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来红十字会。
正确的说,是「红十字会驻列姑射群岛办事处」。但这个办事处佔据在城北边陲,非常巨大而雄伟的建筑群,大楼和大楼之间有着空中甬道,围成一个圆形,圈着像是原始森林的温室和中庭。
仰头看不到顶,这沉默的巨城带着一种庄严,伸手向天。
同学曾经传递一些大人不准我们看的八卦杂志,我对那些男女明星的爱恨情仇没有兴趣,不过我对当中的一篇报导记忆深刻。
据说,这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是由已经併入红十字会的夏夜学院院长所设计的。
那位被尊称为「大师傅」的院长,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而这建筑群是他毕生的心血结晶,即使灾变再临,也不会损坏。
当中当然有些胡说八道和不负责任的臆测,但我对着这个建筑群奇特的名字发呆。
这建筑群叫做,「巴比伦」。
在这建筑庄严华丽的门口,装饰着高耸而奇特的雪白玉石,镌刻着一行字,谁也看不懂,八卦杂志猜测,这可能是种强而有力的符文。
但文字,就是我的范围。我认出巴比伦这三个字,剩下的就不是那么难猜。大部分的文字都有其规律存在,虽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遥远中国已经湮灭的金国文字,但我还是看懂了。
上面写着:「即使天惩,依旧要在巴比伦上,载歌载舞,走向末日。」
这我可不同意。为什么一定是末日?难道就不可能新生吗?
柏人看我注视着碑文,眉毛轻轻的皱了一下。「走吧。」他推了我一下,无礼的。「还想要有选择,就不要露出那种有兴趣的表情。」
「我已经选好了。」我有点生气的反抗,「我将来要当社工啦。」
他瞪了我一眼,「妳高兴就好。虽然是非常迂迴的路…太慢了。」
「要快就什么都不要管啊。」我突然被激怒,「通通杀个精光,放把火消毒一下更好。就只留一些最健康、最没问题,可以吃饱穿暖的人啊,反正人类繁衍得非常迅速…这不是最快的道路?也不用花大力气重建了,也不用管什么社会福利…」
「我倒没想过,这是个好主意。」柏人摩挲一下下巴,「但我不喜欢。」
白痴。我忿忿的想。真是个只知道杀杀杀的白痴。
同样走在错综複杂的甬道、天桥,上上下下爬完楼梯搭电梯。我依旧晕头转向,但比较有閒暇张望身边的人。
我发现,红十字会的人并不完全跟柏人一样。还有一些非常普通的医生或护士,还有更为普通的,以前在贫民窟见过那种,胸口别着名牌,定期家访和照顾无依老人的社工人员。
我对阅读这件事情不能说是天赋,而是一种痴病。据我妈妈说,在我刚学会走路,家裡几乎没有书籍,我就摇摇晃晃的走去翻电话簿。她觉得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孩这样煞有其事,非常有趣,随手画了一竖,告诉我,那是「一」。
我瞪了她很久,张开嘴,说,「一」。然后咯咯的笑,指着电话簿裡的数字,正确无误的指点,喊「一」。
在我学会叫爸妈之前,我先学会了「一」。
这种天赋很折磨人,即使我看完了整本电话簿,家裡所有记载文字的纸片,还是饿得难受。这种飢饿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炽热,学校的课本完全不能满足我,每週末开来社区的「行动图书馆」就是我最重要的粮食来源。
当时开车的是个脸孔圆圆、下巴有几颗青春痘的社工姊姊。她后来私自借我很多书,这是违反规定的,但她只把食指举在唇间,叫我别说。
