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琼林宴和会武宴,在隐形的摄政王雁北君的建议下,难能一见的是放在一起举办的。
这般重要的宴会,这样难能可贵拉拢手下的机会,便是那些闲散的皇室都没有缺席,给未来朝臣打好第一印象的宴会,雁北君却无故缺席了。
君王在沉默的等了一刻之后,幽幽的叹了口气,脸上重新挂起了体贴的笑容,宣布这一年言情文武状元和进入殿试学子们的琼林、会武宴正式开始。
帝王的默许和退让,让百官和文武学子心里有千百种想法,但默契展现在明面上的却是推杯换盏之间的笑与谦让,和朝臣们或心照不宣,或忧心忡忡的模样。
当然还有扶苏心心念念很旧了的震惊——他满意的看到了自己化名混迹于学子之间时交到的那些学子们震惊的面容。
于是便笑的更开心了:“诸君——”他举起手中的酒杯,站起身看着站在咸阳店内的已经为大秦效力的,和那些未来会为大秦效力的臣子们,心中忍不住有熊熊野心翻滚而起。
那些眼睛仰望着他,注视着他,追随着他。
扶苏看着这些人,深吸一口气才堪堪缓住自己的情绪。他的手指在杯子上拂过,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止住了自己的祝酒词,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就在朝臣和学子们于心中思索自己该如何做,又应有什么反应的时候,只见君王一手持着空杯,一手随意的解下了帝冕,任由那十二根旒随着冠冕掉落,在地上撞击出清脆的噼啪声:“都坐吧。”
他说着,自己现在皇位上坐了下来。
然而臣子们哪里敢动,瞧着朝中重臣都战战兢兢的模样,学子们便更不敢动弹了。
大厅内一时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寂静中。
而正是这样忽然退却的热闹,那些武举出来,五官远胜文臣的学生们,却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大殿正门的方向。
率先做出反应的,是以甘罗为首的一众也曾效忠于先帝的臣子们,他们对着坐在高位的君王拱手,沉默的落座。
紧接着是那些出身于雁北,如今已是新君心腹的新臣们,只是不同于老臣的恭敬,他们只是沉默着落座,动作安静却也能看出他们的不愿,似是有人强迫却也不得不做的模样。
这就像是一道号令,那些听到了些什么的武举学生,还有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气氛一下子僵持下来的新晋文试进士们,也在一脸蒙蔽中行礼落座。
到了最后站着的,只有一部分皇室成员,和朝中臣子。
扶苏扫了眼站着的人:“比起先帝,朕对你们真的很好了。”
高坐于天顶的君王那副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那副一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颚,一手落在膝盖上把玩杯子,懒散却也充满危险的模样,让坐在丞相位的甘罗想起了先帝,还有如今的雁北君。
动手之前将敌人心里击溃的战略,一贯是先帝最为喜欢的策略,也是这些年雁北君对外的新策,未来也会是这位秦二世的。
新朝臣子看不出,但他们这些被留下辅佐新帝还未被请辞,硕果仅存的老臣却是知道的,始皇的大秦对内强硬的一贯是先帝,而怀柔的是雁北君。二世的秦朝,强硬的变为了雁北君,怀柔的则是二世——不知过了今日,做好人的那个又该是谁了呢?
对今日已有预料的老臣们,夹着心中的复杂思绪,忍不住走了神。
扶苏注意到了这些并不那么‘专业’的演员们,但他也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见他挥了挥手,那些趁着黑甲的士兵便破门而入,呼啦啦的填满了整个宫殿,有一个算一个,将手无寸铁的朝臣和学子们,控制在了手中。
“皇兄?!”与扶苏一代,先帝的其他儿子们看着眼前的变局陆续慌乱了起来,他们的视线落在当今皇帝身上,或恍然,或震惊。
扶苏却懒得理会他们,他侧耳听着远方以隐约可现的吵闹声,哀哀的叹气,慢慢的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朕一直觉得,比起父皇,朕对你们已经很宽容了。虽然朕身下这把椅子挺吸引人的,但真的值得你们抛弃现有的这些,博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他的实现扫过坐在地下战战兢兢的驸马们,扫过茫然的学子们,扫过或恐惧或不平的朝臣们,最后落在了自己的弟弟身上:“你们若都像是老五那样,知道什么叫做‘分寸’和‘本分’,让你们的子孙后代进入朝堂,也不是不可。”
事已至此,知晓今日诸事败落,自己也难逃追责的皇室们怒而起身,却紧接着又被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兵器压了回去:“分寸和本分?!扶苏,明明是你做的过分,近日却在朝臣和这些学子们面前装好人,你真的是越发不要脸了?”
