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穗子:
我写下这份日记,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读到它。近来不知为何,你像是一句话也不愿与我多说。但待我死去几年后,兴许会有那么一天,你会觉得我们当初若能把话说开该有多好。有鉴于此,我打算为你写下这份日记。希望到那时,这份日记能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的眼前——是的,我已经打算写完它后,便把它藏在这座大山里的房子中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曾有那么几年,我总是一个人留在这个家里直至深秋。也许你会到这里过上几日,来凭吊曾为你操劳的我。希望到了那个时候,这座深山里的家宅还与我活着的时候并无二致……这样你就会在我曾经呆过的那棵榆树的树荫里弯下腰——我曾经很喜欢在那儿看书、编织;你还会在冷飕飕的夜晚,在暖炉前呆坐几个小时。日子就这样过去……一个晚上,你无意间走进二层我曾住过的房间,在屋子的一角偶然地发现了这本日记……倘若真能有这样的一天,你也许会不再把我只看作你的母亲,而是能够将我看作一个会犯错的普通人,能够放过我犯过的那些世人皆会犯的错,爱我更多一些。
最近这阵子,你究竟为什么总是尽可能地避免与我交谈呢?我并不是只担心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可能伤害彼此的话,反倒觉得或许是你唯恐自己会说出这类话,才刻意避着我。如果最近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闷气息全都因我而起,那我可真要对你哥哥和你说声抱歉。这令人窒闷的气氛愈见浓重,最终是否会给我们带来预想不到的悲剧呢?还是说,眼下的局面是因为从前在我们尚不自知的时候便降临我们身边、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离我们远去的悲伤?它们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如此扎眼,才造成了这种局面?我想不明白——不过,恐怕是某种我们还没能认清的事情已经起了变化。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能够大体感知得到。我打算在这份手记里揭穿它的真面目。
我的父亲曾是位颇有名气的实业家,却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经营失败,以致家道衰败无可挽回。当时盛行读教会学校,母亲担心我的前途,便把我送了进去。从那以后,我便总要听母亲的念叨:“尽管你是女子,但也要发奋向上啊。得拿着好成绩毕业,然后去国外留个学什么的。”从那所教会学校毕业不久,我就成了三村家的人。这样一来,那或许是我过于片面地以为自己无论怎样也要去的“国外”、那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撒下一片恐惧阴影的“国外”,我总算是不用去了。但随之要面对的,是那时候三村家的爷爷留下的残局。这位长辈心宽得很,特别是到了晚年,沉迷古董,把全部家财挥霍一空。你的父亲和我为重整家业费尽了心力。我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几乎没有,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岁月就在忙碌中匆匆流逝。等到我们的生活好不容易变得轻松了些,想要停下来歇一歇时,你的父亲却病倒了。这时候,你哥哥征雄十八岁,你十五岁。
其实,在那以前我从未想过,你们的父亲会先我而去。甚至在年轻的时候,我还老是想着:要是我死在了前头,你们的父亲该多孤单啊。尽管如此,最后却是终日抱病的我和还年幼的你们被留在这个世上,三个人相依为命地过活,所以起初那阵子我整个人都木然了。慢慢地我才终于清楚地明白,自己就像是被独自丢在了一座古老的城里,感受那沁入骨髓的寂寞。可是,对于当时仍旧不谙世事的我来说,这让人措手不及的一切,只不过是让我切身体会到了命运的无常罢了。而你们的父亲临终前曾对我说过的——“只要活下去,你还会再看到希望的。”——彼时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句空话……
