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三年来,我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来写这本日记。去年的这个时候,一件偶然的小事让我想起这本暂停了一段时间的日记,不由得惭愧万分。那时候我是打算把它烧掉的,可又想在烧掉之前再读上一遍;我就这样犹豫着,最后竟错过了烧掉它的时机。不要说是继续写了,那时候的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次打开这本日记。至于让我再次拿起笔,继续书写这份鞭笞我心的日记的缘由,想必你在读它的过程中自然能够明白。
去年七月的一天,清早起就热得让人窒息。这一天,我从报纸上得知森先生在北京溘然长逝的消息。征雄在那个夏天到来之前刚刚前往台湾的一所大学教书,凑巧你也在几天前独自去我们在O村的家住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杂司谷(11)的大房子里。我读到报纸上的那则消息,说森先生这一年多来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国度过,也鲜有作品发表。他住在古老的北京城里一处安静的旅馆,为旧疾所苦,连续几周卧床不起;直到离世前的一刻,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却终究还是孤单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年前,森先生离开日本,似乎是为了躲避什么人。但他抵达中国后,仍然来过两三封信。读他的信,不难看出他不太喜欢中国的其他地方,却唯独钟情于“如古老森林一般”的北京城;还曾在信中玩笑般地提到过自己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孤单地度过晚年,然后不为人知地死去,不曾想那玩笑话如今却成了真。也许森先生在第一眼见到北京,并把它写进信里寄给我的时候,就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吧……
前年夏天,我和森先生在O村见过那一面后便再未谋面。他不时会写信给我,但信中充满了对人生彻头彻尾的厌倦和自嘲的话语,让人读来满是悲伤。平庸如我,怎么可能写出足够安慰森先生的句子呢?尤其是在他急着要前往中国的时候,似乎很想见我一面;(他当时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呢?)而我那时还在为之前的事情介怀,自知无法和他坦诚相见,便委婉地拒绝了他。如今我越是看那信,越是徒增悔恨:哪怕我那次能见他一面也好。可若真与他面对面了,我又该怎样才能对他说明那些书信里写不下的事情呢?……
直到读了那天的早报,得知森先生已经孤独离世的消息,我才有了懵懂的悔意,开始思考那一桩桩过往。我冷汗直流,胸口好像被人突然压住,吓得在长椅上躺了许久,这突然俘虏我的胸痛才多少缓和了些。
现在想来,那应该算是心绞痛最轻微的一次发作。我的身体在这之前没有任何预警,所以我当时以为那全是惊愕过度的缘故。发病时我只身一人在家,可正因如此,它反倒没引起我任何重视。我甚至都没叫女仆过来,只是自己忍耐了一阵,不久就缓了过来,便没有和任何人讲……
菜穗子,当你独自在O村得知森先生去世的消息时,又该是受了多大的冲击呢?我想,那时的你应该想了很多吧!与其说是为自己考虑,你也许替我想得更多。你一面担心我被这一消息打垮却仍旧默默忍耐、人见尤怜,一面又因森先生的死讯而痛苦……但,你却死死地守着沉默。之前还会敷衍般地寄来明信片,打这以后竟连明信片也不写一张了。不过我那时候反而觉得这样更好,甚至觉得这一变化再自然不过。森先生既已不在人世,我与你也就终将迎来心无桎梏地谈论起他的那一天——我这样想着,相信就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一起住在O村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个最适合谈起这件事的傍晚。但等到八月过半,我好容易处理完那堆杂务,才知道你为了与我错开,已不动声色地提前回到东京,这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有些生气。我觉得,你是特意想借这件事来向我露骨地表明,我们母女的不和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与你就像立在原野中央某处的车站与车站一样错肩而过,我在O村找了几位老伯(12),代替你和我住在一起。而你也坚持着自我,固执地独自生活,自那以后一次也没来过O村。于是,那年秋天之前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整个夏天,我一直在那大山里的家中,几乎闭门不出。八月,村里到处是三两成群来散步的学生,穿着白底碎纹的衣衫;看见他们的身影,我连村子都懒得进了。九月,学生们走了,霖雨又如约而至,基本上想出门也没法子出去。男仆们看着我百无聊赖的模样,私下里似乎也有些担心,但这如大病初愈般的生活状态其实深得我心。偶尔我会在仆人不在的时候到你屋里去,看看你随便摆在屋里的书,或是你窗外的杂树林。我顺着它们的每一根枝条看过去,想象你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住在这间屋里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我努力地想要读懂这一切,却总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充斥心头,总是不知不觉间就在你的屋里呆上很久……
