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如何?”
“皇帝,”嬴政在嘴边细细磨了磨这个词后,侧头看着趴在马圈栏杆上的挚友,“三皇五帝的皇帝?”
白舒点头:“嗯,三皇五帝的皇帝。”他没有看嬴政,似乎对答案早就持于心中,“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做到过,在这之后也不会有人能够超越——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如何,敢用否?”
伴随着马圈中枣马发出的嘶鸣,嬴政笑的开怀:“敢,如何不敢!”
然而这样的笑声,无疑让此刻跪在马圈中,忙于给枣马接生的医者更为紧张了。毕竟他此时他身后站着大秦最尊贵的秦王和他的心腹爱将,面前伺候生产的主子是连灭四国将军的爱马。
白舒自然注意到了大夫的紧张,却没拿对方的失态说是,反倒是推了推作为罪魁祸首的嬴政:“你别吓到了灰枣。”
“一匹马而已,你倒是珍惜的紧。”嬴政止住笑声,神色并无不满,倒是嫌弃之意布满面庞,“红马叫‘灰枣’,这是谁起的名字。”字里行间直接将白舒这个选项给划掉了,一时让白舒不知是该笑他事多,还是该感动于他对自己的自信。
“她的父亲便是这个名字。”白舒看着在乖巧躺在地上的枣红色马匹,眼神柔和,“算是子承父业吧,所以便也取了这个名字给她。”
只是可惜嬴政不吃这套,他直言戳破了白舒内心的真实:“真的不是因为什么奇奇怪怪的承诺,或者完全没有必要的执着?”
白舒卡顿,侧头看了眼胸有成竹的嬴政:“哦,那这次的小马崽儿如果血统够纯,舒就做主送给扶苏公子了。”
原本看戏甚至还在火上浇油的嬴政,被白舒这句话呛得一口气没上来,急咳了两声:“别祸害我的儿子,”倒是戏虐多于不满,“难得这次从齐国回来后,他身上多了点儿为王该有的狠厉和决断——不过‘皇帝’这个称呼倒是不错,千秋万代自孤始,便称‘始皇帝’如何?”
白舒:“千秋万代?”
就如嬴政了解白舒一般,白舒的话也成功戳到了嬴政的点:“只是一个比喻,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泼孤的冷水是吧——千秋万代,天下一国,有何不可!”
“可,太可了。”白舒倏忽的笑了起来,他爬在有半人高的围栏上,将头垫在交叠的双臂上,侧头仰视着嬴政,眼中有光闪耀,“若想要千秋万代,王上可还有的是事情要做,王上真的想好了?”
“你又想要怂恿孤什么,”嬴政没好气的看着一下子幼童化的好友,“削弱世家手中实权,分权与寒门子弟之事,孤已经在做了。”
对于嬴政这句话,白舒笑弯了眉眼:“秦制虽然多虚位,不过也有实爵者。如今天下已定,王上又要登基为皇,自然是要封赏有功之臣。”浅色的眸子落于马棚的阴影处,却挡不住其中映衬出的阳光。
嬴政看着白舒,没出声。
“王上,推恩令和郡县制了解一下?”白舒笑的像只狐狸,“封秦臣以六国旧地的食邑,得秦爵位者,推代降爵,唯有嫡长可承袭爵位,其余子嗣均分家产。”
嬴政双手插袖,神色不明:“分六国之地,又何来郡县。”他本就聪慧,在七国一统后也对自己的天下有了规划,却没想那些未出口的话,竟也有人知晓,“不过是虚爵,只食俸禄,变与不变,又有何区别。”
然而白舒有哪里会被嬴政这只言片语所骗:“王上明明也是这么想的吧,以有功之臣管理郡县,行得秦法,收付徒弟拉拢民心。每代袭爵自降一位,几代之内若无出色之辈,土地自然归回于秦,不用动兵演武,有人出钱又出力,不过百年国土便定。”
“没儿子的呢。”被戳穿了心事的嬴政哼了一声,“区区十几年可压不住六国余孽。”
“那就要看王上是否偏爱啦,”理直气壮,“若是王上偏爱,分以秦地或故土。若是王上不爱,往南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一边说,一边还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一副为君王分忧的衷心的模样。
至此,嬴政是真的被白舒的厚脸皮气笑了:“你就想着你的雁北吧,”好气又好笑,“想都别想,你这辈子就给孤老死在咸阳吧。”余光瞅见马棚中枣马嘶鸣用力,“雌崽,还是雄崽?”
“王上你真无聊,”白舒谴责,“是公是母,又不是舒能够决定的——猜对可有奖励?”
“若是匹母的,孤封你武安君。若是公的,你便继续做你的雁北君吧。”
嬴政将视线转回到了马圈中,全然不在意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完全能将这两位秦国至高者闲谈间了断帝O国未来之时尽数纳入耳中,已经被冷汗打湿后背的大夫。
白舒唔了一声,垫着头将脸转回到了马棚中,意味不明。
嬴政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白舒,他在一次将选择权递给了白舒:“公还是母?”
