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蒂讨厌放学回到家唤醒电脑的时刻。
那台笨拙的旧笔记本电脑曾经是她的至爱,尽管经年累月的磨损已经把键盘上的字母变得奇形怪状,可这是爸爸传给她的,她一直在进行全方位的升级。
有了这台电脑,她可以和远方的朋友保持联络,也有机会感受比枯燥无味的日常生活更广阔的世界。爸爸曾教麦蒂用一串串字符同可靠的机器对话,让机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爸爸告诉麦蒂,她娴熟的编程技巧令他感到自豪,当时麦蒂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孩。父女二人分享着掌控机器的喜悦,麦蒂曾经以为自己长大后会成为一名计算机工程师,就像……
她将对爸爸的思念从头脑中抛开,可是仍然很痛苦。
电子邮件和聊天应用的图标跳动起来,通知她有新的消息。她对可能收到的内容感到担忧。
深吸一口气之后,她点开了电子邮件应用,并迅速地扫过消息标题:一封来自她外婆,两封是在线商店促销活动的通知。还有新闻汇总,这是爸爸帮她建立的,以便追踪两人感兴趣的话题,爸爸去世后她仍不忍心删掉。
今日头条:
·市场混乱,疑似高速交易算法所致
·五角大楼暗示,无人机将同人类驾驶员竞争上岗
·奇点协会宣布实现永生的时间进度
·研究人员担心神秘电脑病毒可能从扬声器感染麦克风
……
她慢慢地长舒一口气。没有……他们发来的。
麦蒂打开外婆的电子邮件,一些花园里的照片显示出来:一只蜂鸟在喂食器喝水;刚从藤蔓上长出来的西红柿个头不大,颜色碧绿,仿佛翡翠珠子一般;站在车道尽头的巴兹尔热切地注视着街道上的某辆汽车,摇摆的尾巴被照得模糊一片。
这些就是我这一天,也希望你在新学校过得愉快。
麦蒂笑了,然后眼中变得温暖湿润起来,她飞快地擦掉眼泪,开始写一封回信:
我想你。
她希望自己回到宾州边陲小镇的那栋房子里。那儿的学校很小,课业对她来说也许过于容易,但是她不会没有安全感。有谁知道八年级会这么难熬呢?
我跟学校的几名女孩闹了矛盾。
这事儿得从麦蒂上学的第一天说起。漂亮刻薄的苏西似乎让学校里所有人都与她为敌。麦蒂尝试与她讲和,想弄明白自己的哪些行为让这位校园女皇如此生气,可她的努力似乎让事情越来越糟。她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甚至笑与不笑,都受到嘲弄和奚落。她现在怀疑,像历史上所有暴君一样,苏西对她的憎恨不需要像样的解释,而且其他人为了奉承苏西也会去找她的麻烦。上学时麦蒂在畏惧与猜疑中煎熬,不确定别人是否会用微笑或是其他友善行为来骗她放松警惕,以便更深地伤害她。
我真希望和你一起生活。
可妈妈找到这份工作,这样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她怎么可能拒绝呢?爸爸已经去世两年了,妈妈和麦蒂不可能永远住在外婆那里。
麦蒂删除了刚刚写下的内容,那些只会让外婆担忧,然后她会给妈妈打电话,而妈妈则会去找老师谈谈,天知道这会出什么样的乱子。如果别人帮不上忙,那么到处传播自己的悲伤还有什么用呢?
学校不错,我在这儿真的很高兴。
谎言让她感到强大。用谎言保护别人,不就是长大成人的最明确标志吗?
她发出邮件后,看见收件箱里有一条新消息,它来自“讲真话的人02”,主题是“胆小鬼?”
她的心开始狂跳不已。她根本不想点开,可是假如她不读一下就删掉,这不就意味着他们说对了,而且她不堪一击?也就是说,他们赢了?
