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有几个新社员加入。都是雪白可爱聪明俊朗的男孩或女孩,当中还有一个是我的同学。
她叫苏朗华,比起十二岁的我,高不到五公分,她跳过来牵着我的手又跳又叫,看起来比我还幼稚。
「大家好好相处喔。」叶学长笑咪咪,「朗华,有什么不懂的先问小不点…我是说小靖。」他对我展露一个恳求的笑,我只好无奈的接受了。
撇开年纪,我也算是老社员了唷。
我严肃的跟朗华说明社团活动时间和一些规章,她圆圆的眼睛充满好奇,「要读的书很多喔。」
她着迷的眼睛看着大堆的书,露出对知识的饥渴,「没问题!我最爱看书了!」
事实证明,和她可爱的外表不相符的,她是个很饿的书蠹虫。而且从很早以前就相当迷恋灾变前的种种,甚至展示当时流行的凯蒂猫和唐老鸭给我看,这些都是古董了。
「那是个非常美好的年代。」她非常陶醉。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从事古董买卖,一家子各有喜爱的年代和收藏。
我被她硬拖到家裡玩过。她家根本是博物馆…她老爸喜欢宋瓷,老妈收湘扇,老哥迷恋浮世绘,而她,收集被称为「千禧年」,公元两千年纪念的各种小玩意儿。
「…但是,千禧年和现在好像没什么两样啊…」我搔搔头,没错,现在是公元2078年,大灾变是2032年。但和千禧年的生活,却没什么重大改变。
「胡说,当然不一样。」朗华有点生气,「你看当时的东西,多么生气蓬勃!不断的有各式各样的创新…现在只有数不尽的复刻版。创新了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那是因为灾变之后,都在致力于重建啊。」我拿上课时老师说过的来反驳,「还有瘟疫和粮食不足的问题要解决,当然就…」
「连创造力都衰退?」她闷闷的仔细将芭比娃娃摆好,「我上次去看芭比娃娃服装展。」她非常哀伤,「大家都争着重现2000-2030年间的时代。灾变后呢…?
他们有没有想过发挥自己的创意?」
「……」我还没从这角度想过呢。
但我在城南的时候,连基本生活都很艰辛了,怎么有办法去想那些锦上添花的创新?那时候老爸老妈终年辛勤,只希望能存够钱,让全家打上疫苗,设法搬出那个贫民窟。
而且,谁会去注意灾变前的生活?我爸妈虽然生在灾变前,但当时的年纪很小,他们绞尽脑汁能够回忆到的,也只是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生活得无忧无虑。
我渐渐能够了解,学长创办这个社团的目的了。
后来我跟朗华成了朋友。班上的同学都会笑,因为两个身高差不多的小朋友,手牵手去参加个一本正经的读书会,其实应该是满有趣的画面吧?
在其他新社员失去兴趣,不在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朗华还是在社团裡,而且发表了很精彩的报告。
但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叶学长叫住了朗华,「小苏,等等帮我整理一下资料好不好?」
等学长一起回家的我,也跟着走回去,「我也来帮忙!」
叶学长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温柔,「小不点,妳还是回家休息吧。刚妳不是说喉咙有点不舒服?」
我?我说了吗?这个时候,突然觉得喉咙真的有点痛,连咽口水都有火烫的感觉。
「唔…那我先回家了。」
「放心啦,」朗华笑得很开心,「明天见囉。」
我摆了摆手,转身回家。天边的彩霞像是火焰般怒放,直到遥远的尽头。
但我真的没有想到,这样美丽的黄昏,却是我和朗华的诀别。
***
因为柏人半夜回家,第二天清晨是他送我去上学的。
本来怕学长在等我,但弯到公车站,并没有看到他。学长一向准时的跟闹钟一样,今天是怎么了?
「我去等公车好了。」我想下车。
睡眠不足的柏人掏出手铐,晃了晃。「还是让我赶紧送妳去上学吧。我还想回家补眠。」
…我是俗辣。我立刻正襟危坐,心裡暗骂不休的让他送我到学校。
到了学校,我很高兴的跑到第一排的位置上…欸?还没来上学吗?我记得她都很早到啊…
「小靖,」班长叫住我,「妳跑去那个没人坐的位置干嘛?妳想换到那边去吗?