又过了一段时间,雨终于停了,日子开始有了秋天的模样。整日整日埋在浓密大雾里的群山和远处的杂木林忽地显露在我眼前,却已是一半泛黄了的模样。我的情绪多少缓和了些,早晚去这里或那里的林子里散步的时间多了起来。不得不闷在家里的那些时日,我自然是感激老天赐给我一段安静的时间;但我也很喜欢在树林里散步的日子,这样似乎能忘却一切烦忧。想想自己此前竟然度过了那样一段阴郁的时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人啊,真是一种任性的动物。我平时总喜欢去一座山边,山上的落叶松林笔直地往远处延伸,树林与树林的交接处净是芒草,它们浅红色的穗子之间不时露出浅间山清晰的褶皱。我知道这片林子的尽头紧挨着墓场。有一天我带着好心情散着步,不知不觉走到那片墓场附近,林子里竟突然传来人声,我吓了一跳,慌忙折返。那一天正是彼岸(13)最当中的那一天,回去的路上,路过树林交界的芒草丛时,我突然与一位中年女人不期而遇,看她的样子不像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对方见了我这般打扮的女人,像是也很吃惊。是村子里旅馆的阿叶。
“今天是彼岸节,我一个人过来扫墓。因为心情很好,就溜达了很久,一直没回家。”阿叶微微红着脸,看上去没什么心事地笑着,“已经有好长时间都没觉得这么悠闲过啦……”
阿叶有一个长年患病的独女,好像和我一样几乎不太出门,所以这四五年来我们不过是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对方的传闻,几乎不曾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碰面。我们因此觉得难得而亲切,站着说了很久的话才道别。
我独自走上回家的路,不住地想起方才道别的阿叶。与几年前见到的那次相比,她看上去老了许多,可行为举止里透出的十足女人味却触动了我,我很难相信我们只差五岁。据我所知,她这些年遇到的净是些不幸的事;就算是再好强的人,只怕也无法像她那样纯粹而淡泊。这一切让我深感不可思议。与她相比,我们该倍感幸运才是。但我们却总为一些无所谓的事情难过个没完,好像不这么做就对不起自己一样——我不禁察觉到,这样的自己太不正常。
还没走出林子,太阳就已西斜了。我突然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一到家,我就爬上二楼,从自己房间里的西式柜深处取出这本日记。最近这几天,太阳一没入山头,空气马上就变得冷飕飕的,我每个傍晚出去散步前都会请男仆在我回家前在壁炉里生好火。可唯独这天,男仆有其他事要办,把生火的事情耽搁了,而我不得不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将这本日记随意卷在手中,焦躁不安地看着男仆将火一点点生起来。
男仆头也不回,只是默默地拨动柴火,一任我焦躁着。在这位纯朴善良的老人眼中,此时此刻的我应当是一位与平日并无分别的安静妇人吧……同样在他眼中,菜穗子大概也不过是个安静的女孩吧。在我回来以前,她似乎在这个家里翻着书本独自度过了一整个夏天。尽管于我而言,她是让我那般束手无策的女儿;对这些纯朴的人们来说,我们永远是“幸福的”人。就算努力地告诉他们我们的母女关系有多恶劣,这些人恐怕也不会相信吧……那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其实在这些人——这些所谓的单纯旁观者们的眼里,也许那个幸福的妇人才是我最生动的样子,也只有那个我才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而那个不断被生之惶恐威胁、困扰着的我,莫非只是我任性地捏造出来的一个架空的壳子而已?……从今天见到阿叶的那一刻起,这种想法便在我心中生根发芽。阿叶心里的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并不知道。可在我看来,依她那样好强的性格,大概会觉得自己所背负的命运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吧——恐怕在谁看来都是一样。想来只有那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明白的模样,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模样。若是如此,那么纵使我在前半生就与丈夫阴阳两隔,此后的人生不得不与寂寞相伴,可我好歹也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了优秀的大人——坚强而结实的寡妇,这才是我原本的姿态。至于我其他的样子,特别是这本日记里那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描绘出的虚像而已。只要这本日记不存在,那个我也就会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是啊,这种东西就该一咬牙给烧掉才是。现在马上烧了它吧……
