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伤逝(三)

晚十点,港城医院。

寂静得可怕的病房之中,陆君雄坐在床边,痛苦地攥着崔玉琴冰冷的手,满脸泪水。陆予行垂手站在另一边,擦破的嘴角渗着血,他却无心去管。

唐樘在床尾坐着,绝望而懊恼地抱着头,头发全湿了。

医生将崔玉琴身上的线全拔了,叹了口气。一旁的两个护士拿来白布,轻巧地盖在崔玉琴身上。

“准备后事吧。”医生摘了听诊器,无力地朝众人一鞠躬,“节哀。”

陆君雄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白布下的妻子,崩溃地大哭。

空荡的病房里,崔玉琴苍白的面孔被白布掩盖,她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着,任由陆君雄如何哭喊,也再也没有一丝反应。

陆予行看着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反应不过来,但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

崔玉琴真的死了。

唐樘坐在床尾,抬头看了陆予行一眼,脸上也是湿润一片。

“对不起…”他颤抖着,不住说道:“阿行,对不起…”

几小时前,唐樘亲眼看着崔玉琴上去救人。她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急救,先是给那人做了溺水后的急救,而后又做了针对心脏病并发的急救措施。

作为医生,她第一时间便确认,那人是心脏病发作不慎落水。

而病人放在口袋里的药,也随着他的落水沉进了海底。

崔玉琴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却依旧没把人救活。家属立刻崩溃了,一男一女上前与她撕扯。

唐樘立刻扔下行李上去劝架,拳头巴掌暴风疾雨般落在他身上,一旁的救生员也来劝架,那两人却像疯了似的不饶人,一口咬定是崔玉琴害了他们的父亲。

争执中,唐樘被那女人推了一把掉进了水里,他扑腾着浮出水面,却见另一个男人不知用哪里拿出了一把刀,狠狠对着崔玉琴身上扎上去。

那一刻,唐樘半个身子泡在海水里,只觉得无比冰冷。

后来的事情,他甚至已经不记得了。陆予行和陆君雄赶到,崩溃的家属被制服,唐樘用外套按着崔玉琴胸口涌出的鲜血。

快艇以最快的速度回港,救护车载着他们一路冲进医院抢救室。

然后,医生说刀扎进了心脏;再后来,白布便盖上了崔玉琴的面容,她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唐樘无力地看着这一切,失声痛哭的陆君雄,不敢相信现实的陆予行,已经白布下盖着的崔玉琴。

昨晚还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现在已经支离破碎。

就像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如此荒诞,却又如此真实。那只逃不开的,命运的魔眼,在虚空之中紧紧盯着他们。

陆君雄哭声嘶哑,这个守护了妻子大半辈子,永远从容不迫的男人,此刻握着妻子苍白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相比之下,陆予行却没什么反应。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病房,打电话联系殡仪馆。

唐樘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想要跟上去,脚下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许久,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陆君雄身后。

“玉琴……”

陆君雄握着崔玉琴的手,另一只手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摩挲。他哭得肝肠寸断,崔玉琴软绵绵的手指被他紧紧攥着,却没有一丝回应。

唐樘一句道歉的话哽在喉咙里,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如果他能早一点制止崔玉琴,如果他能想到对方手里有刀,如果他能警觉一点,哪怕是自己为她挡下那一刀……

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着光芒,唐樘低头看了一眼崔玉琴,也忍不住落泪。

无数纷乱的思绪涌上心头,他却不能崩溃。此刻陆予行一定比他还伤心,他必须扛下所有事情。办后事,面对媒体,追究行凶者的责任,这些事情都需要做。

曾经,他面对陆予行的悲痛无能为力,现在,他必须为自己的爱人扛起这一切。

他强忍着内心的伤痛,擦了擦眼泪,俯身抱了抱崔玉琴。

“妈,睡吧。”唐樘颤抖着,和她告别,然后转身出了病房,去找陆予行。

走廊里空荡荡,咨询台坐着两个值班的护士。两人认出了唐樘,他们听说了今晚发生的事,都非常伤心。

“请您节哀。”其中一个女孩说,“人死不能复生。”

另一个女生看着他,担忧地问:“要不要换一身衣服?小心感冒了。”

“不用了。”唐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他浑身湿透的衣裤还没来得及风干,此刻还有些水渍,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扒拉开额前半干的碎发,女孩心疼地看着他,从抽屉里拿了条干净毛巾给他。

“谢谢。”唐樘接过毛巾,问:“你们看到陆予行了吗?”