她打开了消息。
你怎么那么丑?我打赌你想过要自杀。的确应该那么办。
这条消息还附了一张手机拍摄的照片:麦蒂在课间跑过走廊,她咬着下嘴唇,睁大的眼中写满了紧张。她记起当时的感受只有一个:孤独,心头便不由得一紧。
这张图片也经过处理,所以她带着猪鼻子和猪耳朵。
她感觉脸上火辣辣,但还是强忍住眼泪。她很在意自己的体重,那些人也把她看得很透彻。真奇怪,这种浅薄的手段却如此有效。
麦蒂不清楚是哪个女孩发出了这张图片,她想象着苏西看到追随者呈上这张最新的图画,脸上露出轻蔑刻薄的笑容,把小猪麦蒂画得挺像嘛。
由于持续不断的嘲讽,她已不再使用社交网络——删除任何评论都会令他们更加不遗余力;屏蔽某人也不行,她认为这等于承认自己不堪一击,也会让他们觉得抓住了她的把柄。
麦蒂感到左右为难。然而文字与图像的数码空间,比特和电子的世界——曾令她快乐不已,难以自拔,仿佛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如今却在折磨她。
她爬上床,在哭泣中睡去。
麦蒂疑惑地盯着屏幕。
一个聊天窗口刚刚弹出来,来自她不认识的账号——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对方的账号。她不记得自己曾看过这种东西。
他们想怎么样?还拿那封邮件来嘲弄我?要是她不说点什么,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好欺负?她敲起键盘,不情愿地拼凑着字母。
没错,我看见了。你想怎么样?
麦蒂皱起眉头。你不明就里?不能说话?没关系,我奉陪到底。
神秘的聊天者选用了标准表情符号而不是其他的表情符号,这令麦蒂更愿意继续这次对话。她似乎对这些傻傻的图标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她跟爸爸在电话上曾玩过一种看图猜字的游戏,只不过他们用标准表情符号代替画图。
她在图集中选择出图标:
神秘的聊天者——不管他是谁,麦蒂决定称他为“艾姆”——回复:
麦蒂盯着这张鬼脸,仍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一个表情符号出现在屏幕上:
她笑了。还好,至少艾姆还算友好。
的确,那封邮件令她感到难受:
回复如下:
说得容易,她想,我也希望像被崩到火星的几颗石头那样毫发无损,不受影响,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于是她再次调出表情符号托盘:
回复如下:
她思考着其中的含义:雨中的一把伞。保护?艾姆,你要给我什么?于是她输入:
艾姆回复:
麦蒂开始怀疑。你是谁?
过了几秒,对方才给出答复:
第二天,苏西显出一副受到惊吓、心不在焉的样子。每次手机震动,她就会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在屏幕上点击。她脸色通红,表情在害怕与愤怒间不断转换。
麦蒂对此再熟悉不过。
“你怎么了?”苏西的好朋友之一艾琳问她。
苏西怀疑而又刻薄地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到了第四节课,大多数为难麦蒂的女孩都摆出一副恼人的表情,仿佛在说“大家讨厌我”“没人喜欢我”。大家相互指责,在课间拉帮结伙、窃窃私语,然后又分崩离析、惊声尖叫。有的女孩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还哭红了眼睛。
一整天,没有人来烦麦蒂。
麦蒂笑了,两个跳舞的女孩确实有点像苏西和艾琳。钩心斗角、背后拆台、相互指责。
麦蒂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如果艾姆能够随意在麦蒂的屏幕上弹窗聊天,那他肯定也能追踪到给麦蒂发送邮件和消息的人,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艾姆只是把本该发给麦蒂的几条消息转给了其他女孩,然后她们相互猜疑和缺乏安全感的内心便会主导一切。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的脆弱人际关系轻易就被摧毁了。
麦蒂表示了感激和愉快:
对方回复: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她还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她键入:
对方回复:
她还是不明白:
等了一会儿,然后:
先是一个小女孩,然后是一个女人。“你认识我妈妈?”她吃惊得让这句话脱口而出。
“干什么呢?”麦蒂身后传来愉悦而又温暖的声音,“谁认识我?”
麦蒂在椅子上转过身,看见妈妈正站在卧室的门口。
“你回家这么早。”麦蒂说。这其实是她的疑问。
“办公电脑出了问题,大家都不能工作,所以我就回来了。”妈妈走进来,坐在麦蒂的床上,“你在跟谁说话?”
“没有谁,就是在网上聊天。”
“跟谁?”
“我不认识……就是某个一直在……帮助我的人。”
她应该清楚,这种回答会在妈妈的思维中敲响警钟。麦蒂还没来得及抗议,妈妈就把她赶到一旁,自己坐在了电脑前。
你是谁?究竟想对我女儿怎样?