这是我傍晚散步回来的路上做的决定。可即使如此,男仆离开之后,我又像是已经错失了良机一般,呆呆地攥着那本日记,迟迟没有把它扔到火里。我已经开始反省了。我们这样的女人,无论想起什么,只要在想到它的那一瞬间就去做,那么即便是连自己平时做不到的事情也能完成,之后还能编出无数做这件事的理由。可一旦去设想自己一会儿要做什么,便会对一切都犹豫不决。那时候,我已决心将这本日记扔进火里,却又突然觉得,若能抱着现在这样清醒的心态,再将它重读一次,弄清楚长久以来让我痛苦的事物的真面目之后再烧掉它也不迟。可虽然这样想着,我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重读它一遍。于是我就将它原封不动地搁在了壁炉上。及至深夜睡前,我只有将它带进自己的屋子,放回老地方。
这件事发生后没过两三天的一个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散步回来,竟见到你靠在我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不知你是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壁炉里的火刚刚生好,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你正目不转睛地守着它……
那个夜晚我们进行了一场令人窒息的谈话,它和第二天早晨突然出现在我身体上的显著的变化一道,给我日渐衰老的心一记重创。随着记忆逐渐远去,那段过往在我心里的形状变得清晰起来。又过了大约一年,今天晚上,我在这深山里的家中、在同一个温暖的壁炉前,再一次将这本曾决意要烧掉的日记在自己面前摊开。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怀着一颗赎罪之心面对自己做过的事了。我将在静候死亡到来的这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不断鞭笞自己孱弱的内心,努力将发生在那段日子里的事情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你依旧坐在壁炉旁,瞪大了眼睛,像是有些生气地看着我向你走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也不管不顾地沉默着,搬过一把椅子,不慌不忙地坐在你旁边,就好像我们昨天就已排演过这一幕一般。说不上为什么,我很快便从你的目光里读出了你的苦楚,几欲开口说出你希望我说的话。可与此同时,你的神色里又闪着一股冷峻,将我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冻结。如此一来,就连你为何突然前来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已问不出口。你看上去早有打算,在我自己想明白之前绝不会主动开口。我们好容易有了三言两语的对话,话题也全集中在杂司谷那边的人身上,除此以外再也无话可说。你我并排坐着,像在例行日课一般,默默盯着炉火。
日落西山。可我们谁也不起身点灯,照旧对着壁炉。外面一点点暗下来,火光照着你默不作声的脸庞,光影的对比愈发强烈,时而炉火闪动,引得那光影摇曳;而你越是面无表情,我越是能感受到你心里的动摇。
但当你真的开口,却是待我们相对寡言地吃完这山里人家特有的朴素饭食、重新回到壁炉前又坐了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不时合起眼帘、看上去疲倦而困顿的你,突然提高了声调说起话来,不过仍然是压低了嗓子,像是不想让男仆们听见。果然如我隐约猜到的,是关系到你的姻缘的事情。之前也有别人来为你说过两三次媒,而今年夏天,一直与我们没什么来往的、你那住在高轮的伯母,也来找我说过一门亲。那时森先生刚在北京去世,我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说这些,对方却不厌其烦地来了两三次。最后我终于不耐烦了,就跟她说你的婚事已经交给你本人做主,将她打发了回去。看来八月份时她一听说你和我错开,自己回了东京,便径自去找你说了亲。而且还巧妙地把我当时对她说的、已将婚事交由你做主的话当作盾牌,向你发动了攻势,说连我都认为你之前拒绝了所有亲事的原因,全都是因为太任性了。我那句话里原本丝毫没有那样的意思,这你本应该是再明白不过的。可即使如此,当时的你似乎还是被伯母所说的话激怒,将我毫无恶意的言语看成对你的中伤。至少现在你和我说话的方式,让我隐约觉得你也在因我的那句话愤怒着……
我们的话说到一半,你突然抬起头来看我,语气有了几分收敛:
“关于那件事,妈妈您究竟怎么想?”
