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洋洋的一个年过后,秦国就重新进入了繁忙的时期,跨年时囤积的政务并不太多,庞大的帝国机器转动起来,很快就将积压的事物都处理完毕了。
而在冷落了燕国太子丹一个新年后,秦王似乎想起了这位自燕国而来的‘贵客’,找人告知了了燕国使臣后,这位谋划了刺秦的主使,终于要面见秦王了。
“王上这是终于打算见一见他的那位故人了啊!”甘罗在朝会上的位置压在蒙毅后,这方便他抬手去戳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在异国他乡过了个年,事后还能想起来自己的责任,不容易啊。”
他到底是在感慨秦王还是在感叹燕太子丹,从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到充满了讽刺的语气,简直不能更明显了。
以至于蒙毅头都不回,反手一拍就把甘罗戳着他腰的手拍到了一边,连理会的想法都没有。
甘罗对此也不在意,实际上整个秦王近臣的团队,能和他完全恶趣味的玩到一起的,也就只有王翦一个人了——这方面他们可是忘年交。
甘罗转头,对着站在另一边的王翦做了个奇怪的表情,引的王翦也乐呵呵的回敬了他一个表情,两个人隔着个过道,就这么旁若无人的玩了起来。
其他臣子们对此也已经见怪不怪了,臭味相投就能很好的形容王翦和甘罗。
直至上方传来了一整的脚步声,他们才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其他人也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逐渐挺直了腰背,连身上的呼吸都不由得轻了几分。
嬴政就是在这样瞩目的情况下坐上王座的:“那就宣吧。”他摆了摆手,与其他人期待的目光和动作相比,他显得十分敷衍了。
这样的动作让白舒轻轻发出了一声质疑的鼻音。
“之前,赵韩还在的时候。”负责将对方自燕国带入咸阳的王翦,在听见了白舒的疑惑后,侧头快速的解释道,“姬丹在秦国为质,但是觉得王上不顾往日情谊亏待他,就自己跑回燕国了。”
白舒‘啊?’了一声,被对方这种奇迹一般的操作震住了,一国太子被送于他国本就是示好之意,未经准许私下逃脱与宣战又有何异啊。
“对吧,这种人。”仅仅用了一个新年就和白舒熟络起来的王翦,对这种享受自己身份地位带来的荣耀,却自己的喜乐放弃责任与大义的人也很不屑,“在边界接人的时候,燕王使臣暗示我们,怎么处理姬丹都可以的。”
王翦觉得这对父子实在是非常令人疑惑了,若说燕王想保姬丹,那么就不应该把人交出来还说愿意让他们随意处置。但若是他不想保姬丹,那么他大可以将人直接杀了对秦国以示诚意。
“啧。”对于这话,信了才是真的傻子,“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留下了?”
原来秦燕之间边境的争夺还没结束,王翦就将所有事物都交给了自己的副将,跟着燕国使团反秦的行为,为的是将使团再次原样遣送回燕国啊。
大殿门口传来了宫人通报的声音,王翦嘻嘻一笑后,又瞬间板平了自己的脸。而嬴政高坐王座之上,垂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不要说在底下做小动作的近臣了,他连燕使都没有搭理的心思。
然而自家王上任性,臣子们却是要表态的。
于是呈现在燕太子姬丹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庄严肃穆的秦国朝堂。
白舒忽然想起他之前也有看过姬丹的情报,说他早年在赵国邯郸为质,算着时间应该是嬴政在邯郸生存之时。
只是比起作为质子遗留在赵国的孩子,姬丹不知是自持身份还是因为不便外出,白舒在邯郸周边那么多年,从未遇见过他,更没有听见过他的什么消息。
姬丹很明显比嬴政幸运,作为燕太子的他,他不过在异国为质了短短几年,就被接回燕国了。他如出行游玩般的离去,与自小出生在邯郸,后同样在异国他乡为质,最终几乎是逃回秦国的嬴政,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然十几年后这样的情景又发生在了秦国,只是这一次狼狈出逃的,成了姬丹。而稳坐高台看戏的,是昔日狼狈的嬴政。
白舒抬头看着嬴政,又联想到这人本就没多么宽广的胸怀——
嬴政察觉到了白舒的视线,抬起头对着白舒笑了笑。
听说姬丹逃回国后,燕王往秦国送了很多东西赔礼道歉,秦王收下了礼物并表示不介意燕太子听闻父亲病重想要回国侍奉亲爹膝下,见亲爹最后一面的心意。
就差没有明着告诉燕王,姬丹回去不怀好心了。
——果然其实燕太子丹也是这位恶劣的王上,有意放走的吧?
