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欲盖弥彰

她猛地止住话头,双唇紧闭,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我父亲说,陛下没想退了这门亲事的。皇长子殿下心悦于你,前几日陛下还召我父亲入宫,又合了八字,你可以再等等……”

“然后呢?”我苦笑一声,摇摇头,“他一旦娶了我,就没有路可以走了。”

陛下不疼他,我早就知道的。

但陛下想用我来绊住他,绝无可能。

他可以不想要那个位置,但绝不能因为我,被迫放弃。

我当然知道,他在朝堂之上力证我父清白,却被禁足于府。

我也知道他不顾禁令跪于殿外,求天子放我母归府。

我更知道此刻他高热不退,危在旦夕。

我只是,应该要和他划清界限的。

赵家和皇长子不能再牵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宋淑芸火红的围脖还留在桌上,不知道她翻墙回去的时候,领口会不会窜风。

不过看她那么愣怔的模样,应该也顾不上这点寒冷了。

宋尚书那么守礼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家中谈论皇家事宜?

怎么会在出了上次那番乱子之后,仍旧放任宋淑芸夜半翻墙来找我?

是陛下他在下棋,而我们都是棋子。

陛下是想让我服软,顺水推舟承了他的人情,将他最不喜欢的儿子踢出京城。

他总共也就三个儿子,我当真不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癖好。若是真的不喜欢,这十年暗中杀了也不是什么难事,非得将谢晚扯到明面上,再做筹谋?

是他心慈,一直不肯痛下杀手?

还是说是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个儿子的时候,谢晚的势力已经到了他也会忌惮的程度?

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先将我父亲拉下马,再用这桩婚事让谢晚的拥趸心生不满?

我站在梳妆台前,缓缓拉开抽屉,里面还有我前不久新打的同心结。

如今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只剩下退婚这件事了。

我已成为弃子。那我能不能,再去看看他啊?

同心结绕在手掌上,柔软的质地却如同带刺的荆棘。大红的颜色耀眼夺目,就像是淋漓的鲜血一样令人不适。

怎么总是做不到啊。

明明早就认命,为什么还是不长记性,简简单单就把一颗真心交付出去?

赵谖,你真是个累赘!

你这副不谙世事,心智不坚的样子,真令人恶心!

所有人爱你护你,现下如此这般光景,你却依旧囿于儿女情长。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死死捏住同心结,我只觉五感尽失。

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在心里不停咒骂,也试图捏碎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该放手的。

早该放手的!

“阿满。”

温润却带焦急的男声在我头顶炸开,熟悉的乌沉香气笼罩下来。

我猛地松开手,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有些粗粝的掌心压住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将我从混沌中拽出来。

我当机立断地将手抽出来,同时后退几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殿下,这于礼不合。”

“民女已与陛下言明,自请退婚,还请皇长子殿下自重。”

我说得字正腔圆,每一个字落地,我的心就坚定一分,“皇长子殿下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也不说话,手悬在半空中,眼神却望着我缠在手上的那枚同心结。

时间实在难熬。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都来翻我院墙?

“皇长子殿下,夜闯深闺,民女的清誉可是要被毁了的。”我用拇指将同心结往手心里塞了塞,依旧强硬道,“殿下不要脸面,民女可还要!”

他还是不言语,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面沉默冷峻的雕像。那双眸子亮涔涔,里面只有我。

忽然,他的手落下,却是来扯我的衣袖。

指尖泛白,也不过才一会儿功夫,这双手已经没了温度,擦过我的手腕,冷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忘了。

他生病了。

你看,我是不在意他的。

否则怎么连他还在病中都给忘了。

我只是没力气甩开他的手罢了。

“是我来晚了。”

他走近了一步,投射下的高大身影严严实实把我包裹住,视线微微黯淡,竟有种熟悉的安全感。

没用的。

在你成为太子之前,都没用的。

心里有小人在叫嚣,想要不顾一切嘶吼出来,想要撕破他的良善,在他的心口狠狠扎上一刀!再阴狠地告诉他,没用的,你现在的身份做什么都没用!