你们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一到夏天就总让我带着孩子们到上总(1)的海边去,工作之外的时间便自己留在家里。他喜欢山,因此若是赶上一周左右的假期,都会一个人往信浓(2)那边去。不过他并不喜欢所谓的登山,只喜欢在山脚下兜风……当时的我也许是因为去得习惯了,还是喜欢大海多一些。在你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我却突然恋上了大山。虽然孩子们可能会受点委屈,我却不知为何,想要远离人烟,到寂寞的山野里度过一个夏天。那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你父亲总是对浅间山(3)山脚下的O村赞不绝口。据说从前的O村是一处有名的宿场(4),铁道建起以后便迅速衰落,如今只有不到二三十户人家在那里住着。我鬼使神差地被这样的O村所吸引。总之,你父亲第一次去那个村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以前,你父亲似乎也经常去一个名为K村的地方,那个村子也坐落在浅间山的山脚,住在那里的是一群外籍传教士。但有一年夏天,你父亲住在那边的时候,不巧赶上了山洪,K村那一带全被淹了。你父亲和当时在K村避暑的外籍传教士们因此一起到距离K村仅有两里(5)的O村避难……就这样,他在那曾经繁华一时、如今空留寂寞却依旧温和可人的小村庄短暂地下榻,才刚发现此处甚为适合眺望远近各处的山间景色,便突然染病。从第二年起,他几乎每个夏天都会到O村去。又过了约莫两三年,那里也建起了一栋栋别墅。那时他笑着说,这大概是那次山洪时一起去O村避难的人当中也有人和自己一样爱上了这里的缘故。不过,那地方毕竟太落寞了,生活也不方便,似乎不少别墅的主人在那里住上两三年就弃家舍而去——如果我们买下其中一所别墅,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就算生活不太方便,将就一下也足够我们一家人住了。如此,我下定决心,托人帮忙找合适的房源。
最后,我终于买到一栋屋顶铺着杉树皮的山间小屋,整个院子有五六百坪,院里长着几棵大榆树。虽然房子经受风吹雨打,看上去相当破旧,但屋子里面还是新的,比我想象中更适合居住。这样一来,我担忧的便只是孩子们会不会觉得无聊了。没想到你们竟对这深山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又是采花、又是捉昆虫,玩得不亦乐乎,很是懂事。黄莺、山鸽在山间秋雾里不知疲倦地啼叫,就连那我不知道名字的小鸟也婉转地啾鸣着,像是要努力让我们记住它。站在水边啃食桑叶的山羊幼崽看见我们便走近来,样子十分黏人。我看着你们围着小山羊玩耍,便会从心底涌上来一股情绪,分不清那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但在当时,就连那类似悲伤的情绪,也能让我的心情舒缓许多;若是没有了它,我的生活大概只剩下一片空虚。当时的我就是那个样子。
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征雄终于考上了大学的医学科。有关他的未来,我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去选择。可他并不是因为对医学特别有兴趣才考入医科,主要的原因竟是为了物质。当我弄清这一点时,不禁感到隐约的心痛。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我们所剩无多的家产只会越来越少;我对此总是暗自发愁,却从未把这种担忧透露给孩子们分毫。可是征雄一直在这方面非常敏感。总的来说,征雄这样过分懂事,反而让我有点无奈。而作为妹妹的你却正好相反,从小就很霸道,每每遇上不顺心的事,就整天不理人。你这样的性格让我觉得越来越不舒服。起初随着年龄增长,你和我越来越像,我还以为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每个想法都被你看穿,才会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但是后来,我终于发现,你和我相似的部分全在表面,有时即使是我们母女意见一致,但我的判断基本都来源于感性,而你的结论则总是出于理性。或许这才是令我们动辄话不投机的原因。
还记得那一年,征雄大学毕业后,去T医院做了助手。那是第一个只剩你和我在O村的夏天。彼时,有大半你父亲生前在K村结识的熟人来这里避暑。那天,一位曾是你父亲同事的人邀请我参加一场茶话会。我便叫你陪我一起去了那家酒店。因为离茶话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去阳台上等着,接着恰巧遇见了我在教会学校读书时的朋友安宅先生,他已成为一位有名的钢琴家。那时候的安宅先生正和一位三十七八岁、瘦削的高个子男士站着谈天,那位先生名叫森於菟彦,我也曾见过他一面。他比我小五六岁,仍是独身,可他整个人有如Brilliant(6)这一词语的化身,当时的我,连和他熟稔地聊几句的勇气都没有。看着他正和安宅先生相谈甚欢,衬得我们一派寒酸。不过森先生好像看穿了我们的心情,在安宅先生有事暂时离开的当儿走到我们身旁,和我们说了两三句话。他说话的语气没有让我们觉得丝毫的困窘。
