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继位的第三年,在连取了赵国三十七座城池之后,好战的老秦人终于停下了对赵国土地的蚕食。为了表欢喜和重视,秦王子楚于咸阳王宫之内摆设酒宴,迎接这些战胜而归的将士们。
“真好啊,”王翦盘着双臂靠在矮墙上,听着远处的笙箫编钟交错之音,满脸满身的羡慕之情,“这样的欢喜热闹,什么时候能轮到翦呢?”一边说,他一边疯狂暗示不远处跪坐在桌案前的嬴政。
嬴政自然听出了王翦这明晃晃的示意,毕竟是自他归秦时就陪在他身侧,见过他最狼狈最不堪时期,也陪着他逐渐走到今日的同伴。在混熟了之后,嬴政在与他私下里的相处也不免多了几分随性:“那你得等到‘秦王’这个名号落在我头上。”
王翦的武功高强,与他说话,嬴政倒也不担心周围会有人将他们的对话听了去:“父王如今也算是重用你,当初他答应你的也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听见这话,王翦气的翻了个白眼:“你还有脸皮说,若不是你这个小子,我怎么会暴露在吕相的眼皮底下?!”说到这事儿他就来气,“现在秦王看似手握大权,但说的算的还不是吕相和华阳太后?”
秦王子楚(异人)初年,封了这些年对他暗自帮助的吕不韦为相。这位‘奇货可居’的投资商人也正式从一介富商翻身进入了政治的舞台,身体力行的证实了什么叫做‘投资改变命运’‘只要有钱只手可通天’。
只不过短短三年,便撕破了朝堂上贵族世家的口子,从一个挂名的相邦变成了手握实权能与庞大楚国集团抗衡一二的存在。
若不是嬴政这边儿不知怎么的就暴露了他当初收了两份儿保护金的事儿,他现在还能继续当吕不韦的心腹客卿,拿着丰厚的俸禄,抱着如今占据了小半朝政大权牛人的大腿,一路青云直上封侯将相。
被抱怨的嬴政只是腼腆的笑了一下,低头翻看手中的竹简:“这样不也很好么,”他轻声说道,“父王如今将王宫的巡卫都交给了你,对你不也是同样的重视么?你总是要做出一个选择的,如今这样难道不好么?”“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故意的。”王翦控诉道,“好什么好,你看着我现在在你这里无所事事,还判断不出我这位置究竟是空设,还是握有实权的么?”吕不韦和异人毕竟才刚上位三年,又如何比得过在秦国经营几十年的华阳太后。
“我现在又能做什么呢,”嬴政看着手中竹简上刻字,“既然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又为什么不听父王的话,好好念书习武,快些长大呢。”
比起王翦话语中透露出来的哀怨,嬴政看起来太过平淡了一些,这让王翦来了兴趣,抛却他之前伪装出来的哀怨,三步并作两步凑到了嬴政身前坐好:“看你这幅模样,是有所计划了?那你且说说,你打算怎么和成蟜争?”
“我为什么要和他争,”一挑眉,脸上是带着嘲讽的故作疑惑,“他又拿什么和我争。”
“唔,华阳太后?”成蟜的母亲是华阳太后自楚国精心选来的王女,而嬴政的母亲却只是赵国一个出身平凡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舞女。母族没有了竞争力,而如今异人对这位在他夺位之争中发挥了大作用的女人又是格外尊重,得了什么好物也是先供给这位华阳太后,然后才会是他的生母夏太后。
以至于如今秦国的朝堂上楚人越发势重,若不是还有个吕不韦,怕早就是楚人的天下了:“当初华阳夫人能扶着秦王上位,只要她还在一日,就会是公子成蟜最坚实的靠山。”
而他的靠山,便是你最大的阻碍。
意会到了王翦的言下之意,嬴政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可你脚下的,是秦。”他‘啪’的一声双手扣上了手中竹简,“若你真的那么想要封侯冠军,又为什么要留在我的身边,甚至宁肯为当初没有多大权力的仲父和父王卖命,也不听信于华阳太后,让我死在异国他乡呢。”
谈及生死,嬴政并未忌讳:“当年我归国时的困难重重,若不是曾祖父还在,你且看看我还能否那么顺利的活到认祖归宗。”这几年他也不是没听见宫中有人拿她母亲是吕不韦送给异人的事儿做话柄,质疑他的身份。
可他嬴政是异人看着出生的,他公子王孙的身份是曾祖父亲手写下的,他秦人的血脉是秦国那些老宗族们认可的,区区谣言除了恶心人,又能碍他如何呢:“你瞧,便是曾祖父走了,不也留下了蒙武给我么。”
他的父亲固然不是秦国人,可他却是在秦国,甚至是在秦王身边长大的:“如你一般的人,你可知还有多少。”那些不满于秦国逐渐沦为楚国附属的秦人,那些不满于本广纳六国人的秦国上层,逐渐成为一家之言的其余六国中人,又该有多少,“当年变法大成,取的可是六国人才啊。”