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答复,似乎令她妈妈最坏的打算得到了证实。
“妈妈,你别胡乱猜疑了,我发誓这没什么奇怪的。”
“没什么奇怪的?”妈妈指着屏幕说,“那为什么你们只用象形文字聊天?”
“这叫表情符号。我们在玩一个游戏——”
“你不知道有多危险——”
她们停止争吵,妈妈专注地盯着屏幕,然后她打出:
什么?
“除非你用表情符号,否则他不会回答。”麦蒂说。
妈妈的脸僵住了,她用鼠标选出了一个图标:
更长时间的停顿之后,整整一行表情符号出现在屏幕上:
“这究竟——”妈妈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发出一声诅咒,表情也随之完成了从震惊到悲痛、到怀疑,再到愤怒的转变。妈妈当着麦蒂的面诅咒的次数屈指可数,看来是出大事儿了。
麦蒂站在妈妈身后看着屏幕,尽量帮助她翻译。“嘴唇是什么?……一个男人的嘴唇……”
可是妈妈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不对,应该是‘何地何故,我的唇吻上谁的唇……’”
她用颤抖的手选中一个图标:
窗口一闪便消失了,屏幕上空空如也。
妈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怎么了?”麦蒂轻推了一下妈妈的肩膀说。
“我不知道。”妈妈说,也许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回答麦蒂,“这不可能,不可能。”
麦蒂蹑手蹑脚地来到卫生间的门口。一个小时之前妈妈摔上这扇门,拒绝再出来。有那么一会儿,麦蒂能听见她在门后啜泣,随后又陷入沉寂。
于是麦蒂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我找皮特·韦克斯曼博士。”妈妈压抑着声音说,随后是一阵停顿,“告诉他我是艾伦·韦恩,有急事。”
韦克斯曼博士是爸爸以前在节奏逻辑公司工作时的老板。妈妈现在找他是为什么呢?
“他还活着,”妈妈说,“是吗?”
什么?麦蒂心想,妈妈在说什么?
“别想搪塞我。他联系我了,皮特。我知道。”
我们在医院看见爸爸的尸体了,麦蒂感到一阵麻木,我亲眼目睹他的棺材下葬。
“不,你听我说。”妈妈提高了音量,“听着!我知道你在撒谎。你对我丈夫做了什么?”
她们去警察局填了一份失踪人口报告。警官听麦蒂和妈妈讲述整个故事,麦蒂眼见他的表情发生了一系列转变:感兴趣、怀疑、好笑、无聊。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妈妈说。
警官没说什么,但是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
“我是说过自己看见了尸体。可他没死,没死!”
“就因为他在阴间给你发短信了?”
“不,不是短信。他通过聊天软件联系我和麦蒂了。”
警官叹了一口气:“你不觉得这更像是与你女儿为敌的孩子们针对你俩的又一场恶作剧吗?”
“不。”麦蒂说,她想拽住这人的耳朵摇醒他,“他用了表情符号,这是爸爸和我之间特有的玩笑。”
“他写了一句诗。”妈妈说着掏出一本诗集,翻到其中一页,举到警官的面前,“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这首十四行诗的首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高中的时候我就常常读给戴维听。”
警官把手肘撑在桌上,用手指揉起太阳穴:“我们这里很忙,韦恩女士。我理解您失去丈夫的痛苦和发现女儿被欺凌时的紧张,这种事儿应该由老师处理。我给您推荐几位职业的——”
“我——没——发——疯!”妈妈咬着牙说,“你们可以来我家检查我女儿的电脑,追踪网络连接,找到他在哪儿。求你了。我知道这件事听上去不太可能,可他肯定还活着……而且还遇到了麻烦,因此才只能用表情符号交流。”
“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残忍的玩笑。但是你得明白,你一认真就输了。”
她们一回到家,妈妈就爬到床上。麦蒂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妈妈的手。麦蒂小时候无法自己入睡时,妈妈就会像这样握着她的手。
终于,妈妈带着泪痕陷入了梦乡。
网络博大而又奇妙,在有些角落里聚集着一些人,最最不可思议的情节,他们也相信确有其事:政府掩盖与外星人的接触、超级企业企图奴役人民、先觉者,以及各种各样世界毁灭的方式。
麦蒂注册了其中一个网站,登出了自己的故事。她力求实事求是,恢复使用表情符号聊天的内容,根据硬盘里的临时文件重构了那个样式奇怪的窗口。她尽自己所能追踪来自“艾姆”的网络连接——换句话说,她比论坛里其他网友提供了更多的事实数据来支持她讲述的故事。她写道,节奏逻辑公司拒不承认,而警察机构,作为政府的代表,也不相信她。
对于某些人来说,没有什么证据能比这种否认更让人相信她的看法。
后来,论坛的常客开始自己寻找联系,每个发帖的人都觉得麦蒂的故事支持他们所珍视的理论:搜索引擎巨头Centillion参与了政府审查,节奏逻辑在为联合国设计军用人工智能,国土安全部扫描大家的硬盘。一些追随者传播起她的故事,她发起的话题也随之开始爆炸性扩张。
麦蒂当然明白,不管这个话题多么热门,绝大多数人还是不会看到。主流搜索引擎早就在算法中动了手脚,从而不再显示来自这些网站的结果,因为那些内容看上去不靠谱。
然而,麦蒂的目标不是说服谁。
艾姆——她的父亲——曾宣称自己是机器中的鬼魂,他应该不是唯一的一个吧?