就这样,我总算放松下来,陪他说起了话。我几乎一直扮演听者的角色,他说起O村,好像对我们住的这个村庄充满了好奇。他说自己正打算约上安宅一起前来拜访,征求我的意见。甚至还说,就算安宅来不了,他也想自己一个人来。我几乎觉得他并不是在说场面话,似乎真的就算对方不来,他自己一个人也想过来看看。
那一周后的一天中午,我这栋别墅后面的杂木林里隐约传来机动车引擎的轰鸣声。这种地方车子根本开不进来,会有谁开着车到这里来啊?——我从二楼的窗户看下去,心想一定是有人迷了路。只见一辆车已被卡在杂木林中动弹不得,从里面下来的人竟是森先生。他抬头看了看我在的那扇窗户,但我正巧被挡在一片榆树荫后面,他像是没看见我。而且我家的院子和森先生站着的那块地方的中间有一片茂密的芒草,还有一道开着小碎花的灌木丛——这样看来,这位森先生想必是开车走错了路,已经到了我家院子的正后面,但又被那些树丛挡住才一直没能进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当时正在犹豫,似乎不知独自来我家做客是否妥当。
于是我下楼,一边收拾乱糟糟的茶桌,一边佯装不知,默默等着他。终于,森先生从榆树下面走了过来。我慌忙跑去迎接,装作才看见他过来。
“我好像把车子一头开进了了不得的地方……”
那位先生在我面前站得笔直,瞄着灌木丛后面露出的一部分车身,不时回头去看自己那辆依然轰隆作响的车子。
我原本打算先请先生进门坐下,再把正在邻居家里玩的你叫回来。可是方才就有些异样的天空在这当口突然暗了下来,眼看着就要下起雷雨。这时森先生有点难为情地说:
“我约了安宅先生,可他说今天可能会有雷阵雨,不愿意来。看样子还真让他说中了啊……”
他说着话,一个劲儿地盯着昏暗的天空瞧。
屋后的杂木林上空,盖着一片旧棉花一样的云彩;但顷刻间,闪电已像犬牙一般将它撕裂。紧接着,惊天动地的雷鸣声响彻山谷。继而,屋顶上不断传来声响,像是有人一把接一把地抓着小石子不停地往屋顶上扔……我们俩都惊呆了,不由得茫然相觑了好一阵子。这情形好像是持续了很久……直到被淹没的汽车引擎声忽然又恢复了像野兽一般的怒吼。我不断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
“听上去折了许多树枝啊……”
“是呢,不知道是我家的还是别人家的。”
闪电不时划过那些被折断的灌木枝。
雷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屋后杂木林上面那片天空终于亮了一些。我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眼看着草叶上的水珠渐渐反射出眩目的阳光,屋顶上却又传来啪啦啪啦的响动。我们不由得再次面面相觑。却发现原来是那榆树叶上抖落下来的雨滴……
“雨好像停了,我带您去那边走走吧?”
我说着从与先生面对面坐着的椅子上轻轻起身,去邻居家把你接回来,走在先生前面,带着他去看整个村庄。
那时正是家家户户开始养蚕的时候。整个村子不到三十户人家,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快要散架了,甚至有些房屋已经有半个身子塌了下去。唯独大豆田和玉米田,被这些几近废居的房屋围着,长势格外喜人。这幅光景意外地合我们的心意。我们一路上与几位背着重重的桑叶、面带泥污的年轻女孩擦肩而过,终于来到了一条偏离村庄的岔路上。北边的浅间山上还飘着一朵积雨云,云层间偶尔能看到它泛红的腰身。南边已经彻底放晴,正对着我们的那座小山看上去比平时更近了,整片天空里只有一块卷云堆在它的头顶。我和森先生呆呆地站着,沐浴在让人心情舒爽的凉风里。就在这时,对面那座小山和我们面前的这片松林中间,挂起了一道朦朦胧胧的彩虹,简直就像事先预备过一样。
我站在伞下抬头望着,不觉脱口而出:“多美的彩虹啊……”森先生站在我旁边,也抬头凝望那道美丽夺目的虹光。不知为何,他的神色变得非常温和,却又透着某种奇异的兴奋。
这时一辆车闪着太阳的亮光,从对面的村间小道上疾驰而来。我看见里面的人在朝我们挥手。原来是你和邻居小明开着森先生的车过来了。小明手里拿着照相机,你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小明立刻把相机摆正,对准森先生。我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提心吊胆地看着你们像小孩子一样耍闹。不过森先生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有些刻意地用手杖戳着脚边的草地,不时和我说几句话,随你们一通乱拍。
那之后的三四天,每个午后都像是已经约定俗成般一定要来一场阵雨,而每场阵雨都伴着响亮的雷声。我坐在窗边,目光穿过榆树的枝桠,饶有兴致地看闪电在屋后那片杂木林上空画下骇人的素描。明明是那样害怕打雷的我,竟看得入了迷……
第二天,终日山雾缭绕,连近处的山峦都不得见。第三天早上雾气依然很浓,但一过正午时分,便开始吹西风,天空在不知不觉间放晴,让人心情愉快。
你在两三天以前就说想去K村,当时我叫你等天气好起来再去。今天又说要去,我便试着建议:“我今天好像有点累,不想去了。你和小明一起去怎么样……”起初你别扭着说“要是那样我就不想去了”,但到了下午,心情又突然好起来,约上小明一起出去了。