你要往上爬,什么面子里子的都不要,腌臜恶心的事你都要做,要双手沾满血腥,要阴鸷狠辣功于心计,要把无辜的人一个一个拖下水,牢牢抓住所有把柄,拿捏所有人的命脉!

你想要清清白白地坐上那个位子,是痴心妄想,是痴人说梦!那个位子,只能是伤痕累累不计代价地爬上去!

可是我说不出口。

他是那么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啊。

我怎么可以毫不顾忌地拽着他的衣领,强迫他和我一同栽进腐肉烂泥。

“阿满,我都知道。”

他眼眸清澈如水,如同雨后清露般纯净,另一只手来抓我的手,试图和我十指相扣。

不,你不知道!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装得与世无争,天真烂漫,如同扎根在淤泥,却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傲莲花;实则软弱无能,内里腐朽,和淤泥一样恶臭肮脏,令人侧目。

“你这样的人,是坐不上那个位子的!”每个字都说得我嗓子疼,就好像被酸涩的胃液反噬灼烧,难以言明的疼痛。

他笑了。

他竟然笑得出来。

我气得咬牙切齿,看着他笑得温润如玉,越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自私自利,只得利落地挣开他的禁锢,以此控诉他的云淡风轻。

他却更近一步,不依不饶。

“我知道。”

苍白的脸上挂着少见的焦躁,眼角却一如既往的弯着,这对我来说是公然挑衅!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从来就不是光明正大。”

“我装得霁月清风,皎皎如天上月。”他叹了一口气,嘴角牵起一抹嘲弄,“我只是怕我原本的样子,你会不喜欢。”

“像我这样的人啊。苟延残喘至今,只要能够活下去,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所以你别,再不要我。”

他话说的诚恳,甚至带着哀求与卑怯,我却听得如坐针毡,思绪不宁。

那句再不要我,把我所有忐忑,纠结,犹豫的心思捶死在深潭海底。

我不能。

我不能绊住他!

“殿下怕不是忘了?”我忽然换了副脸色,伸手抚上他的心口,学做妩媚娇弱的模样,“那等我入了教坊司,殿下就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他的心猛然一坠,我的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索性收回来,紧接着脱下了我的外衣,“还是说,殿下今日就想要?”

他没再说话,我也没再更进一步。

双腿发颤,但仍死死屏住呼吸,眼眶里余留的眼泪也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

他无声地往前一步,替我理好衣服,那滴泪滴落在他的指尖,他也没去擦拭。

窗外风雪敲打窗棂,哗哗作响。

房门掩着,我呆呆地望着,可眼睛里再也装不进他的身影。

——

皇上的旨意缓了好些天,依旧没有动静。

父亲在大理寺过得似乎也安稳。

我提着食盒,带着棉衣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石床上,对着墙壁涂涂画画。

“幺妹。”他看见我就绽开笑颜,溢于言表的慈爱。

我也学着他笑:“这地方冷得厉害,可惜了不能带酒。”

“你外公身体可好?”他扯了扯皱皱巴巴的衣摆,把乱发拢起,显得不那么狼狈。

“都好。”我抿着唇,隔着冰冷的铁栅栏,不知怎的又说一句,“只是,哥哥好久没寄信回来了。”

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但也只有一瞬,又归于平静。

我紧接道:“边关战事吃紧,高寻好像有了新的对策,哥哥败了几场,想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写信回来。”

父亲垂下眼睛,手指摩挲:“你母亲可还好?”

“都好。”我笑得真诚坦诚,眼睛眯成月牙。

父亲沉默,一言不发。

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这阴冷潮湿的牢狱,本就不多的人情味儿,再也抓不住了。

“母亲进了宫。”

“我也退了婚。”

“自请入教坊司。”

“皇上应该也是允了。”

我索性讲个痛快,每讲一句,父亲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我在告诉他,他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当年的情谊,在别人眼里全都是狗屁。他这么些年寄予在他人身上残存的恻隐之心,全部化成割在骨肉至亲身上的钝刀。

我在质问他,质问他为何一把年纪还如此天真,竟还期望帝王宝座上的那个人,还有平凡人的温度。

父亲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无悲无喜,像提线木偶一般没有神采。

“阿满,为何要退婚?”

