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夺人所爱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纸鸢漫天,孩童嬉戏。

他递给我一只飞燕纸鸢。

我甩着酸痛的手,不情不愿地接过:“什么来不及?”

“等到天黑,能放什么纸鸢?”他低头替我理好轴轮上的麻线。

……

我差点儿就把纸鸢摔进他怀里了。

他连退数步,笑嘻嘻道:“陛下赐婚这事儿你别怕,皇长子他确有心仪之人。”

我板着脸,硬邦邦地开口:“坊间传言,不可轻信。”

他四下张望,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神叨叨地说:“消息保真!”

“那又如何?你也说了,是陛下赐婚。”我白了他一眼,夺过他手里的轴轮。

“你信准我没错,你嫁不了的。”他也不生气,接过我手里的风筝,高举着就往远处跑。

不过,那天纸鸢没飞起来。

他也不承认是他的问题,只说是风向不对。

嗯,天上其他的纸鸢可能都是我的幻觉吧。

——

日子如流水划过,夜与昼交迭更替。

帝京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

直到某天阳光明媚,群鸟嬉戏打破春日宁静。

春秧就像是一只粉色蝴蝶,直直扑进屋来:“小姐,公子快到南城口了!”

从内院走到前厅,院子里早开的月季和山茶,点缀在青翠灌丛。

走廊上到处都挂着大红绸带,每隔几步还摆着盆花。

兄长自北境收复十二座城池,班师回朝,今日抵京。

府里张灯结彩,原是皇帝陛下让父亲在家设宴款待,他携皇后来蹭席。

这样形式的接风宴不知道算作是陛下的恩赐还是敷衍。

父亲被一堆人簇拥着,嘴巴咧得都快到天上去了,胡子也笑得直颤。

趁乱,我就出了府。

三月的天,好似湖面倒映。

北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我把抗拒写在脸上,把妥协落实进行动。

寻了棵树,爬了上去。

不多时,人群哗然。

兄长的那杆红缨枪,霎是惹眼。

我小心地藏进树梢阴影,没想到兄长冷冷的眸子扫过来,带着笑意地收回去。

很好,我被抓了个现行。

等到人群如潮水般散去,我思前想后正准备从后门偷溜回家,没想到迎面撞上一个小乞丐。

他手里的糕饼被我撞丢在地上,黝黑的眼眸忽闪忽闪,我立刻把荷包里的钱都塞进他手里。

他腼腆的很,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然后就有人拦住我的去路。

“小娘子,可否让我讨些银钱?”

那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甚是可怜。

可我浑身摸遍也再没能摸出一文钱来。

“我看你头上这柄发钗不错。”

那人伸手就想来抢,我哪能让他如意,扭头就跑。

一阵风来,树叶沙沙作响。

婆娑树影竟砸得人有些疼。

阳光正好,也会落雨,还真是稀奇。

那人穷追不舍,我一时难以脱身。

情急之下,只好从巷子里的杂物堆里翻出一根竹棍,转身就抵在那人心口。

“你可知我兄长是谁?竟还敢来追我!”

雨下得密,打得人眼睛几乎睁不开。

但话要说得有气势,就绝不能低头。

那人许是被我的气势吓到,没做纠缠,跑得飞快。

我得意地把竹棍往地上一杵,感觉自己简直堪比穆桂英!

潇洒转身,然后我就撞进一个怀抱。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

“阿满。”

我暗道不好,想着家门就在眼前,若是一个箭步能冲进去,兄长应该也难以把我怎样。

“家妹顽劣,停舟你要不然当做没看见?”兄长开着熟稔的玩笑,却不是对我。

我一时不敢妄动,只能低垂着脑袋。

那人修长的手握着一柄竹节伞。

雨水应是滑过伞面分成几道水流,化作细密珠帘,砸在青石板路,溅起一朵接着一朵的水花。

我真恨不得原地打个洞钻进去。

残留的理智驱使我后退一步,迟来的羞耻让我不敢正视那人。

可没想到那人手腕微微翻转,他手中的伞也随之向我这边偏过来。

兄长似笑非笑的声音有些聒噪:“小穆桂英,刚刚的嚣张气焰呢?”

我笑得勉强。

兄长却不依不饶,偏不让我如愿:“你前些日子进宫教习,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别的不说,我看你爬树的本事倒是精进不少。”

嗯。

我觉着他挖苦人的本事才是真的精进不少。

兄长又道:“阿满,你刚刚可是撞了人家。”

我这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之后迅速移开目光,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笑:“是我莽撞,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那人笑了,紧接着把手中伞朝我递将过来。

我却没好意思伸手去接。

兄长倒是眼疾手快,抢先接过然后塞进我手里,心满意足道:“回去吧。”

恩,我也逃得飞快。

晚些时候,皇上和皇后乘着轿辇前来。

门前百姓聚集人声鼎沸,门内亦是人山人海难以落脚。

直到月上梢头,百姓一哄而散,大家这才入了席。

席上兄长正和那人低头说话。

那人真是好看,发如墨染,白衣胜雪。

眉毛恰如今晚的弯月,恰到好处地点缀在眉骨上。睫毛像是沾染雾气湿漉漉的羽毛,偶尔露出平静无波的眼瞳,点点烛火落进去,宛如夜幕星空。他的唇就好像熟透的樱桃,看上去很好吃?