可你们才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你之前那么想去K村,却回来得这么早,而且还红着一张脸,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就连平时总是很有精神的小明看上去也有些郁闷;我想,你们这一趟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那天,小明连我们家的屋子都不肯进,直接回自己家去了。
那天晚上,你主动告诉了我白天发生的事情。到了K村后,你想先去森先生那里看看,就让小明在酒店外面等着,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午膳时间刚过,酒店里静悄悄的,连个服务生的影子都看不见。于是你叫醒收银台那个睡着了的穿西装的男人,打听到森先生的房间号,自己走上二楼,接着敲了那间房的房门,听见门里的应声像是森先生,就马上推开了门。森先生可能以为来人是服务生,仍然在床上躺着,不知道在读什么书。看见进来的人是你,他好像吃了一惊,忙从床上坐起来。
“您正在午休吗?”
“没有,只是躺着看会儿书。”
森先生一边说,一边盯着你的影子看了一会儿。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嗯……”你不知该如何回答,支吾着走到朝南的窗边。
“呀,山百合的味道真香。”
你这么一说,森先生也从床上下来,站到你旁边。
“那种花我闻了好像会头疼。”
“妈妈也不喜欢山百合的味道呢。”
“你妈妈也不喜欢啊……”
不知道为什么,森先生的答话十分冷淡。你也觉得有点闷……对面的亭子那边立着爬着常春藤的方眼篱笆,这时,你突然看见小明拿着相机,站在那道篱笆后面,身影在常春藤的后面时隐时现。明明和你说好了在酒店外面等的,什么时候竟然跑到酒店的后院里来了——确定那人是小明以后,你开始把自己那份话不投机的懊恼丢到小明身上。
“那不是小明吗?”
森先生一看见他,马上就问起你来。接着像是突然觉得你很莫名,一瞬不瞬地盯着你看。你不由得涨红了脸,逃也似地从森先生的房间里飞奔而出……
我听你说着这桩短暂的轶事,不住地感叹你怎么能这么孩子气。我最近本觉得你好像懂事了不少,但这一切将你的本性暴露无遗。现在我却几乎要认为,那也许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那时的你,好像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何以那般羞赧和愤怒;而我,则是不愿明白。
几天后,东京发来了电报,征雄得了肠炎卧床不起,让我们过去一个人照应,于是你就先回去了。你出发之后,森先生来了一封信:
多谢您前几天的招待。
我也深深地喜欢上了O村,甚至考虑要不要到那里隐居——当然,我还配不上使用“隐居”二字。可是,最近我像是重新回到了二十四五岁,总是感到难以名状的兴奋。
特别是在村外和您一起仰望那道美丽的彩虹的时候,我那一直以来如同走到死胡同里的心情豁然开朗。我想,这全是托您的福。那次奇遇,还给了我正在撰写的一本自传体小说以新的灵感。
我打算明天回东京去,希望今后还能与您见面,好好聊一聊。几天前见到了令嫒,但她走的时候并没和我打招呼。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边读这封信边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也许能将这封信读得更透彻些。但如今只有我一个人。我将信读完,随手把它和其他信件放在桌子上,好让自己能够相信这封信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同一天下午,小明来了。他听说你回了东京,觉得很是突然;像是担心你的离去是否和自己有关,落得一脸悲伤,都没进门坐坐就回家了。小明人很好,可不知是否因为双亲早逝的缘故,性格好像有点过分敏感了……
这两三天,秋天来得愈发明显了。我每个清早都独自一人凭着窗子,百无聊赖地陷入沉思。每当这种时候,透过屋子后面的杂木林的枝桠,那原本只能模模糊糊见个轮廓的群山,竟是每一条皱褶都清晰可辨。那些过去的日子、抓不住头绪的回忆,也如同这群山一般,向我呈现出每一处细节。可也终究不过尔尔,在我心中不停地翻涌着的,只有无法言说的悔恨。
傍晚时分,闪电不知疲倦地闪过南方的天空,四下无声。我像年轻时常常做的那样,呆呆地托着腮,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不厌其烦地眺望着那一切。窗户上映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睛痉挛般眨个不停……