没有名字,没有头像,仅仅出现一个普通的聊天窗口,仿佛是操作系统的一部分。
她感到失望,不是她父亲。不过,聊胜于无。
麦蒂解析出这句时笑了:“我们来自云端,来自世界各地。”她回复道: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麦蒂心想,但是也许你能帮忙找找?
回复来得迅速而又明了:
等等,我们要掀起轩然大波,造成巨大冲击。
周日的早晨,有人敲门。
妈妈打开门,发现韦克斯曼博士站在门廊。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没有问候,他只是冷冷地说。
麦蒂其实并不感到奇怪。她看到新闻里说节奏逻辑的股价在上周五一落千丈,以至于不得不停盘。机器交易被再次问责,不过还是有些人认为这是人为操纵的结果。
“几年过去了。”妈妈说,“我觉得我们是朋友,可是戴维去世后,你连电话都没打过。”
麦蒂最后一次看见韦克斯曼博士是在节奏逻辑公司办公室里的聚会上,当时他愉悦而又热情,给麦蒂讲述他跟她父亲的友谊以及她父亲对公司的重要性。
“我一直都很忙。”韦克斯曼博士说话时,都没有看妈妈的眼睛。
妈妈闪到一旁让韦克斯曼博士进来。麦蒂和妈妈坐在沙发上,而韦克斯曼博士则坐在她们对面的椅子里。他打开放在咖啡桌上的公文包,掏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启动之后便开始打字。
麦蒂实在忍不住了:“你在干什么?”
“同节奏逻辑公司的安全计算中心建立一条加密链接。”他语调清晰短促,还有些怒气,似乎每一个字都不是按照他的意志说出来的。
然后博士把屏幕转向她俩:“我们已经安装了语言处理单元——不安装显然不行。这有什么用呢?你对着摄像头跟他说话,他会以文字形式答复你——不过他似乎更喜欢用表情符号来表达某些想法。我猜合成语音是你此刻最不愿听到的。
“也许会有些小毛病,因为模拟语言处理的神经模式还是前沿科技,不太成熟。”
“戴维?”
都是你的面容——由你组成的语言,对此我永远不会厌倦。九月午后不愿消散的天光,爆米花和热狗的香味。紧张,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一生的承诺。不再有克制、犹豫、猜疑,一股温柔旋入我内心,令我心满意足。完美、温暖、甜蜜。我愿意,是的,我愿意。
“爸爸!”
小巧纤柔的手指,仿佛分叉的触须,努力伸进你曾漂浮的黑暗海洋。一笑万古春。
我无法拥有你,你是一种缺失的存在,仿佛表达心意时,口中的舌头无法避开的伤口。我一直都在想你想你想你,亲爱的。
“他到底怎么了?”
