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到处都是鹿。他碰到一队穿着橙色马甲的道路工作人员,把一头鹿的尸体抬到高速公路边去。他们抓着鹿那优雅的蹄子,仿佛是在抬一张上下颠倒的桌子。之后,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死鹿:有些是完整的,有些成了两半,有些甚至只剩一块撕裂的肉。他还看到了齐肩高的鹿尸堆。他不知道这是有人把尸体拖到了那儿,还是它们被大卡车卷到车轮下,蹂躏一番便被抛到了路边。这条公路上有许多卡车,而它们都是没有面孔的。这些车好像都没有人驾驶。它们就那样跑着,像是受到某个总控台的操纵,设定成了永不停歇。它们是个军团,它们将鹿血铺展在沥青路面上。
他坐在车里,做伴的只有手机里传出的GPS导航女声。她已经沉默了50英里,而他透过窗子望着远处山丘上秋日最后的叹息——漂亮的红叶、黄叶被悲戚的灰色灌木所包围,绘出一幅未完的油画。最终,GPS以非人类的冷静指引他离开高速公路,开下一段斜坡,向右拐,再上坡,向左拐,接着她命令道:
五百英尺后,右转。
她是在命令他笔直地开进一面石壁,他没有遵循指示。忽略转弯指示后,他盯着手机:正在重新计算路线,正在重新计算路线,正在重新计算路线……
“别这样啊。”
过了好一会儿,GPS才停止戏弄他,指引他开上了一条陡峭的上坡车道,通往一家山间度假酒店。他能看出来,这儿是个办婚礼的地方。一列婚礼派对用的小平房平铺开来,还有一些指定的拍摄点,过分热心的摄影师可以把十几个伴郎一起抓到那儿去,让他们四十五分钟都碰不到鸡尾酒。他沿着酒店私有小路开过去,经过一家婚纱店,还有一个夏天办婚礼用的开阔庭院,就这样,一路开到了环道尽头那座矮得出奇的酒店主建筑。这天是周二。就连吝啬鬼们也不会选在周二结婚。车道上只有三辆车,包括他的在内。他下了车,给他的供应商发了条消息:
嗨,我是本。我已经到了。七点见。
他从大门走进去,迎接他的是一间老旧的大堂,发黄的墙纸。一张桌上摆着撒着糖霜的枫叶形曲奇饼干,它们都装在小袋子里,每包五美元。桌上还有数小时前就倒空的咖啡壶。本看到左边有个木制吧台,边上围着几个旋转凳,却不见调酒师。一个穿蓬蓬睡裙的小个子女孩正光脚围着饼干桌跳舞,她母亲正冲她吼叫。
“去把鞋穿上行吗?地板脏!”
她把女儿赶回楼上去,本则走到了接待区。桌后并没有人,可他看得到后面有间简陋的小办公室。他怯生生地说了声“嗨”,就是那种你半夜爬下楼梯看是否有强盗闯进家里时说的“嗨”。一个上了年纪的矮个儿女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接过他的信用卡和身份证。
她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他早已习惯了。他脸上有道疤,从眼睛一直延伸到嘴角。人们看他时,总是一看到疤就断定他是个坏人,即使他并不是。或者说,他一开始并不是。
“吧台几点下班啊?”他问前台。
“吧台?”
“是啊,吧台,那边那个。”
“我觉得应该是九点左右。”他谈生意的简单晚餐恐怕不会那么早结束的。在这家酒店喝酒跟通常的酒店不一样,还得多多提前计划。
“附近风景很漂亮。有可以徒步的步道吗?”他问道。
“步道?”没错,女士,我问的就是步道。
“对,小径之类的,明白吗?”
“不,周围怕是没有步道。”
“真没有?”
“真没有。”
本无法相信。这么美的山区里,有人居住也蛮久了,怎么会没有人踩出条道儿来呢?他决定还是要去走走。他肯定能找到路的。
她仔细打量着他,递给他房间钥匙。不是房卡,是真正的钥匙。
“女士,能麻烦问下您电梯在哪儿吗?”他问道。
“我们没有电梯。”
“哦。好吧,还是谢谢您了。”
本拉上他的行李箱,尴尬地把它拖到楼梯上去,没有服务生来帮忙搬行李,半路上他还不得不侧身给一个男子让路。他到了19号房间,转动钥匙,走进一个粉刷成红色的潮湿房间。这地方的一切都感觉不对劲,就像是去不喜欢的阿姨家里借住。
他给妻子打了电话。她接起电话,孩子们在那边尖叫。每次打电话,他们总是在尖叫。
“嗨。”
“你到了?”她问道。
“到了。”
“酒店怎么样?”
