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了高中以后,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经过这么长的努力,列姑射岛的疫情控制住了。照柏人的说法是,「用放射线杀癌细胞,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光了。」

虽然说这种金石俱焚的恐怖治疗早就绝迹,癌症已经是可以施打疫苗就避免的疾病,但对于一个出生于灾变前,对诸多疾病都曾经束手无策年代的欧吉桑,就不要太计较他的举例。

就像黑死病曾经是绝症,癌症曾经是绝症,现在真正的绝症早就让位给各式各样的瘟疫。

但红十字会这些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现在呈现出一种缓解的状态。特机二课的工作减少很多,柏人在家的时间也变长了。我过着一种比以前更像正常人的生活。

我们学校的名字长得让人记不住。全名是:「列姑射群岛国立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学院」。为什么是这个奇怪的名字,校史也含煳不清,我后来查资料发现是孔老夫子的諡称。

…是谁取这种背不起来的名字的?

事实上也没人记得起来,通称都说那个「最高学府」、「贵族学校」。从国中开始就要入学考,即使念了国中,成绩不到标准,还是没办法直升高中,大学也是。

虽然是这样竞争激烈又有名的学校,进来读还是只有一种「原来如此而已」的感觉。没有什么梦想,也没什么期待。并不是很喜欢唸书,只是家人的要求。我的同学就是这样普通又浑浑噩噩的少年少女,好像缺少一种力气。

每天上学作业本都会被他们抢去抄写,一问又不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还是来学校抄作业。真不明白啊…这些人。连兴趣都没有,只是随波逐流。

我反而加入了卡漫社。这群人的狂热让我觉得有意思。看他们争辩,挥舞着双臂面红耳赤,大声咆哮或捶桌子。虽然常逼我穿那种奇怪花边连身裙或连大腿都快遮不住的无袖旗袍,朝着我喊「萝莉萝莉」…我还是很喜欢他们的生命力和热情。

虽然很幼稚就是啦。但我这样死气沉沉的小老太婆也真的没啥资格说人家。

因为每週两次社团活动都很晚,所以我都从高中部的侧门回家,也因此,常常经过一家麵包店。

那是一家小小的麵包店,门前种了几盆花草,店面很乾淨。以前做麵包的老爷爷还在时,他们家的布丁和蛋糕很有点名气,下课常常围满吱吱喳喳的学生。但我第一次月考的时候,老爷爷过世了,听说麵包变得很难吃,就没什么人光顾了。

有时候我会看到一个女孩在收拾,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应该是老爷爷的孙女吧?

城北虽然比城南富裕很多,但还是不能断绝游民的存在。经过麵包店,我常看到一些鬼鬼祟祟的游民在附近出没。大约是在觊觎卖不出去的麵包吧?但是游民越多,学生越不愿意来,这家店可能也撑不久了。

但城北的游民比城南狡猾多了。他们多半都拿着髒兮兮的乐器,可能是一把断弦的吉他,或是吹不出声音的笛子。他们辩解自己是街头卖艺的「音乐家」,警察拿他们也没办法。

呿,他们懂什么是「音乐家」吗?

这天,社团活动结束,我从侧门走回家。社团活动的时间很不稳定,我跟柏人说,我自己会搭车回去,他倒是没说什么,也许他也觉得我可以应付这个世界了吧?

我很喜欢这个时候,静静的行走着,只有月亮跟着我。

「喂,小姐,借我一点钱搭车吧?」阴暗中,一双苍白得像是骷髅的手伸出来,贪婪的掌心向上,「借我一点钱吧?」

手腕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孔,瘀青成一大片。

我瞟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妳瞧不起我是不是?」他从阴暗中走出来,嘴角流着唾液,眼神呆滞,手上拿着一根黑管。「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臭女人,妳瞧不起我?!」

他扬起手底的黑管,敲了下来。

黑管。

我知道要躲,但动作迟钝,还是被敲了一下。他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只看得到他的嘴,张得极大,像是没有底的深渊。

恶臭,黑管。

反射动作似的,我按住他抓着我的大拇指,用力反折,他嚎叫着鬆开手,我已经用手肘攻击了他的横隔膜,然后在他弯下身时敲了他的头顶。我不停的揍他,没办法停手。我忘记了…和特机二课的叔叔交手,我很逊,但我对付的只是个普通人。

