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订的宾馆,在距离拍摄地一公里的影视城里。
说是影视城,住宿条件却没比想象中好多少。这里位置偏,来拍摄的都是些小成本的武侠片、战争片,整体环境也不怎么样。
制片人说,等到开拍,所有人都得住到绿洲里去。
陆予行却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他和于风住一间套房,每日由制片组的人带着去拍摄地转转。到了晚上,就在酒店里看剧本,准备围读。
剧组一部分人已经在拍摄地周围筹备了,钟明不喜欢后期配音,所有声音都要在现场收,录音师做了好多天尝试,才让设备成功抵御了沙漠里的狂风。
还未开拍,剧组就已经感受到了压力。
陆予行来影视城的第三天,制片人照例来房间找他,开车带他进绿洲。
制片人叫谢辉,是个经验老道的制片。短短一个多月,他便组织手下将剧本、布景、服化道、资金等等筹备问题都解决了。比起钟明那种全靠灵感做事的性子,他的效率给剧组帮了大忙。
“今天晚上钟导就来了。”谢辉带了个墨镜,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他之前就和陆予行有过接触,两天下来已经混熟了。“明天所有主演都能到齐,做完剧本围读,后天开机。”
他哼着收音机里的歌,朝后排的陆予行说,“你的老婆就不参加开机宴了,她的戏份都得在港城拍。”
陆予行一愣,“什么老婆?”
“哦,对不起。”谢辉嘿嘿乐了,“是‘顾铭’的老婆。找的是一个港城三线女明星,你应该没听说过,但演技还不错。到时候对戏就知道啦。”
谢辉原本是想卖个关子,却没想到陆予行并不好奇。
他换了个话题,“话说,你知道‘林乐’是谁演不?”
陆予行看着他的后脑勺,琢磨他的语气。
“你不知道?”陆予行问。
谢辉令人意外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老钟选的。他直接跟投资的老板们谈,老板也没啥反对意见。算了,瞒着我就瞒着我呗。”
陆予行皱起眉,“你倒是心大。”
他暗自思索,觉得钟明的做法也有自己的逻辑。秦然只是苗心的一个小演员,拿着不高的工资,演着不温不火的偶像剧。谢辉比钟明更考虑利益,若让他知道钟明选了个不知名小演员,两人肯定又得好一番争论。
毕竟,这次没有唐家在秦然背后帮忙。
想到这里,陆予行心下莫名有些烦躁。他将车窗摇下去大半,让冷风灌进来。
他想起曾经种种,早就在港城大火秦然进组拍戏,哪一个制片人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笑脸相迎。现在想起来,居然都是唐樘的安排。
唐樘好似一直没在他身边,却又始终寸步不离。
到了绿洲,远远就见放羊人赶着羊群上公路,一群毛茸茸的小家伙慢悠悠从车头前踱步过去,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
谢辉把手臂搭在窗沿,冲那个放羊的青年人打招呼。
“今天想去哪里看看?”他回过身问陆予行,“去旅馆房间看看?顾铭住的那个。”
陆予行点点头,下了车,跟他去了。
拍摄的旅馆是租的。一个星期前,手握充足预算的谢辉大手一挥,把整个旅馆的包了下来。
旅馆和大绿洲被一个小山坡隔开,再往前就是沙漠。它就像茫茫沙海里的一点绿色,除了房屋前后有些茂盛的绿植和一面小湖外,什么也没有。
那是个简约的三层小旅馆。大门敞开,摆满植物的前台后面就是楼梯和走廊。“回”字形的走廊两侧都是房间。采光不好,一楼的房间显得有些昏暗。
陆予行跟在谢辉后面,径直走向昏暗的走廊,上楼,走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
大概是去别的地方忙了,旅馆里只有寥寥几个布景的工作人员。
“进去看看,别动那些东西就行。”谢辉说着,推开房门。
与陆予行记忆中一样,那是个普通的单人间。
一张床,一个衣柜,靠墙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盏黄绿色台灯。房间墙壁的墙纸都是新贴的,繁复的灰绿色花纹爬满墙壁,显得迷幻又压抑。衣柜和床头柜都是木质的,上面有些斑驳的划痕。
“很有感觉吧。”谢辉从兜里掏出烟盒,自己点了,又递给陆予行。他对这里的布景颇为满意,“一个被老婆抛弃的可怜男人,在这个鬼地方旅行。住得差,被旅行团坑了钱,晚上一个人孤独寂寞冷,隔壁来旅游的情侣还卿卿我我。哎……”
陆予行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烟,一下下在桌上敲着。
“倒也不能这么说。”陆予行扬了扬下巴,示意谢辉看窗外。“从这里看出去,晚上能看到沙漠里的星星。”
谢辉一愣,把那常年没换洗过的窗帘拉开些许。窗外黄沙漫漫,是绵连的沙丘。
“你怎么知道?”他抽了口烟。
陆予行意识到失言,摆摆手,不说话了。
两人在周围转了一圈,又翻过山坡去了绿洲。现在是旅游淡季,几乎都是当地人。谢辉招来几个休息的同事,一起吃了顿饭。
到了快天黑的时候,谢辉开车载陆予行回去。
行到出去半里路,车子却熄火了。
陆予行下了车,站在一旁,默默抽了根烟。谢辉掀开车前盖检查,忙了半晌,颇为苦涩地说:“大概是油路堵了,这车是租的,估计平时加了不少劣质油。”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谢辉四下看了看,茫茫公路两边全是平旷原野,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陆予行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于风打电话。
几公里外。
城区往影视城所在县开的公路上,一辆贴着防窥膜的黑色轿车飞驰而过。
钟明和唐樘一左一右,在车座后排沉默不语。小李坐在副驾驶,早就睡得天昏地暗。
从下飞机开始,唐樘便变得有些沉默寡言。钟明在三天前安排助理带着陆予行住进影视城,此刻是生怕在唐樘面前露馅。
严文郡跟他说过,千万不能让两位主演提前知道对方的是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虽然钟明知道,合同已签,人准跑不了。可一想起待会两位见面,若是直接当面打起来,他该怎么办?
