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君抵边没多久,边关大胜的消息便传回了咸阳,君王大喜,从自己的酒库中搬出了好酒宴请百官,君臣一派其乐融融。
难得放肆的结果,便是为了照顾自己嘴贪爱将而戒酒许久的君王,难得的喝多了。罢了早朝不说,日上三竿了还觉得头疼——在一旁伺候的胡姬忽的就想起了一曲便能引得百鸟附和的高渐离。
“陛下可要召他来见?”胡姬想要靠近嬴政,为他揉一揉穴位,却被嬴政制止了,叫她去一旁坐着,让他独自一人缓缓便好。
“宣吧。”嬴政自然没什么不可,他随意摆手,便继续揉自己突跳的太阳穴去了,“果然贪杯误事,日后朕若是再喝这么多,朕就辞官种田去——等小舒大胜归来,朕一定要把他也灌醉,以报今日之仇。”
他说的自然是气话,因为闭目的缘故,也没瞧见胡姬脸上陡然狰狞的表情。
其实就算看见了,他也不会太过在乎的。
赶巧的是,就在等待高渐离的时候,李斯携着政务在外求见。
如今已经归为丞相的李斯,在嬴政偶尔也想偷懒罢工的时候,就要肩负起那些不怎么重要的朝政了——如今求见,大概是有什么大事吧。
“免了吧,”还没等李斯完全站稳,嬴政就摆手免了他的礼,“先让朕缓会儿,再同你讨论那些旁的。”他靠在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件袍子,“你来的倒是巧,这天下第一乐师高渐离的奏乐,你还没听过吧。”
李斯蹙眉,显然想要谏言些什么,但他看着胡姬,又注意到了嬴政揉着穴位一点儿都没有颤抖和僵停的手指,咽下了自己的话:“那臣便沾陛下的光了。”
嬴政懒洋洋的抬眼看着李斯脸上的恭敬:“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会站队。”
李斯的笑容有点儿尴尬,但好在嬴政也没想着继续追究,只是继续垂眼揉着跳动的额头,在等待高渐离的这段时间内,同他讨论起了边关的战事。
这显然让李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可以,他一点儿也不想和自己这位能看穿一切的君王玩‘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游戏。
毕竟过去的一切已经向他充分证明了,输的一定是他。
高渐离来的时候,面对的便是这样一派君臣相和的景象,以至于若非胡姬出声向他打招呼,他都没意识到在场还有第三个人——也算是打断了他忽然产生的,有些莫名熟悉得既视感。
“今日陛下想要听些什么?”高渐离对着胡姬的方向行礼,柔声询问。
他或许以为嬴政与胡姬坐在一起,因而行礼的朝向并非是嬴政所在的方向。
嬴政抬眼看着他毫无焦距的瞳孔:“随意吧,”注意到对方在自己出声的同时便不动声色的扭了扭头,眼中兴味更盛,“今日胡姬也在,倒不如弹些柔和的曲子。”
这听起来好像很照顾胡姬,而被明面上偏宠的姬妾也如嬴政所想,发出了娇嗔的笑音。
而李斯,他缩了缩脖子,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碾压到零。
这位的宠爱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够受得起的,如果可以,李斯希望自己已经深埋地底了——上一个让这位如此娇宠的女人还和当今有血缘关系呢,不也已经凉在咸阳宫外了。
高渐离将他抱着的琴置放于宫人搬来的案几上,坐落在厅中,缓缓奏起了靡靡之音。即便真的知道这人不怀好意,可在他的曲子前,便是李斯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天人之音。
而嬴政,垂着眼,似是随口提及:“所以,那些羌人都被清理干净了?”
“啊?”李斯之前的注意力都在高渐离的身上了,猛然听见嬴政发问,第一反应便是对方在问什么,随即才缓回神来,“啊,对,是的。”他急慌慌的从自己袖子中摸出了奏折,摊开在面前,“雁北君说他已经将西南的羌人都驱逐至匈奴的地盘了。”
嬴政发出了一声饶有兴致的哼声:“他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快,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朕希望在来年开春前,能将西域与草原彻底划归于大秦的领地。”
“是。”李斯也激动了起来,当年能为了权势自吕不韦门下转头还无权无势秦王的门客,自然也不是什么自甘平庸者,如今他贵为丞相,想要做些什么名留青史的心也未曾改变,“臣恭喜陛下有如此猛将。”
他眼神灼灼的看着秦皇,却并没有错过另一侧面露难堪的胡姬。
高渐离手中的曲子自清婉转向写意,像是春日的蝴蝶在花园中起舞,被天真的孩童发现,便坐落在花坛旁,注视着那飞舞的蝴蝶,面露欣喜,想要藏于手中。
李斯看着胡姬,心中到底还是不忍,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了君王注视着他,一派冰冷的眼眸。
当即打了个哆嗦,垂下头看着自己手中已经念了千百遍的折子,心中哀叹之余还有侥幸。
“胡姬,”曲子在转调之时,嬴政忽然打破了这美好,“这些年,你可曾想要归家?”这问话起的毫无因由,来的也十分突然。
原本低头玩着自己袖口的女人抬头,看向了半躺在贵妃榻上的男人:“陛下?”