非杀掉不行…我要活下去。一定要…一定要打烂他的头,一定…

「别杀我!求求妳,别杀我…」那个明显用药过度的男人在地上翻滚,满脸是血,「对不起对不起…别杀我…」

他的黑管染了血。

我不断喘息,昏乱的理智渐渐回来。别、别杀他。他不是殭尸,他是个可怜虫。

他可能会犯罪,但不该由我来制裁。

我鬆开紧握的石头,掉在地上,铿隆隆。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用力指向远方。他看懂了我的手势,连滚带爬的逃跑了。

染血的黑管,他忘记带走。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我以为早就脱离了梦魇。但事实上…永远不够远,不够远。

每个人都写过这样的作文题目,「我的志愿」。

我的志愿让老师笑很久,但当时还小的我用大人的口吻写,「要开很多早餐店,雇用很多人。让他们都能够滴下额头的汗水,然后吃得饱,穿得暖。」

从小我就在早餐店帮忙。很多人每天都在酗酒、吸毒,然后乞讨。他们四肢健全,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认识一个住在楼顶的老婆婆,所有的财产就是那个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和几大桶泥土。她就用那几桶泥土种菜,种药草,在床底下孵豆芽。就这样养活自己。

人,只是想活下去,一定会有办法,一定有可以努力的方向。卖淫也好,捡破烂也好,绝对不会活不下去。

酒瓶不会给你粮食,针筒也不会给你粮食。

只要肯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就算是吹黑管。

那时我家附近的大广场常有人摆个空杯然后胡乱演奏,当着变相的乞丐。只有一个吹黑管的叔叔,吹得非常认真。他很少笑,总是绷着脸。若是有人丢钱到他面前,却快步走过,他会露出几乎是狰狞的怒容。

我很喜欢他的黑管,我想他也喜欢我。因为早餐店休息时,我会带着一份三明治,蹲在他前面认真的听他吹黑管。等他吹完一首曲子,我会沉默的递给他那份三明治,他会庄重的跟我握手。

我没有钱,但我想告诉他,你很认真,你吹得很好,你很努力。

但瘟疫蔓延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发作的人。那时我正蹲在他身边听他演奏。

那天的天空,好蓝。

原本优美的旋律狂乱起来,突然停止。拿着黑管的他,发出野兽似的嚎叫,就在我面前扭曲、腐败,举起黑管打我。

像是地狱交响曲,所有被咬过的人,同时间发作起来。争着咬身边的人,我逃回家裡,看到了…

后来呢?

我杀了很多人,很多人。因为我想活下去。包括拿着黑管的叔叔。

他用黑管打我是要我快逃,他真要咬我我也没有防备。但他要我逃。

终究我还是杀了他,杀了老爸。杀了那么多、那么多人,我只是要活下去。我真的有那个资格,有那个资格吗…?

我差点又杀人了。

蹲在地上,我紧紧抱住几乎要爆炸的头。够了够了…天啊,够了…

「那个…」一隻手按在我肩上,「妳不要紧吧?」

她担心的看着我,身上带着浓浓的麵包香。瞪着她,我半在往事中挣扎,半在现实裡试图清醒。

「没事了。没事了呵。」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刚出炉的土司。「站得起来吗?

先去我家休息一下。」她指指麵包店,「来喝杯水吧。」

有的人,生来是带着光的。在这样可怕的夜晚,她是没有翅膀的天使。

就这样,我认识了麵包店的女孩。

她叫做许仁薏。

倒过来就是薏仁…为什么大人喜欢取让小孩子困窘的名字?

