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从被秋实听见,到他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足足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屋子里很静,近乎阒寂。可秋实心里却很乱,完全是翻江倒海。他怎么也想不到,如今成日浑噩的九爷居然轻易就看出了他和徐明海之间的端倪。这么一比,大杂院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睁眼瞎。
各种反驳的话在他嗓子眼儿里千回百转,最后脱口而出的瞬间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一个掷地有声的:“爱!”
伴随着这个字,秋实突然有了磅礴的倾诉欲。他迫不及待地想向这个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做一次忏悔。
他好好的皮囊下其实存着一副坏心肠。因为不甘心看着徐明海像大多数人那样去按部就班结婚生子,他便处心积虑,一点点把“小海哥哥”带坏了。不仅如此,他还得陇望蜀,期待俩人能像真正的情侣一样,彻底拥有彼此。谁知就在刚刚,徐明海的男性本能悬崖勒马,拒绝共赴沉沦。
可即便如此绝望,如此尴尬,自己还是爱他。
“我爱徐明海。他从小逗我开心,偷钱给我买蛋糕,为我打架,带着我到处玩儿,接我上下学……在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他了。”秋实的声音低下来,“九爷,我没的选。”
九爷眼角处丰盛的皱纹缓慢绽开:“那你恨他吗?”
秋实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咬牙道:“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半晌。
“好好好!”九爷突然拍着巴掌笑起来,“还是看小孩儿谈恋爱好玩儿!动不动就好一阵歹一阵,又是爱又是恨的。哈哈!”
……
秋实都预备扑九爷怀里为自己这倒霉的爱情大哭一场了,没料到老头居然临了看戏似的叫上好了?
这过于诡异的局面让秋实有些懵。他不得不暂时收起满腹的爱恨和委屈,小心发问:“九爷,您不觉得我们不正常?”
九爷自顾自倒了杯茶,拿在手里反问:“如果我说,我觉得你们这样儿确实不正常。应该尘归尘土归土尽早断干净喽,省得真到人仰马翻收不了场的那天,恋人变仇人。你会听吗?”
“我……”秋实扪心自问,然后一字一句回答,“我跟徐明海断不了。”
“这不结了吗?”九爷把茶一饮而尽,然后举了举空杯子:“茶怎么都得凉,要趁着热的时候喝,才是滋味。”
“可……”饶是秋实跟九爷再亲,他也没脸真把徐明海炮焾儿点不着的事儿说出口,“可我总觉得徐明海骨子里还是喜欢女孩儿。”
九爷不置可否,只问:“小果子,你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没少给小海下绊子,外加吃他的飞醋吧?”
秋实想起自己当初办的那些事儿,脸上露出绯色。
九爷翘起二郎腿,曲起手指敲了敲实木桌面:“上赶着不是买卖,找机会也让他酸一回。谈恋爱嘛,讲究的是什么?”
“地久天长?”秋实忍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讲究的是无风不起浪!哎,合着挨我这儿那么多折子戏都白听了。”九爷长叹一句,自个儿没头没尾地唱上了: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九爷唱完见果子依旧一脸茫然,忍不住说:“哎,傻果子,你当咱……你当你们这号儿的是濒临灭绝的大熊猫还是三条腿儿的蛤蟆?不敢说满大街都是吧,但随便拿笤帚划拉划拉也能扫出一堆来。”
九爷支招儿:“下回逮着机会,让他姓徐的知道知道你多可人疼!看他还敢不敢招我们果子心里不痛快,反了他了!”
