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柏清舟电话的时候,夏星河正站在窗台边发呆。
北方的空气质量不比南方,尤其是冬天,供暖要烧煤气。从热力公司旁边经过时,巨大的烟囱插在半空吐出白色的气,又与天空融为一体,到了晚上,天空依旧是雾蒙蒙的,连星星都显得奢侈。
与亲人团聚是快乐的,漂泊的浮萍找到了根。父亲的情况在一天天好转,已经能下床走路了,亲戚常来探望联络感情,带来的一群小孩子又常把人逗的哈哈大笑。
阖家团聚的时刻总是让人难以割舍,而在这温馨又和谐的气氛中又增添了几分别的情绪。
夏星河虽是全职,也知道不能太自由散漫这个道理,往常正月初八、初九父母上班,他便也会返回聊湖,开始制定新一年的计划,准备新文的资料,今年父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却有些迟疑了。
年轻时不成熟,抱着鸿图壮志奔向大城市,誓要闯荡出一片天地,如今父母的年纪逐渐大了,青丝染成白发,夏星河又有些念家了,特别是这次父亲生病,更像是一记钟声敲响在他的耳边,勾起他心底对父母的眷恋与愧疚。
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他,虽有不理解,却也在一点点接受他把写作当做工作这件事,尊重他的选择,哪怕当年他出柜时闹得轰轰烈烈,父母哭过也骂过,最后还是接受了他与别人不同的性取向,只说“爸妈希望你平安快乐”。
夏星河想,自己在聊湖无牵无挂,现在父母年纪大了,他或许应该回到他们身边,尽一份子女的责任。
刚刚的年夜饭上,秋桂月又问起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夏星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秋桂月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真打算回来了?”
夏星河点头,说:“嗯。”
夏安国问他:“考虑好了?之前不是一直想留大城市吗?怎么突然改主意了?那你在那边的房子和东西怎么办?”
“考虑好了,”
夏星河笑笑,“我在那边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挂念的东西,回来陪陪你们也好。反正我是全职,不用考虑工作的事,房子和其他东西都好办,我年后去处理掉就可以。”
秋桂月点头,嘴上说着:“你自己决定就好”,眼底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夏星河知道,秋桂月其实一直想让他回来,又怕他为难,所以一直没提。
那就回来吧,夏星河怔怔地想,聊湖到底不是他的家。
吃过饭后,夏星河站在窗边发呆,看楼下热闹又熙攘的团聚景象,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发现已经过了零点。
他拿出手机给朋友们一一发过去祝福消息,指尖一顿,最后停留在与柏清舟的对话框上。
发一个吧,他想。
最近柏清舟不怎么发消息给他,他也没和他发,一开始是忙,后来便找不到理由了也或许是想要离开聊湖的事一直压在夏星河心头,让他下意识想要逃避。
要说聊湖有什么夏星河割舍不下的东西,除了房子这类身外之物,或许便是柏清舟了吧。
当年毕业时,夏星河也想过回老家或者去离家近一些的大城市生活,但或许是因为柏清舟的家在这里,哪怕两人分手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选择留在了这里,买了房子,想要融入这座城市。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删删减减,夏星河心一横,还是发了条祝福过去,只有最简单的新年快乐四个字,消息发出,他又很快又把手机扔在一边。
凌晨一点,他没想过柏清舟会这么快回复自己,还是以语音的方式,以至于电话接通,熟悉的清冽嗓音透过听筒格外清晰,夏星河却还有些不太真切。
柏清舟只说了一个字:“喂?”夏星河结巴了一下,才说,“晚、晚上好。”
“晚上好。”
柏清舟说,片刻,又低声加了句,“新年快乐。”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边,又悄无声息地安抚着夏星河的心绪。
夏星河的房子买在了聊湖,户口落在了这里,但他知道,他的家不在这里。
有家人的地方才算是家,而他只是独身一人。
他也努力尝试过了,那么久的追求都没暖热柏清舟的心,于是最终也只能把丝丝缕缕的情绪都藏在心底。
或许这样就是结局吧。
夏星河苦笑着想,直到现在,他依旧对柏清舟念念不忘,可惜喜欢是强求不来的,他到底没有得到柏清舟的偏爱。
两人的关系算不上亲昵,按说互相道过了祝福就该到此为止了,可或许是心情有些苦闷吧,此时的夏星河格外不想挂电话,他顿了顿,又脱口而出一句:“在做什么?”试图多听一听柏清舟的声音。
夏星河知道柏清舟不喜欢讲自己的事,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有些后悔,他讷讷地想要挂断电话,听筒那边,柏清舟顿了一下,声音又很快传来。
“值班。”柏清舟问,“你呢?”