既是六国,又如何能忍自家利益被侵蚀,放任楚国一家独大呢。既是我秦国变法,又如何能够容忍自己的国家变为他人的附庸呢:“即便是没有我,成蟜也不会是父王唯一的一个孩子。”
而他,不过是在他的其他弟弟们被造出来之前,出现在了最好的时机,让他的曾祖父看到了一个更好的选择罢了:“比起再生一个年幼的,立幼子为王。年长成蟜三岁的我,无论是为质的经历还是长子的身份,都是对他们更加有利的选择。”
楚国对秦国的影响太深了,深到下一任国君不能是楚人,也必须是会戒备和警惕楚国。成蟜不行,他自幼长在华阳太后膝下,对楚国有着无形的偏爱,秦王不敢也不可能赌一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可能性,所以选择便也只剩他了。
“我长在赵国,与曾祖父与父亲有着相同的经历。他们也曾为质,知晓那日子有多么的难过。”握着竹简的指尖因为主人的力度而泛白,“他们也知道,既然我能在那样的危难里活下来,心中自是有怒火的。”
所以他的曾祖父将最为看好的蒙武交给了他,所以他的父亲在表面上还是那副不偏不倚的模样,却开始重用蒙骜——蒙家忠心不假,却同时也是为了给下一任的秦王留下能维系秦王权柄的军权。而吕不韦,作为一个会赚钱的商人,一个有能力还有野心的商人,有太多的地方需要他了。
听完这一番话,王翦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只觉得汗毛都要炸起来了:“我便说,明明蒙武那家伙出身这么好,为何却依旧是个小侍卫,还留在了你身边——你们王宫里的人心都这么黑的么?”
黑?
嬴政抬眼,黝黑的眼眸古井无波:“我想活下去,王翦,我想要活下去。”自他归秦,自他决定踏入这一场无形的征战中,他就只剩下了这一个目标,“我想要活下去,报复那些曾经欺辱我的人,报答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然后让这天下自此之后不再出现如我过去那般的景色。”
“争?”嬴政轻笑,“好啊,他成蟜还能拿出什么与我争呢?”声音如蛆虫跗骨一般满是阴沉,令人不寒而栗,“文与武他赢不了我,经历和心境他亦低我一筹,除却他背后的楚族,他能拿什么和我争?”
“至今都看不到他自己在父王心中地位已经岌岌可危的蠢货,至今都不明白他是个秦人而不是个楚人的蠢货,争?”压在心中的嘲讽和嫉妒翻滚而出,“父王或许没有太多实权,可父王毕竟还是这个秦国的王。”
“只要吕不韦在一日,只要秦国的宗族和蒙家还在一日,这王位就不是太后指令决定的。”所以华阳太后看他不顺眼又能如何呢,他从一开始也从没想过要让华阳太后看他顺眼,他的态度也不过是要做给那些楚国贵族看的罢了。
给秦国的宗族看他的能屈能伸,给他的父亲看他的委屈。给那些楚国的贵族看他的性格软弱,给华阳太后看他的好把控。人有千面,而往往大多数人只会选择看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面。
“那等你上位,”王翦也说不上来他此刻是怎样的心情,“那些楚国的贵族,你又要如何处置呢?”
斩钉截铁,连思考都不曾有过:“用,不仅用,有才者自然要大用。”嬴政看着王翦如是说道,“若是仅仅因为害怕就不敢用,如若仅仅是因为一个可能就小心提防,秦国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秦国的历史固然不如其他六国,读来却也有精彩之处:“我秦国就是这样壮大起来的,”仔细读来,看到那些先人前辈的豪放与壮阔,也不免跟着热血沸腾,“况且这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看着昔日他们弃之如敝履的人,在我秦国发光发热冠军封侯,带着我秦国逐渐走向强盛。而当时光流逝地位翻转,那些沦落为普通人的家伙看着这些人,又该是何等精彩的神色啊。”
“尚在赵时,他曾经对我讲过一个故事,”虽然那家伙是以讲笑话的态度讲出来的,“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该是多么精彩啊。”
嬴政抬眼,字里行间尽是掩不住的野心昭昭:“我那好弟弟,为何从头到尾就不明白呢?”
他轻声道:“父亲与祖母所给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同日而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