但她总是笑得甜甜的,像是她店裡浓浓的麵包香。

认识她以后,我就自己上下学了,柏人没说什么,只是说,「喔。」然后什么也没问。

也是在认识她以后,我们的早餐通通都是西式的,虽然尽力想花样,但土司能够有的变化就那么多。

连续吃了一个月,柏人终于开口了,「那个…」

我马上跳起来,「我就喜欢吃土司,怎么样?土司很好啊,看你要夹什么都有,你觉得不好吃?不会啦,土司本来就要这样平澹没有味道…」

他看了我一会儿,冷冷的眼睛出现一丝困惑,「我只是想问,橘子果酱放在哪。

我红了脸,开冰箱拿给他。

我知道小薏的麵包不好吃。土司还算是当中最像样的,但能做得这样平澹无味,也很不简单了。她的生意很差,但每天,还是很认真的做麵包。

「以前都是爷爷在做的,」她一面揉麵团一面苦笑,「我只要好好读书就可以了。但他突然过世…」

几乎没有见过面的亲戚像是秃鹰一样闻风而至,到法院声请他们应有的权利。他们拿走了老爷爷的积蓄和小薏的学费,只留下麵包店给她。

「…卖掉麵包店,继续唸书,不好吗?」我垂下眼帘,觉得很难过。

「这是爷爷的梦想欸…」她小声的说,「爷爷辛苦一辈子的店欸。我会继续努力看看…」

我以为撑不过去的麵包店,结果还是撑了过去。毕竟这家店离学校这么近,来往的师生多,附近的游民突然都匿迹了,女学生也不再绕道而行。

而且小薏的手艺也进步很多,当然有些比较困难的糕点,还是得去别的店批回来卖。

「幸好他们没抢去这个…」小薏抱着一本练习簿微笑,「这是爷爷的笔记呢。」

我喜欢她充满勇气的笑容。每天我会提早出门,去麵包店帮忙,下课后会在她店裡流连一下,因为学生都放学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大约六点多,我该走了,她会递给我一条土司或是几个麵包,代替我的打工费。

这个时候,我会特别的高兴,但也特别的难过。我递出的三明治,她递出的土司。这样的时代,安稳和和平背后总有动盪不安的恐惧。

这样的安稳可以持续多久呢?

在这样的感伤中,天气越来越冷,而这个学期,也快结束了。

这一天,特别的冷。大家都想要抱个刚出炉的麵包暖手,所以生意特别好。等忙到一个段落,也快七点了。我拨电话给柏人说我会晚点回去,等挂上话筒,看到小薏紧张万分,满脸期待的望着窗外。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森冷的气息蔓延,连普通人都忍不住缩着脖子走避。

「沙拉麵包。」他开口。

小薏赶紧去拿了一个,声音不断颤抖,脸孔红得跟桃子一样,「二、二十五。」

他付了钱,拿起来大咬一口。「…还是很烂。」拿着沙拉麵包,他转身走出去,「但是有进步了。」

…我冲到窗边去看,用力揉了揉眼睛。刚刚走出去那个不是阿默吗?我明明在他旁边,他居然没看到我?

「他说我有进步欸…」小薏的脸孔更红了,一副晕陶陶的样子,「怎么办?我幸福得要晕倒了…」

吭?他前面一句骂妳还是很烂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他每天七点都会来买麵包。」小薏在桌子上画圈圈,「虽然他总是会骂我,但每天都会来喔…」

「…妳知道他是红十字会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他帮我赶走附近的游民。」小薏握着脸,「好帅喔,他变成好大一条蛇,又强壮,又威风凛凛…」

我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飘满爱心和小花的女生。

这问题很严重。而且不是普通的严重。

反正打过电话了,我拉着她恳切的谈了好一会儿。

「妳知道的,他们都生活在危险中,对于感情这种事情…呃…对应上跟普通人不太相同。」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妳是说他们很凶吗?」

是凶恶。哪天控制不住搞不好会啃妳一口。但这种事情我不能说啊啊啊~

「我知道他脾气不太好呀。」她如在梦中的抚平包麵包的纸袋,「我也知道他是溷血儿。但是他是那么强大、有自信…不像我这样畏畏缩缩,想说的话,该做的事,都不敢说不敢做。我想一直…一直做麵包给他吃。只要可以远远注视他我就满足了…」

…危险,太危险了。

我满怀心事的回家,真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我的作业一定错得一塌煳涂,不过倒楣的是抄我作业的同学,又不是我。

面着牆窝在床上,柏人问都不问,只是开着小灯在看书。

不行,我受不了了。

一骨碌爬起来,抓着柏人的袖子,他不理我。我乾脆爬到他身上,握着他的脸,瞪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很漂亮,但是左眼蒙着银亮的金属光泽,令人发寒。

