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山谷中,是长不见尾,缓缓前行的车队。
开道的是手握□□的士兵,两侧缓步前行的是持盾的将士,穿着日常服装的朝臣三两骑马并行在护卫中央,宫女与侍从前后跟随在贵人的马车周围,杂乱却又不失秩序。
马车并不奢华,从外观上来看并无太大差异,若非要轮出个高下,大概只有周围宫女与侍从的细微区别。
“再往前便是此番巡游的最后一站了吧,”李信纵马与王贲并行,身侧还有晃悠着被士兵牵马前行的甘罗,“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在这种风口浪尖上跑出咸阳,这不是给那些六国杂碎找靶子么。”
他的口气十分不耐,尽数是不满和怀疑。
王贲憨厚的挠了挠头,看向另一侧的甘罗。
“看我干吗,”甘罗看了眼给自己牵马的侍从,“陛下既然决定要这么做,那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听从不就好了么——反正还有白舒在前面顶着,麻烦怎么也落不到我们身上来。”
他说的轻巧,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话是否会被他人听了去。
当然,他们在这里逼逼,也是笃定自己的君主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私底下瞎逼逼。毕竟如果他们这位秦皇真的在意言论,那之前那些杜书谏言秦法过于严苛,裸衣在咸阳宫门前批判秦国无道的那些穷酸书生,早就死的透透的了。
别以为他们不知道,他们那位任性的陛下最喜欢的休闲娱乐,就是人说书讲宫外那群闲着没事儿干的书生到底是怎么腹诽他的——甚至那些荒诞的故事中,还有大秦情报网的影子在里面。
而如今大秦最大的情报头头是谁?
——雁北君。
所以就说了,除非他们的主君心偏到天边去了,就算要算账,先清算的肯定也是白舒。
“你们文人那些圈圈绕绕真是麻烦,”王贲见甘罗不愿意直言,憨憨的叹气,“以前怎么就没觉得雁北君心思那么多呢。”他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好像这样就能看到那长长车队后,随着主君马车同行的男人。
“得了吧,”甘罗翻白眼,“你问问李信,看他对雁北君什么想法?”
“想法?”被点名的李信挠头,“我比较好奇将军到底师从何人,打从他把我掀翻那年开始,这都快十多年了,愣是没见有人打赢他。行军打仗也好,对着单挑或者轮战也罢,感觉将军和陛下一般,像是一座山呢。”
一座看着就觉得高不可攀,无法翻越的山。
甘罗诧异的看向李信,随即又很快收敛了自己的眼神,没让对方看出异样:“大概是武安君?”
白舒的身世在秦国的高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毕竟在伐楚的时候捅出来了他姬周的血脉后,唯一能够说服众人的便是他的生父了:“也难怪他这么多年不想娶亲,要是我有这么多人盯着,一个人过也不错。”
甘罗小声的自语了两句,他声音又快又轻,哪怕功夫高如李斯王贲,也没能捕捉个完全就被后面的话掐断了:“得了吧,若是白家,武安君直系那几个也不会天天央着陛下,希望能见一见雁北君。”
“这倒是,和将军比起来,武安君的那几个后人实在是没看头。”李信抬手捏了捏鼻尖,“你说将军干嘛不想见他们?这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了,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在乎那群人是否打算论个嫡庶了吧?”