」
「什么啊,班长,妳睡煳涂了?」我笑了,「这明明是苏…苏…」呃?她叫什么名字?
我心头一阵发冷。为什么我忘记她的名字?我们明明很要好不是吗?天天手牵手去社团的。
不对。我数了数班上的座位,三十六个,没有错,我们班有三十六个人。不可能会有空的位置。
我一把抢去班长的点名簿,快速浏览了一下。每个人的名字都对,但就少了那个我几乎要喊出口的名字。
应到人数…三十五人?!
我瞪着班长,点名簿啪啦掉在地上。「那…她呢?」
「小靖?」班长像是吓坏了,小小声的喊我。
我转身,往社团办公室跑去。
※
抖着手打开社办的锁,我冲进去,找出签到簿。我们社团很严谨,社团活动都要签到。亲笔签下的总有她的名字吧?
我记得我们两个人一起签的,我记得…
我的名字下面那一格,是空白的。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慌着往前翻,发现一件怪事。在应该填满的签到簿上,空白的格子越来越多。这批新社员有五个…翻到他们入社那一天,就有五个空格。
「不会的…」我呜咽起来,「不可能是这样的…」
我搬出所有的签到簿,一页页翻过去,每次招收新会员以后,就会出现空白格子。我就算不熟,也该记得他们的名字吧?但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咦?」
我吓得弄掉了手裡的签到簿,脸孔惨白的转头。叶学长温柔的看着我,有些困惑的,「怎么一大早就来了?对不起,今天睡晚了,没去接妳…」
他的目光移到大堆签到簿,笑容消失了。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叶学长,我一直喜欢你。」我软弱的说。
他顿住了。眼光温柔而哀伤,「我也喜欢妳,小不点。很喜欢很喜欢…」他安静了一会儿,「忘掉这些,回去上课。」他的声音很柔很软,「等妳长大一点,我再来接妳。」
我垂下眼睛,点点头。转身走回去。等我转过转角,就开始拔足狂奔。学长没有发现,我没戴眼镜。我看得到他嘴角的黑暗,和声音的黑暗。
我觉得我的心快要碎了,压轧着碎玻璃的痛感。我曾经是、一直是,那么喜欢的温柔学长。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他是想做什么?
上课钟响了,我却蜷缩在楼梯间,心乱如麻。如果可以哭就好了。但我心底空荡荡的紧缩,哭不出来。
还是回去上课吧。
我满怀心事的走回去,不经意的瞥向别班的教室…一个空在最中间的桌子,将我狠狠扎了一下。这一班,三十二个人。我往下走,发现另一班只有二十九个人。
不对。每个班级应该都是三十五人到三十六人。不见的人去哪了?谁也不觉得奇怪,谁也不会去追究吗?
放学后,我呆呆的望着黑板。就算没有社团活动,我也会去社团晃一晃再走。所以柏人能够来接我的时候,通常是六点才来。
「奇怪…」在台上的老师喃喃自语,「这本作业是谁的?怎么没写名字?」他翻了翻,搔搔脑袋,「喂,有人没拿到作业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老师咕哝几声,将那本无名的作业簿扔进废纸回收筒。
眼泪立刻涌上我的眼眶,一阵阵刺痛。我等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将那本作业簿捡起来。
她只比我高一点点,髮夹是凯蒂猫,喜欢粉红色。大大的眼睛总是泛着热情,笑起来嘴巴可以塞个拳头。
她对三角函数特别头痛,我们常常一起忧愁的啃着笔,对证明题束手无策。
但我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或者说,谁也想不起来。
「…喂,柏人?」我拿起手机,「能不能现在就来接我?」
他什么都没问,连我声音这样古怪不稳都没问。但这个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他是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让我可以冷静思考。
「…能不能、能不能载我去一个地方?」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就在美术馆附近。」
柏人打开车窗,呼出一口烟,「好啊。」但他什么也没问。
幸好没问,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凭着记忆,我找到她的家,按了门铃。「苏宅」。最起码我知道她姓苏。
是苏妈妈来开门的。她看到我,笑盈盈的,「林靖?妳好呀。最近我又收到一把湘扇唷,要不要来看看?」
她记得我。那么…「苏妈妈,小苏…妳女儿在家吗?」
「女儿?噗。」苏妈妈笑出来,「我哪来的女儿呀?我只有一个不肖的儿子,整天在外面疯呢。若有个贴心的女儿该多好…说到这个,我是不是太想要女儿啦?