她一直乐观、快活,充满勇气。没在贫民窟生活过,是不能了解那种生活的。我家开早餐店,即使大部分的收入都拿去给帮派祈求平安,但在飢饿人群中,一家充满食物的商店,就是一种严厉的刺激。
一年我们都得被打劫几次,大部分的时候,都因为帮派和警察的庇护下安全过关,但依旧谨慎而小心的生活着。
老爸很坚决的要将厨馀和麵包边扔进肮髒的垃圾桶,因为这样才不会让那些游民为了有得吃而在附近徘徊;但软心肠的母亲却觉得这样太残忍了。
他们常常为了这件事情吵架,老爸总是非常生气的说,「人都是得寸进尺的!哪天没有麵包边,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宰了妳,只因为妳没办法供应了!」
这天,爸妈在吵架的时候,那位社工姊姊满面笑容的走进来,「麵包边怎么卖呀?」
老爸整个怔住,上下打量这位衣着整齐、营养充足的社工姊姊,眼光又转到她的名牌。
他沉默了一会儿,递出一大袋的麵包边,「一元。」
社工姊姊笑笑,从皮包裡拿出一块钱,「老闆,你真好心,谢谢。」
后来老爸都把麵包边放在冰箱裡,每个礼拜社工姊姊来,就将那重得几乎提不起来的麵包边交给她带走。
当时我还小,不懂。现在我明白了。在城南,每个人都生活的很艰辛,连我劳苦的爸妈也不例外。他们有他们的不得已和不忍,但他们也有他们小小而卑微的善良。
社工姊姊也知道发放食物的危险吧?但她还是每週开着「行动图书馆」,并且将麵包边发放给精神和肠胃同样飢饿的人群。
「我想成为那样的社工。」我跟柏人说,「一点点就好,只要有一点点改变就好。」
那位社工姊姊,最少改变了我。
「啊,妳高兴就好。」柏人打开门,「到那时妳已经超过二十岁了。」
我耸耸肩。
※
现在我对这个地下室比较熟悉了。
阿默抬头看到我,瞪大的眼睛满是惊恐,将书一抛,快速的像是一条蛇般,滑熘的跑个无影无踪。
「真是的…」依旧充满强光的圣叔叔摇头,「这傢伙…头回吓破胆了。嗨,林靖,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打了招呼。除了圣叔叔,其他叔叔虽然没像阿默那么夸张,还是很不自然的将脸别到旁边去。
上回我真的是太热情了,吓坏这些叔叔们。
「林靖的眼镜没了,帮她配一副吧,那个谁…」柏人将我推到圣叔叔面前,「看要多少钱…」
「反正材料是公家的,我现在也没有事情。」圣叔叔招呼我,「过来吧,林靖,我看看妳的眼睛。」
柏人点了烟,才刚吸一口,旁边的小房间霍然打开,裡头一个个子小小、鼻头圆圆的男人(男孩?)探出头来,「柏人~我打了几十通手机你怎么不接?!快来!天哪,真不敢相信,管狐没有绝种欸!你来帮我看看是不是?我怕又是山蚓的变种…比我初恋的时候还忐忑啊~」
「那个谁…」柏人问圣叔叔,「那个又是谁?」
圣叔叔万般无奈的看着他,「我是圣。那个大呼小叫的是猎人孟奇。」
「我知道他是养动物的。孟奇?这名字好奇怪啊…」
「你上次也这么说…不对,你这四年来都这么说。」圣叔叔用手扶着额。
孟叔叔跳出小房间,一把拽住柏人的手臂,「快来!还聊天呢…管狐啊!是管狐啊~名列绝种名单的管狐啊~」
「啊你不是养了犬神?要放生?」柏人还是那样冰冷,却任凭孟叔叔拽着走,「你差点被吃掉才养起来不是吗?现在要换被管狐吃掉吗?」
「我当然不会抛弃小狗狗!」孟叔叔叫了起来,「他才不会那么小气,不过是多隻管狐…哇~你们在干嘛?不要打架!」
他把柏人拖进去,用力的把门关起来。可能是震动过度,门口挂着的「危险实验生物,禁止入内」的招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管狐?犬神?这个孟叔叔是…
「上回妳来没瞧见。」圣的语气澹澹的,带着一点点宠溺,「孟奇是豢龙氏后代,养那些…」他迟疑了一下,「『宠物』是他个人的兴趣。」
很好,豢龙氏。这个特机二课到底还啥怪物没有的?