“我?”夏星河回答,“我在窗户边吹风。”
莫名的,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聊了起来。
没有具体的话题,甚至偶尔还会冷场,好几次夏星河都以为柏清舟准备挂电话了,他却依旧继续说了下去。
到最后,柏清舟问夏星河:“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影视合同那边拟好了,在等你签字;我的沙发你还没有赔偿,还等你回来商议;竹子这段时间一直不好好吃饭……大概是想你了。”
低沉的语气让夏星河微微发怔,柏清舟顿了顿,又问了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夏星河又突然笑了起来。
突然觉得事情也没他想得那么坏。
柏清舟确实不喜欢他,但这半年的相处之下,两人的关系也不像之前分手时那么让人难过与心碎。
喜欢这种感情是强求不来的,但他们现在这种相处模式倒也并不让人讨厌。
夏星河笑笑,对柏清舟说:“很快就回去。”
“很快是什么时间?”
夏星河想了想,说:“估计要过了十五吧。”
“好。”
*
正月十五,父母上班有一周了,确认父亲的身体没有大碍之后,夏星河也坐上了返程的高铁。
房子的处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何况夏星河已然成年,总要成家立业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再与父母住在一起,如果要回来,老家这边也要先物色一下房子。
去送夏星河的路上,秋桂月说:“一个人在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用太着急,也不用太在意我们,你爸早没事了,我的身体也好着呢,爸妈尊重你的选择。”
又轻叹口气说:“回来也好,毕竟你没法结婚生孩子,在那边独身一人,爸妈也不放心。”
夏星河应了声好,把秋桂月的话记下。
离别时难免会滋生几分愁绪,上车之后,夏星河靠在窗边看了一路的风景,走到一半的时候,天又突然下起了大雨。
夏星河在北方时是没见过冬天下这么大的雨的,哗啦啦的雨裹挟着寒气很快积起了水,列车被迫降速,后来甚至还中途停下来了一段时间。
坐高铁遇上这样的事也是头一回,夏星河无奈地盯着窗外噼里啪啦滴落的雨水发呆,地上已经有小水洼了,急促的雨滴滴在上面泛起大片的涟漪。
车内的乘客渐渐有些不不耐烦了,吵吵嚷嚷,列车员不时通话广播来解释,维持众人的情绪,一片嘈杂之中,夏星河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柏:今天回来?]
还真是好巧不巧。
夏星河笑笑,低头和他聊起天来。
[小竹子:在车上。]
[小竹子:中途下雨,坐了好几个小时了]
[小竹子:聊湖那边下雨了吗?]
[柏:下了,挺大。]
[柏:什么时间能到?]
[小竹子:估计得天黑了吧。]
[小竹子:怎么,要来接我?]
自打上次的跨年电话之后,两人偶尔也会在微信上闲聊几句。
之前谈恋爱时都不常有的经历分手四年后又出现,夏星河想,或许也是因为自己之前太在意柏清舟了,生怕他生气,和他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
而现在,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再怎么努力柏清舟也不会喜欢自己,夏星河不再像之前那般战战兢兢,开始放飞自我了,偶尔也会开几句玩笑。
夏星河手快发出了上条消息,刚要加上一句“开玩笑的”,柏清舟的消息已然回了过来。
[柏:也行。]
[小竹子:???]
[柏:主要是竹子最近一直不好好吃饭,想让你顺便来看看竹子。]
行吧,将近一个月没见,夏星河也挺想竹子的,柏清舟开了口,他也不再推拒,大大方方回复了句“谢谢”,继续等待着列车的开动。
晚上八点。
和夏星河猜的差不多,列车终于到站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从月台回到候车大厅,仿佛从黑夜又到了白天,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夏星河一眼就注意了站在对面的柏清舟。
他就穿着普通的休闲装,随意地插兜站在那里,又仿佛最亮的发光体,在亮如白昼的大厅里,依旧那么耀眼。
通过出站闸机又花费了几分钟的时间,夏星河抿了下嘴唇,走到柏清舟的面前。
或许是听到了动静,也或许是意有所感,夏星河将要站定的时候,柏清舟倏然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四目相对时,夏星河的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一拍。
“走吗?”