唐樘背后势力强,陆予行是首都影视圈一把手,无论是哪一个,他这个新锐导演都得罪不起。
正想着,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唐樘正望窗外飞掠的栏杆出神,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钟明。
“助理打来的。”钟明解释了一句,接起电话。
唐樘侧过头,颇为疑惑地打量钟明,总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他听了会儿电话,眉头紧紧皱起。
“出故障了?人有事没?”
那边说了两句,车身颠簸噪音又大,唐樘听不真切。
钟明却换了只手拿手机。“人没事就好,早点…早点回来吧,我马上就到。”
交代完那边,挂了电话。唐樘听出是出了些问题,便问:“出什么事了?”
钟明摆摆手,“小事儿。制片和……呃,制片带群演们去拍摄地回来,车半路出问题了,现在正派人去接他们。”
“哦,是谢辉老师吗?”唐樘眨眨眼,低声喃喃道:“我怎么不记得他租的车出过问题……”
钟明只听到前半句,有些惊讶地问:“你认识他?”
“没有,只是听严哥提起过。”唐樘笑着否认,“严哥说他很厉害。”
“那当然。”钟明答道。
车里又恢复成一片寂静。钟明实在不懂得怎么和人聊天,再加上原本就有事相瞒,他便彻底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既然不知道说什么,就索性什么也不说。车程过半,唐樘靠着窗户睡着了,钟明则是目视前方,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在心中构想顾铭和林乐的故事。
那是一段荒诞的恋情。带着俗世气息的男人,误打误撞与一个纯净的灵魂相恋,两人轰轰烈烈,最后却分道扬镳。一个跌进尘世迷失了自我,一个在荒漠中等待爱人,等待在风沙里死亡。
车身轻微晃动,然后停在了影视城的酒店前。
“到了。”司机提醒道。
钟明从冥想中回过神,叫醒身边的唐樘。
“唐樘,我们到酒店了,今天现在这里休息吧。”他拍了拍唐樘的肩,后者缓缓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小李也醒了,赶紧背好行李,下车给唐樘开门。
唐樘睡眼惺忪,盯着钟明看了几秒,才逐渐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眼睛,开门下车。
影视城的这家酒店外表看上去就不算高档,唐樘却也没嫌弃。
“哥,我先进去存行李。”
小李拿到房卡,向唐樘挥了挥,“你和钟导慢慢聊。”
“辛苦了。”唐樘冲他笑了笑,披上一件风衣。他有些渴了,便熟门熟路地走去前台,问那个值班的女孩,“请问有热水吗?”
值班的女孩看着他的脸,愣愣地点了点头,绕到后面去找热水了。
钟明看了眼时间,手机又响了。
“钟导有事?”唐樘在前台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您先去忙吧,我弄杯水喝就去跟大家打招呼。”
钟明接了投资方的电话,又回头望了眼陆予行的房间。见到是关着的,便也暂时呼出一口气。
“行,我先上楼接电话。”
他匆忙交代一句,便转身走了。
夜晚气温低,酒店大门拉上了防风帘,严严实实地挡着冷风。
“谢谢。”唐樘笑着接过前台递来的一杯热茶,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里。每次出差,都是小李替他先把房间整理好,打扫干净,再叫他住进去。
唐樘惬意地躺着,眼神在酒店各处飘忽,就像是个久不回家的游子,在打量好多年不见的旧地。
暖黄的灯光并不明亮,将小小的大厅照得暖融融的,前台便的落地钟摆发出轻微的响声,角落里的大橘猫打着瞌睡。
他捧着手里的热茶,正出神时,门口却猛地灌进来一阵寒风。
唐樘冷不防一个哆嗦,下意识朝门口看去。
防风帘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掀开,一双马丁靴首先出现在灰色的帘身后。
他的黑色风衣下摆吹得翻飞,冷峻的一张脸上带着些许疲惫,挺拔利落的一身装扮夹杂着卷进来的冷风,像是风尘仆仆赶来的。
“靠!什么破车!”
一个身影跟在后边,飞快钻进来。“这车车主平时肯定是贪图便宜,不知道加了什么破油!还好我来接你们了,不然这种天得冻死……”
于风骂骂咧咧地冲进来,也不看路。
“老大,我说……哎!”
他猝不及防撞在陆予行后背上。
刚刚被拉开的大门猛地合上,连带着门外嘈杂的人声车声风声,一瞬间全部消散。
陆予行一身冷气,倏地停下脚步,站在大厅里。
他面前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唐樘满脸惊讶,两手捧着热茶,一双圆润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