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提留和统筹,这事有点复杂。
“三提”,是指村里边儿自己留下的资金。
主要包括有,公积金、公益金和行政费用。
公积金其实就是村子里面的公共资产,主要是为了村集体的一些公用设施的修建或者维护的费用。
比如村里要建设一个体育广场,或者村里要盖一间图书馆,又或者村里要建一个老年活动中心等服务全村人的公用设施,就要用到村里的公积金。
公益金,主要是用在村里的公益事业上的。
比如,慰问村里的五保户,老党员,模范烈士家属等的慰问金。
又或者对村里生活困难的困难户予以救济的救济金。
行政费用就容易理解了,就是村里的干部以及在村委会工作的工作人员的工资和办公费用等。
“五统”,指的是公社或乡镇统筹,也叫“乡统筹费”。
就是各公社(乡镇)向下辖的“乡办企业”、“村办企业”以及生产队或农民收取的五项资金。
包括农村教育附加费、计划生育费、优抚费、民兵训练费、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费。
“五统”从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后开始实施的。
这些钱,一部分用到了农民的公共事业上了。
但是绝大一部分,是用在了国家建国初期“以农养工”这个政策上了。
建国后,我国之所以选择了计划经济模式,主要原因就是为了优先发展工业,建立我们的工业体系。
而要在一清二白的情况下优先发展工业,就要靠农业扶植工业,也就是靠农业税收和“提留和统筹”来支援国家发展工业。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那个时候实行市场经济,分田到户,农业税收和“提留和统筹”是要付出很大成本的。
不说别的,就说收取农业税和提留和统筹费用,得需要多少税务人员啊?
但土地实行大集体经营,税收和提留和统筹的收取就容易多了,农业税和提留和统筹的各种费用中直接从生产队的收入中扣除或提取就是了。
提留和统筹在大集体时期,的确为国家工业建设做出过巨大贡献。
这其实也是亿万农民对国家工业建设的贡献。
可以说,没有亿万农民的付出和贡献,就没有我们国家的工业化建设,也就没有我们今天强大的工业体系。
虽然农民付出了很多,但是在大集体时期,老农民们几乎感觉不到这部分上交款的存在。
反正那时候大集体,每家每户只管负责跟着生产队干活,至于生产资料如何分配,如何上交税费,这些都不需要老农民操心。
等到大集体解散,实行包产到户,单干了,本应该上交的提留和统筹、农业税什么的,这些税费,当时是暂停了。
当时老农民的承包地打下粮食,只要按人口交公粮就算完成了当年的税费。
交完公粮剩下的,就完全属于农民自己的了。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农民们实实在在品尝到了改革开放的好处。
家里有余粮了,养的猪卖掉的钱也是自己的了,还有地里种点经济作物,卖的钱也是完全自主。
于是农民们在吃饱穿暖以后,渐渐富裕起来。
这种只要交公粮,其他税费全免的日子,一直持续到85年。
从去年,也就是86年开始,提留和统筹又重新恢复。
这回,这些费用就不再是集体替你跟上边结算了,而是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家一户的事情。
也就是说,同样是那样种地,却突然多出了这么多需要上交的费用,老农民们有点不能承受之重。
对于那些还能做点小买卖一类的人家来说,倒也不觉得很沉重。
但是对于绝大多数死趴趴只知道种地的农户来说,按人份交钱,就感觉太沉重了。
从那开始,老农民们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庄户人就是种点地打点粮食,上哪淘腾钱啊?”
是啊,农民只种地,也就是粮食多了,但是没有进钱的项目。
农户一年到头,只能养一头猪,到年底卖掉,这是家里最大的进钱项。
其他养两只鸡,三只鹅,四只鸭子,五个兔子,到时候卖掉,也就是够家里的油盐酱醋,以及给孩子做身衣服,交交学费什么的。
要交提留和统筹,那就只能卖粮。
而像有的余粮不多的农户,或者家庭困难的,可能就交不起这个费用。
交不起,也就只能欠着。
这才刚刚过去一年的功夫,上边就已经派了工作组,来清理“历年欠款”。
哪有历年啊,只不过才两年没交而已。
而且像热闹家这种情况,大仓觉得应该特事特办,村里应该向镇上申请,给他家免掉这些费用。
现在听鹅拧说的那一幕,看来村里不但没给他们家办,而且还在帮着催要欠款。
正如鹅拧所说,再这样下去,别说催要欠款,就是不要提留和统筹,热闹一家也快要全家上吊了。
帮他肯定是要帮的,而且再也不能拖了。
但是村里不作为这一块儿,大仓相当不满。
尤其不满秉海村长。
觉得这事都是他的责任。
热闹家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儿了,你又不是看不到,为什么不给他家想想办法?