那个冬天,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森先生的小说《半生》。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所说的那部在O村得到灵感的作品。他原本似乎是要把自己的前半生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但那篇小说中却只讲了自己年幼时的事情。不过即使只是这样短小的一部分,也不难推测出森先生想要写的是一部怎样的作品。这部作品的基调包含一种他之前的作品中不曾表露过的、令人不解的忧郁。这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其实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深藏在森先生的其他作品中。我觉得,森先生不过是为了保持自己在大家面前一贯的“Brilliant”的形象,才努力地将它掩藏在了某个地方——因此,用如此朴素的笔调来写作,森先生恐怕需要下很大决心。我诚心诚意地祝愿他能写完这部小说。可是,杂志上仅刊出了这部名为《半生》的小说的开头部分,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这不能不让我觉得,森先生在未来恐怕要经历相当的波折。
二月末,森先生寄来那一年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为尚未回复我寄给他的贺年卡而道歉,并写道自己从年末至今一直被神经衰弱所困扰。此外,信中还夹了一页纸,像是从某本杂志上剪下来的。我毫无防备地将纸展开,上面印着一些写给某位年长女性的情诗。我正纳闷森先生为何要寄给我这样的东西,最后一行诗猛然闯入我眼帘——“我再心痛都无甚紧要,只担心你的名誉……”我莫名所以地诵出声来,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诗莫非是写给我的?想到这里,我先是尝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紧接着,一种十分俗气的情感支配了我:若当真如此,那森先生的这种做法可让我太为难了……就算他真的对我有好感,如果置之不顾,那么谁都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就连森先生自己也可能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就把它忘却,或是埋葬到某个地方。为什么他偏要将这种容易变化的情绪用这样委婉的方式向我道破呢?我和他,若是像以前那样,在意识不到这份感情的情况下来往倒还好;但现在彼此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岂不是连面都不能见了……
就这样,我心里对森先生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埋怨极了,却又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讨厌这样的他。我想,他几乎已经成了我的弱点……不过,想到恐怕只有我才能看懂这几篇诗是为谁写的,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因此没有撕掉那张纸,而是把它藏到我书桌抽屉的最里面,然后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正好到了该和你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啜着汤,忽然想到那张纸应该是从《昴》(7)上撕下来的(我早就发现那张纸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但没去想那究竟是哪本杂志)。而《昴》的每一期都会送到我家里来,最近我一直放在那边没有动过。说不定在我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你哥哥、甚至连你都已经读过那些诗了。我这才想到:这可了不得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佯装对我视而不见。我心中登时腾起一股无处消解的怒气,但我依然无比矜持地举起了汤匙……
从那天起,我便生活在森先生布在我身边的那张情绪之网中。这张网无影无形,却令我心痛莫名。我总觉得,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在用一脸惊讶的神情盯着我看。接下来的好几周,我连你们都不想见,一直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逼近,而我只有静静地挪开身子,等着它与我们擦肩而过。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办法。总之只要它不走到我们中间来、不与我们纠缠不清,我们就能得救——对此我深信不疑。