“这个嘛,我没有想法。那是你的……”每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忐忑不安地与你对话,但今天我说了一半突然缄口不语。总是一味地逃避已经过不了你这一关,今晚我就让你畅所欲言,我也把该对你说的话全都说完吧。我下定决心,无论你的攻势多么猛烈,我都要承受到底。于是,我把话继续了下去,语气强硬得像是在鞭笞自己:“……那我就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吧。那位先生虽是独子,但他一直独身,老实巴交地和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这一点我挺介意的。听你说来,那位先生像是一直都对母亲的话唯命是从呢!”
冷不防听到我这样强硬的语气,你盯着燃尽的柴火,仿佛陷入了沉思。我们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你急急地说:
“我好像反而更喜欢这种老实巴交的人呢。像我这样性格强硬的人,适合我的结婚对象应该是……”
你的语气里满是不确定,像是刚刚才想出这句借口一样。我试探性地看着你,想确定你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你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毕毕剥剥燃烧的柴火,眼神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目光空洞却笃定地看着自己身前那块地方。这样的姿势让你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事情。若你方才说的那些想法并非故意惹我不悦,而是出自你的本意,我也就不能敷衍了事地回答你了。于是我有一阵子什么也没有说。
你补充道:“我自己对自己再了解不过了嘛。”
“……”我渐渐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答复你,只是默不出声地盯着你。
“最近,我一直这么觉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没结婚的时候,反而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被一种从头到尾都很脆弱、善变的东西。比如,为所谓幸福的幻影所困……难道不是这样吗?但是我想,结婚以后,至少可以从这种虚幻无常的情绪中得到解脱……”
我一时跟不上你的这种新鲜想法。听你说着这些,我才发现你对自己的婚事有多么认真,这让我大为吃惊。可你刚刚说的那番对婚姻的见解,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未曾经历婚姻生活的人能感悟到的——在我看来,那完全已是成熟的大人的思想。想来这些年,你一直这样在我身边闷闷不乐地过日子,你我二人的心绪相互缠绕,让你不知该何去何从。也许是这种不安的思绪将你死死地缠住不放,才让你对婚姻有了这样的看法吧……“你那种想法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我觉得,你也不必为了这种想法就急着结婚……”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你能不能……该怎么说好呢?对,能不能、把脚步放慢一点儿?”
火光在你的脸上投下阴影,你复杂的笑容在那暗影里闪着光。
“妈妈您在结婚之前可曾是从容不迫的?”你突然问我。
“是啊……我当时算是很自在的。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我才十九岁上下……从学校毕业后,因为家里穷,就没让我远渡重洋去实现母亲的夙愿,很快把我嫁了出去。我当时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可你并不是因为发现自己喜欢上了爸爸才出嫁的?”
你的好爸爸如此自然地走入了我们的话题,我因此在你面前久违地焕发出活力。
“你父亲真的很优秀,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婚姻生活从始至终都很顺利,我觉得是因为我命好。可你父亲一直不让我这么想,他一直对我说这些幸福都是我应得的。这就是你父亲的性格。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我还不过是个小姑娘。但他从最初起就没有只把我看作一个女人;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将我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尊重。这是我最感谢他的地方,直到现在我依然感谢。多亏了他,我才渐渐有了生而为人的自信……”
“父亲真是个优秀的人……”连你的语气中也不知不觉地带了怀念的味道,“我小的时候还总想着要做爸爸的新娘子呢……”
“……”我沉默着,不由得浮现起一个动情的笑容。但是我知道,在讲起这些陈年往事的同时,也必须和你说说你父亲还在世时的一些事,以及他去世后的一些事。
可是,你却抢在了我的前面。这一次你的声音沙哑,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我。
“那么,妈妈又是怎么看待森先生的呢?”
