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一道影子穿过秦军的驻地,小步朝着森林疾行而去。身后是灯火通亮的秦军大营,眼前是如深渊般令人看着便感到胆寒的黑色密林,那人影的脚步虽有犹豫,却并未因此而减速。
直至马蹄声自身后传来,向前跑进的速度便越发快了起来。
马蹄声越发清晰,并未有停下的意思,那人影没回头,在即将冲入林中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那人影的胳膊,将她虏上了马:“白起,你放开我——”
纵马疾驰的白起抬手一勒马绳,骏马扬起前蹄,本就没能坐稳的黑影下意识的环住了男人的颈部,将身子与他贴在一处。
马蹄重重落在地上,女人脸色一红,推开白起便想要跳下马。
只是白起不依:“辞别信,”夜色中,男人声音低沉,夹着愤怒和委屈,“你辞别我,去哪里?”
“你管我,”姬公主也怒了,“我跟着你无名无分,为何还要跟。”
“仅是因为如此?”白起将想要挣扎下马的爱人向后拉了拉,拢入怀里,埋头在她的颈部,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仅是因为如此么?”
“难道还有别的?”姬公主冷笑一声,“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说你离开我,是因为我们的身份,让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白起的脸贴在姬公主的肩上,或许是因为夜色太好,或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微妙,姬公主竟然听出了几分旁的意味来。
只是白起都说到这里了,姬公主又不是蠢货:“你知道了?”
白起没吭声。
这幅熟悉的模样,让想要斩断两人之间孽缘的姬公主心软了几分,她轻熟的抬手环住了白起的腰腹:“都多大的人了,你咸阳的那个儿子都到要相姑娘的年纪了,你也是个老将了,这么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我若不这样,你就走了。”
“就算你这样,我也得走。”姬公主不为所动,“我犯了错,自然是要及时止损的。”
“及时止损?”便是脾气再好的男人,也受不得心上人这样说自己,“我在你眼里眼里,究竟算是什么?”他抓着姬公主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那些话,那些想要天下太平的话,那些喜武厌文,想要游历天下的话,都是假的么?”
姬公主迎着看向了白起,斩钉截铁:“假的。”
“那么为我包扎,为我出谋划策,助我破敌,助我理军务,帮我清理文案,帮我抄写文书的情谊呢?”姬公主注意到男人微红的眼眶,“你我之间一切,都是假的么?”
“我是为的什么,你还不清楚么?”姬公主打开了白起的手,“你我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白起,莫要说你没有认出这张脸——从始至终,就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孩子呢!”
“什么?”
“那孩子呢?”白起勒着姬公主的胳膊越发用力,以至于姬公主以为自己会被对方勒成两半,“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是为了向我复仇么?”
姬公主哑然,她看着白起,才发现一直以来他都低估了这个男人:“所以,你看我对着你演戏,很开心,对吧?”心里的酸涩,不知是因为失望,还是别的,“看着我像是戏子一样,怎么翻都没有翻出你的掌心,你很快乐,是么?”
“什么,‘夫人派我来照顾你’,‘我心仪将军多年’,看着我在你身下伏低做小,看着我为我的敌人剿灭敌人的敌人,看着我一国公主伺候你这个西夷,看着堂堂姬周在你这里还不如一个妾,你很高兴对吧?”
“我没有!”
“那你拦我做什么?”发现一直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场掌控之中的玩笑,姬公主心下越冷,“还是说你觉得这样不够,还没有羞辱够我?”
“你就这样想我?”白起看着怀中女人逃避的眼睛,想到自己火盆中下的迷药,想到他床头的辞别信,还有信中那些嘲讽和挖苦,心中百般苦涩尽数涌上。
“那你还要我如何想你——白起——”女人被翻身下马的男人一把拉在地上,然后借势压在了秋日微凉的草地上,“你放开我——混蛋——骗子——贱人——”
“你要走,就干干净净的走,”白起抬手,伴随着布锦撕裂的声音,一只手将姬公主的双手困于地面,一腿别在她的双腿中控住了她的动作,“别带着我的儿子和女儿,穿着我的衣服,离开我的身边。”
月光下,男人的眼睛泛着狼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姬公主身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吻痕。
“你没心,也别把我的心带走。”
......
“公主?”过了约定时间,却依旧没能等来的人,接应的人在等了一个时辰后,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女人。
只是她披着一件拖地的黑色袍子,扎着高马尾的发间尽是杂草,步伐磕磕绊绊气息沉重像是受了什么重伤。
“无妨。”声音沙哑,“可有备马车?”
“有。”
“启程吧,”姬公主扯了扯自己的袍子,将自己裹得更为掩饰,“她可在?”