怎么佈置了一个女孩儿的房间呢?…」
她记得我,但不记得自己的女儿。
我觉得呼吸困难,泪盈于睫。「我、我只是顺路来看看苏妈妈。我先走囉。」
「不留下来喝茶吗?」苏妈妈怜爱的摸摸我的头,「有妳这样的女儿多好呀。下次再来唷~苏妈妈做草莓布丁给妳吃~」
为什么…怎么会…我快步离开,一路走, 一路掉眼泪。怎么会这样?
哭着上了车,手脚不断发抖。拿下眼镜,我不断拭泪。
柏人帮我绑好安全带,什么话也没问,任我去哭。
或许这样最好。
※
从那天起,我就藉口感冒,没去上学,当然也没去社团活动。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该如何是好…那么温柔的学长,怎么可能做坏事…我记得窗下絮絮的交谈,记得他揽着我肩膀的体温。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甚至不敢告诉柏人。他是红十字会的妖魔杀手,这种事情他根本就不会多说半个字,只会掏出手枪,对准学长的眉心。
「逃学?」柏人叼着烟,将手放在口袋看着我。
「…我生病了。」穿着睡衣,我抱着枕头,低下头。就算是他用狗鍊拴着我,我也要拿命跟他拼了。我还没有想通,想通之前我没办法去学校,没办法面对学长。
「是吗?」他却没多说什么,「那我去阳台抽烟。」
我瞪着他的后背。他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委靡不振的待在家裡三天,柏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突然冒出来。他总是有事做,打靶、看书,有时候就在阳台抽烟发呆。很少跟我说话,我也不想说。
其实,我大半的时间都在思考。
我怎么能肯定这些奇怪的事情跟学长有关係呢?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不安,和自以为是的发现,说不定都是错觉。
就算跟学长有关好了,那我最少也该了解学长的动机吧?或者那些人…还活着也说不定。 如果小苏还活着呢?
我突然坐立不安起来。求救似的,我看着柏人的背影。不、不行。我没忘记柏人拿着枪对准我眉心的模样。他的拯救直通死亡。
第四天,我穿戴整齐,收拾书包。考虑了一会儿,我将自己的枪收进书包。
「病好了?」柏人吃着土司问。
「好了。」我低下头,掩饰脸孔的红晕,「也该好了。请六点来接我。」
他没问什么,吃过早饭就载我去上学。
这三天,在焦躁不安的折磨下,我几乎没吃什么,一下子瘦了一大圈。老师和同学都吓一大跳,没人怀疑我装病。
「林靖,妳真的、真的都好了吗?」老师很担心。
「是啊,」我仓促的站起来,「是的。这几天的作业我会补上来。」
「慢慢来没关係,」他端详着我的气色,「脸色还是很不好啊。」
「没事的。」我低低的说,掏出课本。
下课我没直冲图书馆,乖乖的待在教室。我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等放学了,迟疑了一下,我将眼镜拿下来收好。深吸一口气,面对这个充满灰雾的世界。
即使鼓起勇气,我还是慢慢的、一步一顿的走向社团办公室。握着门把,发现我的手拼命发抖。神啊,请给我一些勇气。
明明知道不会有回应,但在这种时刻,我还是无望的呼喊着神的名字。
正要开门,却听到学长提到我。
「…不行,不要轻举妄动。小不点的养父是妖魔杀手,何况小不点实在太小了。
」
「正因为她的养父是妖魔杀手,」另一个学长很不耐烦,「叶岚,你不该去惹她。这只让我们暴露于危险之中!你还关心她的年纪?我反对将她拉进我们同族!
