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究竟出于什么心态,王翦到了最后也没有按照嬴异人的要求直接将赵正带回咸阳。但他同样也没有顺从吕不韦的意思将赵正带回函谷关,而是将选择权交给了在他看来远不到独立年龄的赵正:“如此,便由你来做决定吧。”
见过太多自作主张的大人,忽然出现了王翦这么个异类,让赵正颇感意外。少年询问的看向王翦,却得到了他满不在乎的敷衍回答:“这样他们询问起来,翦好有一个完美的理由在不干活的情况下,名正言顺的拿到双份儿赏金啊。”
只是为了赏金的敷衍么?
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都可以在雇主询问起时以‘这是被监护人决定’而推脱的借口,却真的只是为了那份赏金么?看着表面一副玩世不恭状态的王翦,赵正却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对方放走的那个赵国士兵,总觉得被当做‘借口’只是因为对方想要看好戏而已。
长到这么大第一次遇见如此恶劣之人的赵正抿唇,在对咸阳父亲的期待和对暂且无法摆脱的吕不韦之间,做出了决定:“去函谷关,找仲父。”说出决定的同时,赵正同时修正了他对吕不韦的称呼。
不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却是为了活下去必须的苟且。这么多年在赵的生活教会了赵正,如果要装,就要从一开始就欺骗所有人,甚至连自己,都不要放过。
他当年可以为了在赵国活的更好而面对那些赵国公子王孙时打不还手,如今也可以在获得新的保障之前,对能够保护他得人展露自己的信任和依赖。只是不同的是,当年的的委曲求全赢来了意外之喜,现如今未来他能够获得的保障,是一直挂念着他的生父。
血缘,总要比人与人之间相处出来的情谊,更为坚不可摧的吧?
“哦?”王翦自然并无不可,“就这么决定了?”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还没他腰高的赵正,脸上的打趣和期待不加掩饰,“要知道如果你决定去函谷关,那么在到了那里之后,我可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卫而已了哦~”
“但是你必须要与我同去咸阳的,”赵正才不跳王翦不怀好意挖下的坑,“你舍不得我爹的那份儿赏金,也舍不得五百主的官职。”所以即便这一路你仅仅是个普通的护卫,你也依旧会一并同行。而到了咸阳之后再想要找到你,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了。
听出赵正言下之意的王翦撇嘴,觉得眼前的小少年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可爱了:“行吧,函谷关就函谷关了。”他当然无所谓,总归是要陪这位小公子去咸阳的,就算不陪他去咸阳……
怎可么能,他亲儿子还在吕不韦/嬴异人手里扣着呢。
之前那些弯弯道道的询问,也不过是好奇在这种展露信任和决断的时候,这位一直在异地的质子会如何选择罢了。
至于评判嘛——
“你倒是比公子成峤更适合当王。”将赵正扶上马后,王翦随口评论道。
这样的话自然是夸奖,对于一个一直渴望着认同的孩子,一个一直期待并向往着自己宗族,想要成为无人可辱无人可欺人上人的赵正来说,本应是一种肯定。
但细心地赵正却无法不去在意王翦话中隐藏的内容:“公子成峤?”尚在邯郸之时,他就偶然听见吕不韦同自己的母亲说起他的曾祖父病重,便也知晓了他的曾祖父是如今的秦王,他的祖父则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秦王。
那么有资格和他同台竞争,成为继他父亲之后成为秦第三十四代君王的人,能够被称之为公子的人——他父亲的儿子。
“你不知道成峤是谁?”王翦差异的看着赵正,脸上难掩惊诧之色,“喂你是认真的么?你不会不知道你父亲在秦又再娶,还生有一子的事情吧?”
……
“开玩笑的吧,你真的不知道?!”王翦出色的夜视能力让他将赵正颇为难看的脸色观察的一清二楚,恍惚间发觉自己似乎捅破了某重大秘密的青年颇为尴尬,“或许是因为你父亲碍于形式不得不委曲求全呢?”
想到眼前这个小家伙也就比自己的儿子大了几岁,王翦下意识为这位直至刚才都在期盼着父爱的少年寻找借口:“他的新夫人是楚国的公主,毕竟是华阳夫人替你父亲做的媒人。我是说没准儿子楚公子有自己的苦衷呢?”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有几分不信,他离开前秦王病重,秦国诸事交于公子子楚(嬴异人)已有多时。无论他是因为真爱还是形势所迫求娶到了如今的这位夫人,于赵国代替他为质的赵姬于公子政来说,都是一种欺骗和拖延。
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夜黑风高,身后有追兵狼狈逃回秦国的时候。
“但是你瞧,这不是他一听说吕不韦要把你们母子接回秦国之后,就派我过来保护你了么。”王翦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试图缓解当下两人尴尬的局面,“乐观一点儿的话,其实他还是很在意你的。”
“他有很多机会将我要来的,不是么?”被安抚的赵正紧抿薄唇,说不上是苦涩还是失落,“他抛下妻子(老婆和孩子)回到秦国那么多年,难道这么多年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么?难道就从未想过我和娘会有的处境么?”