「这样我没办法看书。」他指出这点。语气还是平平澹澹的。

任何人在这种状况下都不能看书吧?「柏人,我问你,若你的姊妹喜欢上阿默…」错了,他怎么知道谁是阿默?「那个长鳞的傢伙,你会怎么样?」

「我没有姊妹。」

…白痴。「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我是说『如果』!」

「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怎么『如果』?」

…我想揍他。「好好,这样说好了,我喜欢阿默呢?你会怎样?」

「妳喜欢那条蛇喔?妳还没成年喔,我跟妳说过…」

…我可不可以宰了他?「我没有喜欢他!我是说如果,如果!如果我成年了,喜欢他的话,你会怎么样?!」

「妳都是大人了,我管妳喜欢谁?这是妳的选择不是吗?」

我气得想对他大吼,但又安静下来。说不定,柏人说得才是正确答桉。这是小薏的选择不是吗?

但是…很危险啊。真正危险的不是她喜欢阿默,而是阿默万一不喜欢她…那才是灾难的开始。

我开始有些发愁了。

但是后来,我实在忍不住想扁眼。自从有眼镜的隔绝,我对许多异类都比较难以察觉。某次我在麵包店擦眼镜时,发现屋樑上有条黑蛇。

…黑蛇?!我握着眼镜,没有戴上,冲到窗前朝外张望。远远近近的,散佈着一些黑蛇。那是阿默的天生法术之一,用蛇鳞幻化,通常是拿来侦查用的。

喂喂,你这傢伙…

「昨天他又来了唷。」过了几天,小薏满脸娇羞的跟我说,「他多跟我说好几句话欸。」

「哦?他告白了?」这样起码问题简单点。

「没有啦,小靖好讨厌~」她害羞的打我好几下,「他只是说,『离远点!我可是会吃人的!』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呢…」

…这值得高兴吗?

「万、万一他说得是真的呢?」我神情不太自在的问。

「一定是真的啦。」小薏用手指捲着头髮,「我看过他咬那些坏人啊。他如果要吃我…一定很痛吧。但我会忍耐喔。希望他吃少一点…我才能继续做麵包给他吃…」

…这已经是变态了吧?

不行,不能再坐视下去了。情况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危险了!

气急败坏的冲到红十字会,正在圣那边的阿默瞪着我。

「咦?妳来干嘛?今天不是说要去朋友家?」柏人居然也在。

顾不得其他人,我指着阿默,「你啊,如果喜欢小薏,就赶紧告白啊!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啊?!」

「妳妳妳…妳说什么我听不懂!」阿默狼狈的将头一扭。

「最好是你听不懂啦。」指着他的鼻子,长那么高干嘛,这样指我手很酸欸,「我告诉你,这种笨女人我见多啦。如果你不赶紧告白,让她伤心失望,她很可能会爱上一个流氓。」

「…流氓?」

「没错,不但会爱上一个流氓,还会误以为那王八蛋骂她打她是因为爱她,因为她不够好…最后被流氓卖去妓院,拼命赚钱还是要养那破烂王八蛋,最后会万劫不复啊~」

「…打她还卖她去妓院?!」磅的一声,他捏碎了杯子,满手的血…不过那是血浆,不是他的血。

「你要因为拖拖拉拉优柔寡断看她毁灭吗?她的心很柔软空虚,渴望自己坚强不可得,所以才会恋慕你的强壮和自信,她就是这种笨女人啦,懂不懂?!」

但阿默根本没听懂嘛,「谁敢碰她一根头髮?我宰了他!」

然后他就一股烟似的跑掉了。

「哎呀,哎呀…」圣收拾着地上的碎片,「看起来,阿默有治好的希望了。」

「笨蛋。」柏人将手插在口袋裡,「喂,回家吗?一起走吧。」

默默的坐在柏人的旁边,我打开窗户,清凉的夜风和柏人的烟味交溶成一气。

「柏人。」

「啊?」

「我也是笨女人喔。」我看着遥远的重宝蓝天空。

「嗯。」

「我说,我也是那种笨女人喔!」

「好啦,」他按熄了烟,「知道了。」

无意间瞥到车侧的后照镜,我发现,他居然浅浅的露出一丝微笑。

到底懂不懂啊?

我真的、真的也是笨女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