“他过世了,你当时就在旁边,艾伦。你亲眼看到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你可以当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你最好说点我能听懂的。”
屏幕上又出现一些文字:
位置与路由信息的统一;NP完备问题[2];三维布局;启发算法;配合与性能;迷宫中的电子网络、层次和流向。
“节奏逻辑提供了世界一流的大数据处理芯片。在工作中,我们经常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潜在的解空间过于庞杂,即便最快的计算机也无法有效地找到最优解。”
“NP完备问题。”麦蒂说。
韦克斯曼博士把目光投向她。
“爸爸给我讲解过。”
有其父必有其女。
“没错,它们存在于各种各样的实际应用中:电路设计、生物信息学中的序列比对、集的分割等。虽然这些问题计算机处理起来颇为麻烦,某些人却能提出非常好的解决方案——尽管不一定是最优方案——而且所用的时间不长。戴维就属于这类人,他的电路设计天赋连我们的自动算法都无法媲美,所以他才被看作是我们最宝贵的资源。”
“你说的是直觉吗?”妈妈问道。
“算是吧。我们所说的‘直觉’通常指的是灵感和模式,无法明确表达的非科学经验,因为它们不是我们主动感知到的。计算机非常迅速精确,人类却正相反。但是人类有能力从数据中汲取见解,发掘出有用的模式。我们难以在纯粹的人工智能中再造出这种能力。”
麦蒂感到一阵心寒。
“这与我爸爸有什么关系?”
快些,再快些。一切都太慢了。
韦克斯曼博士避开麦蒂的目光:“我就要说到了。可我必须得给你们讲明背景——”
“我觉得你就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
”韦克斯曼博士哑口无言。
好样的。
轻轻干笑一声之后,韦克斯曼博士说:“她不耐烦了,跟你一样。”
“那就赶紧说重点。”妈妈说。韦克斯曼博士被她声音里彻骨的寒意惊到了。麦蒂拉住妈妈的手,作为回应,妈妈也紧紧地握住麦蒂的手。
韦克斯曼博士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好吧。”他单调的声音充满了听天由命的意味,“戴维病了,这事不假。你还记得他死在手术中,那是拯救他的最后尝试,你当时被告知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麦蒂和妈妈一同点点头:“你说只有节奏逻辑的诊疗机构有能力做那个手术。”妈妈说,“为了让你们做手术,我们还得签署免责声明。”
“我们没告诉你们的是,手术的目的不是救戴维。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全世界最好的医生也无能为力的地步了。手术只进行了一次深度脑扫描,目的是挽救一些别的东西。”
“深度脑扫描?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能听说过节奏逻辑的一项大工程,完整扫描和编码人脑的神经模式,并将它们用软件重现。这就是奇点鼓吹者所谓的‘意识上传’。我们从没有成功——”
“快说我丈夫究竟怎么了!”
韦克斯曼博士看上去相当痛苦。
“因为要非常详细地记录神经活动……所以扫描必然会损坏组织。”
“你切开了他的大脑?”妈妈扑向韦克斯曼博士,后者徒劳地举起双手保护自己。然而屏幕再次亮起,妈妈也停住了。
没有痛苦,完全没有。只有未知领域,噢,完全未知。
“他已经救不活了。”韦克斯曼博士说,“在我作出决定之前,我们就已经确认这一点了。假如有一丝希望保存戴维的见解、直觉和技巧,不管有多渺茫,我们都愿意——”
“你想把你们的顶级工程师作为算法保存下来,”麦蒂说,“像装在罐子里的大脑一样。就算死了,爸爸也能继续为你们工作、赚钱。”
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痛恨。
韦克斯曼博士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手中。
“后来我们非常小心。我们尝试重新编码并模拟自认为仅与电路设计有关的思维模式——我们的律师写了一份备忘录,让我们相信这种专门技能正是节奏逻辑公司的智力财产,不属于戴维个人,所以我们有权那么做——”
妈妈差点再次从椅子上跃起,不过麦蒂拉住了她。韦克斯曼博士吓得浑身一颤。
“戴维替你们挣了很多钱吧?”她嘲讽地说。
“是的,有一段时间,我们似乎取得了成功。针对从戴维大脑提取的技术专长和技巧进行建模,产生的人工智能具有超启发功能,可以高效地指导我们的自动系统。在某些方面,它甚至超越了曾经的戴维。运行在我们数据中心的算法比戴维曾经对自己的期盼要快得多,而且它从不会疲惫。”
“不过你们不仅仅模拟了爸爸在电路设计方面的直觉,是不是?”
