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炮仗声在,周平章是不会听到的。他俯视眼皮底下的莹白脸庞,看她呼吸紊乱,一副难受的样子:“你心脏不舒服?”
“你才心脏不舒服呢!”
何附子打嘴:“呸呸——呸呸呸——”
“我们心脏都好得很,长命百岁恭喜发财大吉大利。”她绷着脸嘀嘀咕咕。
周平章额角一抽,这丫头怎么又神经兮兮了。
“都叫你别挨我这样近了。”何附子推了推男人的肩膀,没堆动,触感硬邦邦的,也很热,就跟火烧过的石头一样,她咬咬唇,加重力道再去推。
周平章却在她前一步撤腿。
她被惯性带着前倾身体,脚下踉跄,头顶是他饱含逗趣的低笑。
“你!”
何附子踮脚指他,似乎突然想到有第三人在场,她藏起娇憨的一面,不好意思地垂着头跑了。
“打火机,”周平章喊。
打火机就被一只细白的手捏住,扔向了他,直冲他的脸,他抬手去接。
那只手的主人好似不是故意那么扔的,正紧张焦急怕他被砸到,见他稳稳接住了,瞪大眼睛很吃惊。
而后嘴一撇,嘟囔了句什么,跑走了。
周平章转了转打火机。
院子里的火药气味卷着白烟随风飘向四处,往高山和大海那里去。
新郎牵着新娘上楼了,赵家的个别亲戚跟在后面。
周平章要去散烟,他把烟盒打开,门边的王蕴道:“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有活力。”
没有附和。
王蕴往下说:“男孩女孩们,思想活跃单纯,皮肉光滑鲜嫩,是我们这个年纪怎么锻炼怎么保养都弄不来的。我们在他们眼里是老人家了,跟不上趟了,他们有无限精力。”
即便她注重饮食常年健身,依旧不可能像十八九岁那么有弹性。
就连紧致的感觉都不一样。
她的眼前是男人将小姑娘逼到墙角的一幕,爽朗中隐约有几分意味不明:“青春洋溢,招人喜欢吧。”
周平章不置可否:“闹腾。”
王蕴轻轻地笑:“有不闹腾的,你不也不喜欢。”
周平章漫不经心:“又提这种没意思的。”
王蕴斜斜地倚着门框,旗袍下的美腿若隐若现,既风情又不失大方,她吸了一口快烧到手指的香烟,笑得很随意:“风花雪月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
男人越过她离开了。
王蕴瞧了瞧自己涂红的指甲,也转身混入世俗。
**
炮仗放完了,就要开始搬嫁妆,都在街边的车后厢里面堆着。
巷子里人来人往。
何附子兜里揣着没舍得扔,想留着当纪念的小炮仗找到周平章的时候,他立在骄阳似火的路口,肩上扛着两床叠成四方块的鸳鸯戏水棉被和人说笑。
周平章的余光扫到她,没当回事,继续聊他的。
何附子被齐双双拉着手去凑热闹搬嫁妆,她也无视他。
心里是那么想的。
眼睛却不听使唤,时不时地瞄一眼,脚也自作主张,要去他那里。
一堆人在,周平章怕她又闹他,头皮都紧了,说不明白讲不通道理拿她没辙。他赶快想了个招把她支开:“红桶,塞鞋子的,里面有红包。”
“什么?红——”
齐双双的话声被何附子捂住,两人掉头就往回跑,她们一路跑进赵曜堂哥家,跑到二楼。
新娘子坐在床上,化了妆,嘴唇红艳,眼皮上亮晶晶的,她烫了卷发,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放在腿部的手上有个金戒子。精致的捧花放在她旁边,是鲜嫩欲滴的娇粉。
齐双双啧啧:“好美。”
何附子十分认同:“新娘子肯定是最美的。”
“听说捧花本来是塑料的,周叔让换的鲜花。”齐双双叽里咕噜,“看到新娘子头上的花饰没有,也是从塑料的改成了鲜花。”
何附子由衷地评价:“鲜花漂亮。”
“高级多了,塑料花多俗气。”齐双双跟何附子咬耳朵,“附子姐,周叔说的红桶在哪,我怎么没见着?”