“森先生?……”我慢慢将目光移到你身上,这意外的发问让我有些迷茫。
“……”这次轮到你沉默着点头了。
“森先生和你爸爸根本就、你……”我含含糊糊地开了口讲到一半,突然从你这番认真的问话中清楚地明白:令我们母女不和的原因在森先生身上,还有究竟是什么让你一直以来深信不疑。原来你那离世已久的父亲一刻也不曾从你的心里离开。我很不安,因为那时候的我,似乎违背了你心中的母亲形象。现在的你,应该很清楚那不过是你自己想得太多。但那时候的我却有我的坚持,没能坦诚地告诉你事情的原委。我总是容易把所有事情都混成一团,以致于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连这么点事情都说不清楚——偏偏这就是我唯一的过错。我知道,现在是时候把这件事说清楚了。我该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解释。
“……不,你以后不要再这么问了。因为你和我现在都已经明白,我和森先生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所以我要说,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森先生不过是希望我做一个比他年长的、女性的聊天伙伴。从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女人嘴里说出的不走心的话,反而让他深有感触。不过如此而已。这件事情非常简单,但在当时,森先生和我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点。不过,即使只是作为一个聊天的对象,森先生在和我交谈的时候,也一直都希望我以女性的角度来和他交流。这一点是不应当的,正是这一点,才让我的处境越来越尴尬……”我一口气说完这些,眼睛因为盯着壁炉里的火看了太久而疼痛,不得不闭起双眼。少顷我再睁开眼,望着你的脸道:“……我啊,菜穗子,活到现在总算没有女人味了。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其实我很想等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再和森先生见上一面,跟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然后再跟他作最后的道别……”
但你只是默不作声地面对着炉火,火光在你脸上摇曳,你的脸浮现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仍然笃定地看着自己跟前儿。
我略微高亢的话音在沉默中溅起空虚的回声,将我的心勒得紧紧的。我迫切地想知道你的任何一个想法,问出了原本没想问你的话:
“你是怎么看森先生的?”
“我?……”你咬着嘴唇,良久没有回答。
“……我嘛,这话当着妈妈您的面,也许不太合适。我对那样的人是想要敬而远之的。我会读他写的东西,因为他写得很有意思,但我可没想过要和他交往。像他那种天才,觉得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可以去做。这样的人,我可不希望他留在我身边呀……”
你的一字一句,都以奇怪的方式打击着我的心。我终于无计可施,只得再次闭上双眼。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懂得,我与你的不睦让你失去了什么。你失去的断然不是你对我作为一个母亲的信任,而是一个女人对于人生中最神圣的事物的信任。即使身为母亲的我还能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你失去的对人生的信赖却恐怕是难以寻回了……
夜似乎更深了,连小屋深处都冷透了。刚才便已就寝的男仆已经睡着了,大概是突然惊醒,从厨房里传来年长者特有的咳嗽声。我们听到以后,不约而同地不再往壁炉里添柴。渐渐衰弱的炉火使我们的身体越凑越近,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将我们的心各自藏得更深……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各自的卧室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但我却格外清醒,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整晚,我听着隔壁你的房间里传来的床板的咯吱声。但到了黎明时分,感到窗边已开始泛白,我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自己床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头发蓬乱、一袭白衣的身影渐渐清晰,我认出那是穿着睡衣的你。你看见我终于认清了来人是你,便立刻用有些气愤但郑重其事地语气说:
“……我很了解妈妈您。但是,您却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我的任何一面您都不了解……但是,我只希望您能认清这一点事实。其实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和伯母把我们之前说的事情定好了……”
我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迷迷蒙蒙地盯着你,你也回望着我,目光里满是落寞。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我好像没听明白你说的话,还想再听得更真切些。
可那时,你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后。
男仆们之前就已经起来了,楼下的厨房里传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我本想起身去追你,但听到那声音又犹豫了起来。