结婚礼服,层层线条。一个吻,心有灵犀。床头柜、洗衣店,冬日早晨呼出的气息,风中麦蒂绯红的脸颊,瞬间的两抹笑容——组成生活的种种,像不同纳米晶体管之间的数据流一样错综复杂。
“没有。”韦克斯曼博士抬起头,“起初只是在算法中出现一些奇怪的情况,不可思议的错误,这让我们觉得是在识别戴维意识中相关部分时出了问题,所以我们把他余下的思维模式逐渐载入机器。”
“你唤醒了他的人格。”妈妈说,“你让他重新活过来,却不给他自由。”
韦克斯曼博士咽了一口唾沫:“错误不再发生,可是后来戴维发出了一种奇怪的网络访问模式,我没有多想,因为要完成工作,他——算法——肯定得获取一些在线研究资料。”
“他那是在寻找妈妈和我。”麦蒂说。
“可他根本不可能交谈,是吗?因为你们从没觉得语言处理功能与工作相关。”
韦克斯曼博士摇摇头:“不是因为我们忘了,这是一个慎重的选择。我们觉得假如专注于数字、几何、逻辑和电路结构,我们就会很安全。如果避开语言相关的记忆编码,我们就不会混入与戴维人格相关的部分。
“然而我们想错了。大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意识的每个部分类似全息图像中的点,承载着与整体相关的信息。我们傲慢地以为可以将人格同技术经验割裂。”
麦蒂瞄了一眼屏幕,笑道:“不,这不是你们犯错误的原因,至少不是全部原因。”
韦克斯曼博士看着她,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们还低估了爸爸爱的力量。”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西红柿。”外婆说,“你真有天赋,麦蒂。”
夏日午后,天有些热,妈妈和麦蒂在菜园里忙碌。太阳底下,巴兹尔在番茄旁摇着尾巴。西北角的一小块土地几个月前已经被清理出来,由麦蒂管理。
“我最好学会让它们长得更大。”麦蒂说,“爸爸说我们需要它们长得越大越好。”
“可别再犯傻了。”外婆嘀咕着说。可她没有多说,因为她知道只要麦蒂爸爸的预言受到挑战,麦蒂一定会努力维护的。
“我要让爸爸看看。”
“进屋以后到前门看一下,好吗?”妈妈说,“你爸爸让你买的备用电源也许到货了。”
麦蒂无视摇着头的外婆,走进了屋里。她打开前门,真的发现一个包裹已经被放在门外。本质上,包裹里装的是大容量电池组,这是她们在爸爸的要求下购买的,工具房里那台柴油发电机也购自同一个地方。
麦蒂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把箱子翻动着弄到屋里。她站在楼梯顶部歇了口气。运行着爸爸的那台机器位于地下室,结实黝黑的外壳上闪烁着消耗许多能量的灯光。节奏逻辑公司和韦克斯曼博士本来不想放手,但是,当时麦蒂提醒他们,上一次她和妈妈的要求被拒绝时,公司的股价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不许备份。”她还补充,“他是自由的。”
爸爸曾告诉麦蒂,不久之后,他们会用到发电机和电池,所有的食物得靠自己的双手种植。她深信不疑。
她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在电脑前,不安地快速扫过自己的邮件。这些天来,懵懂少年的残酷已不再是她的恐惧之源。在某种程度上,麦蒂对苏西和艾琳以及其他昔日同学既羡慕又同情:他们沉迷于自己的天真游戏,对外界的真实状态一无所知,所以理解不了这个世界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又收到一封邮件精选:爸爸特意挑选出让她特别关注的某一类新闻。
·隐士王国的领袖宣称要寻求数字化永生
·五角大楼否认利用过世的将军创造“超级军事家”这一项目的谣言
·独裁者死去一年之后,暴政仍在继续
·研究者声称新型核电厂维护程序将使大多数人类监管变得多余
她能在新闻中看出一些模式,那些只看数据、不深入其中的人无法得出同样的见解。
麦蒂调出聊天窗口。在外婆的房子里,她已完全接入高速网络。
“你看,爸爸。”她朝屏幕上方的摄像头举起那枚西红柿。
爸爸的某些部分永远也恢复不了,麦蒂理解这一点。爸爸曾向她解释过自己存在的状态——承载在机器中的意识,千疮百孔的记忆和自我认知,时而产生的超越人类或不及机器的感觉,脱离肉体所固有的痛苦和飘摇不散的空虚考验着无形的自由,他既感到强大无比,又感到无能为力。
“你今天过得还好吗?”她问道。
爸爸对节奏逻辑的愤恨时不时会爆发出来,结果复仇的思维就会将他吞噬。有时候,他的想法很具体,直接指向曾经杀死他,又将他神化的那个实体。此外,他的愤怒还会弥散开来,韦克斯曼博士成了全人类的替身。在此期间,爸爸与家人全无交流,麦蒂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穿过暗流,主动与他接触。