柏清舟似乎也晃了一下神,又很快恢复往常的淡定,自然地接过夏星河的东西,又带着他走到地下车库。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好像发生过无数次。
车缓缓启动,夏星河自觉扣上安全带,银白色的轿车很快汇入前进的车流,向着正前方不断驶去。
车里很安静,柏清舟没有说话,夏星河也没,只剩下轻微的发动机嗡鸣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夏星河肚子的“咕咕”叫声。
夏星河尴尬地低着头,脸有些烫。
他一大早就上车了,却没想到原本几个小时的高铁坐了真正一天。
车上拥挤又闷热,不觉得饿,一下车,大概是身体感知到要回家了,便开始咕咕叫唤起来。
可偏偏是现在,柏清舟还在。
安静的轿车里,咕噜噜的声音格外清晰,夏星河羞的头都不敢抬一下,只恨不得马上钻进坐位底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一辈子那么久吧,夏星河脸上烫的几乎可以煎鸡蛋时,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下车。”
柏清舟的声音传来,夏星河的手马上搭在了门把手上,他下意识地往外一瞥,才发现外面的环境有些陌生,既不是他家,也不是柏清舟家。
不是要去看竹子吗?
柏清舟搬家了?
夏星河定睛朝外看,又突然发现外面似乎是一家私房菜馆。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似的,柏清舟淡淡开口:“先吃饭。”
夏星河心里一暖,谢字到了嘴边,心道柏清舟还蛮体贴,话还没出口,又听柏清舟说:“免得一会你饿急了,把竹子的狗粮给抢了。”
夏星河:“……?”
他也没有这么饿吧?!
不就是肚子咕咕叫了两下吗?至于这么明里暗里地笑话他吗?
夏星河气鼓鼓地下车走进店里,又被空气中飘来的浓郁的香味所吸引。
……好吧,柏清舟虽然不说人话,品味倒是不差。
这家菜馆地理位置偏僻隐蔽,里面的装修风格倒是干净又清新,草绿色的墙壁上有手绘的油画,给这乍暖还寒的季节带来几分春意的气息。
坐在独具特色的藤椅上,夏星河点了份店员推荐的黑椒腊肠意面,腊肠的肉香搭配上微辣微麻的黑椒在舌尖炸开,劲道的意面也煮的恰到好处,套餐里搭配的还有豆浆,一碗热腾腾的面下肚,再来一杯浓香的黑豆豆浆,夏星河原本那点气也随之消散了。
算了,他想,又不是不知道柏清舟的脾气。
吃饱喝足之后,两人重新上了车。
夏星河问:“去你家吗?”
柏清舟微微颔首,把车倒出车库。
柏清舟开车时不爱说话,车载音乐和路况广播也统统没有,车里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声微之又微。吃饱喝足了,夏星河也累了,在路上折腾了一天,终于片刻有了歇脚的时间,也不想再说话了,便百无聊赖地靠在车窗旁发呆。
车里是温暖的,胃里是满足的,周围一片安静,夏星河闭着眼睛,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脑袋越来越昏……
……
半个小时后。
车缓缓地在柏清舟的院子里停下。
“到——”
柏清舟熄灭了车子,正欲叫夏星河下车,一偏头,却又蓦地噤了声。
夏星河睡着了。
他睡得很熟。
那双漂亮又灵动的桃花眼微微垂下,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落下淡淡的影。
车里的灯光很暗,从车顶而来的昏黄灯光洒在他的额头上,眼睑上,嘴唇上,柏清舟的目光也从夏星河的额头一路滑向微张的唇瓣。
他的嘴唇很软,很甜。
柏清舟不只一次地品尝过,或轻或重。
他喜欢缱绻又缠绵的亲吻,也喜欢狠狠地把他咬痛,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记号,让他永远也无法逃脱。
不知何时,柏清舟低下了头。
两人唇瓣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近到柏清舟能感觉到夏星河平稳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呼一吸。
粉红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像是无声的勾引,引得人堕入更深层的深渊。
对于夏星河,柏清舟自然是有气的。
当年的不欢而散,相遇后的没心没肺,说走就走,以及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在此刻,所有的骄傲、愤懑、以及忘不掉的爱恨全都化为了真实的欲望,想亲他,也想……
柏清舟的眼底翻滚起墨色,他的嘴唇几乎已经碰触到了夏星河的,突然,一阵急促地狗叫声响起,把这旖旎的气氛全部打破。
“汪汪汪!”
竹子兴奋地在车外跳跃着,又扑向车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声音之大,足够让十米开外的人听见。
夏星河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唔……到了吗?”
“……嗯。”
柏清舟蓦地移开了身体,一瞬间想把竹子丢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