是在问性别,更是在暗示他想要的嘉奖。
白舒想了一会儿,在看见灰枣腹下新生命的时候,轻声道:“还是公崽比较好吧。”
“你确定?”真的听到了白舒的选择,嬴政却一改递出选择时的决绝,“武安君,可不比雁北君。”
“主上太过狡猾了,就算是雁北君,也依旧是王上的雁北君吧。”白舒脸颊微鼓,似真的在对此感到不满的撒娇,“舒如今都已经是雁北君了,再做什么雁北君啊。”
他有意模糊了‘赵国的雁北君’与‘大秦的雁北君’之间的概念:“说什么雁北君,还是武安君。要是继续做雁北君,哪里还用得着王上去封。”
幼小的马崽落地,有着与灰枣一般艳红色的颜色,只是嬴政与白舒都没有对它施以一丝半毫的眼神。
嬴政低头看着趴在栏杆上的白舒,而白舒眼帘低垂看着马厩的食槽。
最终,打破了沉默的是收拾起自己东西的大夫:“王上,将军,”他起身依次向两人行礼,“臣......”
“先下去吧。”嬴政看着此刻正摇摇晃晃试图站起身的幼崽,打断了对方的话。
他没有询问对方幼崽的性别,在看到起身的母马灰枣后便知晓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大夫躬身,像逃一样快步离开了马棚,心中却暗自将雁北君在秦王心中的地位又向上抬了抬。
嬴政看着沉默的白舒:“如果当初,你愿意和孤一起走......”
“我不会。”白舒打断了嬴政没有意义的假设,“世界上最多的就是如果,最不值钱的也是如果,真要是如果的话,我大概会做出‘如果我从未降生于此’的假设,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他说着只有自己懂得事情:“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擅自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不曾降生?”嬴政不懂白舒这想法从何而来,他所知晓的白舒从不是这般负面的人,“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没有你,如今的雁北还不知是何模样,雁北的百姓又会遭受怎样的磨难,更是无法想象。”
白舒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多么沮丧:“只是忽然心生感慨,一晃,便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是啊,二十五年了。”嬴政微叹,看着摇摇晃晃试图站立的马崽,“幼时听你说‘七国一统,天下一家’尚且觉得是玩笑之语——白舒,你到底能看到多远的未来?”
站直身,白舒转身面朝嬴政:“王上想要臣看到多远,臣就能看到多远。王上为君,舒自为王上手中刀戟,为王上所用。生是秦人,死是秦魂,誓死追随。”
玩笑的语气,却是字句铿锵,比谁都要坚定。
而嬴政,他看着白舒,一如多年前的大殿之上,朝他的爱将伸出了手:“只要孤还在一日,孤便向你承诺,这日月所照,山河所至,皆为你可纵马的地方——便让大秦成为你的归宿吧。”
他伸手抓住了白舒的手掌,手掌再挪开时,一块青葱刻有雕文的玉佩安静的躺在白舒的掌心:“姬也好,白也罢,自此之后,你只是孤的武安君。”
“也只能是孤的武安君。”
秦王二十三年,秦并天下,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收天下兵器聚之咸阳,令工匠熔毁后重铸为十二金人,分置天下。
次月,令天下之法,度衡石丈尺皆尊秦制,令车同轨,书同文。集天下之书于咸阳宫内,布告天下制纸之法,又告以印刷术,使得过往沉重且昂贵的竹简退去,轻薄易写,造价便宜的纸张成为了百姓之间的新喜。
秦王二十三年,改王为皇,取缔谥号,以绝子议父,臣议君。又自称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同时改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为‘朕’。
秦国的臣子们站在台下,看着站于高台上身着黑色华服的君王,看着他头顶的十二冕旒因为君王缓步登台的动作,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亮,四面飞扬的黑色秦旗烈烈,伴随着编钟恢弘的声音,震慑人心。
他这些年走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人和事,如今终于得见眼前的景象——白舒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听着他宣誓天下的话,抬手捂住了眼睛——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阳光透过指缝,折射在了眼角被挡住的晶亮之上,映衬眼中那个身着黑色帝王袍的男人。
“雁北君?”身侧是蒙毅的呼唤,“你还好么?”
嬴政对功臣的封赏在昨日便已经下来了,虽然还未昭告天下,但他们这些心腹对彼此的奖赏早已有数。其中最令人诧异的,大概就是白舒承袭原赵国时雁北君的名号,却领了大秦武安君之职的事情。
“从来没有更好过了,”手指在顺势而下的时候,拂去了眼角的晶亮,挪开手时,只有盈满笑容的浅色眸子,“这是我这一生最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