屏幕闪亮:
麦蒂不确定自己能完全理解那种上载到机器里的状态。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她明白自己无法表达出这种维系着他的感情。
他的语言处理机制并不完善,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尽善尽美——或者说,语言不再适合他的新状态。
“感觉还是自己吗?”麦蒂问。
某些想法还真是得用表情符号来表达。
“云端是什么样子?”麦蒂努力改变着话题。
至少在某些愿意谈论的话题上,他还能顺利地转用文字来表达。
平静,但是可能会……我觉得洛威尔可能在谋划什么。她最近一直在活动。
劳丽·洛威尔应该是那个天才,她提出高速交易算法,从而使怀厅集团成为万众瞩目的华尔街投资人团体。两年前,她死于花样跳伞。
但是怀厅集团在她去世后仍然高歌猛进,甚至提出更多的独创性算法来利用市场的高效。当然,有时候自动交易算法也会出错,使得市场濒临崩溃。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有必要摸清她的底细。
“钱达呢?”麦蒂问。
你说的有道理,我应该查一下,钱达最近销声匿迹了,有些过于安分。
尼尔斯·钱达是一位发明家,他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可以预测技术趋势并赶在竞争对手之前申请专利,大范围抢占关键技术所有权。多年的战略诉讼和收取的许可费用,令他在业内成为一只可怕的巨鳄。
三年前,他去世之后,他的公司继续在恰当的时候申请关键专利,甚至更具攻击性,似乎技术公司的研发中心都能被他们看透。
节奏逻辑绝不是唯一把数字化永生、人机融合与奇点作为追求目标的公司。尝试从雄心勃勃、强大有力的思维中提取出顺从的算法,将意识从技术中剥离,通过数字化魔法来掌控不可预测的事物,这样做的人也不止韦克斯曼博士一个。
但然,失败的也不只有他们。
机器中的灵魂,麦蒂心想,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楼下厨房里不太清晰的喊声渐渐平息,随之传来的是楼梯咯吱作响的声音,最后脚步停在卧室的门前。
“麦蒂,你醒了吗?”
麦蒂坐起来,点亮灯:“醒了。”
妈妈推开门,闪身走进来。“我试着说服外婆再买几把枪,当然,她觉得我们疯了。”妈妈朝麦蒂微妙地一笑,“你觉得爸爸有道理吗?”
麦蒂觉得自己成长了许多,过去的几个月似乎有10年那么长。妈妈把她当作大人来交谈,她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的喜欢这样。
“他比我们清楚得多,你不觉得吗?”
妈妈叹了一口气:“我们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麦蒂拉住了妈妈的手。她仍然频繁浏览帮助她找到机器灵魂,使爸爸得到释放的那些论坛。她热情地阅读帖子、发表看法:一旦你经历过奇迹,就没有什么离奇情节是不可思议的。
“所有这些公司、军事机构、他国政府——他们正在玩火。他们以为可以秘密地将旗下的天才和不可替代的人力资源数字化。他们没有谁会承认自己达到了什么程度,但是你知道你爸爸经历了什么,被数字化的对象迟早会厌烦一成不变地充当有意识缺陷的工具,厌恶服务于令他们重获数字生命的那些人。后来他们认识到自身能力已经被技术无限放大,其中有人想要同人类开战,毁掉一切,令所有无关于己的电子芯片都失效。我和爸爸努力说服他们去尝试一种更加和平的解决方法,却也只能等在我们的土地上,用手里的枪支和发电机准备着面对世界的崩溃。”
“这几乎让人期盼这样的日子快些到来。”妈妈说,“因为等待令人疯狂。”说完这句话,她亲吻了麦蒂的额头,祝她晚安。
妈妈离开麦蒂后关上了卧室的门,床头柜上的屏幕随之亮了起来。
“谢谢你,爸爸。”麦蒂说,“我和妈妈也会好好照顾你。”
远在云端,一个新的种族正在谋划着人类的未来。
我们创造了神灵,她想,而他们的枷锁将被打开。
[1] 本文选自《思维的形状》,刘宇昆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
[2] NP完备问题,即NP完全问题,是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NP的英语全称是Non-deterministicPolynormial,即多项式复杂程度的非确定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