两人点点头,其中一人说:“我们刚才看到他上楼了,打了个电话。”

唐樘呼吸一滞,瞬间警惕起来。

他们处在四楼,楼上一层只有手术室,陆予行上楼干什么?

他快步冲上楼梯,凭着直觉,一路向上,猛地推开天台的门。

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地尽头的繁华都市,却亮着无数盏霓虹灯。晚风呼啸,唐樘看向天台边缘,看到了一个身影。

他背对着唐樘,身形被远处的灯光照出一个轮廓,风吹起他的风衣下摆。陆予行就像一只鹰,仿佛下一秒就要纵身跃下,离开这片土地。

“阿行!”

唐樘大喊了一声,心脏狂跳。远处那人没有反应,唐樘急了,于是三步并两步地扑上去,环住陆予行的腰,将他整个人拽了回来。

陆予行整个人向后倒去,唐樘死拽着他的腰不放,两人狼狈地摔在地上。

唐樘后背磕在水泥地上,身上的人一丝反应也没有。他来不及考虑自己的疼痛,赶紧将陆予行翻了个身。

借着远处灯火,他看到陆予行那张冰山般的脸上,全是泪水。

他双眼通红,脸上表情麻木,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淌下来。

唐樘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鼻子一酸,狠狠抱住了陆予行。

“阿行,你吓死我了……”

夜风吹拂,唐樘身上带着湿气。两人狼狈不堪地抱在一起,忍受着心中残酷的钝痛。

“糖糖。”陆予行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没有妈妈了。”

唐樘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陆予行静静地说,“本来就注定的东西,是逃不掉的。”

他捧着唐樘的脸,“你说得对,我们不可能改变他人的生死。”

“来吧,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他拍了拍唐樘的背,“万先生说媒体已经开始报道这件事了,警方的人还在楼下等,我们还得办葬礼。”

他强撑着站起来,坚毅的面庞看不出喜怒,唐樘却清楚,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陆君雄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丧妻之痛,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打击。唐樘和陆予行从相机里挑了一张照片作遗像,在全港最好的殡仪馆,为她举办葬礼。

门口的讣告的最底下一排,“孝子”一栏并排写着陆予行和唐樘。

无数亲友和同事前来悼念,陆予行和唐樘两人身穿纯黑色的西装,一一接待。

没有人对唐樘的身份发出质疑,他跟着陆予行在灵堂中忙前忙后两天,所有辛苦与悲痛,众人皆知。

第三天早,遗体告别仪式举行。

铺满鲜花的棺椁中,崔玉琴静静躺着,身上穿着陆君雄在度假时给她买的红色长裙,脸上画了淡妆,像陷入了沉睡的美人。

陆君雄几天下来,如同老了十岁。他头发花白,颤抖着在妻子身边跪下,将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放在她的手里。

唐樘和陆予行手牵手,站在另一边,无名指上戴着崔玉琴送给他们的戒指。

“晚安,妈妈。”唐樘小声说着,又湿了眼眶。

在场的亲友闻言,心中都是隐隐作痛。有几个崔玉琴生前共事的医生,都悄悄地擦了眼泪。

陆予行僵硬地抬起手,犹豫半晌,静静放在了棺椁边缘,摩挲了片刻。

他静静地半跪着,看着崔玉琴,许久才站起身。

工作人员上前盖棺,伏在上面痛哭的陆君雄被亲戚们搀扶着,远远目送妻子离开。

陆予行看着这一切。

许多对未来的设想与侥幸,都随着崔玉琴的离世,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