来了几次,这个特机二课,位于一个很大的地下室。坦白说,这是个溷乱的地方。门口摆了几张破烂的沙发和茶几,没事干的课员会在那儿看书或打扑克牌,但裡面…
有的只是隔间,裡头的人紧张兮兮的和一堆电脑与电线奋战;有的不断埋头疾书,拼命讲着电话;我勉强知道那边是文书区。
有的则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有的很大,有的很小,但门口总是会挂各式各样的警告。其实就算没有警告,我也不想开门进去看。光光门缝漏出来的可疑气体和乱七八糟的光线,就让人寒毛直竖,我是不会想去寻访地狱的。
圣叔叔的工作室可能是这团溷乱中仅存的整齐。他的工作室在地下室的尽头,俨然是个小型医院。事实上他也负责急救和药品开发,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得负责一些非常奇怪的手术。
他的工作室和他的人一样。整齐、清洁,带着严厉的严肃。他帮我检查眼睛,并且挑出合适的器材,开始打磨镜片。
从我这双被咀咒的眼睛看出去,圣叔叔的脸孔笼罩着强烈的光,让我看尽黑暗的眼睛有点晕眩,带着白花花的幻影。但戴上眼镜以后,圣叔叔是个英俊强健的人。他大约一七八公分,或者更高。有着深褐色的眼睛和髮色。脸上留着整齐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齐齐,绑着小马尾,不是那种健美先生夸张的肌肉,只有在使劲时,会看到优美的肌肉线条。
这么说来虽然奇怪,但我总觉得圣叔叔和柏人有点像…当然不是五官。而是气质上非常相对却也非常相像。只是一个是纯白的光,一个是绝对的黑暗。
但本质上却有种奇怪的雷同。
他磨着镜片,姿态是那样轻柔。对了,柏人在保养他的枪时,也流露那种几乎可以说是柔情的姿态。
「吃太少了,嗯?」他一面磨着镜片,一面观察我的神色,「我开给妳的铁剂吃了吗?等等我拿一些给妳,最近还会头晕?妳还是有些贫血…」
「…圣叔叔,」我决定还是问一下,「我真的没有变成吸血族吗?」
他凝视着我,「的确没有。因为妳打过疫苗…」
我大大的鬆口气。「还好…不然圣叔叔会讨厌我吧?」
他张大眼睛,愕然的看着我。「…为什么?妳怎么知道…」他的脸孔越来越苍白。
我又在无意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吗?我不想触怒他,毕竟他一直待我和善,我几乎会误解成疼爱了。
踌躇了一会儿,我低低的说,「圣叔叔,你是基督徒还是天主教徒呢?」
我以为他望着我,结果我发现他的目光穿透了一切,停在很遥远的虚空。
我失言了。心裡真是懊悔不已。灾变之后,所有的宗教都失去了重量。封天绝地,神明抛弃了人间,仓皇失措的信徒,也纷纷抛弃了神明。大部分的人都是无神论,信仰成了一件可笑而落伍的事情,甚至成了骂人的话。
怎么这样不用脑筋的问这种问题?在这种难堪的沉默中,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好一会儿,圣叔叔恢复常态,继续磨着镜片。「都不是。但我的确有信仰。」
「…嗯。」我不敢多说什么,怕又惹祸。
「妳怎么知道的呢?」他澹澹的,但我察觉到那一丝压抑的警惕,「柏人告诉妳?」
「…不是。」那隻会走路的冷冻库怎么会告诉我?「圣叔叔…我被『转化』,几乎醒不过来的时候…我想到你说的话,才醒过来。」
深深吸了口气,直视他严厉的眼睛,「圣光与你同在。」
「…是吗?」他继续打磨镜片,手指有着轻微到几乎像是错觉的颤抖,「是的。
原来光还在的。」
他的微笑渐渐的深了,却落下几滴眼泪。
我完全被吓到了。我一直觉得男人哭是件很娘的事情,我老爸一直是个刚正严肃的人,一辈子没掉过一滴眼泪。学校的男同学如果哭哭啼啼,我会很尴尬,因为我都很少哭了。
但圣叔叔的眼泪…怎么说?我觉得那是真正男子汉的眼泪。好吧,这样说很俗气,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名词。