秋实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天色已晚。
九爷后来越说越没六儿,听着是又糊涂上了。秋实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从哪句话开始跑偏的,于是便没把“找风”这事儿搁心里。他只想跟徐明海在一起过最最庸俗的太平日子,根本不想兴风作浪。
气过了也就过了,可能谁的第一次都免不了有些突发状况。秋实躺在床上,自己给自己吃定心丸,路漫漫其修远兮,对付他的小海哥哥,不能太着急。
就是秋实打定主意要小火慢炖的时候,徐老板已经收摊儿了。他没像往常那样着急往家跑,而是沉着脸溜达到市场东门准备打烊的音像店。
“呦!海爷来了。”正准备放卷帘门的男人看见他,喊了一声。
徐明海点了下头,直接弯下腰钻进屋里,然后背着手开始东瞧西看。那架势,跟市场领导来视察工作似的。
这家音像店的小老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帮着校花递情书的冯源。他同样是没上大学,在社会上混了两年不见有多大起色,就被徐明海撺掇到“大世界”卖盗版盘来了。
96年以后,经济发展迅猛,碟片机从最早期高不可攀的奢侈品变成了家庭必需品。当年出没录像厅午夜场的人,如今早就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看片儿”了。于是,影碟光盘的买卖也借着东风日益红火。冯源挺感激徐明海,俩人关系倍儿铁。
“你来得正好,我给你弟留了几张盘。”冯源进屋找出一摞光碟,“什么“爱在黎明破晓前”、“廊桥遗梦”、“重庆森林”……反正名儿一听就是特闷特没劲的那种。果子一准喜欢。”
“成,费心了。”徐明海心不在焉地把盘接过来,然后依旧背着手转腰子。
冯源纳闷:“大晚上你不赶紧回家睡觉去,跑我这儿拉什么磨啊?”
徐明海咳嗽一声,含含糊糊地问:“就内什么,你这儿有……吗?”
“不是,劳驾大点声儿!”冯源把手拢在耳朵上,“大点声儿不费电!”
徐明海心一横,豁出去大声问:“我他妈问你这儿有毛片儿吗?!”
“啊?你说什么片儿?”冯源装傻。
“你大爷的,我走了!”徐明海红着脸,抬腿就要走。
冯源笑着赶紧把人拉住:“别别别!哎呦,我跟你闹着玩儿呢!不就是毛片儿吗?以前给你你都懒得拿,今儿怎么自己找上门儿来了?”
“没事别瞎打听,就说有没有。”徐明海求人办事还挺不耐烦。
“你说我一卖盘的,能没毛片儿吗?”冯源拍着胸脯说,“不是哥们儿吹!多生猛的都有!”说完又不免有些心虚,赶紧找补,“不过你可别到处说去啊,保不齐哪天扫黄就给我扫进去了。”
“我吃饱了撑的到处说去?”徐明海皱眉,“给我??。”
“你告诉我你好哪口儿,我直接给你找不得了吗?是想看日本的,美国的还是俄罗斯的?其实要说有意思,还是得带点儿剧情。”冯源想了想,““玉女心经”怎么样?特新,香港才上了没几个月。我跟你说就里面内个谁,没治了……”
徐明海皱起眉来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别叨叨了,我自己挑。”
“对我们专业人士怎么这么不尊重呢?”冯源无奈,“得嘞,我带您去。”
徐明海跟着冯源钻进店面后的小库房。这里收拾得挺干净,有试盘用的碟机和电视,歇脚用的钢丝床。
“这边儿都是。”冯源冲着半面墙比划。
徐明海叹为观止:“可以啊,不知道还以为进了新华书店呢。”
“过奖过奖,”冯源谦虚起来,“我顶多算是干一行,爱一行。”
“行,你家去吧,今儿晚上帮你看店。”徐明海口气挺仗义。
“哎,谢谢了。啊?不是,我这一音像店也不需要人看啊……”冯源挠头,随即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想约妞儿过来,俩人一起看啊?”
徐明海:“我约你大爷!”
“我大爷挺大岁数的了,身体又不好,你饶了他老人家吧。”冯源一面贫,一面掏出钥匙塞到徐明海手里,嘿嘿笑说,“踏踏实实的,把哥们儿这里当成自个儿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走不走?废话这么多。”徐明海翻脸不认人。
“走走走,”冯源临出门前还扯脖子喊,“内什么!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有套儿啊!”
把人轰跑了,徐明海也终于消停下来。然后他踱步走到贴着“人体艺术”四个字的碟片区前,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