大仓让鹅拧别急,到底如何帮助热闹家,让他这几天想想办法。
并让鹅拧先去热闹家看看,再给点钱,千万别再咱们在这里想办法帮他,还没实施的,他们一家先上吊了。
大仓自己呢,又去了村委。
他要找秉海叔,让他把热闹一家的情况跟自己说道说道。
毕竟在其位就要谋其职,占着茅坑不拉屎可不行。
他昨天晚上回来的,车现在还在村委停着。
到了村委,刚进院子,就听到办公室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有点嘈杂。
里面还有怒吼的声音。
进去一看,只见里面站了十几个人。
其中就有热闹年迈的老爹。
老头跟其他人站在一起,一个个畏畏缩缩,满脸的惊恐之色。
也由不得他们不惊恐,因为旁边桌子那里,有两个年轻人正在合力暴打一个人。
打人的年轻人,大仓不认识。
但是挨打的是本村人,大仓当然认识。
是宋其富。
宋其富这几年来,日子越过越穷。
刚刚算是人到中年的年纪,就已经像《红楼梦》里面形容的甄士隐一样,“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他这下世的光景,全是拜他的好六叔,肥田村长所赐。
以前的时候,宋其富日子过得还算一般以上。
并且在某一天,一个硕大的馅饼突然从天而降,砸在他的头上。
那就是肥田村长让他出面,跟大仓竞价,去承包村里的砖窑。
别看让他当窑上的老板,还不需要他出钱。
所有的费用什么的,肥田村长全部负责。
并且承诺,只要宋其富干好了,会给他很高的工资。
说白了,就是肥田自己要承包砖窑,只是把宋其富推到前台当提线木偶而已。
宋其富很愿意当这个提线木偶。
毕竟能拿高工资,表面上还一下子成了砖窑的老板。
既能多挣钱,还风光。
实在是不凉不热的大馅饼。
一步登天的宋其富对肥田六叔肯定是感恩戴德。
赌咒发誓誓死效忠之外,在肥田凑不够承包款的时候,他还自告奋勇拿出了全部积蓄,以及去亲戚家借了一部分。
只不过风光的日子总是太短暂,他这个木偶老板只当了几个月,转过年来没多少日子,砖窑就倒闭了。
肥田欠下一屁股债。
宋其富,亦然。
这笔钱他肯定要跟肥田讨要。
可是肥田上哪弄钱给他?
然后,肥田就被枪毙了。
这笔债务,就实实在在落在他自己头上。
宋其富憋气窝火,肠子都悔青了。
那一段日子整天借酒浇愁。
有一回去亲戚家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大了,往回走的时候跌下一处深沟,把腿给摔断了。
虽然后来给治了,也没全部治好,好几年了,伤处那里到现在依然三天两头流脓淌水的。
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
下地干活,基本上顶半个人。
地里的收成一塌糊涂。
加上人的精气神没了,破罐子破摔,日子越过越凄惶。
这就是十分明显的下世光景了。
至于从去年开始收取的提留和统筹,他更是完全没能力交上的。
跟村里其他困难户一样,都成了欠款者。
这些日子镇上派了包片的工作组,挨村催要那些没交上提留和统筹的。
工作组在梁家河已经开过两次全体村民大会。
并且三番五次到村里来,把欠款户叫到村委训话,给他们最后期限。
今天又一次到梁家河催要欠款,宋其富是最后一个到的。
还是村干部三番五次到他家,硬是把他拉来的。
他今天又喝酒了,醉醺醺的,进了办公室就找地方坐。
要知道你是欠款户,有你坐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