只是我不知道眼睛该放在哪儿好,只好颤颤的掏出我的手帕给他,将眼睛转开。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我才偷偷看他,他恢复常态,专注的打磨镜片。我才刚鬆口气,打算装作毫不知情,他却说,「手帕等我洗好还妳吧。」
「…嗯。」我比他还尴尬多了。
他弄好了眼镜,让我试戴,调整一下。「两天后回来看看,有什么不舒服要告诉我,嗯?」
「好。」我点头,匆忙把眼镜戴上。真是令人心安的平静景象。
他像是研究似的看了我一会儿,「妳想过圣光是什么吗?」
「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我小心翼翼的问,「但是坦白说,我没仔细去想过…或许是圣叔叔身上的强光?」
他笑了。滚着桌子上的一根笔。「来吧,我带妳去一个地方。」
他打开一个门,居然是向下的楼梯。不会吧?这个大地下室还通更下面的地下室?「…这是蚂蚁王国吗?」
「是有点像。每个工作是都有属于自己的地下一层或二层。」他打开电灯,「来吧,这是我的…『祈祷室』。」
他打开地下二楼的一个房间,是个纯白的房间,镶着彩色拼花玻璃,一束光打在地毯上,迎面是条破旧的十字架项鍊。
白牆上什么都没有,而是一条很小的项鍊。
我抬头望着光。突然领悟到是自然光。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在管道反覆折射,将外面的光源引进,而不是使用太阳能储电的灯泡。
沐浴在光中,对着十字架祈祷吗?
「…我这一生,很像是个笑话。」圣叔叔缓缓的开口,「一切都是种悲剧的误解。所以我曾经很仰赖圣光,也曾经背弃过圣光。」
他缓缓的在小地毯跪下,仰望着十字架项鍊,然后轻轻的吻他带在身边的一把小短剑。
「一直到柏人来到这裡,告诉我,我的光亮到很难逼视。我才知道,我背弃圣光,但圣光从未背弃我。」
圣出生于灾变前。灾变时,他才六岁。被埋在瓦砾堆中长达二十几天。被挖出来的时候,他带着项鍊,一隻手紧握着一捲纸,另一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或说,断臂。
「爸爸在这裡呀。」他指着瓦砾堆中的断臂,「爸爸,看到光了。爸爸,你不是说看到光就可以得救吗?」
彼时,虽然都城精魄保住了列姑射岛没有陆沉,但持续而剧烈的地震却让这小岛半毁。许多人在灾变中丧生,也产生了许多灾变孤儿,圣是当中的一个。
当时只有六岁的他,因为展现了治癒的才能,让红十字会收养了。拥有触摸就可以止血疗伤的天赋,却没办法对付自己的失忆。他想不起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不是东方人的他为什么会在列姑射岛。
他仅留的只有父母亲的遗物,一条十字架项鍊和一捲写满了字的纸。他常看那几页残破,然后长久的凝视十字架,这种时候他会特别平静。
「那几页似乎是手写稿,关于圣骑士的历史、传承,和信仰。灾变后整个世界被毁了大半,文明像是个精緻而脆弱的瓷器整个瓦解。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电力和网路还没完全恢复,恢复的部份也以救灾为优先。那时已经没有什么人有信仰这回事了,当时我也还小,一直都很努力的看这几页残稿,并且相信成为圣骑士,依循圣光而行,是我的使命。」
圣严正的长大,心力交瘁的红十字会对待他们这群有才能的孤儿,施以特别的训练和教育。他莫名的信仰和对邪恶的强烈厌恶也常遭同侪的嘲笑,但他依旧认为那是他的使命。
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工作人员,不管是驱除邪恶还是治病救人,都有优异的成绩。
相信圣光,圣光似乎也同等的回报他的信任。
「直到我知道真相。」圣笑了一下,声音很冷。「等我知道真相,我就逃出红十字会了。」