他都算到了。

如此可笑。

只手遮天,人人喊打,阴狠毒辣,名声极差的赵敬桓,竟然真的是个忠臣。

他竟然是真的是心甘情愿、毫无顾忌地把身家性命交付给那个人,即便沦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毫无怨言。

我气急,却只想大笑。

胸口凝聚的团团火焰在这一刻被一盆冷水浇得彻底,无尽的酸楚爬上我的眼角眉梢却只能化作狰狞恣意的笑。

“父亲还真是,真是令人钦佩。”

身败名裂,也要成全帝王的猜疑心计。抛妻弃子,也要扫平上位者的后顾之忧。

将所有的一切弃之不顾,却连一个忠义的名头都换不到,事到如今,他还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们就该死吗?”

我望着他不知何时坍塌下去的脊背,心底生出的恶趣味,想要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压塌他脊梁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明是你该死!”我死死握住栏杆,压低着嗓子怒吼道,“你既然一早就打定主意,为什么当初要心软?心软地把小娘和姐姐接到身边!心软……到如此地步!”

“赵大人还真是失败,明明早已没了根骨,一心向着那个人,却依旧免不了被猜忌,被试探。到最后还要双手奉上自己的妻子儿女,已彰真心!”

“别指望我会感激你那微不足道的怜悯!”

父亲走到我面前,黑黢黢的眼眸看不透,就像是汪洋大海平静无波,无论多大的风,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为何退婚!”

掷地有声,利刃穿心。

我不敢问他,为何早就将我当作棋子,对陛下赐婚无动于衷,一心让我成为赵家倒台的导火索,为何还要保全我的性命?

在江南水患一事中,他在帝京城也早就设好陷阱,三番五次地对我下手,已全陛下的心思,最后竟甘愿放手让我随长公主离京?

这些年,陛下仁德,声名远扬。在他手上几乎没有判下九族牵连之罪,就连十二年前的那场谋逆旧案也未曾。

因为祁叔叔无妻无女,九族之内仅剩祈老太爷一人。也因先皇曾赐给晋国公一枚免死金牌,所以最后陛下仅仅赐下一杯鸩酒,让祈叔叔于狱中了结自己。

其余的,只要是他想杀的,大多都是借我父亲的手。

比如为祈序川鸣不平的众多旧部,比如艰难跋涉到京呈万民书的老妪,比如因此事牵扯出的众多官员……

这其中或许有些不是父亲的手笔,但重要吗?

恐怕他自己都不在乎。

所以既然他早就决定此生要为陛下尽忠,决意割舍掉一切,又为什么仍旧对我保留最赤诚的纵容?

是因为他爱我,我的父亲还爱我。

他想让我在江南水患中独善其身,所以用自己的手来谋害我,想名正言顺地将我从世家女子中除名,然后让我从世上销声匿迹。

那他是什么时候放弃谋害的我呢?

是有人不顾一切当众射杀我,是所有的一切逃脱他的掌控,所以他默许我随长公主远走,以换得暂时的平安。

而这桩婚事,原就是他为保全我走的第一步棋,是为我铺设的一条退无可退时的后路。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到庆幸,庆幸他对我的真心,没有半分掺假。庆幸从始至终,他想保全的那个人,也是我。

可是,我怎么能能不恨?

是他明明可以保全更多!凭什么只有一个我呢?

“你走罢。”父亲摆摆手,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别再来了。”

浑浑噩噩又过了好些天。

等到上元灯节都过了好久,等到年味儿完全消弭,等到柳树抽出嫩芽,我还是没能等到一个结果。

我就知道,我的母亲,就是我们全家的保命符。

帝王之情如此凉薄,没想到也会痴情至斯。

外公照常在书房里作诗描画,小娘照旧在院里侍弄花草,而我继续在等一个结果。

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