我立刻晃晃脑袋,把不靠谱的念头甩了出去。

有匪君子,不可谖也。

我忽然想起刚刚兄长唤他停舟,不过我从未在京中听过这号人物。

看他的身量也不似行武之人,那他到底是何种身份,这样的席面也能参与?

我正想着,怀里突然摔进一包蜜枣,想都不用想定是宋观棋扔过来的。

果不其然,他就坐在我对面朝我挤眉弄眼,丝毫没避讳今日这般严肃的场合。

过了许久,窃窃私语声骤停,丝竹渐淡。

屋里最后一盏灯也点上了。

月华如练,带着春天特有的花香席卷而来。屋檐下悬挂的青铜铃铛此刻也模糊了轮廓,我偷摸打了个哈欠。

此时皇上举杯,讲了些场面话,席面正式开始。

席间交头接耳数不胜数。

“皇长子殿下可有消息?”

“暂且不知。”

“陛下赐婚已有数月,再不露面怕是不妥。”

“谁知道呢,我还以为他早死了……”

“呸呸呸,药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皇长子尚在人世,你当众造这般妄语,小心陛下治你的罪!”

“谖谖近来可好?”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

直到皇后娘娘又重复一遍,我这才赶忙咽下最后一口酥酪,起身望过去,只见她虚扶了下朱钗,自然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多谢娘娘记挂,臣女一切安好。”我故作低眉顺眼。

“那就好,你与停舟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皇后娘娘眼睛都要笑没了。

笑面虎!

打蛇打七寸!

挖树先挖根!

柿子专挑软的捏!

不过。

等等。

停舟!

我几乎是下意识就朝兄长看去。

他嘴巴笑的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

我立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回应。

最后还是皇上打了个圆场,说让大家出门赏烟花,此事才作罢。

可我根本无心看烟花,脑子里全是“停舟”这两个字。

更是后悔在门前遇到兄长时慌得没带脑子,万一是自己听错了呢。

可偏偏兄长最是烦人,我都第十六遍把将的袖子从兄长手里拽回来了,他还是不肯罢休。

是可忍,孰不可忍。

等到他再拽我袖子的时候,我恶狠狠地回过头去。

很不幸,瞪错人了。

那人眼眸如水,无甚在意地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翠玉簪子。

我恨不得当场再挖个洞钻进去。

兄长嬉皮笑脸地帮我捡起那根簪子,随意插进我的发里:“心情不好?”

这位公子的身份存疑,我不能凭借这个名字直接断定他就是皇长子。

并且我见他也并不想在此时暴露身份。

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送上门,万般没有躲的道理。

先探探虚实,总归没什么不妥。

我这样想着,装作无意,言语讪讪:“听说皇长子殿下早有心仪之人,这桩婚事怕是不妥。”

兄长“噫”了一声,满脸不信:“有此事,我竟不知?”

“坊间传的沸沸扬扬,总不能是捕风捉影。”我望着满天烟火,叹了口气。

我听见那人开口:“竹马青梅。”

正好数发烟火升空,我没听清他后面说的话,但总之他的这个答案正合我心意。

心下窃喜,却不能表露,我只好低头装作抹泪。

“竹马青梅,年少情深。”我瞧见宋观棋从人群那边挤了过来,忙结束话茬,“我并不想夺人所爱。”

宋观棋挤到眼前,大剌剌地朝着兄长二人打过招呼,甩给我一只漆木盒子,傲娇道:“我新得的群青,你画画定用的上。”

他身后烟火漫天,他的笑容灿烂更胜一筹。

我惊呼:“宋小六!你真好!”

听了这话,他假装咳了两声,极力想去掩饰眉眼中呼之欲出的欣喜。

我有一瞬间的晃神,差点儿就如往常一样去拽他的衣袖,忽又意识到我毕竟有婚约在身,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走得过近,只好正了正脸色:“改日赏你一张本小姐的墨宝,你也不算亏。”

“墨宝?”兄长登时换了副脸色,这是他一贯要找我算账的前兆。

我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寻了个由头溜了。

不过有句俗话说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翌日清晨,兄长将我提溜进他的院子,指着棵长势喜人的柳树:“画幅画,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我能有什么长进?

虽然我其他并无精通,常惹得外公着急上火。

但画画算是我的爱好,外公亦不遗余力地倾囊相授,也时常请他的知己好友点评。

十二岁那年,那幅给外公祝寿的锦绣山河图,也算是轰动一时。

十四岁那年,在瑜溯长公主的南风宴上,我画的柳眉弯更是当场被人用万两黄金拍了去。

混合着玫瑰花香的墨汁落在纸上,勾成树梢柳叶。

距离上次用这种香气儿的墨,还是去年花朝节。

“果真是你!”

“你女扮男装出门逛灯市就不提了,画舫游湖也算了。”兄长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但你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