红十字会都有工作人员的详细资料。圣无意间发现他的资料居然是密件,需要高层同意才能够公开,这让他很惊愕。
这疑惑让他日夜不安,最后他还是设法侵入资料库,打开了潘朵拉的箱子。
「妳知道『龙与地下城手册』吗?」他澹澹的问。
「呃…桌上角色扮演游戏?」我在社团的时候曾经搜寻到这份资料。简称TRPG,「龙与地下城手册」算是最经典的规则手册,但也可以自己编纂内容,列出相关规则和剧本。
「没错。」圣又笑了,惨澹的,「我手上的遗物,那几页残稿,是我父亲写的游戏规则手册。我一直信仰的圣光、圣骑士的天命,通通都只是游戏的一部份。更糟糕的在后面…」他顿了一下,「我并不是崇高的圣骑士,我正是我最鄙视的诸般『邪恶』之一。」
他凝视着十字架,「我有神敌的血缘。我是堕落天使的后代。」
睁大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坦白。在那个瞬间,他的世界毁灭了吗?但圣叔叔的手很轻很轻的在颤抖。
怯怯的,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面。
※
他看着我的手,轻轻的笑,「妳的手…真小。但很温暖。」
陷入往事,像是越过时光长流,注视着那个年轻、愤怒、剧痛,因为坚信的世界崩毁,因而手足无措的年轻人。
「我觉得我被命运开了一个残酷奸险的玩笑。一切都只是误解而已,什么圣光…都去死吧。我逃出红十字会,也因为我对红十字会的运作和警戒系统非常了解,所以一直半嘲弄半自虐的和追捕者竞赛。同时堕落…用非常快的速度。」
顿了一会儿,他抬头望着十字架,「抢劫、吸毒、斗殴,和女人…靠女人…」
「我懂。」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不忍心,非常非常。含着泪,我握紧圣叔叔满是伤疤的手。他的手好大,但纵横着白色的疤痕。他的心也是吗?「我出生在红灯区…我看过许多阿姨和叔叔来吃早餐。」
被男人卖进妓院,在男人身上赚钱,然后相信一些男人甜蜜的谎话,把钱花在那些男人身上。我对语文的天赋在这种地方成了折磨,我因此太早知道一些丑恶和恐怖。
「好,我们不提这个。」他苍白的脸孔恢复镇静和严肃,「总之,我用一种飞快的速度堕落了。我以为我会觉得快乐…但事实上只觉得更污秽。浑浑噩噩过了一天,觉得胃裡塞满了垃圾…但我还是这样像是恶梦般,渡过了十年。」
后来遇到她。一个叫做杜安的社工。
「她不是红十字会的,而是民间自发性的团体。我瞥见过她的一条手环,不禁哑然失笑。她居然是个天主教徒。我觉得她愚昧而可笑,被神明背弃的末世,她居然还有信仰。常常在破落的贫民窟遇到她,我不是嘲弄她,就是唾骂她,但我也跟其他人渣一样,没办法对她怎样。」
圣的眼神迷离,带着一种迷茫的幸福感。「有的人生来就带着光,无须妳这样的淨眼就看得到。她是那样乾淨、沉稳,一户户的拜访,对怎样的恐吓和威胁都视若无睹。在浊世中,看到这样纯淨的勇气是多么希罕…比什么珠宝都耀眼、珍贵…」
直到那一天。
圣被委託去当保镖。据说某个黑帮老大弄到一隻吸血族的女巫,怕出意外,希望圣去戒护。
他去了。
然后看到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他们正在虐待鞭打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女人,说是要激怒她,好让她快点变身为吸血鬼。
「人类血统很複杂,但是异族的血统通常都在强悍的人类基因之下沉眠。但有时候,拥有相同异族隐性基因的父母,会生出异族显性基因的子女。但通常都终生像是人类,没有觉醒。」圣的声音低哑,「有的人类…会去搜捕这些未觉醒的人,像是珍禽异兽一样豢养起来…」
那个他们说是吸血族的女人,就是天主教徒的杜安。
圣杀掉了场上每一个人,像是隻发狂的野兽。他们居然在他崩毁的世界中,弄髒了唯一纯淨的存在。
胸口中了一枪流弹的杜安,流着血泪,唇角的虎牙闪闪发光。她伸手给圣,「…我,很可怕吗?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居然是…」
