯,那是……对,是上回祭典的时候。”
“祭典?”
“你不记得?六年前的祭典前一晚,你和登与子一起神隐。”
“神隐?”
“被神藏起来。”
“你们一起消失不见。”母亲继续道。
小登不见了吗?不见了……
不,可是,那天晚上,是祭典前一晚。既然这样……但不可能吧。敬太隔天欢欢喜喜参加祭典。不,也许是大人,是大人们……
“我出去一下。”
敬太跑向外头。“你上哪儿去?要赶快回来啊!”母亲在身后喊着。
怪奇展示小屋。去问那怪奇展示小屋的团员,或许能得知详情。
敬太趿着拖鞋,冲出门口。外头颇冷,可是还不到冬天,没问题。
他飞快跑着,必须在他们进入森林前赶上才行。跑过田埂,径直前进。家家户户的炉灶升起袅袅炊烟,黑色的、生活的线条攀上天际。穿越收割完的田地,通过十字路口,超过地藏像,来到树林前。
剩下的路途就是一条直线。
敬太是分校跑得最快的学生。毕竟他年纪最大,理所当然。
不久,神社后方的大片森林映入眼帘。
他在森林入口附近看到那旗帜。
喂、喂,等一下!
是怪奇展示小屋的一行人。
那片……
那片草席另一头,是什么?那天晚上,敬太和小登看到了什么?父母的因果报应在儿女身上,生出了,生出了……
究竟是什么?
“等一下!”
队伍末尾的大叔停住脚步。
“怎么,小子,有事吗?”
“你,你们六年前来过吗?”
“噢,六年前来过,十二年前也来过。在那之前,还有更之前,我们一向都会过来。”
“那,那样的话……”
“你们知道小登在哪里吗?”
敬太问。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铆足劲儿奔跑,几乎喘不过气。
“小登是谁?”
“我,我的同学。六年前消失不见了。”
“我们可不是绑架犯。”
叔叔大笑。
“这么一提,发生过一场骚动,似乎有小孩被天狗抓走,还是被狼吃掉,记不清楚了,毕竟是六年前的事。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嘛,一直四处巡回旅行。”
“那……”
那个箱子里装着什么?
当时,敬太目睹了什么?
“箱子?不能让你看。这个啊,小子,是我们的谋生道具。即使你拜托,也不能让你看。我们啊,从很早以前就云游四方,靠着让人看这箱子里的东西过活。等小屋摆出来,你再带着钱过来吧。交钱就让你看。”
“那,那和六年前一样吗?”
“当然。六年前、十二年前、再之前、更之前、更早更早以前,始终是一样的东西。我们一直带着这个箱子,在全日本巡回。”
“一、一样的东西,还有客人要看吗?”
“当然。你不也是吗?六年前你没看到吧?”
“呃,不。”
我看了。
“我看到了。”
“那你晓得里头是什么吧?”
父母的因果报应在儿女身上。
“我看了,可是……”
生下来的……
怎么可能把生下来的孩子装在箱子里?
根本不可能。遑论六年前、十二年前、再之前、更之前、更早更早以前,都是如此。
那究竟是何时出生的?
咻咻。
咚咚。
锵锵。
祭典开幕。还没准备。早饭没吃。不对不对,这是敬太的心跳声。是敬太体内的血液循环声响。是敬太头盖骨倾轧的声响。
掀起草席,里头是——
“是冬天。”
“没错。这箱子里啊,装着冬天。装满你最痛恨的、又湿冷又沉重又黑暗的冬夜。在里头蠢蠢欲动,想变成堆积在你头上的雪,想冻僵你、压垮你。”
不要……
不要说那么吓人的话。
大叔笑了。大声地笑。
“瞧你吓成那副模样。小子,你那么讨厌冬天?”
敬太点点头。
“我也不喜欢冬天。”大叔接着道。
“天一冷,人就忍不住要蜷缩身子。尤其我们云游四方,碰上冬天实在糟糕。手脚受冻,便有凄惨的感觉,不想前进半步。何况,一旦下雪,对无根浮萍般的我们太难熬。所以每逢冬天,就会前往不下雪的地方。”
原来世上有不下雪的地方吗?
“所以不可能把冬天装箱搬运。”
“可是……”
没错。
那里头是白的。一片白。一片雪白。
那是……
喂喂喂,大叔又笑。
“我不晓得你有何误会,但我们展示的是人面牛、河童干之类,不是蛇女或蜘蛛男等活物。那种东西撑不到几年,行不通。如果是死物,放个一两百年没问题。我们就像这样,一两百年来不停巡回。”
大叔说着,迈开脚步。
不,那不可能。
巡回一两百年,根本是骗人的吧。那么久以前,你根本还没出生。如果那个时候你就活着,现在不可能活着啊。而且河童干什么的,看一次就够,谁会想一看再看?
既然如此,箱子里……
那箱子里装的会不会是小登?
这个想法冷不防浮现在敬太脑中。
万一真的是……
万一里面装的是小登,小登应该不是以前的她了吧。
那个箱子里,是不是从那一天、从六年前,就禁锢着变成不晓得是蛇或蜘蛛,总之是恶心玩意儿的小登?
啊啊,太可怕了。果真如此,不就是敬太害的吗?不是敬太提议要去看的吗?
还是相反?虽然不记得,但没有敬太,小登不会想一个人去看。小登被塞在又湿又冷又黑的箱子里,碰到恐怖的遭遇时,敬太乐呵呵笑着吃点心享受祭典吗?而且六年之间,一直把她给遗忘了吗?未免太残酷。
这实在过于残酷。
“小,小登!”
敬太朝往森林前进的一行人喊道。
不料,箱盖发出“咔”一声后打开了。
一个满头蚕茧般白发、巨大得吓人的可怕老太婆,从箱子里挤出来,甩动皱巴巴的脸、乱蓬蓬的白发、松弛的颊肉……
“敬太!”
用像狗、像小登又像老太婆的嗓音吠一声。
老太婆旋即缩回箱中,盖子也覆上。然而,敬太清楚地忆起,席子里是那个古怪的老太婆。是那个像冬天,像他最痛恨的雪的老太婆。一两百年来,那个老太婆都是相同模样吧。如果产生想看的念头,便会如父亲的警告,遭到天谴。那是不对的,因为——
小登被一口吞下。从头被吞下去。
啊,真的遭天谴了。无可奈何。
敬太无精打采地转身回家。
为了回家吃早饭,帮忙准备祭典。
(1) 祭祀于村境、山巅或十字路口的神。据说能防止灾祸恶灵,守护行旅安全。
(2) 虾夷地是江户时代日本人称呼原住民阿伊努人居住的地方,主要是现在的北海道。十胜国是明治时代北海道的地方分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