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停杯投箸不能食

历史像是一面镜子,它告诉我们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一如此刻,并不想加入眼前尴尬局面的茅焦,坐在两位沉默大佬的中间,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自己应该在车底。

“你瞒了我什么?”白舒仰头看着‘蒙毅’,阳光透过摇曳的树影在他的脸上打出了浅色的光,将他棕色的瞳仁衬托的更为透亮,像是铜镜一眼便可看见自己的面貌。

嬴政摸索耳垂的手放了下来,藏在了袖子中:“总归是不如阁下这偷梁换柱,李代桃僵。”他垂眼看着盘腿坐于树下的青年,如今替了‘将军舒’的‘山大王’,又念及当时自己‘蒙毅’的马甲,不由苦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两人的默契而惊叹,还是该感叹他们彼此——都心脏。

原来那时的你我都不曾坦诚相见,而时光流逝,现在的你我是否也是如此呢:“当年是毅与兄长莽撞入赵,将军与您不愿相付也并非不可理解。可如今秦王欲见雁北君,冒名顶替恐怕是欺君罔上吧。”

白舒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实......”他满面的尴尬,“你搞错了一件事。”恍若被公开处刑的尴尬,白舒别开眼睛看天看地不看‘蒙毅’,“我就是雁北君。”

在白舒因为这句话感到无比尴尬的时候,系统已经在白舒脑海中笑出猪叫了。

沉默于院落中蔓延。

“那真正的山大王呢?”短暂的寂静后,嬴政深吸了一口气询问道。

“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白舒能怎么办,白舒也很崩溃啊,“我们担忧邯郸来的那些人会对雁北的统领不利,便想出了法子,打算到了不可为时找个替罪羊顶上。”边关之外的山匪头子,便是最好的遮掩。

但是没想到后面会和疯驴出门一样,一去不回啊Orz

“那一山二虎?”

“没有。”

“求而不得的贤内助?”

“你想多了。”

“为了爱情放弃一切?”

“那根本就是你脑补的吧?!”

白舒能怎么办,白舒也很崩溃啊:“别问了,我怎么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脑出来那么一个莫名其妙剧本的啊,明明所有事情的最开始,真的只是‘关内雁北君,关外山大王’而已啊!从头到尾山大王是我,雁北君也是我,换了个称呼而已啊,谁知道你们戏怎么都那么多!”

嬴政的眼睛飘忽了一瞬,拒绝承认自己的思想带颜色。

短暂的心虚之后,是再次锐利的攻守。

嬴政心中叨念着雁北君与赵王之间的关系本就已经很糟糕了,也不差秦国于其中作乱一二了:“将军责怪秦国利用春平君离间将军与赵王,可据我所知,将军早就对赵王心生不满了吧。”

“秦国从来都不是让将军选择背叛的那个因,与其说是秦国让将军沦落到今天的底部,倒不如说是将军允许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么?”当‘山大王’的身份与‘将军舒’重叠,很多一直以来都模糊不清的脉络,终于清晰了起来。

为什么一山容了二虎,为什么边关的百姓在两个人的统治下依旧如一块铁板,为什么边关山匪不断却从未有人管过,为什么于赵王案几上边关军永远是势弱的那个——为什么从未有他国细作找到过雁北君。

只是嬴政依旧无法确定眼前之人,是否是当年自己于邯郸的那个玩伴。

他记忆里的那个孩子像是个太阳,永远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他永远是肆意张扬的模样,永远有说不完的道理和道不尽的有趣事情,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是什么,知道要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知道如何得到想要的东西。

雁北君,他诚然有着令君王心动的才华,有着令敌人恐惧的本领。但比起太阳,倒更像是随波逐流的叶片,在溪流中起起伏伏,随着流水不在乎自己要去的地方,也不在乎自己身后曾经相连的树木,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在乎。

这才是真正令嬴政感到恼火的地方,明明知晓秦国是何等狼虎之地却依旧敢孤身前往,明明知道赵迁不怀好意却依旧跟着秦使离开。若不是他叮嘱过蒙毅一定要将他安全送达,那么是不是在路上丢掉性命也无妨?

是不是也不一定是秦国,随便是谁要挟他都可以?

“你倒是自信,”白舒双手撑在身后,将腿再次拉直,“就因为本公子拉出了两个身份?”