赵正想起了比自己大了自己几岁同在赵国为质的燕丹,想起了他信息告知自己他将要被燕王接回自己国家时的欣喜,想起了曾经他们同时为质时他身边跟随的小童,想起了与他(燕丹)一同玩耍的赵国公子王孙。
身侧时光倒流,他仿若又回到了几年前仍是那个被欺负被排挤,还尚未认识那个生活在邯郸城外骄傲又自由的小伙伴,踽踽独行的时候。他站在书院的一角,看着同为质子的燕丹说着邯郸话,如若赵人。
“我不知道,”赵正茫然的望向远处黑暗的丛林,如行走于迷雾的旅人无法辨清前路,“我从不知道原来我不是唯一的那个。” 没有人会给一个质子讲这些事情,无论是宗族又或者是国家的事物,而或许会给他讲这些的人却又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以为他足够特殊,因为他在赵国对秦最为仇视的时候,代替他的父亲异人在赵国为质。他以为他足够独特,因为他是他父亲的第一个,曾经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他以为他足够重要,重要到听说王翦是他父亲所派时,心中还有欣喜和洋洋得意。
然而现在一盆冷水泼在了他的头上,他的父亲还有其他的孩子,他的曾祖父还有其他的孙子,秦国还有其他的继承人。
原来他对于谁,都不是惟一的那个。
于白舒他不是无可取代的那个,于他自己的亲生父亲亦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就连他心心念念的秦也不是唯一的那个——
——或许只有他的母亲赵姬,或许只有对赵姬来说,他才是唯一的那个。
如同逆水之人在激流中紧抓住了稻草,如同于茫茫海洋漂泊得人于沉浮之中揽住了浮木。曾经与母亲于赵国邯郸委屈求生的日子在赵正面前接连闪现,曾经在外被人欺负唯有家中才能获得安宁的日子在他回忆中接连浮出。
他还有他的母亲……
……他还有他的母亲。
黑暗中的人看见了曙光,原本心中的不甘和委屈逐渐褪去,渐而升起的是对未来的展望和贪婪,赵正的手紧紧抓着缰绳,他的手指几近恰如掌心,但脸上却是与心情截然不同的轻松:“那么,我们该走了吧。”
第一次,他发觉伪装自己的笑脸也没他想象的那么难。
阿舒说得对,赵正弯起眼睛挡住了眼中落寞的神色,阿舒总是对的那个。
若没人喜欢乱发脾气的小孩子,那么当他笑起来,当他变成听话的那个,那么是否他的祖父会喜欢他呢?是否华阳夫人会喜欢他呢?秦国的那些公子王孙是否会喜欢他呢?秦国的宗族是否会喜欢他呢?
是否会喜欢他胜于成峤?是否会喜欢他胜于他的父亲?
若是所有人都在为利益而前行,若是所有人都在为利益而心动,那么当他有用更多的东西,当他手中有足够令人心动的利益,那么那些他不可得的的东西,就会被他攥于手中了吧。
如果他现在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壮士,”赵正带着笑容回头仰视王翦,“若是未来我能许你更多,你会帮我么?”
阿舒说得对,若是前有狼后有虎,那么为何不舍身喂狼再去投虎。既然两手空空也注定要身无旁物的离去,说不定能舍下什么后,还能在身后带走些意料之外的东西呢。
在这个乌云笼罩的夜晚,呼吸声被树叶沙沙所掩盖,就连马蹄声也融入了无边黑暗之中,有谁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紧握。
一直自诩聪明的年轻男人发觉今夜的他,因为无知犯下了太多的错误。那些并不致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微小的错误,一点一点的累积,最后成为了此刻崩堤的蚁穴。
过去他游走于六国太过顺利的旅程,磨去了与生俱来的小心与谨慎,让他变得狂妄无知起来,自大的认为可能够把所有事都掌握手中,自大的以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你又能许我什么?”
若是知晓一直深埋的那颗建功立业之心,会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因为秦国这个小公子蠢蠢欲动,王翦发誓他绝不会如此鲁莽。不会鲁莽的因为想看热闹放走赵国的士兵,不会鲁莽的因为想要拿到双份的好处而告知自己的小心思,不会鲁莽的放任他一个人于马上而暴露自己对他的不在乎。
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啊。
他拿了吕不韦的好处,拿了嬴子楚的好处,甚至还因为恶趣味放走了一个敌人后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后,被当事人以他差点儿遗忘的那个躁动的心所蛊惑——
——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啊。
可是该死的,他就是无法控制他自己。
“你想要什么呢?”王翦的呼吸还是那样平静,可赵正听见了自己身后如雷鼓般属于心脏的跃动,“当我成为秦王,你想要什么。”
“若是我要彻侯之位呢?”男人低哑的声音似是为了遮掩他的异常,“你能给么?”
秦自商鞅变法后,废除旧世卿世禄制,以战封爵改为二十级军功爵位制。
一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十七驷车庶长,十八大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
王翦狮子大开口,张嘴便要了秦国最高的侯爵之位,其野心昭然若揭。可嬴政却笑了起来,他固然对秦国法制了解不多,却知与其余六国勋爵世袭不同,自商鞅之后秦国百姓若想往上爬,便只能以战封爵。
此刻提及侯爵之位,王翦的野望昭然若揭。
赵正在王翦的身上看到了白舒一种与他在小伙伴白舒身上看到的,极为相似的东西。此时的他并不能够准确地形容出那是什么,但这种相似却让他清晰地意识到在搞砸了与白舒的关系后,他更为知晓该如何与这类人相处了。
赵正曾无数次听母亲提起过吕不韦与嬴异人‘此奇货可居’的故事,也曾无数次听吕不韦讲起秦国的强盛。既然当年吕不韦能以六百金送走他的父亲,如今又能以百金送走他们母子,既然嬴异人能以大权许以吕不韦,又以兵权许以王翦……
……那么为何他不能如此呢?
那些欺辱他母子得人,那些嘲笑他母子的人,那些对他袖手旁观的人,那些对他落井下石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在那之前,他要成为秦国的王。
“若我为王,”黑夜中,少年对自己许下了誓言,“我要荡平六国!我要这普天之下皆为秦的疆土!我要这寰宇之内只有我的声音!我要这九州百姓见我皆俯首!我要千秋过后这片土地依旧属于秦。”
他要这天下为一个名字而匍匐跪地。
他要这天下为他的名字而颤抖胆寒。
他要这天下只有一个至高之名——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