现在只能尽快抹杀她,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学校!」
「花那么多心力弄出来的祭坛怎么办?」学姊抗议,「再去其他学校弄这个起码要五六年的时间。不过我赞成抹杀林靖,我相信妖魔杀手也看不出破绽,我们依旧是安全的…」
「你们只想到安全?」叶学长的声音意外的严厉,「我们的理想呢?淨化人间的理想呢?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就需要小不点!需要她那双看得到一切的淨眼!若她成为我们的同族,她就成为我们的眼睛。你们谁能分辨妖魔杀手和妖魔?你们看得见谁的资质适合成为我们同族?只有她可以!有了她,我们就不会徒劳无功,我已经厌倦这种徒劳无功的尝试了!」
…只是为了我这双被咀咒的眼睛。学长对我好,只是需要我的眼睛而已。
鬆开门把,我倒退一步。我该逃走,现在就逃…我该打电话给柏人。
手臂的剧痛让我叫出声音,我被反扭到背后,「嗨,学妹,偷听不是乖孩子该做的喔。」一个参加社团很久的学长扭着我的手,打开门,将我推进去,「叶岚,你们也太不小心了,让我们宝贝学妹听了那么多不该听的。」
叶学长的脸孔苍白了。他望着我,只有空白的沉默。
「她应该听不懂。」叶学长终于开口了,「我们用的是妖魔的语言…」
「她听得懂。」将我推进来的学长冷冷的说,「因为她跟我们一样,都是怪物。」
我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哀求。我只是定定的望着叶学长,语气冷静的自己都不敢相信,「没错,我听得懂。」紧紧的咬了下唇,「我的确是怪物。」Mar
叶学长的脸孔变得更苍白,我却只是倔强的望着他。
「那只有两个选择,」抓到我的学长说,我记得他姓张,「加入我们,或是抹杀。」
「像小苏一样?」我的声音倒是意外的尖锐,「那就是抹杀吧?要我加入你们,我也得先知道我加入了什么。」
望着眼前这十位学长学姊。我们曾经一起看DVD,一起去吃饭,一起吃冰,几乎都揉过我的头髮,亲暱的喊我学妹或小不点。
没想到那些友爱都是假的。
叶学长迴避我的眼光,「我们是吸血族。」
我笑出来,一种自弃的怒笑。「我知道吸血族是怎么回事,在非物质学…」
「小不点,」叶学长打断我,「我知道妳非物质学念得很差劲。妳明明知道那些是胡扯。这就是妳的缺点,妳太诚实,没办法接受虚伪错误的学问。吸血族也是会进化的,甚至比妳想像的快很多。」
「哦?所以你们可以晒太阳,吃正常的饮食,和普通人差不多,只是夜裡需要抹杀一些人来吸血?如果只是要血,医院多的是过期血浆,甚至连人造血都出来了,为什么你们一定要为了食慾…」
「我们不是为了食慾!」叶学长怒吼起来,和他平常的温和根本两样。「没错,获得血液的管道那么多,我们需要的量又非常少,为什么要杀人?杀人只是无穷的麻烦!妳以为抹杀很简单吗?吭?那几乎要耗尽我身体所有的血,所有的!」
我们彼此对瞪,呼吸浓重。
他调整呼吸,声音还是有些不稳。「人类的寿命太短了,没办法重建世界。吸血族的寿命够长,但几乎无法繁衍,只会在黑暗中自怨自艾。我需要同伴!需要和我一样不满,渴求改变的同伴!我的同伴越多,越有可能改变这个死气沉沉的人间…让魔性天女牺牲自己得以存活的人间!妳不也感到不满,感到不公平吗?!