扶苏看着他言辞犀利的从‘我是皇室天生就享有权利是你剥夺了我应有的权利’说到了‘你剥夺了我自己的权利我还能忍但是绝了我后人的路我就不能忍了’又扯到了‘先帝在时明明对你说过要好好对待手足你却如此苛待兄弟’。
bababa......
“好好对待手足?”扶苏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的兄弟,忍不住打断了他,“先不说先帝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你所谓的‘好好对待手足’就是联合雁北君欲图反先帝留下的天下?”
“你的天下?!”第二个弟弟站了出来,“这天下究竟是不是你该得的,还说不准呢——父皇走的突然,赵侍郎自父皇归秦就一直服侍父皇左右,李丞相更是朝之重臣,十二弟更是乖巧聪慧深得父皇之心,他才是那个被父皇选中的。”
原本沉迷自己自己桌上菜肴装聋作哑的旧臣一个个没忍住,齐刷刷的看向了发话的人,然后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人的玩意儿一般移回了视线。
嗯,确认了,又是一个被先帝和雁北君联手忽悠瘸了的憨批。
似是嫌这样还不够乱一般,那人续而又火上浇油道:“况且,你以为雁北君真的服你么?”他义愤填膺,“雁北君是何等英雄,他理应值得武安君之位——”
秦朝的一统让始皇重新改变了昔日战国时朝堂的格局,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有些是永远不会变化的。比如昔日大良造,后来象征着一国战力巅峰,军侯之位巅峰的武安君之位:“你却夺了他应有的荣耀,这也是先帝嘱托你的么?”
说到这里,那欲图掀了自己哥哥皇位的弟弟越发义愤填膺,好想他真的是什么为雁北君叫冤的正义之士:“世人谁不知道先帝与雁北君之间肝胆相照的君臣之情,你却为自己权势私吞先帝遗诏......”
扶苏其实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他撑着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在下面巴拉巴拉,看着一个说完第二个接上,恍惚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这些弟弟们也曾和十二一样追在自己的身后,管自己叫扶苏哥哥和兄长的。
只是他也挺好奇的,自己的父王明明连这个天下都愿意相托给雁北君,不恐他对这个天下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如当年田氏乱齐一般取而代之。
明明是如此相信着,却不愿给他一个武安君之位,让他更为名震延顺的辅政于他。
权势啊——
扶苏看着自己的弟弟们在下面巴拉巴拉,不知哪里来的悲凉之意,竟也有些兔死狐悲的假惺惺了。
只是他是兔子呢,还是狐狸呢?
“关于雁北君,”在耐心还没有耗尽之前,扶苏打断了对方的叭叭,“你就算是拉拢到了他,那又能怎么样呢?”视线扫过了那些坐在自己位置上,祖籍隶属雁北的臣子们,“他毕竟只是臣。”
扶苏俯身,端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酒:“而朕是君,君在一日,这天下之兵就是朕的。”殿外的喧闹声越渐微弱,桌上的酒盏渐满,“不过一个雁北君而已。”
甘罗猛然抬头,他一贯耷拉着的眼睛瞪得滚圆。
扶苏没有注意到甘罗的异样,他看着酒杯中摇曳的莹亮液体,看着酒面上倒映着的殿顶房梁,还有那藏匿于黑暗中护卫他左右的侍卫。
没人知道,在这一刻,自十二岁便入朝为官如今更是百官之手的甘罗甘丞相,心生退意。
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在当今身上,看到了一片似曾相识的天空。
那个时候他还年幼,只是朝中‘看得过眼’的那个。论起文采有李斯眼压群雄,武有王翦蒙恬一起绝尘,外交有茅焦,打仗有尉缭,刑罚有赵高,水利有郑国,那个时候的百家于秦国一个小小的朝堂上有来有往,他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一朵云。
站在队伍的末尾,瞧见了君王对着跪地的将军递出宝剑。告诉他比起雁北之地,雁北之兵,雁北之臣,他更想要一个活的雁北君。
但也却并非是非他不可——不过区区一个雁北君罢了。
将军接过了剑,自此便为君上手中刀剑,君王所指,所向睥睨。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甘罗看着扶苏重新端起就被,想起了前些日子半夜不期而至的客人,这个天下迟早是长公子的,他们这些旧时代的船,便在这里停下吧。
将未来让给他们,才是真正正确的决定。
扶苏看着咸阳殿门外,无声出现的黑甲将军,看着止步于殿外的蒙恬和王离,看着持剑踏入大殿的章邯和英布,看着在他们身后被压上来的,属于他弟弟们的门客和嫡长子,勾起嘴角。
“——敬你们。”
手中酒杯倾斜,随着酒液洒落在地的,还有乱臣身体内翻滚的叛逆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