何附子用手背蹭掉要滴到眼睛里的汗珠:“我也在找。”
已经搬进来的嫁妆大大小小的有不少了,堆得不太整齐,她们不好意思进去找,就在门外偷偷搜寻。
新娘子突然出声:“在皮箱后面。”
世界寂静了一秒。
两个少年害羞地走进来和新娘子道喜,开心地去拿红桶里的红包。
不多,六块钱,喜气洋洋。
**
一点多去镇上最大的酒店完成仪式,交换戒指亲吻拥抱,掌声如雷。接着是酒席时间,男方亲戚安排在左边,女方亲戚安排在右边,会喝酒的,不会喝酒的分桌坐。
两家知根知底的,气氛和谐融洽。
何附子吃着辣辣的酱牛肉,记忆里她假期结束离镇的时候,新娘子已经怀了小宝宝,新郎来书店买书,问有没有能胎教的书籍,她建议了一些,他很细心的做功课,是个好爸爸。
现在他们刚开始给吃酒的客人敬酒,跟在后面的伴娘挎着个包,专门用来装红包的。
这边的礼钱是进门给一个红包,吃席的时候再给一个。
何附子伸头找隔了几桌的外婆,她和同龄人一桌,老太太们吃得慢,新菜上来的时候,前一个都没怎么动,放不下了就盘叠着盘。
陈老太察觉到外孙女的视线,起身要去她那桌。
何附子赶紧在老人家之前过去了,她凑在外婆耳边,小声说:“外婆,要给两次红包,我们家带了没呀。”
“带了。”陈老太拿手绢擦掉外孙女嘴角的酱汁,“你吃菜去,不要担心。”
“那我去了。外婆你好好吃,奶奶们也好好吃。”何附子对老太太们笑弯眼睛,等她回到桌上的时候,才上的一盘三明治已经空了。
齐双双靠手速抢到了两块,给了何附子一块,眼神四处瞟动:“小悦没来,她不爱走亲戚。”
何附子:“小悦?”
齐双双:“周叔的妹妹。”
何附子咬掉三明治的一个角:“喔。”
“我放假后去找过她两次,她心情都不是很好的样子,可能是期末没考满意。”齐双双说出自己的猜测。
何附子咽下嘴里的三明治:“带上她来书店看书啊。”
“可以可以。”齐双双嘻嘻,“她就喜欢看书,我明儿去找她。”
隔壁桌有气宇轩昂且真挚热烈的大喊声:“祝哥哥嫂嫂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是赵曜,他喊完就一口干了杯中酒。
周围一片夸赞。
“好——”“是个能喝的。”“高中生了不起。”“……大出息。”
齐双双翻白眼:“喝点酒就是大本事了。”
赵曜坐回去,转了椅子对着齐双双:“你懂什么,男人不能酗酒,更不能不会喝。以后某些场合你喝不了是不行的。”
齐双双呵呵呵:“收破烂还要喝酒?”
赵曜迷惑道:“什么收破烂?”
“你不是说你毕业了就去捡纸盒吗?”齐双双踢他小腿,“骗我的是吧?”
赵曜来一句:“那是理想。”
“你们也知道的,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理想能实现的几率有多大呢,“他苦涩抹脸,“只能想想了。”
齐双双:“……”
何附子:“……”
“螃蟹来了!”不知哪个通报了下一道菜。
赵曜立马坐回去,等着开吃。齐双双也摆出开抢的架势:“附子姐,你要吃螃蟹不?”
“我不爱吃。”何附子摇头,她嫌费劲,“你剥的时候要慢点。”
正值海鲜淡季,禁渔期,镇上的水产生意会受到影响,铺子里卖的不是养殖的,就是冷冻的。
这批梭子蟹是刘十全在四月前拿的货,特地给老赵他大哥留的,为的是能在喜宴上吃到。
冻了三个月,算不错了。
白瓷盘子里,红彤彤的梭子蟹被堆得高高的,几乎每桌都一扫而空,海鲜的鲜甜香味短暂地成为大厅的主宰。
何附子趁着大家吃蟹的功夫偷看老男人,发现他正在和人交杯。
开着几瓶白的,不知道要喝成什么样子。
**
宴席末尾会发喜糖,不是一家一份,是一人一份。
一个红色带金线的袋子,里面放着一把糖果,几块巧克力,一袋擦脸的霜。
新人这边要送宾客,逐渐散场了。
何附子在出口等外婆,嘴里裹着巧克力,垂眼捏玩手上的小炮仗。
一抬头,眼睛瞪大。
楼梯拐角处,周平章坐在棕皮沙发上面,他喝多了,有个水灵灵的小妹给他点烟,往他肩上靠。
他笑得懒懒的。
这个招蜂引蝶的老男人!
何附子掐紧小炮仗,牙齿都要咬碎了,她曾经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场景,注意到了也不会往心里去,顶多只会觉得他老不正经。
这回什么都不一样了,她注意到了,真的忍不了。
何附子忍无可忍地冲过去:“周平章!”
周平章一抖,怎么挣得跟偷情被抓包似的,见鬼了。
小姑娘气鼓鼓地瞪着他,胸脯大幅度起伏,强忍着什么情绪。
“周平章!”又喊了一遍。
周平章太阳穴发胀,突突突地跳动着。
他就着小妹的手点了烟,咬着下楼梯,故意踩得很大力的脚步声一直跟着他到一楼。
“周平章!”
那委屈野蛮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平章站定,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盯视眼睛湿润的女孩:“叫魂是不是?”
何附子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不吭声。
周平章冲旁边吐了个烟圈,他将面部侧回去,弯了弯腰背,凑近这个似雾又像水的女孩,眸色漆黑,呼出的气息滚热含有浓郁酒味。
“怎么总是大呼小叫,礼貌点,附子同学。”
他笑了笑,嗓音被酒精灼烧出哑意,“你该叫我声哥哥,或者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