」
「那干嘛杀他们?为什么要杀掉那些社员?」我使尽力气大吼,「他们…他们连名字都被遗忘了!彻彻底底!这就是你要的吗?这就是你要的改变?!」
「当然不是。」叶学长的脸孔渐渐改变,唇角露出缠绕着黑暗的虎牙,「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变成吸血族的。大部分的人类都会引起强烈而致命的过敏。」
我愣住了。过敏。所以叶学长想要念医科,所以他想要我的眼睛。我可以看到灰雾的眼睛。
「和我一起改变这个世界吧。」他慢慢走过来,伸出手,「妳不也感到气愤,感到无力,同样也感到不公平吗?太慢了,这一切都太慢了。」
「…不要。」我摇头,却不是害怕,「不要。我不喜欢这种方式!」
但我的抗议没有效果,我被学长学姊紧紧抓住,押到社办底下的地下室。
我从来不知道社办之下还有个地下室。
※
我在电影裡头看过这种金属床,忘记是哪部了…忘记是法医用的那种,还是手术用的那种,反正结果都差不多,我该庆幸他们没有剥光我吗?只是将我捆在金属床上。
叶学长将我的脸扳住,「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脸不能动,但我轻蔑的瞪着他的眼睛,在他满头大汗的时候冷笑的挪开。
这双受咀咒的眼睛,可是能逃过无数殭尸,看穿所有弱点的眼睛啊!「你的弱点在颈动脉。」我咬牙切齿的说,「不是心脏。」
叶学长放开了我,我只能不断的深呼吸。
「…她不受催眠?」学姊的声音有种古怪的感觉。
「麻醉她。」张学长的声音紧绷,「…剂量大一点,不然她会很痛。」
我开始掉眼泪,却不是恐惧。我气,我好气。你们既然不顾我的意志,那又何必管我痛不痛?你们干嘛都别开眼睛不忍看?到了这种时候了,你们干嘛这样?
很快的,我就开始觉得天花板会转。但我坚持不肯闭上眼睛。
「阖上她的眼睛。」叶学长说。
但他们努力很久,终于放弃了。「除非用线缝起来。」张学长发着牢骚,但他没有那么做,只是小心的拿了溼润的纱布盖住我的眼睛。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差点流进耳朵。
「…你纱布的食盐水是不是太浓?」学姊的声音迟疑了一下。
「闭嘴啦!」张学长发怒了,「我一点都不想伤害她好不好?!」
整个地下室都安静下来,一种让我更为愤怒的安静。
一面哭,一面沉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漂浮状态。我只知道,有很粗的针戳进我的脖子、手臂,还有大腿内侧。我好像沉得更深,而且渴,非常渴。
「很渴吧?」叶学长的声音好像隔了很深很深的水,「妳的血快放光了。喝吧…喝吧。」
我很本能的抗拒,拒绝吞嚥。为了避免让我呛死,他们替我插了胃管。
…溺毙,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感觉。
一种透体的剧烈疼痛贯穿了我。在我胃裡的「东西」像是盐酸似的发作起来,连麻醉剂都完全无效。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筋挛,模模煳煳的,我听到许多人大叫,甚至有恐慌的哭声。
身体是这样的痛,但我的意识却漂浮起来。哭什么?既然决定这样做了,为什么要哭?
「我们要失去她了!」叶学长尖叫,「小不点!快!食盐水!她放出来的血输回去!」
「撑着点!」学姊哭起来,「不要死!撑过去!」
你们为什么要难过、惊慌,为什么要哭?每一次,你们都在哭吗?为了一个理想?你们怎么知道,这样会成功?
我好像沉到很深很深的黑暗中。
大家都变成吸血族,寿命延长很多倍,就可以改变死气沉沉的世界吗?变成什么重要吗?天界的神明寿命更长、更聪明,但他们不也无力逆转这一切?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学长,你这样不对,你们这样不对。如果你们会哭泣、会伤心,表示你们也不觉得自己对。
自己都不能说服,那可以说服谁?要怎么说服众人停止怀旧,看看自己前方?
我要念社工。我要…靠自己的手,扭转这一切,哪怕只有一点点。很多很多的一点点,总会有改变的一天啊…
我沉到底了。被黑暗彻底淹没。我死了吗?我努力到现在,真的、真的死了吗?