“一转眼,你进宫也有数十年了,为朕生下了十八,也算是有功。”嬴政闭目养神,原本揉着额头的左手搭在外衣上,右手隐没于那件盖在身上的外衣下,“这么多年,你可想要回你的部族看看?”
“妾自进入秦宫,便是陛下的人了。”胡姬不明白为何话题忽然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但是在宫中这么多年,她能坐稳宠妾的位置,自然也是个会说话的,“陛下若是有一日出巡草原,能记得带上妾,便是妾的荣耀了。”
“也是,胡亥那小子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草原。”嬴政轻笑一声,“等着雁北君替朕扫清了草原,朕便带着你去看看。”
李斯打了个哆嗦,恨不得变成一条虫子钻到地底去:毕竟昨日,他才刚向这位胡姬娘娘透露了胡人与匈奴联盟,如今草原上与大秦作对的最大部族,正是她的娘家。
若说陛下不是故意的,李斯一点儿也不信。
胡姬的笑脸已经僵在脸上了,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了高渐离,耳侧高渐离手下越发婉转连绵的曲调:“妾,谢过陛下。”
她站起身,朝着嬴政的方向走去,脚步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踢踏声:“陛下可是乏了?妾帮您捶捶腿可好?”
嬴政抬眼扫了一下胡姬脸上的笑,到底没制止她的靠近。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看起来也不尽然。”嬴政瞧着胡姬乖巧的坐在他脚底的脚踏上,替他捶腿,“昨日燕姬试图刺杀孤,叫孤拉出去车裂了。”
李斯听见高渐离这曲子乱了一拍,头垂的更低了。
“还是胡姬你知道分寸。”嬴政看着给自己捶腿的女人。
“陛下是妾的夫君,家父从夫,陛下自然是最大的。”胡姬脸上挂着笑,手中动作轻柔甚至带了些挑逗的意味,“燕姬姐姐为陛下生育了两个子女,也算是有功......”
“一并车裂了。”嬴政冷笑一声,凤眼一扫,在胡姬反应过来之前便借着两人的位置,一脚将她踹了出去。
飞退的胡姬在半路撞上了举着琴,欲要往嬴政所在方向冲的高渐离,两个人跌在了一起,那琴也重重落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陛下!”李斯连滚带爬的跪在了嬴政身侧,“息怒。”
“迁怒不到你身上去,”嬴政一把掀开了披在身上的外衣,一直压于衣服下的手里握着一并黑底金纹的剑,“有空在这里让朕喜怒,倒不如做点儿什么?”
“暴君——”在有人撞上他的时候,便知自己今日这一切皆在对方掌控之中的高渐离不甘心,他想要再次冲到嬴政面前,却被人狠狠压制在地,“暴君,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剥皮抽血——”
“那你继续想吧。”嬴政扫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在了嘤嘤哭啼着,一副美人垂泪哭诉自己无辜的胡姬身上,“行了,别装了,你以为赵高还能救你不成?”
“陛下在说什么啊?”胡姬捂着眼睛,“陛下踹的妾身好疼啊,妾身撞在这刺客身上,妾身也好疼啊——”
然而嬴政却无动于衷,甚至一副很想笑的模样:“李斯是朕的人,所以你觉得那些在你们授意之下‘克扣’的粮草和军饷,到底有没有送到该送的人手中?”
胡姬这下是彻底白了脸。
“所以啊,别和朕继续装了,要不是最近实在闲着没事儿,朕也懒得和你们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他看着冲入房间的黑衣士兵将高渐离和胡姬扣住,“另外你的那个好儿子,也实在是大大超出了朕的预料——毒杀兄长,他也真的敢啊。”
“陛下,陛下——”胡姬脸色一白,“亥儿他是被迫的——”
“被迫?”嬴政走到胡姬面前,用剑挑起了她的下巴,“也是,朕可以放过他,毕竟他帮朕解决了好几个心头大患呢。”
君王冷笑着:“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孩子和他一样贴心了,知晓自己的兄弟要反叛,便先行联系了想要告老还乡的赵高,和他一起替朕解决那些不省心的家伙呢。”
胡姬猛然瞪大了眼睛,像是被人抽去了脊骨,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