“说实话,有点破。想想要在这儿待上一整晚,一点也不期待。”
“哦,可别把行李箱放在床上,小心臭虫。”
“放心吧,我放在桌上了,绝对没碰到床罩。”
“真乖。”
“不过这儿挺漂亮的,你也来就好了。奥玛可以帮忙看孩子们啊。”
“拜托,她哪里应付得了他们?我都快应付不了了。”
“这倒是。家里情况怎么样?”
“我在地下室杀掉了一只巨型蟋蟀。我见过的第二大的蟋蟀。”
“哦,老天哪。”
“对啊,所以你还是好好享受独处时光吧,你这个幸运的浑蛋。”
“这是出差啊,没什么好玩的。”
“当然了,当然了。”
“真的,别为这个为难我。”
“那你打算拿那些免费的……芙洛拉,我在打电话呢……芙洛拉,你问他要不就好了……天哪,我得挂了。”
“没关系,爱你。”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人从来都没法好好结束一次谈话。
他换上运动服,回到楼下,穿过空荡荡的大堂,进了一间小健身房,接着走出两扇玻璃门。他除了手机和房间钥匙之外什么也没拿,没戴手表,也没带钱包。酒店的主建筑背后是一条沥青车道,还有一间简陋的棚子,用来堆放园丁的工具:沙滩车、除草机、护根用的覆盖物,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到棚子后面有条轧平的路,通往郊外。他想,这就是条路啊。也许这条路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走吧,可周围又没人阻拦他。他绕过棚子,视线中的路逐渐宽阔起来。三分钟后,他路过一个鸟屋,还有个路标,上面写着“0.1英里”。他有种想把路标从地里拔出来,把它带回大堂的冲动。看看这个啊,女士,是你疯了吧。你看,你这酒店背后不就是一条路吗?
本接着往前走。这条路爬上了一座蛇形丘,两边的地都向低处倾斜,走在上面仿佛走在连绵不断的山巅。他能看到低处有个山谷,满是广阔的庄园:大片大片的漂亮草坪,每天都需要数小时的精心呵护才能保持这样的状态。他看到那些绿色田野的中央有一座座大房子,每一栋都配得上一位退休的总统。这些房子里大概都有大理石厨台什么的吧。在这种房子里,你可以邀请一群朋友过来,给他们端上上好的奶酪,喝着高级红酒,享受生活,从中年一直到死亡。被困在这样的境遇中,可是件惬意的事。他想跳下山坡,直接飞到随便哪座房子旁。
前方的路在向他招手。他有些想慢跑,可他的膝盖受过伤,跑步有些冒险。他的右膝布满了疤痕,加上移植的韧带组织,像一个繁杂而乱的根系,他每次运动时,都会像摸护身符一样不停地摸它,即使膝盖并不痛。于是,他安慰地拍了拍膝盖,加快了脚步。他路过了第二个路标,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四个路标被鸟屋环绕着。这些鸟屋是真的小屋子——铺了瓦的房顶、阶形山墙、小门,还有窗子,足够一窝麻雀探头出来。也许里面还有厨台呢。也许在这里,每个生灵都有栋很酷的房子。
接着,他路过一座半英里的里程碑,发现这里有树干做的长椅,围成一圈,它们是切成两半的树干固定在另一根切平的树干上。圈中间有个石头围成的火坑,还有一堆灰尘。坐在任何一张长椅上,你都能看到波科诺山的美景。你可以在这儿抽抽大麻、弹弹吉他,分享一瓶威士忌或者躲到树后去偷欢。这就是那种地方,好地方。在马里兰州他的家附近,可没有太多这样的地方。那里拥挤、堵塞、忙碌,每块地都是有主儿的。那儿没有任何秘密步道。
路绕过这个休息区,又向酒店延伸回去。这就是路的尽头了,只是……只是这儿还有沙滩车的轮胎轨迹延伸到另一个方向,向下进了森林。他掏出手机(他习惯过一会儿就看看手机),时间是下午3:12。回那个只提供床和早餐的酒店,被只有六十岁以上的人才喜欢的老旧气息包围到窒息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他还有时间。他有的是时间。况且不论他走到哪里,都可以靠GPS找到回来的路,即使路上会碰到小波折。他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不小心按错了模式,没选驾驶模式,而是选了步行模式。结果导航计算说,他要过八个小时才能到达酒店,他发现时大笑了起来。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沿着路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