许多许多往事在我眼前流逝,在无数黑暗中,我看到柏人冷冷的笑,还有圣叔叔那刺眼严厉的光。
光。很亮很亮的光。很烫,很哀伤。愿圣光,与你同在。
「愿圣光,与我同在。」我的声音,非常沙哑阴暗。动了一下手指,我抓到真实的地板。
我还活着。
※
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血红。更用力的抓着地板,粗砺的触感让我的指头很痛,但也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吃力的舔舔乾裂的嘴唇,我嚐到血的味道。但是比血更浓重,带着一点点噁心的甜味。趴着不动,四肢依旧受制于麻药,无法动弹。
在这种时候,我却一直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道六点了没有,柏人是不是来接了?我还有办法看到阳光吗?还有今天该複习的功课。
对了,吸血族。今天老师上到吸血族,说美国有些地方已经让吸血族领有公民证,合法生活,但愿意登记的吸血族还是很稀少。毕竟有人把吸血瘟疫和吸血族看成一体,想要让人类接受很困难,而且有些激进派的吸血族对人类怀有强烈的敌意。
「但是吸血瘟疫并不完全和吸血族有关係,也不是吸血瘟疫的患者就会变成吸血族。人类成为吸血族的程序非常繁複,一万个吸血瘟疫患者也未必能产生一个吸血族。吸血瘟疫的成因和血液感染有直接关係,通常是瘟疫患者通过噬咬传染,还有一部份是因为重複使用的针头和输血感染…」
吸血瘟疫的患者通常会死。虽然力大无穷、虽然会贪求血液,但还是会死。因为吸血瘟疫的患者通常溃烂的很严重,嘴巴裡有伤口,才会感染给被他咬过却没死的人。
被吸血族咬过的人却不一定会感染。因为吸血族通常很健康,癒合能力很强,很少有伤痕。
所以说,生命自会寻找出路。若是咬一口就会变成吸血族,这世界早就没半个人类了,还等到现在。
没想到我居然见识了吸血族让人类转化的过程。我想笑,但更想哭。
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听到叶学长说话了。
「…还要继续下去吗?」他的声音很疲惫,「还是等我们解决了这个严重过敏的问题再…」
「哪等得到那一天!?」张学长愤怒的吼,「我熬得过去,樱熬得过去,为什么其他人不能?是他们太脆弱了,不是我们的错!」
「但是…小不点死了。」樱学姊哭起来,「我们失去眼睛。她若熬过去,就可以替我们找出最适合的人…现在…」
「那就照以前的方法做啊!」张学长的声音更高了,「不停的不停的尝试下去!
一个人不行,那就换一班,一班的人不行,那就整校!若还是太慢,那就把瘟疫散佈下去啊!整校感染吸血瘟疫,总还有机会吧?反正已经找到透过饮食传染的方法了,不是吗?你们要拖到什么时候?」
学长学姊们争辩着,但是赞成散佈瘟疫的言论佔了上风。但是散佈在城北的贵族学校还是太不安全,他们准备散佈到城南去。反正那儿是贫民窟。他们说。虽然希望找到的同伴智能和容貌都优秀,但这种非常时期,他们就不计较了。
他们说,一直说。什么都是他们在说,谁听过我们想要什么?城南的贫民要什么?
我们只需要一点尊重,一点基本的尊严。我们不是鱼肉,你们不是刀俎。
慢慢的,我站起来,眼前依旧是一片血红。
走到他们身后,他们依旧在争辩,居然没人发现我。看得到…我看得到他们的黑暗。我看得到他们的弱点。
在幽微的地下室,我看得到他们的脆弱。虽然是血红的一片。
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我冲过去,发出一声吼叫,离我最近的张学长转头,我往他的颈动脉插进去…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指甲像是十把尖尖细细的利刃。
他张大眼睛,徒劳无功的按着脖子,仰面倒了下去。
叶学长瞪着我,轻轻的说,「…糟了。」他吹了声口哨,蜷缩在角落的「东西」爬了起来,扑在我身上。
「出去!快出去!」叶学长吼,「她异变了!快出去!」
这些不可一世,认为自己拥有崇高理想的吸血族,争先恐后的逃了出去,我听到地下室锁起来的声音。
「走开。」我怒叫,「通通给我滚开!」我将这发出苦闷低嚎的东西抓起来乱摔,怒气冲冲的爬上楼梯,我的小腿被抱住,我回头…
那双无神的大眼睛,凝着血块、乾枯的脸庞。凯蒂猫的髮夹摇摇欲坠。
我想起她的名字了。
「…苏朗华?」
她眨了眨眼睛,吃力的张开乾裂的唇,「救、救救我…」她张嘴,咬在我的小腿上。
很痛吗?确实很痛,很痛。我的心,很痛很痛。她发出尸臭了,我知道她不会好了。我知道…她已经死了,现在她会动、会咬人,只是很短暂的。吸血瘟疫患者的特徵。
「…好,我救妳。」我举起手,将指甲插入她的太阳穴,「我救妳。愿圣光与妳同在。」她鬆开我的小腿,颓然的倒下,再也不会动了。
我的枪…在哪裡?