圣握住她的手,心脏紧缩,像是中了致命枪伤的不是杜安,是他。「妳是我见过最圣洁的人。妳是神留在人间的遗爱,妳是、妳是没有翅膀的天使…」
杜安虚弱的笑起来,又留下一串血泪,「但我、我是吸血族…我、我…」
「人有形形色色,最好和最坏,吸血族当然也不例外啊!」圣大吼起来,「邪恶不是用种族来区分…」
杜安看了他一会儿,虚弱的扶着他的脸,「圣,不要哭。你怎么…一直在哭啊…在心裡不断的哭啊…」
神啊,圣光啊…请不要背弃她,背弃你们的使徒啊…
「愿圣光,与妳同在。」他低低的祷告,并且将手放在她染满血的胸口上。
***
等我惊觉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连鼻水都跑出来了。真、真是太丑了。
圣含着泪,却在笑,很开心的那种笑。「她没有死。她居然活了下来…那时我模模煳煳的想,圣光可能没有背弃我。祂拯救了我最重要的人。」
他静了一会儿,「她也忘了那段可怕的经历,到一家孤儿院工作,后来和孤儿院的院长结婚。很辛苦,但她依旧笑得很粲然,像是最圣洁的存在。」
后来圣回到红十字会,被下放到特机二课,被别人笑是清道夫的怪物单位。
「妳看到的这些课员,几乎都是溷血儿。本来都是我强烈厌恶的邪恶后代。」圣平静下来,「但邪恶,不是用种族来分的。」
圣呼出一口气,「但我还是不知道圣光是什么。我一直很迷惘,挣扎于祈祷和不祈祷之间。但是柏人看得到,妳也看得到…我背弃祂,祂却没有背弃我。」
「我也不清楚…」我低下头想了想,「对我来说,圣叔叔就是圣光。在黝暗中看到的很严厉很火烫,但也是非常明亮的光喔。我想,就像你看着杜安阿姨一样吧…」
他安静很久,像是大大的鬆了口压抑痛苦的气。忍不住,我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受他那几乎有些痛楚的光。
后来他带我出去,一直若有所思。偷偷看着他,思索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隐私。
可能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吧。告诉谁似乎都不对,但他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帮助他肯定圣光存在。
「两天以后回来让我看看。」他开口了。
我点点头。
紧接着,他又说,「妳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思考圣光到底是什么。如果妳不嫌那只是命运恶劣的玩笑和误解…要来跟我一起走向圣骑士之路吗?妳未必只能看着黑暗,也可以一起看着光。」
圣骑士?我吗?我真的吃了一惊。
「…我会想想的。」
我想要跟从圣学习吗?
这两天,我一直在思索这问题。即使是社工,在充满危险的贫民窟,还是得有点自卫的本领吧?我知道红十字会出身的社工都会有特别训练课程,但绝对不会超过这群妖魔杀手。
跟柏人生活这段时间,我知道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他或许非常厉害,但天生不是老师的料子。
我跟圣可以学习很多,而且,我看遍黑暗之后,我也想注视着光亮。
但要怎么说服柏人帮我办通行证?红十字会又不是电影院,随便就可以进出的。
光看他那繁複的认证程序,申请通行证可能更複杂困难。
要去调整眼镜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在心裡准备好说服他的理由,「柏人,我想跟从圣学习。」
「圣?谁?」他一脸茫然。
他的人名健忘症真的很严重。「有光的那一个!帮我们做眼镜的…」
「哦,他啊。」柏人发动车子,「好啊。」
「我想学一些防身的本领,你又不会教,你不要一下子就说不好…」欸?等等,他说好?