嬴政攥于身后的手缓缓松开,坐在树下的人身形懒散,毫无警备:“你若是在乎赵国,当年便不会放任秦使离开边关了。”当年他们带走的仅仅是徐夫人和那张纸么,不是的,他们还带走了自己脑海中,赵国雁北关的布防图。

若是当年他们真的有心,自秦边关西出,绕远路走草原,大可自雁北突入赵国,直插腹地:“你若是在意,当年秦国围赵时领兵的便不会是李牧,而是你了。”有了春平君于赵王左右,很多消息对于秦国来说就是透明的。

“当时在打仗啊,”白舒挑眉,神态动作懒散又敷衍,但他的话却字句皆为盾,挡住了嬴政的试探,“当时和蛮夷的架还没打完,若是抛了他们去打你们,被偷袭了怎么办。”

“假话,”嬴政戳穿了白舒的虚伪,“那个时候匈奴和羌人已被你们打的无力再战。只要留下你的副将们,他们自然能够守住边关。”停顿,又给自己的话加了证据,“你们雁北老弱妇孺皆可为兵,对吧。”

当年他于赵国边关外居住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年纪稍大的他接触不多,但那群小的,每天都有在院子里玩扮演将军和士兵的游戏,指挥的颇有章法,听令的令行禁止,身份调转也不见不满,拿着小木棍挥舞的样子也是有模有样。

想到这里,嬴政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最近沉迷模仿他一举一动的扶苏,身上凌厉的气势不由柔软了几分。小孩子的模仿能力远超大人,若非是身边大人如此,他们又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呢。

十年过去了,那些孩子也已经长大了呢。

白舒啧了一声:“当年果然不应该让你们进去,”小声嘟囔,但神色却并未有多少后悔之意,“就因为这?”

嬴政笑着摇了摇头,接连说出了几个名字。

如他所料,原本神情轻松的人身体瞬间紧绷,但又很快放松了下来:“何时发现的?”闭上眼睛,记忆中属于秦国的那部分情报飞速闪过,秦国的收集一贯要比他国困难,但正是因为困难,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生疑。

只是在几年前,在秦国欲意攻韩之前,采购的任务因为越发艰难,这收购便停了下来。如今看来,他们或许早已就跳入了猎人的陷阱中,叼着肉沾沾自喜却不自知这一切早就已经入了主人家的眼睛。

“将军啊,”瞧见自己终于压倒了白舒一头,嬴政的声音里都裹含了愉悦之意,“你们每年收购那么多的粮食偷偷运出秦国,若是一两年也就罢了,年年皆是如此,又如何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一如将军在秦王登基那年,帮着秦国扫清了草原上的敌人,让秦军腾出了手脚清理内政。作为回报,不过是多余的粮食而已,君,不也以等价交还了么。”嬴政双手背于身后,话语温和。

只是他与白舒都清楚,秦王登基那年雁北君与草原的战争本就是不可避的,秦国不过是被利益惠顾的幸运儿。一如秦国卖与那些商贾的粮食,都是他们不会再吃的陈粮,在没有大战的那些年,过于富足的粮食与其喂猪狗,倒不如用作交换。

“多么?”眼瞧着自己安插于秦国的细作头头被对方都说了出来,白舒像是被抽走了支架的娃娃,一下子松软了下来,“啧,也就是你们秦国律法严苛,放在其他的国家他们还真不能发现。”

白舒不会询问对方既然发现了那些人是赵国的细作,为何还不逮捕他们,因为答案他们都已在他们彼此的心中了。

甚至在如今被点破的当下,他还需要感谢对方这些年的相助:“多谢了。”若是连这些人都被发现,那白舒很难想象这些年他们打探到的秦国情报,又有几分是真,“就算是因为你们要摸清边关的情况才会如此,但是依旧——”

想到边关早年的穷苦,白舒声音咿哑,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多谢了。”

“很辛苦吧,”蒙府里的小主子们都去上学了,此刻安静的只有两人说话的声音,以及树叶摇曳的沙沙声,“没有国家在身后相助,补给粮草打造兵甲,很难吧。”嬴政的声音很温和,像是龙头的阀门,试图将后面的洪流引出。

“作为罪魁祸首在这里惺惺作态,有意思么。”白舒睁眼直视‘蒙毅’,他可不吃对方这一棒槌一枣子的诱骗,“能把手插到赵国贵族之中,让邯郸彻底断掉边关的供给,再施以小恩小惠。你们秦君的手,是真的长啊。”

于是话题又绕回到了最初的部分,雁北君与赵王走到如今这一步,究竟是秦国离间的过错,还是雁北君一开始就有异心的罪责。

“若不是君王昏庸,”茅焦便是在这个时候插入对话的,“若不是君王不愿置会边关将士,送粮运饷赐衣补器。若不是君王枉顾百姓性命,任由蛮夷踏破边关血染疆土兵死民亡。若是赵王信将军如我们王上信任蒙家兄弟,将军也不至于被逼迫到自己派人潜入他国求粮借甲,维持边关局面,最后沦为阶下囚吧。”