指甲断了两根,我需要我的枪。在血红中,我看到我的书包居然挂在牆上。和其他人的书包挂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挂满一面牆。
我拿下书包,枪居然还在。很可能是还来不及处置吧…
第一次,觉得后座力这么轻微。第一次,我开枪开得这么准。我打烂了地下室的锁,冲了出去。
杀死了樱学姊,杀死了蓝学长,他们哭嚷、哀求,但我根本就不打算饶过任何一个。到最后,我也将枪对准了逼入死角的叶学长。
「妳要杀我吗?小不点。」他的脸很苍白,挂着忧鬱而温柔的笑,「妳不也认同我,也答应和我在一起吗?」
「学长,也一直哭吧?」我喃喃的,将枪对准他的颈动脉,「我救你,学长。」
我开枪了。
他笑了一下,软软的倒下,我看不到他最后的表情,但我也不想看。
下雨了。轰然不绝。眼前的血红渐渐散去,我失魂落魄的走下楼。几点了?应该很晚了吧?所以学校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我慢慢走出去,方向和时间感都失去。等我绊倒了,我才发现我走到操场上了。
但我不想起来,完全不想起来。
这样就好了。让大雨把我洗乾淨一点。把一切都冲掉、什么都冲掉。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是昏过去还是睡着,我也不知道。直到一隻足尖踢了踢我,我才勉强张开眼睛。
大雨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但那种冷冷的笑,也不用看得太清楚。
「站起来。」柏人淋得溼透,「快站起来。」
我将眼睛闭上,雨水渗入眼睛,又流出来,很像我在哭。
「现在,站起来。」
「…我站不起来。」我低低的说,带着半呜咽的声音。
「站起来!」柏人怒吼,「跟上来!」他转身,很坚决的往前走。
望着他的背影。那天,我说,「救救我。」他说,「好,我救妳。」然后拿枪瞄准我的眉心。
我也同样的跟朗华说,「好,我救妳。」
「柏人…不要走。」我喊了出来,「救救我,救救我!」
他停住,大雨轰然而下,我冷得发抖,心痛得几乎碎裂。
「别撒娇。跟上来。」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冷,却是这世界上我唯一的依靠。
使尽全力,我将自己撑起来,努力站稳。两个膝盖不断的颤抖,全身都痛,从肉体到灵魂,都好痛好痛。
他在大雨裡站得笔直,仰着头。我吃力的走到他身后,他什么话也没讲,只是在我前面走。
坐进车子裡,已经是我最后的力气。他没帮我上安全带,是我自己颤着手扣好的。雨滴一点一点的从我额头的髮尖垂落,掉在溼透的大腿上。
直到他停车,我才麻木而机械的打开车门,走出去。到家了。
「对不起…」我喃喃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对不起,我完全没办法动了。对不起,我不想死,却已经没办法努力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朗华,对不起。叶学长,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我想救你们…但是我的拯救同样的,直达地狱。
昏迷中,隐隐约约感到有人抱住我,替我擦乾身体、换衣服,让我睡在乾燥的床上。
高烧中,迷迷煳煳的,看到柏人冷冷的脸孔。
我终于哭了出来。