并未指名道姓,但侍卫知晓公主说的是一直以来在她身边服侍的那位宫女:“在约定好的地方等您了。”
“等接到了她,连夜走。”踩着板凳,在上马车的时候,公主跌了一下,但她依旧拒绝了别人的搀扶,“除了她,谁也不准上马车。”
“是。”侍卫垂头,“可是依旧要按照原计划去齐?”
“不,”声音一出,姬公主也为她陡然尖利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降了降声音,“我们,入赵。”这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为何是赵?
“可是赵国即将被秦覆灭?”
“不,不会,”顾不得思考为何赵会成为他的第一反应,由结果逆推因由要简单得多,“秦王要白起收兵反秦了。”她替白起整理文案,也不是白整理的。
她靠在马车的车璧上,一直牢牢裹着身体的斗篷终于松开,露出了她赤O裸的身O体:“秦国的粮养不起这么多赵人,放弃了这次机会再攻,”她轻笑一声,“秦国想要拿下赵国,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这样说着,她逐渐有了目标:“我们向北,越过邯郸,入雁北。”
————————————————————————————————————————
“夫人?”丫鬟小心的抬头看向跪坐在席上发怔的主子,“夫人!”
姬公主回神,看向自己的丫鬟。
“您还好么,夫人?”丫鬟见公主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把他抱过来,给我看看。”姬公主没回答心腹的话,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看向园中的落叶。
丫鬟眨眼,反应过来自家公主的要求后,像是过年一样笑了出来:“您终于想开了,”她急慌慌的站起身,“奴这就把小主子抱过来,这就抱过来给您看!”
姬公主瞧着自己心腹丫头小跑离开亭子的模样,抬手接住了一片落叶:“他怎么死的?”
“听闻是自缢家中,”坐在另一侧的老者缓缓叹气,“老朽还记得当年初见那位,英姿飒爽的模样,一看就是——”他瞧见了姬公主的神色,赶紧转移了话题,“——说是应侯范雎向秦王谏言,说他欲谋反。”
“这样啊。”姬公主垂眼,听见了丫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院子很大,但如此快速的来去,可见那孩子所在本就离她不远。
“公主,”丫头跪在姬公主的身侧,一激动把旧称呼都叫出来了,“您看,小主子长得多像您啊。”一边说,一边将那还在襁褓中的婴孩递了过去。
姬公主没接,她的视线怔怔的落在自己丫鬟的身上:“公主,”重复着这个称呼,“日后,继续叫我公主吧。”
“夫......公主?”丫鬟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公主又改了主意,不过左右都是她的主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公主,您可要抱抱小主子?”
她说着,小心的将襁褓递了过去。
这一次,姬公主没有拒绝,只是她的动作僵硬又别扭,才刚接过手,那孩子就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哼唧着动了动,然后呜哇的哭出了声。
姬公主迅速将那襁褓塞回到了丫鬟手中,只是孩子一哭,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停下来的。
“小王子的气息可真稳,日后定然是个习武的好料子。”老人第一次瞧见公主抱小主子,不由的笑了起来,“小孩子多是如此,等公主抱多了,就习惯了。”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白胖的?”姬公主听着这哭声,凑过头看丫鬟熟练地摇晃着胳膊,带动那小襁褓左右摇晃,“他就想朵云,要什么时候才能不被风给吹散啊。”
“很快的,”老人看着公主,眼神柔软,“一眨眼,他就长大了。”
“这样啊,”姬公主凑过头去,看着那小子哭声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变成抽噎,然后吐了个泡泡,“他会长成什么样子的人呢?”
“您希望他长成什么样子的人呢?”老者纵容的看着公主。
姬公主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能睁眼了哎,”然后她又发现这也不是什么好的话题,因为那双眼睛并不随她。即便这孩子还是白白嫩嫩的模样,但那略红的眼角,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棕瞳,都是她没有的。
外甥肖舅,也不似与她同胞而生的兄长。
“可找到了合适的人家?”?姬公主用手中的落叶根戳了戳小宝宝攥起的小拳头,看着他张开肉乎乎的小爪子,将那树叶抓在手中。
“您真要把小主子送走啊?”丫鬟犹豫,“您还不打算放弃么?”
“放弃?”重新坐直,姬公主脸上的好奇淡去,“若他是个女儿,还算有些用处。可一个男孩子,还有这么双眼睛,留着他有什么用。”
她扭头,不再看那晃着树叶的小婴儿:“为什么要放弃呢?尾生抱柱,可曾想过放弃?”
她慢慢笑了起来,却再也没有了过去一年的烦闷,恍惚间让那丫鬟又看见了十几年前,还是周天子最心爱女儿的公主殿下,因为一个不喜欢,笑着告诉她她才不要嫁给自己不认识的人,脱跳着要逃离周王宫的模样。
“他死了,秦国就算了。”园中,是随着秋风飘落的金黄色树叶,“但那些对大周将亡,视而不见的诸侯们,有一个算一个——本公主,一个也不会放过。”
如尾生抱柱,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