姬丹对秦王的态度恭敬又亲熟悉,他提起了当年他们同样在赵国为质的时候。又感激秦王不计较他当年轻信他人,在听闻燕王病危的消息后,未经通报秦王便连夜赶回燕国,想要侍奉燕王膝下,又失考虑为两国的徒增麻烦的愧疚之意。
若不是白舒早就知晓历史这个出名的典故,看着眼前温文有礼,将忠孝刻在身上的青年,怕也会有那么一瞬质疑自己的情报是否出了错误,又或者被抓之前高呼“燕太子丹一定会为我报仇!”的荆轲是想要往他身上泼黑水。
只是当他知晓这些事情后再看,这人脸皮也是有够厚的,竟然能假装他们之间那么多的糟心事儿从未发生一般,也是很厉害了。
不过......
想到此时还压在监牢里的荆轲和秦舞阳,白舒心中闪过了数十种算计姬丹的可行性,却又在嬴政开口的时候,统统置于不会再看的角落中。
“燕太子可知,”嬴政手肘搭在两侧的护栏上,整个人凹陷在座位的软垫内,或许是因为坐的太舒服,他的声音慵懒又散漫,“燕王向孤承诺,若是不迁怒于燕国,便割让五城给秦国作为赔礼。”
是为燕国,而并非燕太子丹。
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弃子的燕丹表情很难看,脸上之前那副谦卑有礼的模样,终于出现了裂缝:“王上一定要如此逼迫丹么?”
“逼迫?”坐在王座上的君王因为外邦人的一个笑话笑出了声,“明明是燕太子失言在先的吧,当初说要向孤赔罪,而献上包庇犯人的人头和燕国督亢图的人——难道不是燕国的那位太子丹么。”
“人头,孤是收到了。但是这督亢图,有些问题吧。”嬴政永远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戳心的,“虽然孤从未将那个叛将放在眼里,但有人愿意为了博得孤一笑,主动请缨败坏自己的名声也要替孤解决负了孤的人,这点,孤记你一攻。”
像是怕对方还不够生气一般:“作为故人,孤也不怕告诉你。现在你在孤的心里,地位仅次于将雁北双手送给孤的赵迁了。”
听到这里,姬丹的脸都黑了。
白舒下意识的就想抬手捂脸,被当堂点名的感觉真的是太羞耻了——王上你和他两个人一起玩就好,不需要带他,真的。
“若是为了当年之仇,”姬丹微微吸气,抬眼试图维系自己的笑容,“天下人皆知丹为燕王之位偷跑回燕国,燕王为此震怒又将丹送反秦国。如今丹在天下学子眼中无论是名誉,还是地位都大不如前——王上可满意了?”
“是孤做的么?”有时候嬴政会怀疑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太独特,还是其他人太弱智。
比如此刻,他就真的很不理解这人怎么想的:“偷偷跑回燕国的是你姬丹,将你送反的是你的亲爹,与孤有什么关系?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燕太子,可孤早已经是秦王,又有什么‘满意’与否?”
大象岂会和蚂蚁计较,在他拥有诺大一国后,为什么要在乎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
“这一切,难道不是秦王之意么!”大概是以为秦王的话是为了嘲讽,姬丹的语调下垂,甚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若不是你的暗示,我本从赵国回燕后好好地当着我的燕太子,又如何突然要入秦为质?”
不要说一众文武了,就连站在角落里旁听的扶苏都惊诧的看向了姬丹
“我本以为看在你我同在赵国为质的经历上,你知质子的日子在他国不易,不会如其他人一般。结果是我看错了你,”他注意到其他人看着他时惊异的眼神,“你的臣子们不知道吧,你究竟是个多么心胸狭窄的人。”
嬴政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既然你知道,那你说给他们听听吧。”
说完,嬴政的视线扫过秦国大殿,满意的发现大殿中的秦国重臣,要么是当年经历过嫪毐之乱的,要么是后来从吕不韦手下提上来的平民,除却他此刻站在角落里的儿子,唯一一个特殊的还是和他是一类人的白舒。
好极了,笑话总是要分享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的嘛。
嬴政从来没想过隐藏自己记仇这件事,像是白舒说的,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本质都要隐藏,那他活着该有多么折:“说说看,孤是怎么亏待你了?”抬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态度快赶上在看歌舞的期待了。
姬丹不知是真的迟钝,还是装出来的顺从,竟然真的从最开始他们在邯郸的恩怨开始讲起。说他临别赵国前专门找到嬴政,将赵国自己暂居的府中留下的东西给了嬴政,还将他在赵国生活那几年如何与他人相处的经验悉数告知于嬴政,希望嬴政能过的好。
白舒目瞪口呆的看着姬丹指责嬴政不知感恩,明明他在临走前帮了嬴政这么多,多年后他作为燕太子丹来秦国时再逢,嬴政竟然真的只把他当做质子,不愿意助他回燕与他的兄弟争斗,获取王位。
“我的天,”白舒看着姬丹,低声呢喃,“现在我终于相信荆轲是真的想要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