其实,与这些想法相比,我更渴望自己能快些老去。等我上了年纪,甚至失去了女人的风韵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遇到那位先生,应该都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交谈了——可现在的我,正是苦于处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唉,要是能一下子白了头,那该多好……
那些日子里,我连这些都想了个遍。我变得比从前更加消瘦,每每凝视着自己的手腕,都觉得静脉比从前更鲜明了。
那一年是空梅雨(8)。盛夏酷热的阳光从六月末到七月初从未间断。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遂独自一人提前回到O村。但不过一周,就来了一场很有梅雨味道的雨,整日整日下个不停。这雨偶尔也会歇一口气,可也总是雾气缭绕,教人一直看不清附近山的轮廓。
我反而喜欢上了这种阴郁的天气,因为它将我的孤独保护得十分彻底。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很像。冷冰冰的雨把堆了一地的榆树叶沤烂,使它们发出腐臭。唯一的生趣是每天会有不同的小鸟飞来,落在院子的树梢上,用不同的声音啼叫。我走近窗户,想看看小鸟的样子。但最近眼睛好像很不好使,常常怎么也寻不到它们的影踪。这件事既让我悲伤,又很合我的心意。我就这样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而后抬头看向那微微颤动的树梢。竟有一只蜘蛛拖着长长的线坠在我眼前,吓了我一跳。
那阵子,尽管天气不好,其他别墅的住户好像还是一家家地搬来了。我有两三次似乎看见小明裹着雨衣,孤孤单单地穿过屋后的杂木林。可他好像知道这儿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住着,从没走近过。
到了八月,梅雨季依然在持续。这期间,你也回来了。我还听到一些消息,说森先生又去了K村,这阵子应该会来。但都是不确定的传闻。那位先生为什么要选这种天气不好的日子来这儿?要是真到了K村,倒是可能会到这里来;我想依我现在的情绪,还是不要见他的好;可既然他都寄来了那封信,那要来也就来吧。到时候,我和他说个清楚吧。叫上菜穗子,把话说明白,好让那孩子也能接受。至于说些什么,还是不要想的好。放着不管,该说的话自然会自己蹦出来……
渐渐地,偶尔也能看到晴天了。不时还有淡淡的阳光撒到院子里来,尽管那阳光马上又会被云遮住。最近我让人在院子正中央那棵榆树下做了一把圆木长椅,榆树的树影时而浅浅地映在长椅上,然后渐渐稀薄,最终彻底消失——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守着这瞬息万变的风景。那景象,和我近日惴惴不安的心境,是多么相似。
又过了几天,炽烈的阳光持续照耀着大地,但也已然是秋天的阳光了。当然,白天还是很热的——森先生突然来到O村的那天,就是这样一个秋日,并且是在正午最热的时候。
他看上去憔悴得吓人。望见他消瘦和颓败的神色,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在和他见面以前,我还很担心森先生看见我最近明显的老态,会作何感想。可现如今,我已经把自己的担忧彻底抛到了脑后。于是,我打起精神,与他寻常地寒暄。他定定地看着我。透过他黯淡的目光,我明白他似乎也在为我憔悴的模样而难过。我强忍着心几乎要被捏碎的痛苦,让自己尽量显得沉静稳重。当时只是如此就已耗费了我全部的心力,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曾下定的决心——什么等到森先生来了就把话说清楚之类的——此时的我根本没有勇气提起这些。
你总算让女仆端来了红茶。我接过来,请森先生喝茶,却又开始担心你是否会怠慢了他。但你当时的表现完全出乎我意料:你情绪特别好,还和森先生聊了起来,谈吐大方得体,让我吃惊不已。那时你是那样懂事,我甚至反思起自己来:我这段日子一味苛刻地约束自己,竟丝毫没有看顾你们的成长——有你陪着说话,森先生看上去也很轻松,比只跟我一个人说话要精神多了。
过了一会儿,你们二人聊得告一段落。森先生看上去很是疲累。他匆忙站起来,说想要再去看看去年看过的那些老房子,我们便陪他去了那里。不过那时候日头正盛,路上的砂石干得发白,我们的影子短得几乎看不见,到处是被烤得闪闪发亮的马粪,上头凑着几只小小的白蝴蝶。终于走进村子,我们不时站到道边的农户门口躲一会儿太阳,像去年一样瞅着养蚕人家屋里的模样,抬头看老屋子的房梁在我们头顶上方倾斜着,眼看就要塌下来,再就是漫无目的地将眼前所见与记忆相比对,认出去年还剩下的一段砂壁(9)残垣现在已经毫无影踪,被一片玉米田取而代之。好不容易走到了去年到过的村边。浅间山近在我们眼前,隆起在松林之上,清晰庞大得让人浑身不舒坦。