那天早上七点,我如往常一样穿戴整齐走下楼去。下楼之前,我侧耳听了一阵你房里的动静,半夜里那亦真亦幻、咯吱作响的床板声现在一点也听不到了。你此刻正躺在那张床上,那不眠的夜晚过去之后,你将脸埋在蓬松的乱发当中,像每个年轻人一样睡得人事不知。没过一会儿,太阳就爬上你整张脸庞,婉转地为你拭干眼泪……我甚至想象得出你那副邋遢的模样,却还是为了你能安睡而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吩咐过男仆在你起床前先不要准备我们的早饭,我就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去了。斜射的阳光里秋意正浓,树影洒满了整个庭院。那婆娑的树影与散落当中的点点阳光,在我睡眼惺忪的眼里清爽到用什么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我弯下身,坐在榆树下的长椅上。榆树的叶子已经黄透了,清早醒来时的沉重心绪仿佛是太久远的事情,眼下这一派天光绚烂,美得直叫人怦然心动。我怀抱一份清爽的心情,等着可怜的你起床。我想我必须严肃地告诫你,不能坐视那种对我逆反的心理继续膨大了。其实我也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认为你嫁到那家去就会不幸,那只是我的直觉——究竟要跟你怎么解释,才能让你明白我的感受,而不再封闭自己的内心了呢?即使是从现在一句句地着手准备,也未见得能把我想说的话都说给你听——与其如此,倒不如等着与你面对着面,等着自己完全失去了自我,毫无准备地与你针锋相对。也许将自己那时候心里想到的话悉数抛出,才能打动你的心吧……这么一想,我便刻意地不再去考虑你的事情。头顶金黄色的榆树叶簌簌作响,不断在我肩头撒下细碎的阳光。我一面享受着这难得的舒爽,一面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骤然抓紧。这已经是第几次发作了?而这一次,它没有马上停歇。疼痛是那样绵长,我想着这究竟是怎么了,将双手按在长椅上,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正当此时,我的手却突然没了力气……
妈妈的日记写到这里便中断了。这本日记最后记录的那件秋日里的小事发生正好一年之后,还是在这个大山里的家中,妈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将日记续写了下去。可她的心绞痛却偏偏在此时再次发作,妈妈就这样一病不起。这本日记是男仆发现的,当时妈妈已经失去了意识,而它就躺在妈妈身旁,日记的内容只刚刚开了个头。
得知妈妈病危的消息,我惊慌失措地从东京赶来。妈妈去世后,男仆将本子交给了我,我马上就看出这似乎是妈妈在去世前的几天写下的,但那时的我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读它。就这样,我把它留在了O村的小房子里。在那几个月前,我已经不顾妈妈的反对结了婚。那时候,我正为开辟自己新的人生道路而埋头苦战;彼时对我来说,重拾已被自己亲手埋葬的过去,实在太过勉强……
第二次来到O村的家,独自整理遗物时,我才第一次翻开妈妈的日记。距离上次回到这里不过半年,可我已渐渐对妈妈预言的我那极为困苦的未来深有体会。带着一半对妈妈的想念,和一半对自己的悔恨,我第一次拿起了这本日记。才不过读了一个开头,便发觉自己重又回到了日记里描绘的那个少女时代,读着妈妈写下的一字一言,我仍旧无法控制自己心中那小小的反叛。而事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接纳这本日记里的妈妈——妈妈啊,就像这本日记中写的一样,过去的我一直躲避您的原因,正在您自己身上。因为那个烦恼的我,其实只存在于妈妈您自己的心里。现实中的我根本就没有为那些事情那么痛苦或烦恼过啊……
我心中不禁呼唤着妈妈,读着日记的时候,我无数次地想要中途放下它,可最终还是把它读完了。但在读完之后,翻开第一页时那种填满我心的近乎愤懑的情绪依然在我心中徘徊不去。
可待我恍然回神,自己已经走到了那棵大榆树底下。前年秋天的那个早上,妈妈就是坐在这里等我时第一次病发。现在还是早春,那榆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当初那张圆木长椅;长椅已经坏掉了一半,却还留在原地。
读完这本日记后,我突然开始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与母亲同化,与此同时却又因此厌恶起这样的自己。就在我认出眼前这张残破不堪的妈妈的长椅的瞬间,矛盾的情绪支配了我,让我突然想就这么把手中的日记埋到这棵榆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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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总:日本古代有上总国,现为千叶县中部地区的统称。
(2) 信浓:日本古代有信浓国,现指长野县。
(3) 浅间山:日本知名活火山之一,位于东京以西150公里的长野、群马县境内。
(4) 宿场:日本江户时代对驿站的称呼。
(5) 里:日本律令制中规定5尺为一步,300步为一里。
(6) Brilliant:华丽、灿烂,闪闪发光之意。
(7) 《昴》:明治四十二年(1909)11月创刊,大正二年(1913)12月后停刊的文艺杂志。《明星》停刊后,石川啄木、平野万里、吉井勇等人编辑,后期森欧外成为中心人物,与谢野宽、同晶子、上田敏等人也加入创作,掀起了明治末期的新浪漫主义思潮。
(8) 空梅雨:指梅雨季节不怎么下雨。
(9) 砂壁:日式建筑中用浆糊搅拌各色沙子,在墙上抹最后一遍灰的墙壁。
(10) 木曾:日本长野县内的地区名称。
(11) 杂司谷:日本东京都丰岛区东南部地名。
(12) 老伯:此处应为对上了年纪的男仆的亲切称呼。
(13) 彼岸:在日本,春分或秋分的前后七天被称作“彼岸”。人们多在这段时间扫墓、做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