‘蒙家兄弟’之一的‘蒙毅’看了茅焦一眼,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秦国自商鞅变法依赖上行下效变法图强,王上信任下臣,百姓信奉上官。若是将军在秦国,绝不会遭受到此等待遇。”

“你拿什么保证,”白舒才不信这一套呢,“你以为你是谁。”

直视‘蒙毅’,眼神中尽是嘲讽和不屑:“成王败寇罢了,是我大意,技不如人。被你们反向利用摸清了边关与邯郸的糟糕局面,利用春平君恶化了边关与邯郸的关系,都是我的不慎,怪罪不得他人。”

“将军为何要焦急于与他们撇清关系呢,”茅焦不为白舒的话所动摇,“缭今日前来也并非是想要逼迫将军。缭听闻将军事迹依旧,早心生向往想要亲眼见一见将军。如今亲眼得见,将军果如缭心中所想的模样,便是不枉此行了。”

“并非是想用那些人的性命相要挟,”茅焦朝着白舒拱手行礼,“天下之大,如将军这般一心只为百姓的人,不多了。缭,是真心敬佩将军。”

视线转移到说话的人身上,白舒心中过了过他对秦国的情报,猜想此人大概就是那个‘尉缭’了。不过不是说尉缭擅兵法么,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个纵横家:“那么见过之后呢,你又要如何。”

“称颂将军忠义,”‘尉缭’脸上的笑容贴烫,“缭知晓将军是为了什么才会决意亲身入秦的,除却称颂将军忠义,再无他想。”他这样说着,余光注意到了‘蒙毅’微微退后,向话语权交给他的动作。

得到了君王暗示的茅焦,便借着起身的动作向前垮了一小步,占据了白舒面前的位置。他离白舒并不近,但也不会远到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因为自他踏入院子时对方警醒的表现来看,还是不要过于逼迫猎物了。

“但缭也不免感叹将军所生非地,赵国固然曾是强国,可自长平之战后君主一蹶不振,如今这位赵王更是……”他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君王被小人蛊惑却自认清明,小人独掌大权不曾忧心百姓,百姓生活困苦不曾上达天听。”

白舒看着尉缭,等他赞扬之后的那个‘但是’的转折。

“只是将军就真的不恨么,”茅焦看着白舒,“不恨赵王无情,不恨百姓不知感恩,不恨时运不佳沦落至此,不恨那些辜负了将军信任的人么?甚至到了今日,将军坐在咸阳的土地上,都在为那些不知将军辛劳的人操劳——”

“将军就不恨么?”

“恨?”绕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若是这就是国尉想要说的?因为觉得舒会憎恨于赵王的不作为,所以一定会报复他,便是此番前来秦国,前翻如此对待秦使,也是为了报复?”他哼笑着,眉目中尽是不屑。

茅焦顿了顿,没想到白舒竟然如此坦然的否决了他的话:“将军就从来不想报仇?”

“报仇?”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便是要复仇,你们秦君也应在本公子的名单上吧。”直言不讳的揭露了茅焦想要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牵引到赵迁身上的事情,“本公子有错,赵王有错,但指使着春平君的秦王,就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白舒舔了舔嘴唇:“国尉,并非所有人都像是你们那个小心眼爱记仇的王啊。”白舒单手撑地站起身,直至他站起身茅焦才发觉对方站起身后绝非是坐着时那般看着无害,“国尉如此笃定舒心中会有仇恨,是因为你们那位王——一直在恨吧。”

恨?

那多麻烦啊。

“秦王政早些年,在赵国当质子对吧。”白舒勾起嘴角,将之前对方的咄咄逼人学了个十成十,“质子的生活,不好过吧。他心中又是否有恨呢?”声音很轻,满是愉悦,“有的吧,否则又如何会多次围攻赵,却从不真正打算攻打呢?”

“因为兵力不足么?不是的。”

“因为粮草不够么?不是的。”

“因为赵国给的东西够好么?”白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直视‘尉缭’,“不是的,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吓唬赵国而已,他想要一点儿一点儿的拿走赵国的底蕴,像是烹煮一样慢慢的将他炖熟,他想要将秦国的恐怖,一点儿一点儿刻在赵人的土地上。”

“他想要赵人的恐惧,想要赵人的敬畏,想要赵人的惶惶不安,他想要将到架在脖子上——”白舒直视‘尉缭’,未曾看见站在‘尉缭’身侧的‘蒙毅’眼中有光芒绽放,“——告诉赵人,这么多年了,他来复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