甘罗表情万分复杂,他看向全然无觉的李信,又扫向一脸认同的王贲,放弃了和这些大老粗计较:“算了,我干嘛和你们说这些事情。”他扭头环顾四周,“等会儿我可把命交给你们了啊,小心着点儿。”
“安心,”李信大咧咧的笑了一声,“他们想逮的可是大鱼,我们这些开路的小虾米他们可瞧不上。现在陛下收拢天下之兵,将军又拢着那群商人,他们要是还能来上一阵儿箭雨,那信可要真的佩服他们了。”
甘罗其实挺想要李信不要乌鸦嘴的,毕竟有些话说出来真的很不吉利。这些行军打仗的糙汉子们从来不在乎这些生死之语,总觉得活一天赚一天,但说他们文人心细吧,有些话还是期望他们多注意一下的。
不过甘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李信神色一炳,猛然扭头看向他们的斜后方。
变故便是在此刻发生的——
从天而降的巨石砸穿了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头,拉车前行的骏马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体砸了个血崩离析,鲜红温热的液体泚溅在了周围尚未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什么的宫女脸上,糊在了她们看向彼此,手足无措的慌乱之上。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原本还算热闹的车队在这一刻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鹦鹉,瞬间安静了下来。
随即便是巨大的反噬:“啊——”
女孩子们的尖叫充斥着整个山林,穿过密密麻麻的树丛,带着回音惊起了远方的睡鸟。随行的士兵多是经过征战的老兵,不过是稍微怔愣一瞬便井然有序的背向车马面朝四方,手中立盾提枪,向宫女们围了个严实,警醒的看向四周。
至于那些岂码随行的朝臣,也在事发时翻身下马,融入了士兵之中,难以辨析。
只是投石并未因此而停止,大大小小的石块从两个方向接憧而至,虽然准头并不怎么好,但接二连三的落地后却给计算着落地位置,来回移动躲避的士兵们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且马车难以快速移动,车中的贵人也不得不落地,被护在其中一起狼狈躲闪。
看着远方车队中的混乱,藏于林间的志士们难掩面上的欣喜和激动,他们压抑着想要狂欢的喜悦,又加紧将早先积累搬运到投石机旁的巨石推运到投石机上,调整好尺度和方向后再行掷出。
巨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再次砸入了混乱的人群中。
不同于那些兴奋异常的同伴,身着青色袍子的青年站在投石机斜侧一处视野较好的地方,单手扶着身侧的古树,蹙眉扫视而过混乱的车队,一种抓不着因由的焦虑感弥漫在他的心头,充斥着他的脑海。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究竟有什么不对的呢?他们的奇袭很成功,底下原本井然有序的依仗被打乱,女子的哭嚎,内侍的慌乱,打呼‘护驾’的声音还有逐渐凝聚起来的士兵......
“糟了!”张良脸色突变,他反手抓住了站在身后的同伴,话语快到几乎连成了字,“你快找,雁北君可有在其中!”
站在他身侧的男人脸上带着一道疤痕,显然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听闻张良的焦虑发问,也赶不及问起因由,眯起眼睛远远眺向车队的方向;“离得这么远,看的并不分明,但那被团团护住的马车旁的确有一位身着黑衣的人。”
秦国尚水德,自以黑最为尊贵,而君王偏宠雁北君,允诺他日常穿黑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消息了。
然而张良的脸色却一瞬间变得惨白,他看向远方逐渐向那最为奢华马车聚拢的士兵,身后是同样看到那些士兵目标,叫嚷着终于找到狗贼所在,正在调整方向准备重新投石的同伴们:“好手段......”
他呢喃着,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公子?”他身侧的士兵不明白为何张良忽然如此,“可是有什么不对?”
“哪里都不对,”张良呢喃着眨了眨眼睛,然后像是突然打开了开关一般猛然回身,“快跑!”声音拔高,对着在不远处环绕在投石机两侧的人高呼道,“快跑,这是陷阱!”
这话说的很突然,在众人士气高涨之时做出如此浇冷水的行为,自然引起了不满:“什么陷阱,张良你莫不是疯了?”指着相聚如此之远都能够听见慌乱之声的秦国车队,“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
他这边说着,那边儿的投石机也没能停下来。
然而张良却顾不得了,他折身朝着系在不远处的马跑去,一边跑一遍高声朝着同样看向他的其他人高呼道:“来不及解释了,若是你们信良,便随良一并快快离开此地,若是被——”
他的话未能说完,奔向马匹的脚步一折,原本前冲的姿态像是被突起的石子所绊倒,一个踉跄后毫无形象的扑倒在了地上。
却没有人能够笑他此刻的失态。
只因那是擦着张良身子一闪而过,灿若流行般瞬间逝的银光,伴随着被主人声音所吸引,原本昂首的骏马一声哀嚎后沉重坠地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尾银箭刺穿了黑马的颈首,力度之大愣是将黑马拖离了原地几寸后才颤抖随之坠地。
“太迟了。”张良看着伴随他多年的马抽中着马蹄,想要站起却难以支撑,逐渐失去了生息的模样,自趴变为了坐,脸上的慌张转为了释然,“他们已经来了。”
“谁来了?”便是知晓答案,众人此刻心中却仍抱有几分奢望,他们小心的向马匹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却没有张良的幸运。
箭矢刺穿了人类脆弱的咽喉,一击夺命。
“君既有宴请之心,”是饱含笑意的声音,是与那杀意十足的弓矢截然不同的情绪,“舒怎能不欣然赴之呢——可有来迟?”
太迟了,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秦人的所设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