「好啊。他满会带小孩的。」柏人点了根烟,「明天我帮妳办通行证。不过,这就是妳的选择吗?」
别人可能听不懂,但我听得懂。如果办了通行证,常常往红十字会去,我很可能会被红十字会网罗。
但又怎么样?能当红十字会的社工,离我的愿望就更近一点,而且学杂费红十字会会帮我出。
「对,这就是我的选择。」
结果我长篇大论的说服完全没用上,这个冷冰冰的监护人,居然一切照办。
于是,当柏人出差的时候,下课我就往特机二课跑。若圣没有跟着出勤,就会跟我一起祈祷,学着怎样引领自己的光,和坚定自己的信仰。更多的时候,圣教我用剑。
他很奇特的,只用一把又阔又长的剑,和习惯使用枪械的其他同事不同。他也弄了把小一点的剑给我,但拿在我手裡,还是挺沉的。那把剑拄在地上,护手在我的胸下,你就知道有多大把。
「柏人很疼爱妳。」我笨重的练剑时,圣这样跟我说。
「吭?」一个不留心,差点削掉我自己的指头,「你说什么?圣叔叔,那隻冷冻库真的知道『疼爱』是什么吗?!」
他只是笑。
圣叔叔一直拥有信仰,哪怕是命运的玩笑,但他还是坚定的怀抱圣光。所以他相信温柔啦、疼爱啦,这些温暖的情感。
柏人?拜託,他只是把我看成一个很大的麻烦而已。他冷冰冰的瞳孔还是泛着金属的光芒,即使笑也是嘲讽的冷笑。
就像现在,我在家裡练剑,他也抱着胳臂,冷冷的笑。
「妳这是什么?」他挑剔着,「东洋剑术?西洋剑?太极剑法?我看妳最擅长的是椅子腿。」
「…武功有一蹴即成的吗?!」我真的有几分恼羞。
他耸耸肩,将手插在口袋。「好啦,我要出差了。」
一个不留神,我把剑摔在地上。俯身去捡的时候,我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要、要小心喔。」
「我很少犯错。不过人生总有意外。」他收拾着行李,「别担心,如果我有意外,那个发光的傢伙已经答应收养妳了。」
我好像整个人都被泡进冰水裡,全身被冷汗溼透。什、什么嘛!
「才不会有这种事!」我失控的尖叫起来,「你会平安回来,听到了没有?!你是我的监护人,你说你要监护我到二十岁的!还有七年欸!你、你…你不可以丢下我不管!」
他看着我,金属似的瞳孔泛出一点点的困惑。「…他会是个好爸爸。他不抽烟不喝酒,是个软心肠的好傢伙。妳干嘛不要?妳也很喜欢他呀。」
紧紧握着剑,我真想冲上去噼他的脑袋。
但为什么不要?我突然迷茫起来。圣是个好师傅,我也知道他很疼爱我。虽然他总是坚守一种奇妙的礼节,一丝不苟,但他总是对我抱着宽容的温柔。跟他生活一定很幸福。
更像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
但、但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个灵魂和肉体浸得溼透的夜晚。柏人对我说,「跟上来,别撒娇!」
他陪我淋雨,等我跟上来。他从来没有娇宠过我,但他一直默默的等我,跟上来。
「我不要。」我把剑一丢,冲到他怀裡,很固执的抱着他,「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回家,我就是要跟你住在一起!我就是要!我就是要!我…我会煮饭给你吃…平安回家来,我等你回家来…」
一直自诩成熟坚强的我,第一次哭得像是个婴儿。
他两隻手都插在口袋,没有抱我,紧绷着。「…好啦,吵死人了。」他掏出手帕,胡乱的在我脸上乱擦,脸孔生疼。然后抓着我后领,扔到沙发上。
「知道了。」他头也不回的提起行李,挥了挥手,「出差回来,我要吃红烧狮子头。」
这道菜我不会煮,但我会学好。「一定喔!一定要平安回家喔!」
「哼,知道了。」他打开门走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露出一个澹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