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就呆呆地伫立在村边的这条岔道上,每个人都沉默着,但好像没有人去在意这份安静。这时,正午钟声的钝响从村子的中心传来,我们这才意识到那长长的沉默。森先生的目光不时在对面那条白花花的、干燥的村道上找寻着什么,来接他的车应该已经到了——不久便有一辆车子卷起猛烈的灰尘疾驰而来,看样子应该就是它了。为了躲避灰尘,我们站到道边的草后面。没有一个人打算去拦下那辆车,大家全都直直地站在草丛当中。那段时间极为短暂,对我来说却格外漫长,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做着一个无法言说的梦,我想从中醒来,可是梦却不停地延伸,几乎要让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醒来了……
车子从我们身边开过去好远才注意到我们,又开了回来。森先生踉踉跄跄地坐进车里,然后只是简单地把手抬到帽子旁边,向我们挥手,又点了点头……那辆车再一次卷起尘埃疾驰而去。我和你在草丛中举着阳伞避那灰尘,默然地站了不知多久。
仍然是在这个村边,仍然是与去年几近相同的分别——但为什么一切都和去年不同了呢?那作弄了我们又离我们而去的,究竟是什么?
“刚才在这儿还看见牵牛花的,现在已经没啦。”
我几乎口不择言,只为了让自己的心能从那些想法中逃离。
“牵牛花?”
“哎呀,刚才你不是说有牵牛花开了吗?”
“我……我说过吗?”
你惊讶地盯着我。那花刚刚明明在哪里看到过的,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让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不过我转瞬间又想,恐怕是我自己的情绪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为这种事情感到稀奇吧……
那之后又过了约莫两三天,森先生突然寄来一张信笺,说自己马上要被派到木曾(10)去工作。我曾下定决心,等见到了森先生要跟他说明很多事情的,不想最终竟错失良机;为此我总是有些不甘,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也许我们这样若无其事地相逢,又若无其事地分别反而是最好的——嗯,我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似乎安心了许多。同时,我总觉得,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那东西在今天或者明天就要露出它的真面目,而它的出现究竟是会让我们变得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却根本无从知晓。我不断祈祷:但愿它能像经过村子上空的乌云一般,只是经过,不带来一滴雨水……
一天晚上,大家都已进入梦乡,可我不知为何,总觉胸口发闷、无法成眠。于是我便蹑手蹑脚地独自走到外面去了。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树林里走了一阵子,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些。我掉头往家的方向走,却看见厅里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灯,出门的时候我明明把灯全都关掉了。我以为你已经睡了而纳闷此刻在厅里的人是谁,站在榆树底下一望,原来你坐在我常常坐的那扇窗边,像我经常做的那样把自己的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呆呆地望着天空。
你的脸几乎完全背光,我一点儿也看不到你的表情;不过看样子你也丝毫没有发现站在榆树底下的我——你想事情时候的模样,与我简直如出一辙。
那时候,我心中有了一个念头:你刚才一定是听到我出去了,因为十分在意我的行踪,于是从楼上下来,一直挂念着我。恐怕你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姿势与我想事情的时候一模一样,或者是你太过专注地想我的事情,以致于不知不觉间被我同化了。总之,你现在在想我的事情。你想着关于我的事,心早已出了这间屋子——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不,我绝不会离开你的。倒是你,最近总是避着我。这只能让我感到恐惧,让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唉,为什么我没能像其他人那样,长着一颗坦诚的心呢?……
我心里向你这样倾诉着,却不动声色地走进家门,默默地走过你身后。而你突然转过身来问我:“您刚才是去了哪里?”在你那几乎是带着责难的语气里,我清楚明白地懂得了自己让你多么为难,心中不禁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